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楊五想起了他十一歲時看到的一幕。
那是玄黃教攻被鎮壓後,胡大拿帶着楊五将何秉良下葬,然後回到玄黃教的總堂給何秉良收拾遺物,卻意外遇上了一夥禁軍。
正堂的東南牆角有個暗藏的密室,只有玄黃教教主陳勉、胡大拿、何秉良以及幾個資深長老知道,聽見禁軍押送着十幾個犯人往堂上走來,胡大拿當即揪着楊五就藏身到了密室之中。
就是在那間狹小的密室裏,楊五目睹玄黃教教主陳勉一家老小被屠殺。
瑢王府。已過五更。
楊五從驚夢中醒來,喝了些水之後,在桌邊緩緩坐下。
房間裏沒有點燈,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紙灑進房中,映亮了房間的一角。
楊五靜坐着,房間裏的光是虛幻的,而他卻是真實的,就像從夢中剝離出來的那段記憶,無比清晰。
傅庭之。
距離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後多年,就在他就快忘記這個名字以及跟它相關的那段往事時,再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在他重回京城後的一次機緣巧合下。
他偷了衙門裏的庫銀,數目不多,百十兩而已,順手偷出來給弟兄們買酒喝的。也是順帶手的,楊五在溜出衙門前,偷聽到這批金額不小的庫銀的去向和用處:那是祿親王送給京城禁軍總領周作為的犒勞費。
當時在屋裏喁喁交代此事的人,就叫傅庭之 — 知府稱他作“傅先生”。
夜空之中,遮住明月的浮雲由西至動緩慢地移動着,窗棱裏漏下的幾縷筆直如劍的月光,從他身上緩慢地掃過,把坐在黑暗中的楊五分割成了幾塊大小不等的黑影。
是祿親王。
楊五幾乎已經可以肯定:當年太子案背後的始作俑者就是李祿。
無論他安排了一場多麽蠱惑人心的表演,無論他為此付出了多麽大的代價 - 想搶奪那把龍椅并且一直在背後用盡心機的人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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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五手握茶杯,越握越緊。
他現在已經想明白:李祿買走了阿柳,或許有一些以防後患的成分在裏面,但更多的,應該是出于他對公孫敏的一片癡心眷戀,所以把對公孫敏的感情轉移到了跟公孫敏容貌甚為相似的阿柳身上;亦或者是當年公孫家因為他慘遭橫禍,他出于對公孫敏的深情,想将這一切都彌補在阿柳身上。所以李祿一早就知道阿柳的身份,而阿柳曾經提到的那個多年來一直暗中照顧她的人,也極有可能就是李祿。
但即便如此,阿柳卻不能跟這種人過一輩子。
楊五自認不是什麽擁軍愛國的志士,也無意去審判誰是亂臣賊子,但有一件事他再清楚不過:李祿絕不是阿柳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只要他還觊觎那把龍椅,就只會給阿柳帶來災難而已。
東方漸白,天快亮了。
早起的鳥兒已經在枝頭歡唱,再過不到一個時辰,王府的下人就會起床,開始各司其事,那個時候就不好出門了。
楊五片刻不等,起身就離開了寝殿,飛身躍上房梁,轉眼消失在了瑢王府的高牆外。
他一路踏着朝霞,來到四海藥鋪。
藥鋪剛要開門,一個高個子正在往下卸擋門板,另外一個夥計則在掃門前的地。
楊五認出高個子那個就是陳餅,上前拍了拍他肩膀,招呼道:“餅。”
陳餅回頭見是楊五,意外道:“喲,五爺!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楊五順手幫他接了一把擋門板,放在地上,問道:“海子走之後,你怎麽樣?”
陳餅“咳!”了聲:“他去追求他的愛人,剩下咱們這些打光棍的,該怎麽過,還怎麽過呗!”
楊五笑道:“別拿這話打趣,海子對你們是很夠意思的。我聽說他走之前,可給你們幾個原來寨裏的兄弟留了不少錢。”
陳餅一聽,立刻正色道:“我剛才是玩笑話。海子走前兒,我跟他拍過胸脯的:這藥鋪有咱們兄弟看着,出不了岔子!哪天他要是還想回來,咱把這鋪子原樣交還給他。”
楊五點了點頭,問道:“我胡師伯如何了?”
“還是那樣。能吃能喝,從早樂到晚,就是該想不起來的還是想不起來。”陳餅說着自己倒笑起來了:“你說這人傻了其實也挺享福的:我看大寨主這樣過一輩子也挺好 - 萬事不愁。”
楊五笑道:“難道糊裏糊塗地活着還是好事麽?”
陳餅也笑了起來:“咱們都不是傻子,你又怎麽知道傻子過得就一定不好?”
“照你這樣說,還要自己先變成個傻子才能知道了?”
陳餅摸了摸頭,咧嘴囧笑道:“我是覺得沒啥不好。”
楊五不禁笑道:“變傻有何難?瑢親王一副藥下去,你就成了。”
陳餅哈哈大笑,笑完說道:“瑢親王真有這個本事!不過說起來,他去了哪裏了?他發誓要把大寨主治好,這才治了一半兒,怎麽沒影了?”
楊五不便說實話,只道:“想是近日忙于朝務,脫不開身。……他給我胡師伯用的藥效如何?胡師伯可見好?”
“你還別說,連着用藥那段日子,大寨主還真慢慢能記起事來了。但這段時間瑢親王不來了,感覺又不大行了。”
“那就是說瑢親王的藥還是有效果的。”
“有,肯定有!大寨主之前都能叫出我名字了,沒事兒還跟我念叨原來寨裏的事呢!但最近沒吃藥,昨個見我又不認識了。”
楊五點了點頭:“我去看看他。”
楊五跟着陳餅來到後院胡大拿的住處,進門一看,床上卻是空的。
陳餅“啊”了一聲,摸着腦袋說道:“想是進山晨練去了。別看他不記得事了,但這些年的老習慣卻一直沒變,每天早上都要去晨練的。”
楊五道:“那便罷了,下次我再來看他。”跟陳餅又簡單寒暄了幾句,就離開了四海藥鋪。
離開四海藥鋪,楊五卻沒有直接回瑢王府,他思量再三,直奔向了祿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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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柳躺在床上,靜靜地望着窗外飄落的雪。
這個冬天仿佛特別的長,房中那盆炭火總是在燒着,日夜不停,好像沒有盡頭。
自從生日那天李祿跟她吐露了兒時的經歷之後,阿柳感到他對她更多了幾分寵溺,他像愛護一只柔弱而美麗的金絲雀一樣将她捧在手心裏,細心照料 — 只是從不肯将她放出籠子。
他給她想要的一切,就是不許她離開他半步。
阿柳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他是喜歡她的,這毋庸置疑。可是她感到他更像在擔心着什麽 — 他好像有些事很不想讓她知道,而那些事與她有關。
但抛開這些隐藏的忌憚,李祿已經明确地将主院的一切抛開,只與她待在一起。除了處理公務,他幾乎晝夜不分地在她身邊,那感覺就像他很怕某日清晨睜開眼,就再也見不到她了一樣。
彩月曾試探着問過阿柳:“如果王爺說要娶姑娘,姑娘是什麽打算?”
阿柳卻搖了搖頭:“他若想娶我,早就會說的。但他沒有,所以他應該并不想娶我。”
彩月歪着頭,神情有些困惑:“可我看王爺把姑娘當成掌上明珠一樣,為什麽不娶姑娘呢?”
阿柳沒有說話。因為她也不知道答案。
窗外的雪愈加大了,這次還夾雜了凜冽的風聲。
阿柳縮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緊。她叫彩月偷偷從廚房取了些酒來,熱得滾燙,在房間裏默默地獨斟獨飲。她并不想喝醉,只是覺得有些冷 - 那盆燒得通紅的炭火也暖不了她的心。
不知不覺喝了一整壺。
等彩月進來加炭火的時候,阿柳已經滿臉通紅地斜栽在床沿,一只胳膊垂在床邊,手指上還勾着酒壺的把,迷迷糊糊地把臉埋在軟墊子裏,低聲呢喃着一些聽不出什麽的話。
彩月吃了一驚,趕忙上前拿走她手裏的酒壺,急道:“這要是讓王爺看見,我可要挨罵了!”
阿柳輕聲含糊地說道:“不會……我什麽都不告訴他……”
彩月聽了倒笑了出來:“那我可是謝謝姑娘了!”她把被子鋪開,将阿柳扶正了在床上躺下,又給她蓋好被子,然後囑咐道:“好好睡上一覺。等晚上王爺來了,這酒氣也應該能下去了。我也是昏了頭了,怎麽就給你拿了這麽些酒來!”
但阿柳早已聽不見彩月的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朦胧中,阿柳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原本靜谧的雪忽然被狂風裹挾着,沖破了窗紙,直沖她撲來。火苗被吹滅,火盆裏的炭火結成了冰。寒風徹骨,躲無可躲,藏無可藏。滿屋的牆壁都鋪滿了厚厚的積雪,猛然崩塌。
她忽然就站在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暴雪狂風之中,驚恐而無助。就在她凍得渾身僵硬,眼見要昏過去的時候,忽然遠方傳來一聲輕喚:“……阿柳!”
她猛得醒了過來。
依然躺在憩雲軒的床上。剛才夢中那駭人的寒氣盡數散去,屋裏是暖融融的。
原來只是個夢。
她緩緩睜開眼,卻發現床邊有一個人,不是彩月,也不是李祿。阿柳下意識地向床腳躲去,雙手緊攥着被子,低聲道:“誰!”
陰影籠罩住了那人的臉,他的聲音卻讓人平和:“我是楊五。”
阿柳微愣,凝神看去,晃動的燭影下,果然是楊五熟悉的身影,她一顆心瞬間放了下來,身子也往前探了探,急聲問道:“你是怎麽進來的?”
楊五謹慎地回頭看了一眼門口,走過去伸手摸了下門栓,确認已經插好,才重新回到床邊,看着阿柳,輕聲道:“那日春香跟我說你去了天香樓,你卻一去不回……”
阿柳不等他說完,就焦急地搶道:“我被祿親王買到這裏,一直找不到機會告訴你。”
楊五點了點頭:“我知道。”
阿柳繼續道:“我一時半會怕是回不去了,瑢王府那邊,等瑢親王回來了,還請你幫我跟他解釋清楚。……祿親王忽然買下我,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也不知道……”
楊五忽道:“我大概知道原因。”
“你知道原因?你如何知道?”
“因為我找出了《龍盤虎踞圖》中的秘密。”
阿柳聽了猛地睜大了眼睛,緊接着眼中閃過一道驚喜的光芒:“是什麽?那圖上說了什麽?”
楊五卻沒有馬上答她,他凝神瞧着阿柳,問道:“你先如實答我:你跟公孫家是什麽關系?”
阿柳的臉色頓時有些微變,眼含困惑地望着楊五,輕聲問道:“你都知道了什麽?”
楊五緩聲道:“我全都知道,只等你一個回答。”
房間裏一時安靜得仿佛能聽見窗外落雪的聲音。
阿柳沉默了許久,才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前太子妃公孫敏是我的親姑姑,我的父親叫公孫梧寒……”
楊五接道:“而你的真名叫公孫柳。”
阿柳微有吃驚地擡起頭,但随即點了點頭,臉上卻浮現出疑惑的神色:“你是怎麽知道的?是從那幅畫上嗎?”
楊五道:“我自然會将我所知道的盡數說給你聽。但你得先告訴我:你是從何時開始知曉自己的身份?關于當年的太子案你又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