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金墜兒端着洗完的葡萄進來,分裝在三個盤子裏擺在各人面前。花婉擡手請道:“暮将軍請嘗嘗。”
暮東山拿起一顆放進嘴裏嚼了嚼,贊道:“好甜!”
花婉笑道:“我料想應該不差,葡萄頭幾年是酸的,這兩年正是下好果實的時候。”
她自己拈起一顆嘗了嘗,點頭道:“剛剛好。”花婉是很愛吃葡萄的,忍不住一口氣吃了好幾顆,而暮東山反而就吃了那一顆,再就沒動。
花婉見暮東山有些意興闌珊,心中大概能猜出幾分原因,便問:“暮将軍是怎麽知道晴兒在我這裏呢?”
暮東山道:“我去過瑢王府,府裏人說晴夫人最近住在這裏,我就……”他話沒說完,花晴忽然插嘴問他:“那你進府了嗎?”
“沒進去。”
“你為何不進去?”
暮東山一愣,不知花晴是何用意,随即笑了笑:“我原本是打算進去觐見瑢親王的,但管家說他不在府裏,我便只好走了。”
花晴立刻瞪大了眼睛:“不在府裏?他去哪兒了?”
“那位金管家說王爺這幾日都不在府中,并沒有告訴我去了哪裏。”
花晴的臉瞬間變得慘白,手裏剝到一半的葡萄險些掉在地上。
她并不想當着暮東山的面哭,但眼淚在眼眶裏卻越積越多,最後還是順着雪白的臉頰不斷地流了下來。她越想忍,偏偏越壓不住想哭的情緒,最後那傷心終于随着哭聲,洪水般地湧了出來。
她忽然失聲大哭,把暮東山驚得頓時站了起來:“晴夫人,你怎麽了?”
花婉急忙拉住花晴的手:“你這樣可怎麽行!”
花晴哭得險些說不出話來:“他還是去她那裏了!我在這裏他都不管,他為了跟那女人在一起,連一日都等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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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婉連連搖頭道:“不會不會。”她飛快地掃了一眼暮東山,把花晴摟在懷裏,輕聲安慰道:“晴兒,你聽我說。我看李瑢那日的态度,絕不至于如此。還沒有搞清楚真相,你就哭成這樣,客人還在呢,不怕人家笑話嗎?別哭了,啊。”
她拿出手絹給花晴點去眼角的淚水,吩咐金墜兒道:“把晴夫人扶進房休息。”金墜兒緊忙上前,扶起花晴往裏屋去了。
暮東山的目光緊随着花晴,見她走了進去,還在原地站了好半天,才緩緩坐了下來。
花婉見暮東山的神色既擔心又落寂,說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讓暮将軍見笑了。但在我心裏,将軍并不是外人,從小到大我們姐妹幾個的事,你是很熟悉的。”
暮東山默默點了點頭,臉色卻很深沉,若有所思地只是不語。
雨愈發地大了,像從天上往下潑水似的,松一陣緊一陣,那勁風直把冰涼的雨水往門裏送。
煜王府深紅色的高牆外,天地都被白騰騰的水霧罩住了。霧氣和雨水裹成了團,在空中飛快地橫移過去,又被狂風吹散在了遠方。
幾個家奴趕緊把殿門關了起來,對花婉道:“夫人,潲水了。”
花婉對暮東山道:“雨這般大,将軍若沒有什麽要緊事,就留下吃完晚飯再走吧。”
剛才家奴關起門來的時候,暮東山已經看見院中積起了不淺的積水,這樣大的雨,一時半會是走不了了,便道:“那就叨擾府上了。”
誰知這場雨越下越大,下到後來,分不清白天黑夜,還不到酉時,天就被濃雲遮得全黑了。
家奴來報,說王府外的路已經被大水淹沒,簡直變成了一條河了。狂風把路旁的樹吹倒了好幾棵,樹枝子就順着洪水似的雨水亂沖,水下面不知道深淺,再加上入了夜,已經不能走路了。
花婉聽罷對暮東山道:“這樣的天氣趕夜路太危險了。府裏空房很多,你不如在這住一晚,等明早雨停再走吧。”
暮東山見雨一點要停的意思都沒有,便答應了,并感謝了花婉的好意。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花晴在房中沒有出來,花婉作為主人陪着暮東山吃了頓晚飯,飯後叫下人給他收拾了一間廂房出來,待一切都妥善安置好之後,各自回到各人的房中,也就準備熄燈睡覺了。
暮東山躺在煜王府的床上,雙手枕在頭下,毫無睡意。
此刻門窗緊閉,将暴風驟雨擋在了門外,那雷聲卻一聲緊過一聲,就像直沖着他的頭頂轟下來一樣。
他忍不住想:這樣的響雷連他一個年輕男子都覺得像打在胸口一般沉悶,花晴那樣怕打雷的女孩子,現在一定很害怕。
暮東山想起了很多往事。
他想起花晴從小就怕打雷。那時她還很小,雖然平時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但那日在大将軍府,一聲雷響砸下來,他眼見着她捂着頭呲溜就鑽到了桌子底下。
當時他想笑,但掀開桌布往下看,卻發現那漂亮的小人兒滿眼都是淚水,竟然吓哭了。
這麽些年,暮東山到現在還記得當年看見花晴那倔強卻委屈的眼神時的心情:這世上怎麽有這麽有靈氣、惹人憐的女孩?
時至今日,這一點印象,還留在他腦海裏。
情從何而起,早已不知始末,但他心裏再也裝不下別人。
這麽多年,他把愛藏在心裏。他看着她一點點長大,出落得愈來愈美麗,像一株明豔的玫瑰花。
她是最小的女兒,最得大将軍的寵愛。她不似其她女孩子喜歡脂粉女紅,小小一點就坐在馬背上跟着花武騎馬練劍。
她身上散發着一般女孩沒有的朝氣和活力,倘若說其她的女子是月色荷塘中的蓮花,那麽花晴就是自由飛翔在湛藍天空中的鳥兒。
而他十幾歲就跟着花武南征北戰,平定邊地、抵禦外侵,年紀輕輕,屢立戰功,一路走到今日,成為朝中最年輕的将軍。
他的世界跟她一樣簡單清澈,所以他喜歡她,他找不到比她更合适自己的女孩。日子過得那麽快,轉眼她就十六歲了,不知不覺她就變成了一個風姿綽綽的美麗女人。
多少次他想跟她吐露心意,可她是當朝大将軍的女兒,而他只是個布衣出身的窮小子。他拼命壓抑,本以為這份愛可以随時間消逝,誰知只是越來越濃。
等花晴到了嫁人的年紀,說媒的人幾乎踏破了大将軍府的門檻。求親的不是富甲一方的名門望族,就是頗有名望的書香門第。
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知花家這樣的簪纓世家沒有理由把女兒嫁給他。
誰知大将軍花武偏偏是個獨具慧眼的人,他看中暮東山沉默寡言卻智信仁勇兼具的性格,認為他智卻不賊、仁則不懦,是個天生的将才。
那日花武把他叫到面前,開門見山地問他:“我若把晴兒許配給你,你能做到讓她一輩子平安快樂、不受半點委屈嗎?”
他開始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怔了半晌之後,簡直欣喜若狂。
那時他才知道自己對花晴的這番思慕之忱,花武早已洞燭無疑,這些年來他默默守候着花晴,這份自始至終的深情最終還是打動了這位大将軍。
花武答應将花晴許配給他的那日,是暮東山活了二十多年來,最快樂的一天。
可是他的深情感動了花武,卻沒能感動花晴。他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那時的花晴已經對先皇的第七個兒子李瑢芳心暗許。
那位因為救了太子李瑁、而在所有皇子中以最小的年紀就被封了親王的瑢親王是個不折不扣的讀書人:他氣質儒雅、文質彬彬,看淡名利、無心王權,跟花晴實在是太不同了。可花晴偏偏一眼就看中了那個閑雲野鶴般的書呆子親王。
有好長一段時間暮東山都想不明白,為何花晴會喜歡瑢親王。
花晴和李瑢成婚那日,暮東山整個人仿佛都被掏空了。花晴出嫁了,他的心被生生取走了一半。
兩人婚後琴瑟和諧,雖有吵鬧,卻是有口皆碑的模範夫妻。據說李瑢拒不納妾,對花晴百依百順。雖然暮東山感覺花晴要的并非是百依百順,但她既然喜歡李瑢,那在她眼裏李瑢所做的一切必然都是好的。
歲月荏苒,暮東山漸漸習慣了這種心如止水的日子。這份深愛無處擱置,他就把全幅精力都放在了仕途上。
花武很替他可惜,因此對他多有提拔,他自己也力争上游,短短幾年便已官居三品。
但這卻并不能抵消他對花晴的思念。花晴嫁給李瑢後,大約為了避嫌,這些年來對他有意避讓,他竟再未見過她一面,這讓他愈加痛苦。
直到那日在黑風嶺,他帶兵營救李瑢,與花晴在山中相遇。
多年未見,她依然像個少女似的沖他跑來,喊他“東山”。那一刻他的心簡直要跳出胸膛來,他想好好看看她,但李瑢卻随即趕來。
那次見面徹底打亂了他原本平靜如水的心。之後這一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無法控制自己想再見到她的沖動。
正好前段日子花武從關外回來,帶回不少好吃好玩的新鮮玩意,是打算給花婉和花晴兩姐妹的。他就有意無意地提起要辦事,順路可以把東西送去,花武答應了。
出發前他特意收拾了一番,穿了一身新裝,命手下人擡着幾箱子東西來到瑢王府,卻被告知瑢親王不在府上,而花晴近來都住在煜王府。那時他并未多想,只當是李瑢不在,花晴獨自留在府內覺得無趣,去找自己的姐姐作伴。
他随即來到煜王府,想到即将見到花晴,他內心萬分激動,誰知見到她第一眼,暮東山就感覺不對勁。她身上透出的那股憂郁和焦慮是他未見過的,這讓他疑惑不解,但卻不好開口直接問。
直到他說到去過瑢王府卻沒有見到李瑢時,花晴神色大變,他才明白 - 她的不安是因為李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