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那少年正要會賬,忽聽門上一聲巨響,衆人回頭看去,就見大門被人一腳踹了開來,從外面沖進七八個人,全都布衣草鞋、手握兵器,個個澆得跟落湯雞一樣。
領頭的兩人瘦得像兩根麻杆,容貌特別:左邊的那人滿臉麻子,右眉角上長了顆豌豆大的黑痣;而右邊的那人滿臉白斑,左眉角長了顆一模一樣的黑痣。
他倆身後那幾個人看着比這兩人精壯多了,個個五大三粗,膚色黝黑,看上去不好惹。
麻子臉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四下看了一圈,尖着嗓子問道:“哪個是掌櫃?”
自打這些人闖進來,掌櫃的臉色就難看極了,麻子臉一喊,他只好從櫃臺後面走了出來,拱手道:“原來是郝大爺,請問您是打尖還是住店?”
那姓郝的麻子臉豎起拇指,往身後點了點,說道:“雨太大,哥兒幾個要住店!”
掌櫃微微一怔,瞧了瞧他身後那七八號人,問道:“這些位,全都住嗎?”
“你耳聾?全都住!”
“這……”掌櫃面有難色道,“眼下客房都滿了,倒是有兩間通鋪,擠一擠剛好能睡下八個人。”
外面大雨滂沱,客棧裏都是避雨的人,客房不夠,這本是很容易理解的事。
誰想那麻子臉聽完,眼睛頓時一瞪,一臉吃了屎的表情:“你耳聾難道眼睛也瞎?不看看老子是誰?”
他伸出手指頭一下一下地戳着掌櫃的頭,把掌櫃的腦袋戳得跟個撥浪鼓似的亂晃,口中還罵道:“這金水村的太平都是老子罩着,咱爺們今天說要住上房,你敢不騰地兒,老子把你腦袋揪下來當球踢!”
掌櫃面色發白,伸出雙手連連擺着:“郝大爺,不是我不給您騰,而是上房全都住滿了客,我總不能把其他客人趕走……”
他話剛說了一半,那麻子臉忽道:“你說對了,我今兒還真就要趕走幾個,給我騰地方!”
他舉起手中鋼刀,往櫃臺上“哐”地一劈,對堂上衆人高聲道:“都誰住上房?站出來讓兩間!誰讓了,我當誰是兄弟,以後有麻煩找我,我罩着!”
堂上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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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子臉咬牙道:“沒人出來?那我可就挑了!挑找誰,別怪我不客氣!”他拎起鋼刀,開始挨桌問。
這幫人闖進來時,堂倌正在給李瑢這桌倒茶,麻子臉剛才一鋼刀跟切豬肉似的劈在櫃臺上,吓得堂倌“撲通”一聲就坐在了暮東山和那少年中間的板凳上,半天沒站起來。
趁着這班人遠遠地挨桌逼問,暮東山借機問那堂倌:“這人是誰?”
堂倌顫聲道:“他叫郝有才,是金水村一霸。還有他那個兄弟……”堂倌話沒說完,那少年聽見“郝有才”仨字,已經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不一會兒功夫,堂上就有兩個住上房的人屈服在這幫人的淫威之下,把房間讓了出來。
這時那個白斑臉得意洋洋地說道:“早答應多好,現在還不是一樣要讓?好好說話的時候你們不聽,非逼咱們動粗。我哥早不就說了:不對咱們客氣些,将來出了事,誰照應你們?”
這人是個話痨,絮絮叨叨說個沒完:“還不是我話多,我就問一句:你們四處打聽打聽去,金水村這些年來能太太平平的,因為什麽?”
見沒人接他的話,白斑臉就自問自答道:“那還不是因為我好有才!”
金貴聽了輕“呸”了一聲,低聲道:“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居然自己誇自己好有才。”
旁邊堂倌聽見,趕緊“噓”了一聲,悄聲對金貴道:“他就叫郝有財。”
金貴一怔:“你不剛說那邊那個滿臉麻子的叫郝有才嗎?怎麽又冒出來一個郝有才?”
堂倌把腦袋湊了過來,用更小的聲音說道:“這是哥倆,哥哥叫郝有財,弟弟叫郝有才。一個是恭喜發財的財,一個是才高八鬥的才。”
金貴愣道:“什麽玩意兒,他老子不怕叫混了?”
堂倌把手圈成個圈,蓋着嘴小聲道:“叫不混,老大小名叫 ‘大財’,老二小名叫 ‘小才’。”
那少年聽到這兒,實在憋不住了,将頭埋在雙臂裏,趴在桌上就吃吃地笑個不停起來。
這時郝有才走到一個衣着頗為體面的男子跟前,把鋼刀往肩膀上一架,正問道:“你住上房嗎?”
那男子很有些骨氣,站起身來反駁道:“我就住上房,你待如何?”
郝有才斜着眼睛瞧着那人,說道:“我叫你讓出來。”
“我若不讓,你能把我怎樣?”
郝有才冷聲一笑:“我宰了你!”他揮刀就往下砍,那刀擦着男子的肩膀,“砰”一聲砍在了他身後的椅子背上。
那男子頓時臉色煞白。
郝有才擡起一條腿踩在椅子上,架起鋼刀,刀尖頂着那人的脖子,說道:“我再給你次機會,你讓不讓?”
男子嘴唇顫抖,咬牙就是不出聲。
郝有才冷笑道:“還挺有骨氣,那我就成全你!”手起刀落,眼見雪亮的刀鋒就要沖男子脖頸上砍下。
一片驚呼聲中,忽聽“當”一聲響,一只茶碗斜刺裏飛出來,正打在鋼刀的刀刃上。
郝有才拿刀的虎口被震得一麻,鋼刀咣當就掉在了地上。
那茶碗正是暮東山扔出去的。
就見他長身而起,對郝有才冷聲道:“光天化日之下作奸犯科,你眼裏還有沒有王法!”
那少年從臂彎中擡起頭來,向暮東山望去,眼神中有些意外之色。
郝有才和郝有財見憑空蹦出個叫嚣的,郝有才飛快撿起鋼刀,舉着罵道:“在金水村,我們兄弟就是王法!”
他話音未落,李瑢也已按捺不住,“砰”一掌拍在桌上,怒目道:“你也配提王法兩個字,這兩個字從你嘴裏說出來,簡直是亵渎聖上!”
暮東山飛身躍起落在郝氏兄弟中間,他身形微動,沒等郝有才反應過來,手中的刀已經被暮東山奪了去。
郝有才哪裏見過身手這麽利索的人,登時吃了一驚,趕緊一揮雙手,後面七八個幫手就一起擁了上來。
轉眼間,金水客棧的堂上人群四處逃散,桌椅被踢了個亂七八糟,盆碗滿地,一片狼藉。
李瑢見堂上刀光劍影,刀鋒在身邊呼呼直響,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了花晴,護在了自己身子底下。
金貴則吓得臉色發白,雙手舉着個板凳遮着腦袋,關鍵時刻還當做武器一陣亂揮。
花晴被李瑢抱得脫不得身,忙道:“你抱着我做什麽?你又不會武藝!松手,讓我來!”
李瑢急道:“你是我夫人,我自然要保護你!”說着話,依然緊緊抱着花晴,死不撒手。
花晴在李瑢懷裏急得直跺腳:“呆子!你的本事不在這上面,傷了你可怎麽好?快松手!”
李瑢一猶豫的功夫,花晴已經掙開他,從地上抄起一根折斷的椅子腿,就擋在了他身前。
暮東山看見花晴上陣,心立刻提了起來,他幾個閃身退到花晴身邊,護住花晴和李瑢,急聲道:“晴夫人,你帶着王爺上樓去,這裏我一人能應付!”
花晴看看暮東山,咬了咬牙,拉着李瑢就往樓梯上跑去。
郝有才在旁高聲道:“好大的口氣,我看你一人怎麽應付!”他使了個眼色,身後七八個人頓時都向暮東山一人沖去。
花晴剛邁上樓梯,聽見暮東山被圍攻,急忙回頭看了一眼。
誰知李瑢一腳沒踩穩,險些摔倒,這一下,花晴再也顧不上暮東山了,跟金貴一起扶着李瑢,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那堂倌從這些人剛開始打,早就一頭鑽到了桌子底下,每次剛鑽進去沒一會兒工夫,想趁機逃跑,桌子就被人掀翻了。吓得他連滾帶爬,一路爬到了櫃臺後,見掌櫃的正哆哆嗦嗦藏在後面,一個勁兒地念阿彌陀佛。
堂倌吞了口口水,捅了捅掌櫃,說道:“當家的,別念了,咱們得想個折,幫那位壯士一把!”
掌櫃顫聲道:“我這不正求菩薩保佑他呢麽!”
堂倌“咳!”了一聲:“等菩薩聽見,黃花菜都涼了!後堂有袋子鍋爐灰,我看用得上,我去拿來!”
堂倌爬着就去了後堂,不一會兒扛着一袋子鍋爐灰來,貓在櫃臺後,找機會想潑在那些無賴身上。可惜膽子還是太小,左等右等,機會錯失了好幾個,就是不敢沖上去。
這時忽然有人一把搶過他手中的布袋子,沉聲道:“我來。”
堂倌擡頭一看,正是那位俊俏的少年。
那少年拿着袋子,俯下身子順着牆角,溜到暮東山和那班人附近,瞅準了時機,忽然蹿了出去,抖開袋子就把一袋子鍋爐灰灑在了郝有才幾個人的頭上。
郝有才覺得眼前忽然鋪天蓋地一片漆黑,緊接着滿口滿眼的爐灰渣,連鼻孔裏全是,嗆得直咳嗽。暮東山趁機出手,三下五除二就把幾人盡數撂倒在了地上。
郝氏兄弟見敗下陣來,腳下就要開溜。那少年卻搶先一步奔到客棧的門前,哐啷就把門關上了,對暮東山喊道:“暮大哥,我幫你關門,你好打狗!”
郝有才聽了這句打狗的話,立時惱羞成怒,揮刀就沖那少年砍了下去。
暮東山本以為那少年這樣肆無忌憚,怎麽地都得會點武藝,誰想這一刀砍下來,那少年臉色立時煞白,尖叫了一聲,竟是躲閃不開。
暮東山一驚,猛地飛身而起,落地的瞬間一把抱過那少年,原地側身一斜,刀鋒剛剛巧擦着暮東山胳膊的皮膚切了下去,把他衣袖都削掉了一片。
沒等他得空轉身,郝有財又補上了一刀,暮東山就覺得那少年把自己死命往旁邊一推,接着悶哼了一聲,一頭就往地上栽去。
暮東山急忙接住那少年,見他肩膀上被劃了一長道一寸來長的血口子,鮮紅的血流之處,肌膚白得晃眼。
他将那少年輕放在自己身後,扭身反打,手腕微動,雙掌如游蛇般探出,眨眼就把郝氏兄弟手上的刀奪了過來,緊接着一個反手,刀鋒就抵在了兩人的脖子上。
暮東山怒斥道:“我本該宰了你們,但聽說你家裏還有老父,你倆死了他無人照顧,看在老人的份兒上,我今日就留你們兩條狗命!”他扔下刀,手肘猛地頂在兩人的喉嚨上,這兩人連吭都沒吭一聲,軟綿綿就都倒在了地上。
暮東山急忙轉身去看那少年,就見他趴在地上,正吃力地撐着身子要起來。
暮東山忙道:“別動,你傷勢不輕,我給你看看。”伸手就去拉他衣服,那少年眼見他手抓住自己的胸前的衣服就要扯,慌忙低喊了一聲:“別!不用你看……!”
暮東山倒有些愣:“為什麽?你總得讓我給包紮起來才好。”
那少年的臉卻驀地漲成通紅,輕側過了身子,低聲道:“……我沒事。”
暮東山奇怪道:“分明有事,怎麽硬說沒事?還是讓我給你看看……”說着伸手又去拉人家衣服。
那少年趕緊搖晃着站起身:“真的沒事……”他面上如雪的肌膚此刻卻像個女孩子似的浮起一片紅暈,輕聲道:“我走了。”
暮東山見他堅持不讓自己瞧,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只好看着他往客棧外走。
外面,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天水之間紅霞漫漫。
那少年拖着步子,吃力地走到門口,靠住門框喘息了片刻,回過頭,對暮東山道:“你欠我兩頓酒,別忘了。我叫南宮……”他忽然沒再說下去,而是從身上扯下個荷包來,對着暮東山一扔。
暮東山伸手接住,展開手掌一看,就見上面繡着栩栩如生的一片翠竹。
他正一頭霧水,那少年道:“收好了,千萬不許丢。”說完,捂着受傷的肩膀走出客棧,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了一片紅霞之中。
暮東山聽了他最後一句,更摸不着頭腦了,再次攤開手中的荷包翻看時,忽然發現反面還繡了四個娟秀的小字:
“南宮綠竹。”
他頓時怔住,擡頭看去,遠處已不見了人影,只剩下漫天熔金般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