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阿柳和楊五用完晚飯,一起回到寝殿。

春香已将床鋪鋪好,二人梳洗完畢,等春香出去了,楊五照例在地上給自己打了個地鋪。

阿柳将燭光撥暗,将兩人的衣服疊好,放在床頭。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兩人已對瑢王府的生活十分熟悉,在細節上也是心照不宣。

等楊五躺下,阿柳也鑽進了被窩,便對楊五道:“熄燈吧。”

燭燈就在離楊五不遠的桌子上,他懶得起身,往常都是用掌風扇滅燭火。今晚阿柳說完熄燈,楊五卻沒有動,問道:“你困不困,不困的話,咱們說會兒話吧。”

阿柳原本沖着裏面的牆側身躺着,聽見楊五的話翻轉過身,把手臂從被裏拿出來,将被子壓在腋下,對楊五道:“不困,你說吧。”

楊五仰面朝天地躺着,雙手枕在頭下,先是若有所思,半晌忽道:“今天看見祿親王,讓我想起了一些事。”

“什麽事?”

“你有沒有聽說過當年玄黃教煽動民間作亂,圍攻京城的事?”

黑暗中,阿柳抓着被子的手猛地一抖。

她沒有馬上回答,楊五以為她不知道,就道:“我今年二十五,你十七;當年我十一歲,而你……”楊五飛快地心算了算:“而你當年連三歲都不到,太小了,肯定什麽都不記得了。”

過了半晌,阿柳低聲問道:“……那你知道麽?”

“只是些模糊的記憶,絕大部分都是我師父和胡師伯告訴我的。”

月光透過窗紙,投下朦胧的光影,楊五望着屋頂上雜亂昏暗的陰影,問阿柳:“你想不想聽?”

阿柳輕輕“嗯”了一聲。

楊五便開始講道:“當年玄黃教是民間第一大教,教中高手如雲,我師父和胡師伯都曾經是玄黃教弟子。玄黃教成立的初衷是等貴賤均分田,為貧苦百姓謀太平。但後來教內起了分歧,分成好幾個幫派,表面平靜無波,實則已經分崩離析。當時的教主叫陳勉,他聽說朝廷決定出兵鎮壓玄黃教,自知難以抵抗朝廷,就想出了一個詐降的計策。他先假裝臣服朝廷,懇請朝廷收編,卻在被押回京城的路上坐地翻臉,率領教衆圍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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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聞訊後,派出四王李煜率兵鎮壓,并且大獲全勝,卻意外地查出這整件事背後,是太子李珺還有宰相公孫恒暗中主使。其實太子一早就控制了玄黃教,企圖利用陳勉達到謀權篡位的目的。老皇帝得知後勃然大怒,将李珺貶為庶人,公孫家則被滿門抄斬 - 這就是轟動當年的太子案。”

“玄黃教被鎮壓後,教衆就都散了。胡師伯對民間教派心灰意冷,決意自立門戶。他要帶着我,但我不能原諒自己連累師父被害,發誓要把何派手藝傳承下去,所以将師父下葬後,我就離開了胡師伯,自己闖蕩江湖。也是那時候開始,改了名字叫楊五。”

阿柳問道:“連累你師父被害?”

楊五頓了頓,答道:“動亂剛開始時,師父讓我留在總教,我卻非跟着他不可。他不同意,我就躲在馬飼料裏,偷跟着進了京城。結果玄黃教在京郊忽然攻城,到處都是逃命的人,有人跑着跑着就被亂箭射死了。我拼命跑,跑到城門前時,忽然鋪天蓋地都是飛箭,躲也躲不開……是我師父及時趕到,替我擋了所有的箭。”

他越說聲音越低:“後來胡師伯趕到,将我們救走,但師父傷勢太重,已經救不活了。他跟胡師伯交代了很多話,我當時哭得不行,只記得他最後請胡師伯照顧我。……我師父去世的時候,才二十二歲……還沒我現在的年紀大。”

楊五說到這裏,忽然停住沒再說了。接着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擡手扇滅了燭火。

黑暗中,他雙手抱膝,久久不語。

月亮的清輝從窗外灑進來,被熄滅的燈芯上冒出一縷極細的青煙來,先是筆直的,然後逐漸彎曲起來,在高空柔軟地打了幾個圈,消失在了屋頂。

半晌,阿柳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嘆息。

“怎麽了?”

阿柳擦了擦眼睛:“我聽得心裏很難受。”

楊五極淡地笑了笑:“你難受什麽呢?”

“我難受你師父的事……還想起了很多別的事。”

“別的事?”

阿柳不語。

楊五嘆道:“或許我不該跟你說這些。”

“不,你還知道什麽,都告訴我。”

楊五沉思片刻,忽道,“開始提到了祿親王,你可知道當年跟太子一起出兵鎮壓玄黃教的,還有他。當年有逃回來的玄黃教弟子親眼見到太子斬殺了陳教主,還刺傷了祿親王。要不是當時煜親王及時趕到,祿親王也差點死在太子手上。回朝後,經煜親王親口證實,太子罪行鐵證如山。當時的太子妃是宰相公孫恒的長女,叫公孫敏。她也受到此事牽連,最後跟太子雙雙自缢……”

他剛說完這句,床上忽然傳來阿柳低低的哭聲。

楊五一怔,忙問:“怎麽了?”

阿柳不答話,只是哭着。

楊五心裏一急,翻身而起,走到床邊,俯下身問阿柳:“……是不是我說錯什麽了?”

阿柳搖了搖頭,把放在外面的手臂縮回到被子裏,拉起被子蓋在臉上,卻依然啜泣不止。

楊五眼見着,懊悔道:“怕是我真的說錯話了。”

阿柳把頭從被子裏露出來,搖着頭哽咽道:“不是,我是想我爹娘了。”

“那你爹娘在哪裏?”

“……都不在世了。”

楊五聽了,不知說什麽好,就默默不語地站着。深秋夜寒,屋裏陣陣地冷,他忍不住搓了搓手。

阿柳看見,抹去淚水說道:“這裏冷,你快回被窩裏去。”

“我不冷。”

阿柳從被裏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楊五的手,說道:“冷得像冰塊,還說不冷。”

她的手軟綿綿熱乎乎的,楊五很想多牽一會兒,卻怕她生氣,便道:“好,那我回去。”他轉身鑽回到了被裏,等阿柳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了,說道:“你從來沒跟我提過你的身世,看在我跟你說了不少我自己的事的份兒上,你多少也給我透露一點你的事吧。”

阿柳沉默片刻,說道:“我不滿三歲就沒了爹娘,是呂伯把我帶大的。呂伯是我家從前的看門人。後來呂伯得了重病,去世了,他兒子對我不好,嫌我是個拖油瓶,就把我賣給了天香樓。”她頓了頓,“剛到天香樓的時候,因為我不聽話,還不肯見客,媽媽極不喜歡我,經常打罵。我那時想一死了之,結果被人救下。但等我再回到天香樓的時候,不知怎的媽媽對我的态度忽然就好了。不但再不逼我見客,還準我賣藝不賣身。”

楊五不動聲色地問道:“是因為你尋死麽?”

阿柳搖了搖頭:“不,媽媽才不會因此就對我寬容……是有人幫了我。”

“幫你?”

阿柳點了點頭:“這些年我能感覺到有一個人,總在我有難之時出手相助。”

楊五聽見這句,神色很有些意外:“你可曾見過那人?”

“……沒有。”

“那你怎麽肯定有那樣一個人?”

阿柳學着楊五之前的口吻說道:“這是種感覺,錯不了。”

楊五聽她學自己說話,淡笑起來。

兩人談了許久,不知不覺已經月上中天。倦意襲來,楊五聽阿柳半天沒有動靜,知道她睡着了,自己也側了個身,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阿柳醒來時,楊五早已洗漱完,正站在西面牆邊,仔細地觀察牆上那幅《龍盤虎踞圖》。阿柳揉着眼睛從床上坐起來,問道:“你幾時起來的?”

楊五目光仍在畫上,答道:“比你早半個時辰。”

阿柳見他看得全神貫注,便問:“看出什麽來了嗎?”

“沒有。這些日子我日日瞧它,卻還是看不出什麽異樣來。”

阿柳起身洗漱梳妝的時候,他還在看,一直看到春香和采菊送早茶來,才不再看了。他在桌邊坐下,端着茶碗對阿柳道:“要想事半功倍,還是要知道原委。你把當初告訴你這畫上秘密的人的原話跟我說一遍。”

阿柳道:“其實就是呂伯告訴我的,他也沒多說別的,就說線索在那幅畫上。”

“線索?什麽的線索?”

阿柳拿着牛角梳子,把糾纏着的發尾一下一下地梳開,忽然不說話了。楊五等了一會兒,說道:“看來這畫上的秘密不只關乎你的身世,還關乎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你不願說,我也不勉強,只是這樣盲找,費的功夫可就多了。”

到了傍晚,兩人對着這畫已看了整整一天,依然全無所獲。最後楊五道:“我眼睛已經花了,看什麽都是兩個,今天找不出來了。”

用過晚飯,他對阿柳道:“在屋裏悶了一天了,你跟我在院子裏逛逛可好?”

阿柳點頭道:“好。”

于是兩人各自披了件披風,在王府的花園中,繞着荷塘慢慢走了起來。

不遠處,沿着西面的紅色高牆種了許多高大挺拔的古松樹,松葉的綠色已經有些發老,卻很厚重。濃密的樹冠連成一片,像深綠色的雲層,把王府籠罩其中 — 這讓阿柳莫名地覺得安全。

天上一顆圓圓的明月,被幾縷薄雲托着擁上古松的枝頭來,玲珑地挂在樹梢。月光從縫隙中灑下,映得地上一片淡影。

阿柳的心情也被這幹淨的月光照得清亮了,她跟着楊五在院中溜達,靜靜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就這麽走了一會兒,她忽問楊五:“聽趙四海說,你之前一直在找賈六,是嗎?”

“嗯。”

“找到沒有?”

“還沒有。”

阿柳好奇地問道:“黑風寨流散的人那麽多,你為何只想找他?”

楊五沿着石橋,往池塘邊的一個水軒走,邊走邊道:“因為我感覺他或許是我兒時一個很重要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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