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楊五問花婉當初太子說有人嫁禍給他,指的是誰。

花婉猶豫了下,答道:“他說是祿親王。”但她很快堅決地否定道:“但那斷不可能,我丈夫親眼看見太子刺傷了祿親王:這世界上誰會那麽傻,舍掉自己的性命去栽贓別人?”

花婉緊接着嘆了一聲:“而且要不是那一劍,當今的皇上或許是三哥也未可知。”她話音剛落,忽然舉袖掩住口,對楊五道:“這話只是随便說的,出去不要瞎講。”

楊五立即點頭道:“在下明白。但……夫人說的未可知是什麽意思?”

花婉道:“太子案平息後,先皇曾下旨立祿親王為太子。但他只當了很短一段時間太子,就是因為身體不好。三哥自幼患有致命的喘疾,被刺後就更加虛弱了。阿敏的去世又給了他巨大的打擊。先皇見他身體太差,怕他撐不起繁重的大業,就有了另立太子的念頭。結果正趕上那年黃河發大水,六皇子被派去民間治水有功深得民心,先皇便放棄了三哥,改立六皇子為太子了。”

“在下問句不該問的,婉夫人要是覺得無禮,在下在這裏先給婉夫人陪個罪。”

“你問吧。”

“我聽聞令尊大人就是在鎮壓玄黃教之後被封為了大将軍。而煜親王鎮壓叛軍,同樣功不可沒,以此功勳登上太子之位不是不可能,何以太子案之後卻一直默默無聞、反而是祿親王當了太子呢?”

花婉凄然笑了笑:“因為他回到京城沒多久就患了惡疾。那場病來勢兇猛,他很快撒手人寰、不治而去了。……我倒希望他從未去鎮壓什麽玄黃教,只做個普通王爺,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

楊五聽罷沉默不語。

花婉似乎不想再提李煜的事,她轉頭望向桌上攤開的那張半卷的《龍盤虎踞圖》,說道:“這幅湘繡阿敏繡了很久,自從她知道我要嫁給李煜,就開始繡,前前後後繡了大概有小半年。出事之前,她跟我提過,說就差最後幾筆了,很快就能給我。誰知接下來就發生了那樣大的變故。”

楊五問道:“那這幅畫最後是怎麽到了婉夫人手上的?”

“是我丈夫轉交給我的。他奉旨查封太子府,阿敏最後将這卷畫交給他,說那是她承諾我的新婚禮物,不可食言。”

“婉夫人當時可曾注意到這畫中有蹊跷?”

花婉淡笑了笑:“就算你剛才指給我看的時候,我也要仔細看才能看出來。以我那時悲傷混亂的心情,怎麽可能注意到這樣隐秘的事?”

她轉着手中的茶杯,緩聲道:“不過,即便這畫上提及祿親王,你也大可不必多慮。我想那多半是阿敏和他之間的感情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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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牽絆?”

“三哥對阿敏一往情深,我雖然跟阿敏從小一起長大無話不談,但關于三哥,她卻從未跟我提過一個字。她跟太子婚後伉俪情深,對三哥的打擊很大。而至于她是否對他也有感情,除了阿敏自己,誰又知道呢?”

“婉夫人的意思是……這幅畫中所傳達的只是太子妃對祿親王的某種感情?”

花婉輕嘆道:“我猜大概是吧。”

楊五沒有說話,但心裏卻不甚認同。他有種莫名的直覺,公孫敏想傳達的絕非只是感情牽絆那麽簡單,否則她為何要在給花婉的嫁妝上,繡上自己對另一個男人的情感? — 這本是兩件毫不相幹的事。

他凝神瞧着老虎頭上的那兩個字,預感公孫敏想傳達的是關于李祿的一個驚人秘密:不然她絕不會在生命最後一刻的緊要關頭,把矛頭指向李祿。

———————

回到瑢王府,楊五的心情并未因為了解了當年太子案的內情而輕松多少,反而更加沉重了。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知道李祿不僅跟太子案脫不了幹系,甚至還可能是太子案中最重要的一個人物。

可是他沒有證據。

他有的只是一種異常篤定的直覺。

臨離開煜王府時,楊五躊躇再三,還是開口詢問了花婉能否想辦法把阿柳從祿王府接出來。花婉給他的回答是暫時無法:“倘若柳如煙是我的侍女,就都還好說。但我與她非親非故,而她又是個沒有戶籍的青樓女子,誰買去就是誰的。我沒有穩妥的理由,是不能貿然去祿王府要人的。”

花婉了解楊五對阿柳的心意,所以對他提出這種要求倒不覺得怎樣無理,只是實在沒有可救她的辦法,最後只能補上一句:“至于她假扮晴兒的事,你不用擔心,對外人或者我父親那邊,我都可以幫你圓謊,直到瑢親王把晴兒帶回來。”

回到瑢王府後的幾日,楊五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站在長廊下沉思。到底怎麽才能名正言順地把阿柳從祿親王身邊帶走成了最困擾他的事。時間一天天流逝,楊五的耐性也一日一日地被消磨。他甚至開始考慮若明的方法不行,就只能使用其他手段了。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自打決定無論用什麽方法都要把阿柳從祿王府弄出來之後,楊五就忽然開始做一些毫無頭緒的夢。

在夢裏,有時他會看見阿柳孤獨地坐在遠處,面帶憂傷,身影纖弱,只有模糊的一點。每當他想上前安慰,卻總是在即将觸碰到她時,眼看着她就像一縷煙般的消失在自己的手中。

再後來,更多時候,他會夢見自己回到了兒時 — 還跟師父何秉良學藝的那段日子。

自從師父去世後,楊五有意在內心裏屏蔽了許多過往的回憶。師父當年為救自己而死,他內心為此一直深懷愧疚,所以年少時他像給自己催眠一樣,不斷地暗示自己忘記當年關于玄黃教的一切,只專心往前看,就是為了能讓自己心如止水地專注于傳承何派手藝,好有朝一日在江湖中替師父揚名立萬。

但不知為何,對阿柳的惦念打開了他記憶的閘門,情感的波動像河水一般地将過往沖到了他腦中。那些封印多年的回憶在他腦海中逐一浮現。

在夜裏、夢中,他越來越頻繁地回到兒時。

黃沙滾滾,揚塵蔽日。

護城河被染成了腥紅色,在殘陽下像盛滿了血水。

楊五看見遠處巍峨高聳的城牆轟然倒塌,叛軍如洪水般從破開的洞口湧皇城。還沒有塌陷的城牆上,朝廷的箭像撒開的鐵網鋪天蓋地地向叛軍罩去,人如隔斷的稻草,齊刷刷地倒在地上。

他在夢裏再次回到了十一歲。

巨石從城牆上砸下,發出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沖天的喊殺聲将楊五湮沒。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變成了一具被抽空的空殼,随着吶喊的人流,像被風吹起一般,在滾滾沙塵和夕陽黏稠的紅色中,與風融在一起,被吹向遠方。

他輕飄飄地落在了玄黃教的總堂上。

血肉重新回到了他身體內,他蜷縮在一個漆黑狹小的空間裏,被一個人緊緊地抱着。一只粗大肮髒的手捂着他的嘴:“官兒,千萬別出聲。”

他驚慌地擡眼看向說話這人。

是胡大拿。

暗室外傳來嘈雜淩亂的腳步聲,楊五從縫隙中向外窺去:外面是玄黃教的正堂,堂上站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眼如點漆,舉止刻板。在他身後,是成群手握兵器、身着铠甲的官軍。

一個領頭将領沉聲對那男人說道:“傅先生,全在這兒了。”

那傅先生道:“好,一個活口都不能留。”話音剛落,他腳下響起一片凄慘的哭聲,地上癱坐了十幾個男女,女子為多數,有的還懷抱着幼童。

一個面相斯文的中年男子爬到傅先生腳邊,一把抱住他的腿,撕聲道:“傅先生,傅先生!你行行好,放過我們,我們一個字都不會跟別人說!我們什麽都不說!”

“不是我不通融,而是王爺下令,凡是知道這件事的都不能活。”傅先生俯視那男子,冷色道:“我相信你,但死人更保險。”

那男子聽了面容扭曲起來,絕望地哭倒在地。

這時,一個懷抱着個初生嬰孩的年輕婦人忽然怒罵:“傅庭之!王爺當初答應我丈夫,只要助他奪得王位,他願将天下平分。如今雖然敗了,他也說過只要我丈夫把事情獨攬下來,便可保我全家性命!我丈夫信了他,舍了性命,你們卻出爾反爾,要殺我們,你們……你們簡直卑鄙無恥!”

傅庭之怒叱道:“住口!區區一個亂黨頭目的遺婦,竟然也敢對王爺出言不遜!”他擡了擡手,一群手持重器的士兵走上前來。

那中年男子見狀,驚慌地撲到那年輕婦人身前,護住她哀求道:“傅先生,求求你,求求王爺,留我妹妹和外甥一條性命!陳教主就這麽一個獨子,我求你們……我求你們……”他跪倒在地上拼命地磕着頭,那響聲就像要把地磕碎一樣。

年輕婦人摟着嚎哭的嬰兒,泣不成聲:“哥,不要再磕了!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她臉緊貼在那嬰兒臉上,淚水順着眼角流到了孩子粉紅稚嫩的臉蛋上,她不舍地看着嬰兒,飲泣道:“孩子,娘對不起你,你不該生在玄黃教……”

接連十幾聲手起刀落的輕響,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

十幾人盡數倒在了寒光凜凜的刀鋒下。那女子癱在血泊之中,帶着最後的滿腔恨意地咬牙道:“傅庭之……你們……不得好死……”

血流成河,紅洇洇地刺眼。

年幼的楊五渾身冰涼,最後那一幕讓他險些喊出來,卻被胡大拿死死地把嘴捂住了。他擡頭向胡大拿望去:隙縫透出的光束灑在他臉上,照得他神色異常沉重。

楊五猛地醒了。

屋裏寂靜無聲,月光從窗縫中漏進來,灑在早已熄滅的冷燭上。

這裏是瑢王府。

楊五覺得口幹舌燥,他緩緩坐起身,下床給自己倒了碗水。

他慢慢地喝着水,夢中嬰兒的啼哭和女子的哭喊卻像真的一樣,在他耳中盤旋不去,簡直震耳欲聾。

他知道剛才的不是夢:那是一段真實的記憶。

只不過在遇見阿柳之前,他從來不知道那是一段這麽重要的記憶,以至于他把它塵封得太久,幾乎快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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