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徐先生教阿柳畫畫,剛開始他雖然教得也算勤懇,但态度上總有些不以為然。

不過幾次之後,他發現阿柳是個不學則以、要學便十分認真的人,勤懇用功不說,在作畫方面還頗具天賦,一點就通。

這下徐先生可有了些驚喜,逐漸将嚴苛的一面展露出來。

有時阿柳不能很快領悟,他也不掩飾自己的脾氣,直接板起臉來,張口就斥責,絲毫不給阿柳面子。

然而阿柳卻沒有因此生過氣,只要徐先生誠意相待、傾囊相授,她就對他的态度并不多麽深以為意。如此,這位徐先生更加喜歡這位小女學生了,有時一天之內要來兩趟。

但他也不是日日都來的,若不來,他會提前打招呼,還會留功課。所以徐先生不在的時候,阿柳就自己在房間裏補功課。

作畫是很耗時費力的細致工作,一旦投入進去,一天一晃也就過去了。

這樣一來,阿柳每日都排得很滿。客人雖然少了,時間反倒不夠用了。

一日上午,阿柳正在認真作畫,彩月托着小腮幫子在一旁看,看着看着,忽然噗嗤一笑。阿柳的思路被打斷,放下筆問道:“你笑什麽?”

彩月笑眯眯的,眼睛彎成了兩個小小的倒月牙兒,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指頭,指着阿柳剛畫完的一串葡萄說道:“我笑姑娘畫的是蠶豆呢,還是葡萄呢?”

阿柳急道:“怎麽是蠶豆?明明是葡萄。”

彩月笑道:“姑娘別急,你畫的是很好的,但我腦子裏突發奇想,你看……”她拿過阿柳手中的筆,在葡萄上仔細描了幾筆,把每一顆葡萄都畫成了大蠶豆,最後還在下面畫了個盤子,得意道:“瞧,這不是天橋底下劉大娘賣的炒蠶豆?五香蠶豆,兩文錢一大盤!”

阿柳笑着輕推了彩月一把,佯嗔道:“看你是想吃炒蠶豆了。我的功課都讓你畫壞了,害我還要重畫。”但其實她也覺得剛才畫得不好,正準備重畫,所以并不生氣。

她叫彩月拿出一張新畫紙,鋪平了,舉起筆仔細琢磨了片刻,便極認真地重新畫起來。

彩月在旁邊陪着,等到阿柳差不多畫完了,她忽然感慨道:“姑娘現在這樣真好。”

阿柳勾上最後一筆,問道:“什麽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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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想想,咱們已經多久沒接過客了?最近這幾日,更是一個客人都沒有,連老客人都不來了,只有那位徐先生天天來教課。咱們現在幾乎是不掙錢的,可是你看媽媽也不出聲。我看姑娘倒像個讀私塾的女學生,整日裏就是寫寫畫畫。倘若以後都是這樣的生活,那真挺好的。”

彩月頓了頓,又帶着一臉好奇道:“說到底,這還是因為那位徐先生。你說怪不怪,這天下只聽說有強買的,卻沒聽過有他這樣強賣的。要不是姑娘好學,二話不說當了他的學生,換了那些不願意學的,還要把他當成瘋子打出去呢。”

阿柳邊寫落款邊聽着,右手拿着筆,筆杆輕戳臉頰,再拿開筆的時候,雪白的臉上留下個淡紅的圓印子。最後她還是什麽都沒說,把筆放下,叫彩月把桌子收拾了,準備午飯。

吃過午飯,阿柳通常都要小憩半個時辰。但今天不知怎麽,躺在床上卻精神得很,她想着彩月方才的話,各種想法在腦子裏亂飛,全無困意。

就這樣躺了片刻,實在不想躺了,便坐起身來,把彩月叫進屋裏,說道:“我睡不着了,想去看看秀紅。”

彩月于是替她換了衣服,跟着一起往錢糧胡同去了。

到了錢糧胡同,彩月敲開院門,正是招娣出來開門,看見阿柳,歡喜地喚道:“柳姑娘!”她把阿柳讓到院裏,急匆匆地引着阿柳就往後院走。

阿柳見她神色既喜又憂,忍不住問道:“你家姑娘最近怎麽樣?”

招娣鼻子一皺,倒像要哭似的:“姑娘病了,最近可是遭了不少罪。”

阿柳一擔心,腳下立刻就走得快了起來。

經過庭院時,她看見院子東西兩側,沿着牆根栽種的石榴樹下,原本擺着一排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湖藍色蝴蝶花,現在花盆裏卻高高低低地長滿了細草。野草搶足了風頭,花朵倒蔫巴巴地夾在其中,就那樣一溜兒無精打采地歪着。

阿柳感覺這院子得好幾天沒人打掃過了,便問招娣:“管園子的人不在嗎?”

招娣委屈地憋着嘴道:“當初就沒給配那麽多人,現在病倒了兩個,剩下加上我總共才三個人,也就不分工了。這兩天連廚子也病了,管園子的徐媽會做飯,她去張羅做飯的事,這園子就顧不上了。”

阿柳聽着竟像是有些凄涼的感覺,再等來到後院,聞見燒艾草的味道,更加擔心,趕緊奔進了秀紅的卧房。

房間裏,秀紅背後靠着一個軟墊,額頭上綁着一條繡花的棉布,有氣無力地半倚在床邊,垂着眼皮一動不動的,也不知道正在想什麽。

阿柳走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問道:“秀紅,你怎麽樣了?”

秀紅像受了驚似的,擡起眼見是阿柳,頓時睜大了眼睛,神情很是驚喜和快樂,但緊接着卻皺眉道:“你怎麽來了?快走,會傳染你的。”

阿柳道:“我還沒跟你說上兩句話,怎麽你就趕我走?我不跟你一個碗喝水吃飯就沒事,多呆一會兒怕什麽?”

秀紅瞧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阿柳見狀道:“你其實舍不得我走,是不是?”她把兩邊的被子給秀紅壓了壓:“你這裏熏着草,我沒事的。”

秀紅因為發熱,兩邊臉頰處燒得通紅通紅的,比其他地方的皮膚紅上許多,乍看就像塗了兩塊濃濃的胭脂。

阿柳笑道:“看你這臉,紅得都能上臺唱戲了。”她伸出手,用手背貼着秀紅的臉,覺得滾燙,眉頭就忍不住皺了起來,眼神很是擔心。

這一下,秀紅的眼淚忽然撲簌簌地就掉了下來,對阿柳道:“如煙,我想家了,我想我娘了。”她說得跟個孩子似的,聽得阿柳心裏直發酸。

她本想問秀紅自她生病以來,不管是瑢親王還是皇上,有沒有人來看過她,但見她這副樣子,也不用問了。

秀紅低低地哭,阿柳就陪她坐着,心裏很是難過:“這種沒人管沒人問的日子,真的要堅持一輩子麽……?”

秀紅慢慢止了哭聲,從枕頭下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深吸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你擔心我,你是不是還想:我來過這種生活,還不如留在天香樓。但這是我自己選的,我不後悔。”

阿柳見她神色甚是堅定,便道:“你若真能這麽想就好。”

秀紅點了點頭,抹了下眼淚,轉了個話題問道:“你還好麽?近來在做些什麽?”

阿柳本想把自己的一些困惑也跟秀紅說說,但見秀紅也是滿腹愁緒,就把話咽了回去,只道:“我很好,最近喜歡上了畫畫,沒事就畫些山水。”

秀紅點去眼角的淚痕:“這點我就特別佩服你,屁股坐得住,我不行。”

阿柳淡笑道:“坐不住也得坐,不然我還能做什麽呢?”

秀紅眼睛轉了轉,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阿柳:“你說過在找一件很重要的東西,那上面有你的身世,你找到沒有?”

阿柳沉默了下,點頭道:“找到了。”

秀紅一喜:“查到什麽了麽?”

阿柳搖了搖頭:“沒有。”

秀紅眼神裏透出些失望,像是自己的事沒辦成似的:“你身世裏有大秘密,我早就覺得了。”

“為什麽?”

“你背後有個金主,錯不了。這些年就是他在照顧你。”

阿柳聽到這句話,不知怎麽想起了那位毫無預兆就要教自己畫畫的徐先生,一時有些出神。秀紅還在繼續問:“你不想知道他是誰麽?還有他為什麽這麽做?”

阿柳卻像是沒聽見,面無表情地發起呆來,半天也沒說話。最後還是秀紅晃了晃她:“如煙?”她才猛然回過神:“什麽?”

秀紅瞧着她嘆氣道:“我看你也是一肚子的心事。你真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但不管什麽時候你想找人說話,我都在呢。”

阿柳握了握秀紅的手:“我知道你關心我,只是很多事我自己也沒理出頭緒,不知從何說起。”

秀紅點頭道:“我明白。”

招娣見秀紅跟阿柳說了會兒話之後,情緒平穩了許多,很是高興,就想讓阿柳多陪秀紅一會兒。但秀紅怕阿柳染病,沒說幾句又催阿柳回去。

阿柳本想留到她吃完飯再走,但見秀紅态度堅決,便沒再堅持,囑咐一番之後,就離開了。

阿柳走在回去的路上,這時已近黃昏,幾只寒鴉背着晚霞的紅光飛過,遠處有幾戶人家的炊煙袅袅升起。見過秀紅後,阿柳對她很是擔憂,回想着剛才的話,阿柳不知能不能相信她的那句“不後悔”。

走着想着,周圍行人逐漸多了,原來是到了天香樓附近那條熱鬧的大街上。

阿柳順着這條街走着,不知不覺就到了個燈火通明的店鋪前。她不經意地擡起頭,發現是“四海藥鋪”,心中忽然一動,暗道:“秀紅的情況得讓趙四海知道。”于是擡腿就走了進去。

櫃臺後站着個穿藍綢褂子的掌櫃,四十來歲的年紀,是趙四海請來打理店鋪生意的,姓萬。

這位萬掌櫃正眯着眼睛撥拉算盤,餘光看見有人走進店來,擡頭一看,是阿柳。萬掌櫃認識阿柳,遂笑道:“這不是柳姑娘?姑娘是來買藥,還是找人?”

阿柳客氣地答道:“我來找趙老板。”

“真是不巧,他晌午出門辦事去了,說得晚點回來。”

“大約是什麽時候?”

“姑娘可別等,趙老板是回山裏進草藥,一時半會回不來的。”

阿柳一聽這确實等不了,就問:“這裏可有筆墨?我想給他留封信。”

萬掌櫃點頭道:“有,我這就去給姑娘拿。”

筆墨到了,阿柳提筆給趙四海寫了封簡信,把秀紅的情況說了,然後交給萬掌櫃道:“煩請交給趙老板。”萬掌櫃應聲收起,阿柳道了聲謝,就離開了四海藥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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