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花婉展開最後一卷畫,那上面畫了一個清麗絕塵的女子,容貌與阿柳十分相似,就連年紀都差不多。花婉看見那女子,先前輕快的笑容驟然褪去,眼底隐隐浮起一層惋惜來。
阿柳更是一怔,望着畫中巧笑嫣然的女子,愀然不語。
花婉手撐着這幅畫,兀自出了許久的神,等回過神來,看了看阿柳,眼神中卻多了一份困惑。
阿柳輕聲問道:“這是哪家的小姐?”
花婉合起畫卷:“她就是前太子妃公孫敏,前朝宰相公孫恒的長女。……也是我最好的姐妹。”
她将畫卷放回畫缸,繼續道:“你也看見了,你跟她長得實在是太像了。所以我第一次見到你時真的很吃驚,誰能想到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要不是阿敏跟太子并沒有孩子,只怕旁人還要誤會你是阿敏的女兒。”但她很快道:“不過出事那年,阿敏的年紀也并不大,根本不會有你這麽大的女兒。”
花婉嘆息一聲,不再言語,伸出手,從書案上輕輕拂過,神情甚是感慨。過了一會兒,她像想起了什麽,随口說道:“不過阿敏的大哥公孫梧寒有個幼女,那女娃娃要是還活着,現在年紀倒是跟你差不多。”
阿柳的手輕輕地抖了起來,怕花婉看見,趕緊将雙手背到了身後去,蒼白的手指緊緊地絞在了一起。
這時金墜兒走進房來,給花婉行了個禮之後,湊到花婉耳邊悄聲說了些什麽,花婉聽完眉頭一皺,對阿柳道:“府中有些事,我去去就來。”說完,急匆匆走了出去。
等花婉和金墜兒走遠,阿柳才仿佛喘上一口氣來。她從畫缸裏重新取出那幅公孫敏的畫像,緩緩展開,靜靜地瞧着。
過了很久,她雙唇微動,用極其溫暖的語氣對着那畫上女子輕喚了聲:“……姑姑。”
———————
那日從煜王府回來後,阿柳将花婉的話轉述給了楊五,楊五的心才算放下。但阿柳卻自此郁郁寡歡,連續數日都不大講話。楊五問了幾次原因,阿柳不願說,他也就不好追問了。
在這期間,朝廷裏卻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把楊五和阿柳在瑢王府平靜無波的生活打亂了。
幾日前,皇帝李瑁在各地學政的聯名建議下,決定在全國範圍內征書,編寫《欽定全史》。
這是個浩大的工程,須交給一個博聞強識、德才兼備的人負責。軍機處的幾位重臣經過一番嚴肅認真的讨論,決定由翰林院掌院學士餘采苦任總纂修官。
Advertisement
這個餘采苦赫赫有名,堪稱國學奇才。
他飽讀詩書,學富五車,有傳言說他某次酒醉講起史來,侃侃而談十天十夜,古往今來諸子百家,除了吃飯睡覺沒有停過。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此人确實被認為是文曲星下凡,滿腹經綸無人可比。因此大臣們把餘采苦的名字報給李瑁後,李瑁很是滿意,當即準奏。
誰知道一道聖旨下去,餘采苦卻不肯當這個總纂修官。
李瑁以為餘采苦是因為年紀大了,身體有恙才不肯接旨,就派人去勸。誰知去了解的官員回來禀報說,餘采苦說要學飛,所以才不接旨。最近他整日把自己關在屋裏,研究如何能飛起來。
李瑁一聽完就火了,心想朕都沒說飛起來,你還想飛?這世上你看誰飛起來過?再說了,你年輕的時候為何不飛?現在年紀一大把了你要飛,就算讓你想出個方法來,你還飛得動嗎?
李瑁怒氣沖沖地就要把餘采苦押進宮來質問一番,卻被孔德音勸住了。
孔德音的意思,是大家都發現近來餘大人的精神有些不大正常。這事若問有什麽證據,其實也簡單:誰見過正常人成天在家要學飛的嗎?
李瑁惦記餘采苦的滿腹學識,總有些不甘,心說這人之前還好好的,怎麽忽然就癔症了呢?思來想去,還是舍不得人才,不肯對餘采苦放棄治療,靈機一動,就想到了李瑢。
在李瑁眼裏,李瑢有個很大的優點:就是別人都能治好的病,他多半治出副作用,但別人都治不好的病,他鐵定能治好。
李瑁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于是匆匆下旨,宣李瑢進宮,給餘采苦治精神病。
楊五接到聖旨時,整個人都懵了。阿柳在旁聽完也急了,問楊五:“這可怎麽辦,你會治精神病嗎?”
楊五苦笑道:“不會治也得治,硬着頭皮上吧。”假模假式地提了個藥箱子,跟着宦官去了餘采苦的府上。
到了餘采苦家門口,就見院門微掩。宦官敲了敲門,無人應聲,楊五見宦官在門口傻站着,有些不耐煩,擡腳就邁進院中,想往裏走走看看。
偌大的宅院裏,靠牆角一株古槐,黃葉散落于地上。除此之外,四四方方四面紅牆,院中一口井,再就不剩下什麽了。
一般人家至少廚房前還會放些水缸瓦罐,這院裏卻天高地闊,空蕩得只剩滿院秋風。
楊五心中納悶,一邊四下打量,一邊往前廳走。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覺得不好再擅自往裏走了,便對宦官道:“餘大人在哪裏?”
那宦官也覺得奇怪,想找人詢問,可整個院子連個人影都沒有。
兩人站在原地正發呆,忽聽嘎啦一聲,就在前廳角落裏一堆黑乎乎的物事中,忽然鑽出個腦袋來。
楊五順聲望去,見那顆腦袋長了半臉的白胡須,上面挂着幾塊木屑,七八根蜘蛛絲,兩道神仙眉,下面一雙小眯眼,但眼裏卻透着亮光。
那腦袋的主人站起身來,一身素袍,袖口衣領都嶄新,連點磨花都沒有,可是胸前卻化了好幾道木炭的黑印子。
宦官一見,忙行禮道:“哎喲,餘大人,您怎麽在這兒呢?瑢親王奉旨,給您瞧病來啦!”
餘采苦從木炭堆裏走出來,先給楊五請了個安:“餘采苦見過瑢親王!”
楊五伸手示意他起身,說道:“聖上叫我來給你看病。”
餘采苦也不問瞧什麽病,說瞧就讓瞧,二話不說把楊五讓到上座,把袖子拉起來,伸出胳膊給楊五遞了過去,說道:“有勞瑢親王了。”
楊五看着他,問道:“餘大人最近哪裏不舒服沒有?”
餘采苦道:“其他毛病沒有,就是時常頭疼。”
楊五心想頭疼是什麽毛病?他怕宦官看出馬腳,回去瞎說,便對那宦官道:“你先出去,我要給餘大人瞧病了。”宦官應聲退了出去。
楊五平伸出四根手指,放在餘采苦的右腕,作沉思狀診脈,心裏卻在飛速地盤算等下該怎麽編一套有理有據的說辭出來,讓餘采苦信他。
就這麽琢磨了半天,腦中還是一片空白,楊五有點着急。
都說書到用時方恨少,但前提是起碼總要讀過一點,而楊五對醫術是一竅不通,編都沒處編去。最後自己都覺得這脈診的時間有點太長,只好收回手,說道:“餘大人這病……有些嚴重。”
“哦?如何個嚴重法?”
“脈象混亂,我得回去翻翻醫書才能下定論。”不好就撤,見好就收 - 這是楊五的職業習慣,他起身拎起藥箱子剛要走,餘采苦卻道:“慢着!”
楊五一愣,問道:“餘大人還有什麽事?”
餘采苦雙目炯炯有神,目不轉睛地瞅着楊五道:“小夥子,你這病還沒看完,怎麽就想走?”
楊五頓時怔住,餘采苦站起身,冷聲道:“那位公公還在外面候着,我若此刻說出你是假冒的瑢親王,你是死路一條!”
楊五猛地一震,拎着藥箱愣在原地,但見餘采苦一臉正氣、并非小人神态,心想這種人應該是講道理的,便心一橫說道:“餘大人也沒有生病,若讓聖上知曉,你也難逃欺君之罪!”
果然餘采苦聽罷,放聲大笑道:“好,那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楊五毫不猶豫,立刻道:“好。”
兩人重新回到茶桌邊坐了下來,餘采苦道:“我也不問你是誰,你只需告訴我,瑢親王現在哪裏?”
楊五直言道:“這件事還請恕我不能相告。但我确是受瑢親王親口所托,否則我也不會騎虎難下,不懂裝懂來給餘大人看病了。”
餘采苦聽他話語樸實,語氣誠懇,便道:“好,既然如此,我不逼你,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是什麽事?”
“我要你回去禀報聖上,就說我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
楊五一愣:“這是為何?”
“……因為我想告老還鄉,聖上卻一直不準。”
楊五恍然。
他是江湖人士,本不欲多嘴朝堂之事,但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道:“聖上是因為惜才,才會請餘大人負責編書。我聽說那書是史無前例的巨作,編成了是流芳百世的好事!若是我的墓碑上能多這樣幾個字,怕是六尺之下也要笑出聲來。”
餘采苦聽他口無遮攔,含笑道:“你心直口快,看來不是走仕途的,有些話我就好說了。這件事看起來光宗耀祖,但沒個十幾年可完不成啊。我縱使有心,也已經無力了。伴君如伴虎,走到今天已經累了,想回老家種田抱孫子去了。”
他擡起手,指着門外的院子,對楊五道:“你也看見,這裏已經沒有人了。我早已料理好後事,準備今晚就走。剛才若真是瑢親王來,我恐怕還要費一番功夫才能脫身。不想天助我也,換成了你,這事倒好辦了。”
餘采苦笑看着楊五,捋着胡子道:“從今往後,朝堂之事再與我無關。若非如此,你今日怕是沒那麽容易走出這扇門去!”
楊五笑了笑,并不否認,卻忍不住問道:“不知大人是如何看出我不是瑢親王的呢?”
餘采苦道:“剛才若是他,絕不會診脈無果就走。瑢親王在治病這件事上極其鑽研,當年他小小年紀就救了當今聖上,那不是運氣,而是他下足了功夫。”
“救了聖上?”
餘采苦把當年李瑢救了李瑁的事簡單一說。楊五心道:“難怪瑢親王這般不着調,皇上對他卻十分寬容。”
餘采苦似回想起當年的事,嘆息道:“瑢親王若早生幾年,煜親王也不用死了。”
楊五好奇道:“四王爺?此話怎講?”
餘采苦淡笑了笑,面上很有種“這都是命”的神色:“當年煜親王跟聖上生的是同一種怪病,聖上僥幸被瑢親王救了過來,但煜親王得病時,瑢親王尚且年幼,還不會治病。因此那怪病無人能治,煜親王才不治身亡。”
楊五恍然大悟,心道:“原來是這個意思。”
餘采苦站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沉聲道:“榮華富貴……只要身陷其中,便不得解脫。”他神情蕭索,像陷入了回憶之中。
半晌,他似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說多了,回頭對楊五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今日你我相見,算是有緣吧。我看你秉性純良,臨走送你一句忠告:我雖不知你為何要假冒瑢親王,但現在朝局不穩,不日必有動蕩。朝中不是好地方,若能置身事外,是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