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楊五下令把秀紅軟禁在了瑢王府,實則是派人看緊她,怕她出事。
阿柳得知秀紅懷了身孕,越想越擔憂。因此吃過晚飯後,趁楊五去洗澡的功夫,她自己悄悄地就從寝殿溜去了秀紅的廂房。
她在房門口站了片刻,最後敲了敲門。
招娣打開門往外一看,見是阿柳假扮的花晴,臉色立刻有些微變,行禮道:“見過晴夫人。”
阿柳走進屋,秀紅正坐在桌邊,手搭着桌沿,撥弄着一杯茶的茶蓋,茶蓋和瓷碗的邊緣碰撞,發出極清脆的輕響。
聽見招娣喊“晴夫人”,秀紅往阿柳這邊看過來,臉上卻沒什麽表情。
等阿柳走近了,她才起身行禮道:“見過晴夫人。”
阿柳示意她坐下,問道:“你覺得怎麽樣?”
秀紅擡眼瞅着阿柳,半天才道:“沒什麽事。”
阿柳點了點頭:“你今日太過分,王爺不許你回去,是你自找的。你就在這裏好好養着吧。”
秀紅凝神瞧着阿柳,忽問:“夫人這麽晚來找我,所為何事?”
阿柳清了清嗓子:“我來便來了,還需要什麽原因?”
秀紅忽然輕笑起來,轉頭對招娣道:“招娣,你先出去。”
招娣曲了曲膝,退出房去。
阿柳不知她是何用意,正望着她要問,忽聽秀紅道:“如煙,是你,是不是?”
阿柳頓時一驚,秀紅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傻丫頭,你頭上還別着我送你的簪子呢!”她一伸手,把阿柳頭上的蝴蝶簪拿了下來,放在手心裏:“你看,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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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柳這才想起,自己這幾日把秀紅送她的蝴蝶簪子戴在了頭上,瑢王府的人沒覺不出不對,秀紅卻能認出來。
她臉“噌”就紅了:“這……這是……”
秀紅拍了一把她的手背:“別往回找了,就是你!我就奇怪,我今天下午把瑢王府都快鬧翻天了,花晴不說跟我拼命,怎麽還向着我說話?回到房裏我越想越不對勁,剛才你一進來,我看見你頭上簪子才醒過味來。”
阿柳見瞞也瞞不住了,只好道:“讓你認出來了。”
秀紅把她拉到床邊坐下,問道:“這是怎麽回事?你怎麽變成她了?”
阿柳便把李瑢和花晴鬧別扭,李瑢去追花晴的事告訴了秀紅。
秀紅聽完默然不語,半晌,才淡淡道:“我冒險來做最後一搏,結果他還是沒看見,原來是去追他夫人了。”
阿柳拉住秀紅的手,眉頭微蹙起來,忍不住問道:“你之前是想做什麽?不要命了麽?你即便不顧自己,也總要顧及肚子裏的孩子。”
秀紅苦笑道:“什麽孩子,那是我編的。他根本沒和我同過房,我哪裏能有身孕呢?”
阿柳瞪大了眼睛:“你為何要說這樣的謊?不怕将來露了餡、性命不保嗎?”
秀紅凄然一笑:“我早想好的,今日就是來試探他的态度。他若對我但凡還有些憐惜,我就留下,過兩個月假裝小産。他這人善良,容易輕信人,能把這事糊弄過去。但他若對我無一絲情意可言……那我就走,徹底離開這裏。”
她看見阿柳吃驚的眼神,說道:“你覺得荒唐,是不是?我自己也覺得荒唐。”
不知是燭光浮動的緣故還是怎麽,秀紅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我其實早知道,他對我沒什麽情意。可是不得到他一個确切的答複,我總是不能甘心。所以不管多麽荒唐,我還是想來要他一個态度……”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誰知他去追他的夫人了。……我終究還是沒能得到他一個最後的說法,真有些不甘心。”
秀紅的嘴角隐約似有笑意,眼裏卻忽然流出淚來,她猛地捂住了臉,低泣着:“我其實挺喜歡瑢親王的,你知道麽?否則我也不會這樣在意。最早我以為他是天潢貴胄,跟皇上一樣的風流成性,但後來發現他并不是。他對他夫人寬容愛護,對我也以禮相待……從來沒有那樣地位的男人客氣地跟我說過話。他也不逢場作戲,是個好人。我曾想若是他肯接受我,這一輩子能跟着他,那可有多好。”
秀紅将臉深深地埋在雙手裏,原本攥在手心的柔軟的絲絹在她雪白的臉頰旁,随着她的哭泣,輕飄飄地動着。她哭了許久,忽然擡起頭來,抹去淚水說道:“但是是我高攀了。我是什麽身份,還妄想嫁給親王。”
她坐直了身子,深深吐出一口氣,眼睛紅腫得都眯在了一起:“我說要他一個态度,不過是我的一個執念,結果什麽樣,其實我心裏清楚。哭一場,算是醒了。”她望着阿柳:“如煙,我想求你一件事。”
阿柳緊握着秀紅的手:“……你說。”
“你叫楊五把我的賣身契找出來給我,行麽?我的賣身契一定在這王府裏。”
阿柳雖然先是微微怔了一怔,但很快點頭答應道:“好。”
秀紅聽了露出一絲微笑。
阿柳瞧着她,眼中甚是擔憂:“你非走不可嗎?留下來,我還能想辦法照應你。不然你孤身一人,能去哪兒呢?”
秀紅把掉在耳畔的碎發別在耳後,輕聲道:“天大地大,哪裏不能去?我就是這麽過來的,別擔心我。”
她出了瞬間的神,又道:“另外別告訴趙四海我走了,他啊……”她神色似有一絲無奈,卻實實在在地露出一種溫情的柔和:“他是個好人。我以前總笑話他土氣,其實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罷了。只不過……”
她輕咬了咬嘴唇,眼神中有種苦澀:“只不過……難道就因為我生得低賤,就一定要認命、不能試試去追求自己想要的那種富貴生活了麽……”
燈碟裏的燭火跳了幾下,淡黃的火光包裹着明亮的燈芯,落下一片昏沉的暗影。
夜已經深了。
阿柳陪着秀紅坐了很久,秀紅說着說着,最後疲憊地沉沉睡去了。
等阿柳回到寝殿時,發現楊五沒有睡,還在等她。
阿柳神色很是疲倦,在桌邊坐了下來。
楊五拿起茶壺,給阿柳倒了一碗熱水,放在她跟前。
阿柳捧起來捂在手裏,輕聲道:“秀紅什麽都知道了。”
“我猜到了。”楊五淡淡一笑,“所以我才問你她人品可不可信。”
阿柳連忙道:“她不會把咱們假扮的事說出去的。”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小口,然後望着楊五,把秀紅請他幫忙找賣身契的事說了。
楊五手撐着頭,略微思索了片刻後說道:“只要她的賣身契确實在這王府裏,找到很簡單。只是等瑢親王回來,發現秀紅不知去向,必然會猜到是咱們幫了她 - 因為她自己是不可能潛入王府拿到賣身契的。”
阿柳點了點頭:“我知道。”
“那咱們就要先想好,到時該如何應答。”
阿柳放下茶碗,說道:“依我看……瑢親王會順水推舟,對這件事不予追究。”她擡起眼,瞧着楊五:“……這是秀紅自己說的: ‘十有八九瑢親王會如如此。’”
楊五聽罷未予否認,微喟道:“這也是個可憐的姑娘。”
阿柳也輕嘆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對外面喚了一聲:“春香。”然後對楊五道,“準備睡吧。”
春香端着一盆清水進來給阿柳洗臉,楊五默默坐在一旁。
房中一時無人說話,燭花卻閃動得格外急促。
眼見已經是四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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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四海锲而不舍。
秀紅屢屢将他拒之門外,但他越挫越勇。
後來簡直變成隔日報到,按時按點地出現在錢糧胡同秀紅家的宅院門口。
然而今日,當他再次站在宅前準備敲門,拳頭剛碰上門,那門卻輕輕地開了。
趙四海有些意外,他邁過門檻,走進院中。
院中寂靜無聲。
園中的草還是新修整過的樣子,一把黑乎乎的除葉大剪刀靜靜地躺在草地上,四下裏卻沒有一點人聲。
趙四海心中隐隐升起一種不詳的感覺,快步穿過前廳,往後院走去。
整個宅子空空蕩蕩。
趙四海心急起來,他拎着袍子在院中亂轉,越走越快,最後連池塘邊的蘆葦叢都扒拉開翻找,就好像秀紅會藏在那裏似的。
忽然西牆角有人直起身來,遙遙地沖趙四海問道:“這位老爺,你找哪位?”
趙四海聽見人聲,欣喜異常,急忙跑了過去。
牆角有個衣着簡樸卻很整齊的三十歲左右男人,正往牆上貼紙,想是貼到一半聽見聲音,便問了起來。
趙四海走到那人跟前,急問道:“請問,這宅子裏住的人呢?”
那男子道:“搬走啦。”
趙四海頓時一愣:“什麽時候搬走的?”
“就是前晚吧。”
“搬去了哪裏?”
男子把手在身上抹了抹,搖頭答道:“我是拉纖的,這宅子要轉賃,我來貼告示,其他的我不知道。”
趙四海怔在原地,那男子不再睬他,從地上一個破桶裏拿起刷子,沾了幾下漿糊,又幹起活來。
趙四海站了好半天才算緩過神來,忽然靈機一動,心道:“難道她搬去了瑢王府?”這樣一想,心倒松下來半截,轉身就奔着瑢王府去了。
到了瑢王府,趙四海站在王府門口的大石獅子下面來回走了幾步,最後心一橫,走上臺階,擡手就拍門。
片刻有個小厮打開門,看見趙四海,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只覺得眼熟,便問道:“閣下是……?”
趙四海拱手道:“在下是四海藥鋪的趙四海。王爺前段時間要的藥材,店裏缺了兩味,今兒個來問問王爺,是不是換成另外兩味,還煩請通報下。”
他這一味那一味的,那小厮也沒聽懂,倒是想起來他是誰了,便道:“進來吧。”
趙四海坐在前廳,心裏盤算着過一會兒見到李瑢,話該怎麽圓。
其實他剛才的話也并非毫無源頭,李瑢早前确實問他要過兩味稀有藥材,但估摸着他現在早忘光了。李瑢想不起來最好,那自己到時候就随便打個馬虎眼,說自己記差了什麽的,糊弄過去完事。
趙四海的目的是來看看秀紅在不在。
他正發愁怎麽用個巧妙的理由把秀紅的事問出來,楊五假扮的李瑢就從後院走了出來。
趙四海趕忙起身,跪倒在地上磕了個頭,說道:“趙四海給瑢親王請安!”
楊五見趙四海跪在地上,心中暗笑,心想他若知道是給我叩頭,只怕要氣得七竅生煙。他在堂前坐下,對趙四海道:“起來吧。”
趙四海起身說道:“王爺之前要的鹿茸和三葉青,店裏暫時缺貨,但最近新進了不少新藥,想問問王爺有想要的沒有。”
楊五并不知道李瑢要過什麽,便含糊道:“暫不需要,若有要的,我再傳你。”
瑢親王一般聽到進了新藥材,多多少少總要問兩句,趙四海沒想到這一次這麽快就把自己打發了,因此一下有些懵。
他應了一聲,卻沒有馬上走,原地踟蹰了半天,擡眼四處看了一圈,問出這麽一句來:“王爺家裏最近很熱鬧啊,是不是添了新人?”
楊五心道:“瑢王府上的事他操什麽心?“便道:“你問這作甚?”
趙四海忙道:“在下一進門,就覺得王爺府上喜氣洋洋,心中好奇,忍不住問一句。”
楊五愈發奇怪,暗道:“哪裏喜氣洋洋了?他肚子裏到底打的什麽算盤?”
他忽然想起剛才那句“新人”,再加上“喜氣洋洋”,心中一動,暗笑道:“原來是打聽秀紅來了。好你個趙四海,膽子可真不小。”
楊五玩心上來,忽然想戲弄戲弄趙四海,便道:“啊,你這樣一說,本王倒想起來一件事。喜氣洋洋的事沒有,壞消息倒是有一個。我在錢糧胡同有間宅子要賃出去,人沒了,宅子也不幹淨,你明日送些松香來,我叫人拿去燒一燒。”
趙四海聽完臉頓時白得連一絲血色都沒有了,渾身都硬了。
楊五看在眼裏,憋着笑,故意道:“你可別忘了。”再二話不說,起身就離開了前廳,剩下趙四海站在那裏,像被雷劈過一樣,半天挪不動一步。
旁邊有家丁見了,走上來問道:“趙老板?”
趙四海抖着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顫聲道:“請問……府上是誰沒了?”
那家丁歪了歪頭:“沒誰沒了啊。”
“那王爺剛才提到的錢糧胡同是……是什麽意思?”
家丁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啊,那誰。原來天香樓的秀紅,前兩天來了趟王府之後,忽然就不見人了。接着錢糧胡同的宅子就說要轉賃……”
趙四海再也聽不下去了,他兩眼發直,顫巍巍地挪着步子往外走,十分魂魄已經飛散了九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藥鋪的,等終于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坐在藥鋪裏,不知發了多久的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