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楊五開了趙四海一個玩笑,回到寝殿時,阿柳在刺繡,面前架着那幅《龍盤虎踞圖》。
楊五大步邁進房,笑問道:“你在繡什麽?”
阿柳專注地捋着手中的絲線,一邊比着尺寸,一邊答道:“我想照着這幅畫繡一遍,或許能找出其中的秘密。”
楊五笑道:“也對。”
阿柳擡頭望了他一眼,問道:“什麽事,高興成這樣。”
“剛才趙四海來了,你猜他來做什麽?”
“若不是來找瑢親王說藥的事情,便是……他來找秀紅麽?”
“猜對了!”
“你怎麽說的?”
楊五輕抖了抖膝上的袍子,把左腿搭在右腿上,笑道:”他拐彎抹角地不明說,我自然也不能直接答他,幹脆跟他開了個小玩笑。”
“什麽玩笑?”
“我說有個壞消息,錢糧胡同的宅子人沒了,也不幹淨,讓他送些松香去燒燒。”
阿柳聽了頓時急得一下子站起來了:“你真這麽說的?”
楊五笑道:“可不是。”
阿柳跺腳道:“開這種沒正形的玩笑!你要吓死趙老板了!”
楊五哈哈笑道:“我也沒說錯啊:秀紅走了,人是沒了;那宅子住得久了,也确實不幹淨,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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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柳把針線笸籮往床上一放,也不跟楊五再多說,起身就要往門外走。
楊五連忙過去伸手一攔:“你去哪裏?”
阿柳白了他一眼:“我去找趙四海,跟他解釋清楚。”
楊五笑道:“還是我去吧。”他邊說邊解開扣子,準備換衣服,說道:“我原本就打算今天晚上去找他,跟他說秀紅的事,否則也不會開他這樣一個玩笑了。你以為我真會讓他急得走投無路麽?”
阿柳聽他這樣說,才放心地重新坐了回去,卻沒有繼續刺繡,只是坐着看楊五換外衣,看了一會兒,忽道:“秀紅走的時候,叫我不要告訴趙四海她走了。但我不放心她自己漂泊在外,你……”說到此處頓了頓。
楊五微笑着接道:“我懂你的意思。”
他叫|春香燒了壺熱水,在房間裏去掉了易容的面具,換了身便裝。趁王府裏的人不注意,從後院翻牆出了王府。
起更時,楊五回來了。
阿柳一見他就問:“趙四海怎麽說?”
楊五這回面沉似水,全無玩笑之意,更似有些感慨道:“這位老弟臺,對秀紅真是癡心一片。”
“他說什麽了?”
楊五在躺椅上坐下,靠着軟藤椅背,雙手枕在腦後,沒有直接回答阿柳的問題,卻嘆道:“我還挺佩服他這種不管不顧的勁頭的。”
阿柳聽罷,沒再追問,心中卻猜出了幾分。
果然,幾日後四海藥鋪換了東家。
萬掌櫃還在,店裏裏裏外外的夥計都是原班人馬,只是老板換了個面孔。
趙四海賣了四海藥鋪,換了一大筆錢,去追秀紅了。
臨行前他給楊五留了句話:“我打聽出來,秀紅回了她老家。我帶着這些錢去找她了。等找着了人,她想在哪,我就跟她在哪,可能就不回來了。但咱們是好兄弟,無論你什麽時候來找我,只要我能幫上忙的,我有求必應。”
就這樣,趙四海也走了。
在短短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裏,阿柳和楊五的兩個好朋友接連離開了京城。
秀紅還住在錢糧胡同的時候,阿柳心裏有事了,想找個貼心的人一起坐坐,第一個就會想起秀紅。那時兩個人哪怕只是坐在一起吃吃瓜子,随便聊一聊,她都會覺得輕松很多。
現在秀紅走了,阿柳的心裏空落落的。
以前在瑢王府無事可做時也并不覺得多麽無趣,在院子裏轉一轉,走一走,很快就可以找到事情做。但自從秀紅走後,這幾日,她一想到跟秀紅從此天涯地角、相隔兩地,萬水千山的再見面不知是何時,心裏就分外地難過。
再加上現在已是隆冬,前日下了場雪,白雪皚皚之中不見一點碧綠鮮紅的顏色,這種冬日的沉寂讓人覺得愈加孤單。
這日,阿柳披着一件紅梅色的披風,坐在長廊的木凳子上,靠着廊柱,手中捧着個暖爐看不遠處三三兩兩的松樹。
偶爾有一陣微風吹過,松枝載不住上面厚厚的積雪,雪塊連着細細的粉末狀碎雪從枝頭上掉下來,悶悶地陷入地上的雪裏,沒有一點聲息,只把枝頭那發老的綠色露出一塊來。
阿柳靜坐着,看了許久,腦子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直看到後來,白晃晃的雪映得眼睛都有些發花,腿也麻了,才站起身來往屋裏走去。
走了兩步,她又不想進去了,覺得那一小方天地更是悶人,便站在門口想能去哪裏、做些什麽?
這麽想了一會兒,忽然想到天香樓裏還有些秀紅的東西沒人給她收拾,不如自己去整理好,這樣哪天她回來了,還能交還給她。
想到還有這件事可以做,阿柳的心情頓時舒暢起來。
她立刻回到房裏,換了身輕便的衣服,交代春香和采菊說她有事要回天香樓一趟。然後按照楊五教的方法把易容卸了,趁人不備,匆匆地就離開了瑢王府。
阿柳有段日子沒有出過瑢王府了,走在繁華的老街上,她有種說不出的輕松,才發覺連日來的郁郁寡歡多半是與終日悶在王府裏有關。
就這樣帶走帶想的,很快就回了天香樓。
她一腳剛邁進門檻,就看見老鸨背對着門口,正靠在門框上跟賬房申先生叽裏呱啦地說話,申先生正巧擡起頭,目光越過老鸨的肩膀看見了阿柳,一瞬間稍有些詫異的神色,卻沒有說話,只是沖着阿柳望。
老鸨說了兩句,發現申先生心不在焉,眼睛瞧的好像也不是自己,便順着他目光一轉身。
阿柳正好走到了跟前來,喚了一聲:“媽媽,我回來了。”
老鸨的神色頗有些意外,轉眼又變得極其興奮。她伸手揪住阿柳纖細的手腕,一把夾在她的胳膊下,拽着阿柳走到一旁,聲音中透着驚喜道:“如煙你可回來了!這一次還走不走?”
“我回來看看,還回去的。”
老鸨聽罷把阿柳的手腕使勁夾得更緊了:“那你也得在這兒多呆呆再走,你這麽久不回來,知不知道媽媽有多惦記你!”
阿柳低了頭,輕聲道:“是。”
老鸨死拉着阿柳不松手,伸長了脖子對後面嚷道:“來個人,把如煙帶回房去。”她聲音震天響,後院很快跑來個五大三粗的壯漢。
阿柳一看是平時給天香樓看門的打手,心裏一驚:“媽媽怎麽把這人叫來了?”連忙問道,“彩月呢?叫彩月來就行了。”
老鸨笑道:“彩月出去了,現在沒人手,就他吧。”拍了拍阿柳的手,同時給那壯漢遞了個眼色。
阿柳不願意跟那人上樓,抓着老鸨道:“媽媽,我回來是給秀紅收拾東西的,先不回房。秀紅的東西放在哪裏了?直接帶我去吧。”
老鸨卻道:“收拾東西好說,我找來給你送上去。你先歇歇,喝喝茶。”邊說邊推搡着把阿柳往樓上趕。
阿柳無法,只好往樓上走,邊走邊回頭囑咐道:“媽媽可千萬別忘了,我在房裏等着。”老鸨連聲答應。
等阿柳進了房,那打手就留在了門口站定,老鸨轉身立刻換了個臉色,沉着臉叫來個小厮悄聲道:“快去,通知祿王府的人,就說如煙回天香樓了。”
那申先生在旁聽着,撥着賬本,不動聲色道:“你就這樣把如煙賣了,不怕她恨你?”
老鸨冷臉道:“這哪是我要賣她?是祿親王硬要她,我敢不給麽?”她擡手按了按腦袋後硬邦邦的一團發髻,“再說了,這算個什麽大不了的事?祿親王要是能看上我,我巴不得跟他去呢!”她假模假式地長嘆了口氣:“可惜人老珠黃,沒人要咯。”
申先生沒接話,只是問:“要是瑢親王來要人,你怎麽說?”
“我說什麽?我當然說不知道了。如煙是自己跑回來的,至于她怎麽到了祿王府上,我怎麽知道?要問,也得請瑢親王自己去問祿親王,不關我的事!”老鸨說完,拿起瓜子閑嗑了一口,把瓜子皮“噗”地吐在地上:“這些年一直是祿親王照應着天香樓,我幫着祿親王沒什麽不對。”
申先生微喟着搖了搖頭,沒再說話。
阿柳坐在房間裏,握着盞茶杯,不安地将杯子在手裏來回地轉着。
透過門縫,她能看見身材魁梧的看門打手就在門口來回地轉悠,把門縫中透進來的光都遮得一下明一下暗。
阿柳覺得老鸨的舉動蹊跷,卻說不出具體是哪裏不對勁,只好先在房間裏等,打算過一會兒如果沒有什麽動靜,便找個借口回瑢王府去。
過了不知多久,她有些坐不住了,起身正要出去,門卻在這時忽然開了。
一個夥計端着一壺茶進來,見阿柳正在屋當中站着,趕緊笑道:“如煙姑娘,好久不見了,一定得多坐坐再走。這不,叫我給你上壺新茶呢!”
阿柳問道:“媽媽在哪裏?我要找她。”
夥計放壺的手頓了頓,但很快繼續給阿柳倒了杯熱茶,遞到她手上,頭也不擡,眼睛也不看阿柳地笑道:“姑娘不是要收拾秀紅的東西,她在底下正張羅呢。”
“真的嗎?”
“真真的,再稍等片刻就好。”
阿柳正猶豫是否應該堅持下樓去見老鸨,夥計卻已經退出屋,緊接着“咣當”一聲把門也鎖上了。阿柳這才猛地一驚,慌忙放下茶杯,跑到門前去拍門:“開門,為什麽鎖門?讓我出去!”
但不管她怎樣叫門,外面的人就跟聾了似的,根本不睬她。
阿柳這才徹底覺出不對勁,她心裏十分慌亂,見叫門毫無作用,轉身便跑到窗口,支開窗戶往下看去。
她房間裏這扇窗正對着護城河外的桃林,平時景色很好,卻沒什麽路人行走 — 這也是她早先能避開老鸨,經常偷溜出去的原因。
阿柳見窗戶下面沒人,可以出去,就把裙子往腰間一系,就要像以往一樣從窗子溜出去。誰知腳剛踩上窗臺,樓下那層的窗戶裏,忽然探出個绾着長辮子的小腦袋來。
那小腦袋往上一扭,竟是彩月。
她神色慌張,焦急地對阿柳喊道:“姑娘,別跳!他們外面守了人了,要來抓你呢!”
阿柳微微一怔,收回腿來,扶着窗沿,向下問道:“他們是誰?為什麽要抓我?”
彩月道:“是祿親王……”她話沒說完,忽然一雙粗糙的大手從她腦袋後面猛地伸了出來,一把揪住她的辮子,扯着頭發就把彩月拽了回去。窗子裏緊接着傳出老鸨的罵道:“死丫頭!叫你四處亂跑!”
“啪”一聲脆響,是扇在彩月臉上的聲音。阿柳聽見,心裏猛地一疼,撐着床沿,急忙沖窗外喊了一聲:“彩月!”
樓下傳來彩月的尖叫聲,像是被人拖着,越來越遠,最後沒了聲音。
阿柳急得在房裏亂轉,最後心一橫,從桌邊搬起一把椅子,舉着就來到門前,不管三七二十一開始砸門。
砸了沒有幾下,門卻忽然開了,阿柳力道正使到一半,一個收不住,往前栽去。
有人一把接住了那把椅子,從她手裏奪了過去。
阿柳站定一看,是一個大內侍衛打扮的人,手裏拎着那把椅子,放在了走廊上。
侍衛身後是孫倌,而孫倌的身前站着的,正是李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