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秀紅在床上躺了快半個月,病沒有要好的意思,反而更嚴重了。她生病這段期間,宅裏的下人又倒下一個,如今裏外只剩下招娣和另外兩個小厮,連頂替做飯的徐媽也病得爬不起來了。

招娣嘴上跟秀紅說一切都好,心裏卻十分着急。家裏沒有男主人,秀紅又病得神志不清,自己忙于照顧秀紅,外面連個頂替自己管事的人都沒有。

一直說要打口新井取水,但其實哪裏顧得過來?現在吃用的水都得出去買,買完的水,扛回來還要占用一個男丁。病倒的那些人得吃飯、得人照顧,人手簡直急缺。這樣偌大一個宅院,整日裏卻寂靜無聲,熏着草藥的白煙滿院子地飄,隐隐地透出了一種蕭索之相來。

招娣心裏覺得憋屈,卻又不能在秀紅面前表露。那日給秀紅擦完身體,扶她躺下,蓋好被子後一摸她額頭,燒得直燙手。

大夫剛來瞧過,說這病沒別的折,只能堅持吃藥,熬過這半個月就好了。招娣瞧着秀紅燒得通紅的臉,心疼極了,眼睛一酸,怕秀紅忽然醒來看見,就跑到了院子裏,站在石榴樹下面低聲地哭。

哭着哭着,忽然聽見好像有人進到後院來了。招娣頓時起疑,收了哭聲,瞪大了眼睛,小心地往後院的月門走去。

月門外站了個大個子,身披绫羅,穿着很是講究,手中還提着一個四四方方的紙包,正四處張望。

招娣見他衣着華麗,不像歹人,便揚聲問道:“尊駕是哪位?”

那人一轉臉,竟是趙四海。

招娣認得他,但眼前的趙四海跟她記憶中的土匪可是天差地別了,他這樣一個大變樣,倒讓招娣愣住了,望着他半天沒說出話來。

趙四海見招娣發呆,便笑着走上前,像模像樣地作了個揖,說道:“院門沒有關,我在外面叫了許久的門,也沒有人應。我怕府上出了什麽事,便擅自進來了。招娣姑娘,還認得我麽?”

招娣輕掩着口問道:“你……你不是……”

趙四海道:“在下正是趙四海。”他這樣大大方方地介紹自己,倒讓招娣覺得過意不去,她一邊悄悄打量着他,一邊回了趙四海一個禮。

趙四海看見招娣打量來打量去的神色,猜出招娣的心思,遂道:“我在天香樓旁邊的大街上開了個草藥鋪子,叫四海藥鋪,現在已經不做跑路的行當了。”

招娣聽了很吃驚,暗道:“早就聽說京城新開了家專賣名貴草藥的四海藥鋪,連瑢親王都經常光顧,沒想到竟然是他開的。”頓時對趙四海刮目相看:“原來是趙老板了,恭喜。”

趙四海聽招娣叫自己趙老板,簡直樂開了花,忙道:“客氣,客氣了。”心裏美滋滋地想:“她聽我做了老板,對我态度立刻好起來,那麽秀紅見了我,應該也不再像過去那般不屑。”想着,他馬上問招娣:“我聽說秀紅姑娘身體不适,特來看望,能不能帶我去見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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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娣看見他手中提着的紙包,猜想應該是別處難買的珍貴藥材,對秀紅的病有好處,便道:“是,有勞趙老板挂心,請随我來吧。”

趙四海心中一喜,跟着招娣就往裏走。剛來到後院就聞到濃濃的艾草氣味,趙四海面露恍然之色,說道:“原來秀紅真是趕上這一波了。”

招娣好奇道:“趕上什麽?”

趙四海道:“放心,問題不大,有我在,定能治好她。”

招娣雖還是有些不大明白,但聽他語氣篤定說能治好秀紅,極是欣喜,連忙把趙四海讓到了裏屋。

趙四海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他心心念念的秀紅,高興得臉都紅了。

招娣掀開簾子先走了進去,趙四海站在簾子外,就聽招娣對秀紅道:“姑娘,你看,誰來看你來了。”

秀紅的聲音接着響了起來:“是如煙嗎?”聲音有些無力,卻很愉快。

招娣道:“不是,是趙老板。”

趙四海一聽該自己出場了,趕緊理了理衣衫,正了正色,掀開簾子就走了進去,叫了一聲:“秀紅。”

秀紅正軟綿綿地歪在床邊,擡眼一看所謂的趙老板竟然是趙四海,頓時瞪圓了眼:“是你?你來幹什麽?”

趙四海見秀紅柳眉立着,好似不太友善的樣子,有些緊張起來,清了清嗓子答道:“我……我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

秀紅也不理他,扭頭問招娣:“是你讓他進來的嗎?你讓他進來幹嗎?還嫌我不夠糟心嗎?”

招娣連忙道:“姑娘,趙老板和從前不一樣了,他棄惡從善,京城裏的四海藥鋪就是他開的呢!”

趙四海聽招娣替自己說好話,連忙點頭呼應:“對,對,是我開的!”

誰知秀紅根本不理,揪起枕頭就沖他扔了過去。趙四海縮頭一躲,枕頭砸在了門框上,掉了下來。秀紅伸着指頭,指着趙四海道:“我管你開的是藥鋪還是茶館、是老板還是土匪?總之我這裏不歡迎你!”

趙四海有些發懵,問道:“為何不歡迎我?我真的洗心革面,有了自己的生意,我還有了錢……”

“你以為姑奶奶是嫌你窮才不待見你嗎?你就算腰纏萬貫我還是不想理你!”

趙四海更加不解:“那是為什麽?因為我當過土匪?但我已經痛改前非,我還燒香拜佛,每月吃一天素嘞!”

秀紅見他神情十分認真,一副不打破砂鍋問到底絕不罷休的樣子,無奈之下,用手捶着枕頭嚷道:“是你太醜啦!”她自己好似也覺得這話傷人,說完便扭過了臉去。那神情倒像是因為說了不好的話,自己倒氣鼓鼓的。

趙四海一臉失落站在原地,呆站了半天,委屈道:“可我自打娘胎裏出來就長這樣,長好長賴我也說了不算啊!”

秀紅扭着頭不說話,招娣見趙四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很是同情,走到他身邊低聲道:“趙老板,姑娘身體不舒服,脾氣不好,你就先走吧,過兩天再來。”

趙四海呆呆地不說話,最後嘆了口氣,把紙包放在桌子上,默默轉身走了出去。

招娣把趙四海送出院門,回來看見秀紅仰靠着床頭,兩眼望着棚頂發呆,就走到床邊,輕聲道:“姑娘真是難為死他了,讓人那般下不來臺。趙老板招誰惹誰了呢,拿這個理由拒絕他,怕是他跳井的心都有了。”

秀紅兩眼發空,過了好半天才說道:“其實我并不是那麽在意相貌的,但我确實不喜歡他,又幹嘛給他留念想。傷他這一次,他就不來了。”

招娣輕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把簾子放了下來,說道:“剛才發那麽長串的脾氣,不管真的假的,也該累了,姑娘躺躺吧。”

秀紅點了點頭,往下錯了錯,鑽進了被窩。

誰知她剛蓋好被子,就聽院子裏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往卧室趕來,緊接着趙四海出現在了門口,剛踏進門,就對秀紅道:“我得把你這病治好了再走!”

見秀紅詫異的模樣,他繼續道:“我剛才在院裏轉了一圈,你這府裏人丁不夠,還有一半是病號,放你自己在這裏,我實在不放心。”

他撸起袖子,一邊把那個四方的藥包打開,一邊說道:“我藥鋪裏有最好的藥,也有最好的方子。你按我說的吃藥,不出半個月肯定好。我剛才還去了廚房,你們買來的水雖然能喝,但放的太久了。明天我會叫幾個兄弟來,給院裏打一口新井。”

他把藥包裏的藥拿出來分成小份,用紙包着,遞給招娣:“按上面的方子給她熬藥。”

招娣迅速接過來,飛快瞟了一眼秀紅,痛快地應了一句:“哎!”轉身就跑了。

趙四海對秀紅道:“你別想趕我走,趕我我也不走。你現在打不過我,你身體好的時候也打不過我。這段日子我就照顧你,等你好了……”他頓了頓:“等你好了,我就走,再不讓你看見我,行了嗎?”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擡頭,連一眼都沒看秀紅,反倒像是他自己不願給秀紅看見似的。

秀紅靜靜地瞧着他,這一次什麽都沒說。

當天秀紅的府上就添了兩個丫鬟、兩個小厮、一個廚子和一個花匠,這樣招娣便徹底脫出身來,可以專心地照顧秀紅了。

而原來生病的那些家奴,凡是瑢王府給秀紅安排的人,都被暫時帶離錢糧胡同,安置在其它地方養病,病好之後再回來;剩下那些秀紅自己買來使喚的仆人,則給他們發放銀兩和足夠的藥材,辭退了,各回各家。

趙四海将這些都安頓好後,就離開了錢糧胡同,回店裏去了。

晚飯新廚子做了幾個極其爽口的小菜,配一小銅鍋熬得滾熱的鮑魚粥,那香氣饞得招娣直咽口水,再看幾個小菜,紅油筍絲,核桃仁拌菠菜……全都是秀紅愛吃的。

招娣好奇,跑去廚房問新廚子,答曰趙老板交代的。

招娣回到屋裏跟秀紅一說,秀紅原本高燒,跟趙四海嚷了幾句之後更是頭暈腦脹,胃裏翻江倒海,不想吃飯。可是聽了招娣的話,她強撐着起身,等覺得眼睛不花了,又慢慢披上衣服下地走到桌邊,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細細嘗了嘗。

招娣問道:“好不好吃?”

秀紅點了點頭。

此時正是掌燈的時候,冉冉的燭光照着一桌子飯菜,粥的熱氣袅袅地升上去,落下淡淡的影子。

秀紅捧着粥碗,熱乎乎的感覺從手指傳到了全身。

粥是熱的,那燭光也是暖的。秀紅吃得極慢,但卻吃了很久。

招娣在旁邊看着欣喜不已:這大約是秀紅生病以來,吃得最多的一次晚飯。

這晚秀紅沒有做雜亂無章的夢,一覺醒來,已是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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