第37章

李祿走出阿柳的房間,孫倌正守在門口。

他對李祿察言觀色了一番,小心問道:“王爺,走麽?”

李祿點了點頭,忽然輕咳了起來。他握起拳掩着口,一邊咳着,一邊往樓下走去。走出天香樓,咳嗽才算止住。轎子就停在門口,孫倌給李祿撩起轎簾,李祿卻沒有立刻上轎。

他在轎前站了片刻,忽道:“不坐了,走走吧。”孫倌聽罷放下轎簾,吩咐了轎夫幾句,四個轎夫就擡起轎子,在李祿身後慢慢地跟着。

李祿緩步走在天香樓前那條寬敞的青石板路上。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高低錯落的燈籠照亮了路兩旁的錦繡樓閣。街上人聲鼎沸,但李祿卻仿佛走在無人之境。車水馬龍的光影像奔騰的河水在他身側流過,他冷峻的側臉在燈籠微紅的光線中顯得有些孤獨。

走着,他忽然手摁在胸口彎下腰,像是喘不上氣來。孫倌急忙上前扶住:“王爺,夜涼了,上轎吧。”

李祿擺了擺手,沒有說話,繼續向前走去,孫倌只好默默跟着。

走了片刻,李祿忽道:“她都這麽大了。”他突然說了這麽一句,孫倌卻聽懂了,神色有些複雜地應聲道:“是。”

“這些年來,你見過她幾次?”

“兩次。王爺讓不留痕跡,小的就盡量不露臉。那兩次還是因為兵部的龍大人糾纏柳姑娘,小的才只好代王爺出面……”

李祿點了點頭:“我知道。”最後一個字沒說完,卻又咳了起來。

這次咳嗽得劇烈,孫倌見旁邊有個茶攤,趕緊扶他在茶攤坐下,對茶攤老板道:“老板,快給上壺茶。”

那老板見李祿錦衣華服,這輩子沒見過這麽尊貴的老爺,二話不說給送了壺茶上來。

孫倌給李祿倒了一碗茶水,遞給李祿,李祿伸手接了過去。孫倌見李祿雙手骨節發青,手背的皮膚慘白,心痛道:“小的說句不該說的,您就不該見她!這一見,又撩起傷心事了。”

見李祿神色平靜,好像沒有生氣的意思,孫倌繼續道:“當年王爺說過,對這位柳姑娘,能不見便絕不再見,這為何忽然又想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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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祿端着茶碗,許久才說道:“那天我做了個夢,夢見……”他頓了頓,終究還是沒把話說完。

孫倌卻能猜到個大概,嘆了口氣道:“所以那日王爺忽然說要見她,誰知咱們去了天香樓,卻沒見到。我本以為是天意,錯過就算了。沒想到今天還是在瑢王府碰上了。”

李祿不語。

孫倌感慨道:“小的上一次見柳姑娘,還是兩年前。當時沒覺得怎麽,誰想她現在出落得跟公孫大小姐如此相像,簡直就像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

李祿聽了這話,神色驟然黯淡起來。孫倌自知失言,趕忙閉口不語,給李祿換了杯熱茶,再不多話。

李祿恍惚向遠山望去。

那遠處,白天層巒疊翠的群山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黑影,一顆七分滿的殘月從山巅升了起來,往事也像飄在那月牙之下銀色的雲霧一般,在他心裏彌漫開來。

當初若不是她求他……

公孫敏清秀的容貌李祿腦海裏浮現出來,他的心也跟着柔軟起來:那雙眼睛也是那麽漂亮,漂亮得讓他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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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祿離開了,阿柳卻兀自出了許久的神。

彩月端着一銅盆水走進房裏,對阿柳道:“姑娘,外面都熄燈了,洗漱下準備休息吧。”

阿柳緩過神來,這才發現屋裏此刻只點了一根紅燭,微紅的空氣裏,燭影搖搖。

夜原來已經深了。

她問:“祿親王走了多久了?”

彩月從水盆裏撈起毛巾擰着:“走了得有一個多時辰了。”邊說邊把毛巾遞給阿柳。阿柳接過來随便地擦了擦臉,又問:“他走的時候說什麽了麽?”

彩月笑起來:“祿親王有話也是跟姑娘說,哪裏輪到跟我一個小丫鬟說呀。”她料想阿柳是累了,便開始給阿柳整理床鋪。鋪着被,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說道:“不過祿親王走的時候,我聽他咳嗽得厲害呢。”

阿柳也想起門外隐約傳來的低咳聲,心想:“他是感染風寒了麽?”

她想得入神,沒等彩月鋪完就先一下鑽進了被窩。彩月舉着被子忙道:“姑娘急什麽,我還沒鋪完呀。”但阿柳已經縮進被子裏,想着自己的心事,不肯出來了。

第二日阿柳睡到快晌午才醒。她從床上坐起身來,剛掀開窗幔,彩月就聽見了動靜,邊走進屋裏邊道:“姑娘醒了?快起來看,瑢王府送來了一幅湘繡。”

阿柳聽了緊忙從床上下來,就見彩月指着東面牆上說道:“你看。”果見牆上挂了那幅《龍盤虎踞圖》。

彩月道:“是金管家親自送來的。他說瑢親王交代,姑娘要的只是這幅畫,用不着在屋裏立那麽大個屏風,就叫人連夜重新裝裱,趕在晌午前給姑娘送來了。”

阿柳暗自感謝李瑢的貼心,那畫裱完之後挂在自己這面牆上,大小剛剛好。

彩月道:“總聽姑娘念叨這幅畫,今天總算來了。”她盯着那畫,邊看邊道:“這畫繡得的确很好,但若問我具體好在哪裏,我就說不出來了。”

阿柳聽了笑了笑,問道:“金管家走了?”

“早走啦。我說姑娘還沒起,他就說不打擾姑娘,自己先走了。”

阿柳拿了件衣服披上,走近那畫,仰頭仔細看起來。她心裏是很歡喜的,如今這畫就挂在自己屋裏的牆上,想什麽時候看就什麽時候看,早晚能找出上面的秘密來。

接下來一整日阿柳都沒出屋,就在房中反複琢磨這幅畫。

她從晌午一直看到了日落,直看到整幅畫都模糊成了一片,也沒看出所以然來,倒是把腦仁看得發脹,頭痛欲裂。

彩月見外面天黑了,勸道:“姑娘,看一天了,該歇歇了。”

阿柳伸出食指揉着太陽穴,點頭道:“看得頭疼,明日再看吧。”

彩月從廚房給阿柳端來了晚飯,一邊擺一邊問道:“姑娘在那上面找什麽呢?”

阿柳在桌邊坐下,拿起筷子:“小丫頭一丁點兒,說了你也不懂,反正是找很重要的東西。”

彩月撅嘴道:“我是一丁點兒,但我看姑娘你這麽瞎找,眼睛累壞了不說,還真不一定找得到呢!”

她把托盤抱在胸前,很認真地對阿柳道:“找東西這事兒就得大家一塊找。我娘說這就跟繡花似的,同一個東西反複看,看得多了,眼睛就發花,鬥大的線索在眼前也看不出來。但要是能有人幫你一起找,有時候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你半天也看不出來的東西。”

阿柳心中一動:“這話倒是不錯。……可找誰幫我一塊找呢?”

她心不在焉地拿筷子尖兒戳着一塊豆腐,動起心思來。就這麽左思右想,忽然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來:楊五。

這念頭一冒出來,阿柳忽然就覺得楊五再合适不過了:雖然她和他素昧平生,但自從在瑢王府誤打誤撞認識之後,陰差陽錯的讓楊五知道了不少關于自己的事。此刻細想,一時竟找不到第二個人比楊五更了解自己的情況。除此之外阿柳心中還一直有個自己也說不清的感覺,就是不知怎麽她總覺得楊五是個值得信任的人。

想到這裏,阿柳就再坐不住了。

現在還是夏末,晝長夜短。阿柳見天色還很亮,就匆匆吃完晚飯,叫彩月給她換了一身便裝。

彩月見她急着出門的架勢,便問道:“姑娘去哪?用不用我陪着?”

“不用,我去四海藥鋪,就在旁邊。”

“四海藥鋪?是老街旁邊新開的那個大藥鋪子?”彩月圓圓的杏兒眼睜得老大:“聽說那家藥鋪賣的盡是罕見的珍稀藥材,連瑢親王都經常光顧。”

阿柳淡笑道:“就是那家。”

“姑娘要去買藥麽?”

阿柳含糊地點了點頭,就出了門。

這家“四海藥鋪”正是趙四海開的。

趙四海并沒有把那日下山時李瑢給他的建議當耳旁風。在牢城營挖了半年河道之後,他馬上就在京城最繁華的地段租了個上下兩層的店鋪。

他把跟着他的兄弟都召到了一塊,安排一部分人回到黑風寨駐點采摘草藥,這叫農場直送;剩下的人則跟着他在城裏,經營藥鋪的日常買賣。

他找裁縫給每個人都訂制了一套灰色棉麻長衫,配黑色收腿燈籠褲,統一着裝往門口一站,那就是“高端”兩個字的真解。

趙四海把黑風嶺中的風寨牌子統統都取了下來,換上了“四海草堂”四個字。

關于沒有用李瑢給取的“夢溪草堂”這件事,他是這麽跟李瑢解釋的:“我大字不識一籮筐,您那頭倆字兒我就不會寫。将來生意做大了,人讓我提個名、寫個字啥的,我連自家招牌都寫不利索,多丢人啊?但 ‘四海’我會寫!要不就叫 ‘四海藥鋪’吧?王爺您看行麽?”

李瑢也不在乎,對此一笑置之。

自此世上沒有了黑風寨,多了個“四海草堂”,山賊搖身一變成了掌櫃的。

原黑風寨的弟兄都贊同趙四海的做法:即可以從良,又有錢賺。再不用在刀尖上讨生活,何樂而不為之?外加上李瑢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光顧個幾次,所以“四海藥鋪”開門不過半月,已經遠近聞名,生意做得是風生水起。

趙四海的四海藥鋪離天香樓不遠,所以阿柳沒有坐轎子,走着就來到了藥鋪前。

四海藥鋪的門兩側各挂着一個燈籠,個頭比別人家的明顯大不少,裏面點着手腕粗的蠟燭,燭光照得門前的地上一片雪亮,沒有半點黑影,襯得門堂好生氣派。

阿柳邁進藥鋪,就見大堂裏頭,快兩人高的深棕純木藥櫃一個挨着一個,圍着大堂一圈整齊地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藥匣抽屜,标着各種藥材的名字。

空氣中彌漫着濃郁的草藥氣味,好幾個夥計在堂上來回穿梭,不遠處還有兩個趙四海請來坐堂的老大夫。

那些夥計絕大多數都是原來黑風寨的土匪,如今從了良,也是像模像樣。其中有個人認識阿柳,見阿柳走進門來,立刻迎上前去,笑問道:“這不是柳姑娘!今兒怎麽有空來咱們這兒逛了?”

阿柳見這人眼熟,細瞧了半天才想起來這人好像叫陳餅,是去年押着自己上山寨的一個喽啰,現在把滿臉胡渣剃得幹幹淨淨,她一時竟沒認出來。

陳餅見阿柳沒認出來,指着自己鼻子笑道:“是我啊,陳餅!”

阿柳點頭笑道:“對,真的是你!你大變樣,我快認不出來了。”

陳餅見阿柳不計前嫌,還客客氣氣地跟自己說話,樂得什麽似的,回頭就沖裏面吼了一嗓子:“海哥!!找你!!!”

他連吼了好幾聲,引得堂上衆人側目,趙四海才急忙從裏間出來,邊走邊沉着臉道:“說多少次了,在外面要叫我趙老板!”

他念叨地就走到了兩人面前,陳餅指着阿柳笑道:“這位客人可是知根知底的,還非得叫老板嗎?你自己看誰來了?”

趙四海一擡頭,立刻“喲”了一聲,喜道:“柳姑娘!稀客稀客!請進,快請進!”說着,趕緊把阿柳請到了裏間,吩咐小厮上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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