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因為暴雨不停,暮東山在煜王府留宿了一夜。
他仰面躺在床上,雙手枕在頭下,回憶起昔年往事,思緒起伏、難以平靜。
離床不遠處的圓桌上,一顆豆大的火焰在清油燈裏跳動着,把床框還有掀起的重重帷帳,映成一片灰蒙蒙的影子,淡淡的沒有邊界。
暮東山就躺在這片淡影中,直躺得手都麻了,才從頭下抽出來,翻身,換了個姿勢繼續側躺着,面對着窗戶:窗外濃黑一片,沒有一絲光亮。
滿天滿地的還都是疾風驟雨,雨水聲極重,像一盆一盆地潑在廊上。算起來已經過了子夜,但他卻依然毫無睡意,倒是一直側躺,把耳朵壓得生疼。
這樣不知又過了多少時候,暮東山料定這一夜無眠,幹脆起身,在床上抱膝坐了一會兒,然後下床走到桌邊,把那一點昏暗的燭火撥亮了些,接着就在屋裏翻找起來。
不一會兒,他就如願地在一個舊木匣裏找到了筆墨紙硯。
暮東山将找到的東西擺在桌上,往硯臺上滴了兩滴涼茶水,然後拿起墨塊磨了起來。他磨得很慢,一邊磨墨,一邊思考。等他打好了腹稿,墨也磨好了。
暮東山将筆沾上墨,提筆略作思忖,而後寫下一封信來。
這場雨就這樣松松緊緊地下了一整夜,把秋老虎的最後一絲暑氣也悄無聲息地卷走了。
次日清晨花晴醒來,還沒掀開被子,就已經感到從窗縫裏鑽進來一屋子的秋寒。
昨晚她睡得不大好,聽了一夜的雨聲,到了寅時左右才困意上湧,昏昏沉沉地只睡了一兩個時辰。她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對外面喚道:“春香,采菊。”
采菊推門走進來,邊走邊道:“來了。”
門只開了一道縫,寒氣就跟了進來,冷得花晴打了個寒噤,忙道:“快關門。”
采菊把門關嚴實了,對花晴道:“夫人還沒出去呢,外面更冷!就跟昨晚下的不是雨似的,倒像下雪。”她抱着一疊衣服進來的,放在花晴的床角,掀起被腳,把衣服塞進去,用被子壓住捂着:“這是婉夫人給夫人找的衣服,先捂一捂,捂熱了一會兒好穿上。”
花晴往被子裏縮了縮,索性不下床了。采菊端了一壺剛燒好的熱水,倒在銅盆裏,混了涼水和花瓣,準備給花晴洗臉。她把手探進水裏一邊試着水溫,一邊道:“春香在廚房等着取飯菜,一會兒就拿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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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晴問:“婉夫人吃過了?”
采菊“嗯”了一聲:“婉夫人早就起了,她猜你晚上沒睡好,叫把飯菜拿到房裏來給你吃。”
花晴揉了揉紅腫的眼睛,低聲道:“我睡得還行。”
采菊瞧她眼睛腫得跟兩個小桃子似的,嘆道:“今天這麽冷,要不就別出去了,就在家好好休息。”
花晴聽到“家”這個字,眼神裏透了些失落出來。采菊見她神色黯然,想找個別的話題,于是說道:“那個……暮将軍走了。”
花晴果然回過神,問道:“他昨晚住這裏了嗎?”
“嗯,昨晚雨太大,婉夫人留他住了一宿。”
“他什麽時候走的?”
“就剛才。”
花晴慢慢點了點頭。
這時門外有人敲門:“晴兒,你起來了?”是花婉的聲音。
花晴應了一聲,花婉推門進來,見花晴還在床上躺着,便笑道:“你倒是聰明,知道外面冷,幹脆縮在被窩裏不出來了。”她走到花晴床邊坐下,問道:“昨晚睡得如何?”
花晴噘了噘嘴,沒有說話。花婉看她眼裏滿是血絲,說道:“我看你這雙眼睛,大概要用冰敷一天才能消腫了。”花晴垂下頭不語。
花婉道:“生氣發發脾氣沒什麽,但事情卻并不會因為你生氣了,就能解決。依我看,你要是不想整日坐在這裏胡思亂想,還是回你府裏去看看的好。”
“回去做什麽?反正他也不在。”
“那難道你要在我這裏住一輩子麽?”花婉似笑非笑地望着花晴:“我自己住這麽大個宅院,有你陪着,我倒是樂意。但你真的打算永遠不見他麽?”
她見花晴扭頭不語,還在賭氣,便勸道:“咱們花家的女兒,都是一丁點委屈也忍不了的性子。從前我對李煜也是這樣,有了矛盾就呼天喊地,非要吵個一清二白,分個孰是孰非,最後讓他低頭認罪才行。其實如今想來,那并不是明智的做法。但現在就說你,既然已經吵過了,他也認了錯,接下來你要如何呢?”
花晴道:“反正他不來找我,我是不會主動去理他的。”
花婉點頭道:“好,這也可以。他不占理,你想懲罰他,這沒有錯。但有件事我要提醒你,懲罰歸懲罰,但你千萬不要以為他會因為理虧,就此懷着負荊請罪的态度跟你生活,後半生就變成了你想要的那種樣子 - 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夫妻這一輩子,誰也別想改變誰,就算他揣着小心跟你過了兩年,之後還是要露出他原本的性情來。你若不能忍,便如你所說,幹脆跟他徹底決裂。但你若舍不得他,将來就千萬莫要翻舊賬,管不住自己的嘴,時不時拎出來說上一頓,這對你對他都只有壞處,沒有好處,你懂麽?”
“那難道錯了還不許我說,我受的委屈也白受麽?”
花婉搖了搖頭:“我不是讓你有委屈不說。對錯要指明,若他一而再再而三,那便放手,沒必要受委屈。我是叫你不要遇事揪着對方錯誤不放,只顧發洩怒氣,也要考慮以後。你若打算跟他老死不相往來,倒不用多想;可設若你內心裏一早是打算原諒他的,那就該趁早終結了這段彼此折磨的日子,對你倆的将來反而是有益處的。”
花婉握住花晴的手,柔聲道:“我剛才說的,是最壞的情況,是将應對的原則說給你聽。但你想不想聽我心裏真正的想法?”
花晴點了點頭。
花婉道:“說了半天,你都是先入為主,把李瑢看成了個薄情寡義的貪酒好色之徒了,才會這般氣憤。但在我看來,那些卻都與他性格相悖。首先那秀紅之事,其中可有誤會?他是否有難言之隐?其次那日他追到府上來找你,言語神态間的歉意和心痛,我看得真切,那是他對你的心意,做不了假。所以我覺得他不會做出氣走你就去找別人的事,你為何不先問問清楚呢?”
花晴輕咬着下唇不語。
春香這時從門外探進頭來,問道:“夫人,飯好了,現在吃嗎?”
花婉道:“拿進來,讓她在屋裏吃。”
春香和采菊拎了個三層的檀木飯盒來,在床邊支了張小木桌子,從飯盒裏取出菜,一一擺好。花婉拿起一碗菜粥遞給花晴:“聽我的,吃完回去看看吧。”
花晴接過來,輕“嗯”了一聲,然後道:“你跟我一起,好麽?”花婉點了點頭。
花婉陪着花晴吃飯,不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掏出一封信,遞給花晴道:“今晨暮将軍走之前,交給我一封信,讓我轉交給你。”
花晴放下勺子,接過來一看,見信封上是暮東山的筆跡,寫着“請袖交晴夫人玉展”。
花晴撕開信封,抽出裏面的信飛快地看了一遍,什麽也沒說,将信紙折好,重新塞回到了信封裏。
花婉好奇地問道:“他說了什麽?”
花晴端起粥碗,輕聲道:“一些不該說的話罷了。”花婉見她沒有深談的意思,便沒有再追問。
吃完早飯,花晴聽花婉的建議,兩人坐了轎子,一路回到了瑢王府。
經過一夜雨水的沖刷,京城幹淨得像水洗過似的。
天空還是青隐隐地壓着一層厚厚的雲,不透一絲日光。空中混着青草、落葉和泥土的氣味,雖然沒有初春那種沾人衣袂的清香,卻有一股別樣的清凜。
花晴坐在轎裏,挑開窗簾向外看。
秋風雖涼,此刻卻柔柔地往臉上送,她遙遙地望見遠處瑢王府門前的大石獅子隐約露出一個輪廓來,一種歸心似箭的急迫湧上心頭,內心嘆道:“我終究還是舍不得他。”
轎子行至瑢王府大門前,花晴從轎子上下來,就見滿地濕漉漉的黃葉都平平地黏在地上,卻并不髒,即便混在泥土裏,那黃色也還是油亮油亮的。
門口幾個小厮正在用細枝子捆紮的大掃把掃落葉,見花晴回來,沒有驚喜,卻都意外地互望了一眼,接着扔了掃把,齊聲給花晴請安道:“夫人回來了。”
金貴正站在王府門口,聽見花晴回來了,緊忙從臺階上跑下來,給花晴打了個千兒,笑道:“夫人,你回來啦!”
花晴見幾個小厮表情古怪,金貴卻還笑嘻嘻的,眉頭忍不住一皺,問道:“王爺呢?”
金貴笑容微斂,似有猶豫,但很快答道:“……王爺出去了。”
花晴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花婉怕她不分青紅皂白先發火,急忙上前扯住她的手,問金貴:“你們王爺去哪兒了?出去多久了?什麽時候回來?這些你不主動交代清楚,還讓你家夫人一個一個地問嗎?”
金貴急忙給花婉也請了個安,解釋道:“婉夫人,不是小的不說,是……是……”
“是什麽?”
“是小的也不知道,沒法回答夫人。”
花晴搶問道:“王爺出去多久了?”
金貴神色看似有些尴尬:“有幾天了。”
“到底幾天!”
金貴吓得一哆嗦:“七……七八天!”
花晴怒道:“王爺七八天都不在家,你居然連他去哪裏了都不知道?”
金貴見花晴滿眼都是通紅的血絲,料想她是動了真氣,低聲道:“小的真不知道……”
花晴咬牙道:“你要是還想在瑢王府待着,就老老實實答話,王爺是不是去那個女人那兒了?說!”
金貴咕咚一聲就跪下了:“沒有,真沒有!夫人,小的不敢騙你,王爺沒去。”
花晴跺腳哭道:“那他去哪兒了,為什麽不回來!”
花婉見越說越亂,厲聲質問金貴道:“說話不清不楚的!瑢親王這樣一個大活人沒了,到現在沒回來,你們都不擔心嗎?你再不說實話,我立刻就去面見聖上,讓聖上下旨把他找出來!”
金貴冒出一腦門子冷汗,忙道:“我說,我說!”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紫,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也說不清是什麽顏色了,最後眼珠子一頓亂轉,說道:“王爺他……王爺他心灰意冷,說要自己找個寺院清修,過段日子就回來!”
這下倒說得花晴和花婉均是一愣,花晴抹去淚水,問道:“是哪家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