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楊五問阿柳從何時開始知曉她自己的身份,關于當年的太子案她又知道多少?

阿柳沉默了片刻,答道:“我從開始就知道我是誰。太子府被圍剿那日,我碰巧被我父親放在姑姑身邊。過了午後,禁軍舉着刀槍,連一點預兆都沒有地就沖進了太子府。當時姑姑雖然并不确切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但她知道是飛來的橫禍,第一反應就是讓呂伯帶我逃走。臨走前,姑姑叮囑呂伯,說她一定會找到真相并繡進那幅《龍盤虎踞圖》裏,然後設法送到花家花婉的手上。”

她的聲音低了下來:“呂伯抱着我沒命地跑,跑到最後,連氣也喘不上來,才敢回頭看了一眼。那時的太子府已經起了火,不知是誰放的,呂伯當時就哭了。”

楊五靜靜地聽着,見阿柳沒再繼續說下去了,輕聲問道:“你當時那麽小,怎麽記得這樣清楚?”

“這些記憶确實不是我的,而是呂伯的。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呂伯告訴我的。”

“那他還跟你說過什麽?”

“我從小到大,呂伯其實一直都沒有跟我提過我身世的事。直到他臨去世前,才把我叫到床邊,跟我說: ‘你是前朝宰相公孫恒的孫女,你的父親叫公孫梧寒,是前朝骠騎将軍,姑姑是前太子妃公孫敏。公孫家是被冤枉的,你姑姑讓你記得你姓公孫,将來要為公孫家報仇。’我問呂伯我的仇人是誰?我該找誰報仇?呂伯說線索在那幅叫做《龍盤虎踞圖》的湘繡裏,是當年我姑姑親手縫制,準備送給花家長女花婉作嫁妝的,所以那圖應該在煜王府裏。”

她歪過頭,摟着懷中的被子繼續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尋找那幅圖的下落,但等我費勁周折終于找到機會去了一趟煜王府,卻得知那幅圖已經被花婉送給她妹妹花晴了。我過往的努力白費了,只能再找機會去瑢王府。……後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我去瑢王府探過幾次路之後,那晚打算去偷畫,結果撞上了你。”

楊五淡笑了笑:“我知道那後面發生的事。”頓了頓,又問,“還有麽?呂伯跟你還說過什麽?”

阿柳想了想,說道:“沒有了。當時時間倉促,姑姑就只跟他說了那些而已。再剩下的就都是呂伯自己跟我說的話,跟當年那件案子沒什麽直接的關系了。”

“他自己跟你都說了什麽?”

“他跟我說……他說複仇是條不能回頭的血路。倘若我是他的女兒,他不會讓我去報這個仇,因為凡是複仇的人,沒有一個能夠全身而退或得以善終的。”

楊五默默地瞧着她,半晌問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我當然要給公孫家報仇,因為我身上流着公孫家的血。”

楊五聽了,沉默不語。

兩人半天沒有說話,最後還是阿柳先開口問道:“我說完了,到你了。這回你該告訴我,你在畫上到底發現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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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的光影落在楊五的臉上,忽明忽暗,他開口緩聲道:“那畫上說的是……”

窗外庭院裏忽然響起細微的腳步聲,一個男人的聲音由遠及近:“柳姑娘怎麽會醉的?一會兒王爺就過來了,你可真不小心!”

是孫倌。

阿柳吃了一驚,急忙輕推了楊五一把,悄聲道:“快走,來人了!”

楊五自然知道不能再呆,他躊躇了下,對阿柳沉聲道:“祿親王很可能是當年太子案的始作俑者,你千萬要提防他。我會再回來的。”說完這句,身影一閃就蹿出了房去,在孫倌趕到之前,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了庭院深處。

隆冬的傍晚,路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寒風刺骨。

但楊五的心卻比這晚風還冷。

阿柳剛才說話時恬靜随和的神态深印在他腦海裏,怎麽都無法忘記。那份溫婉卻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深深割在他的心上。

從剛才跟阿柳的對話裏,他已經看得明明白白:那丫頭根本不懂何謂複仇。

出事時她連三歲都不到,剛離開襁褓的嬰孩能記得什麽?縱然是殺父之仇,離她也太過遙遠了。

那個養育她的呂伯出于不忍,甚至沒有讓她在一個殘酷的環境中長大。從小到大一直都像鄰家女孩一樣過着祥和生活的她,談何複仇?

楊五的心中此刻充滿了對阿柳的擔憂:她口中的複仇,真正的仇恨太少;更多的也許只是一種無力的責任感。而這種出于責任的複仇之路,一旦踏上,對一個沒有任何鋒利銳氣的女孩子來說不僅殘忍,而且太容易被其它感情沖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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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五離開沒片刻,孫倌和彩月就走了進來。

阿柳坐在床上發呆,彩月見她兩眼發直、臉色微白,趕緊走到床邊,問道:“姑娘怎麽起來了?”拉起她的手摸了摸,頓時神色有些吃驚:“手這樣涼,是哪裏不舒服了麽?”

阿柳定定地盯着彩月看了一會兒,忽問道:“王爺呢?”

孫倌在旁答道:“王爺剛結了公事,正往這邊走,馬上就到了。”

阿柳神色卻忽然有些驚慌和遲疑起來:“不,不。我有些不太舒服……請轉告王爺,就說我想自己呆着……”

話沒說完,李祿的聲音忽然在門外響起:“你不舒服?”

阿柳擡起頭,李祿正好掀了門簾,走了進來。他穿着千草色的長袍,腰上松松的挽了一根挂着白玉墜的鑲金帶,顯見已經換過了衣服。

孫倌和彩月一起給李祿請了個安,彩月見阿柳面色古怪,好像沒聽見李祿說話似的,也不答李祿的話,趕緊替她答道:“回王爺,姑娘之前喝了些酒,有些困乏。”

李祿走到床前,俯下身,把手放在阿柳的額頭上試了試,覺得并不燙手,便對孫倌和彩月道:“你們在門外候着就行了。”

孫倌和彩月應聲退出房去,關上了房門。

李祿在床邊坐下,看着阿柳問道:“你想喝酒,為何不等我一起?”他神色總是清冷,但看她時眼中卻有一種特別的柔和。

阿柳此刻的心裏卻像被狂風肆虐的大海一般不能平靜,她無法控制自己狂跳的心和紛亂的思緒:“楊五最後那句話是真的麽?他說祿親王是太子案的始作俑者是什麽意思?祿親王難道知道公孫家被冤枉的真相?還是他其實也是我公孫家被滿門抄斬的始作俑者……?”

越想,她的臉色越蒼白,藏在被子裏的手也冷得像冰。

李祿卻當她身體不舒服,拿被子給她裹上,問道:“為什麽忽然想喝酒了?”

阿柳望着那雙深沉卻關切的眼神,心亂如麻,險些沖口而出:“公孫家的冤案跟你有沒有關系?”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孫倌的聲音:“王爺,兵部侍郎石海石大人、禁軍總領周作為周總兵求見。”

阿柳想問的那句話瞬間停在了嘴邊。

李祿對門外道:“叫他們在前殿等我。”

門外道:“是。”腳步聲逐漸遠去。

李祿給阿柳把被子掖了掖,說道:“我有些事要處理,去去就回。”說完卻沒有馬上起身,而是靜靜看了阿柳片刻,伸出手把落在她睫毛旁的一縷發絲撥到了她耳後,才起身離去。

見李祿離開房間,彩月立刻鑽回屋來,湊到阿柳身邊跟她咬耳朵:“姑娘,你覺不覺得王爺今晚不大一樣?我猜他要跟姑娘說些悄悄話呢。”

“悄悄話?”

彩月一臉神秘,眼中卻透着興奮的光:“我聽說夫人點頭了,王爺要娶姑娘進門,給姑娘個名分了!”她邊說邊快活地皺了皺小鼻子,迫不及待地去瞧阿柳的面色,心想大概能看到阿柳既驚訝又歡喜的表情。誰知一打眼,看見的卻是阿柳滿臉的慘白之色 - 連絲血色都沒有。

彩月頓時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到被裏去摸阿柳的手。

這一摸更是驚得不輕 - 那手簡直連點溫度都沒有,這下急得連聲音都變了調:“姑娘你這是怎麽了?很不舒服麽?”連問幾聲,都不見阿柳吭聲,只是神色恍惚,急得彩月險些哭了出來:“姑娘等我,我這就叫王爺來!”起身就要往出跑。

阿柳聽見這句才猛然醒轉過來,拉住彩月急聲道:“別去!”

彩月聽她終于出了聲,猶豫着停了下來,轉身又坐回到了床邊。

阿柳喃喃地重複道:“別去。……千萬別去。”

彩月滿含擔憂地問道:“姑娘到底怎麽了,丢了魂似的,吓死我了……!”

阿柳握着彩月的手,神色焦慮道:“王爺現在哪間堂上?跟誰在說話?人多不多?說了些什麽?你悄悄去看一看,回來把這些都告訴我。”

彩月困惑道:“姑娘問這些做什麽?”

“別問,我有我的道理。快去快回,我等你。”

彩月見阿柳是不容置疑的神色,聽話地點了點頭,一溜煙似的跑了出去。

過了大約小半盞茶的功夫,彩月就跑了回來,單薄的小身子上直散着冬夜的寒氣。阿柳見狀把她拉到床邊,分出一半被子給她蓋上,邊蓋邊問她道:“怎麽樣?”

彩月搓着小手答道:“王爺在前殿上跟兩個大人在說話。人不多,就他們仨,但那兩位大人都很威嚴!”

阿柳聽她形容那兩人“很威嚴”,猜他們多半就是兵部侍郎和禁軍總領,接着問道:“他們穿的什麽?”

“就是便服,沒有穿官服。”

“都說了什麽?”

彩月微仰起頭,回想了片刻,說道:“王爺說了什麽部署,還說什麽什麽多少人,安插……城樓……什麽什麽騎兵營……什麽換崗……卯時什麽……”

阿柳聽她若長的一段話,去掉七個“什麽”,便只剩下幾個詞而已了。但就從這幾個詞裏,阿柳卻聽出了一種不祥。

她低頭思考了片刻,忽然一掀被子對彩月道:“幫我穿衣服,我要去聽聽他們說什麽。”

彩月急忙攔道:“姑娘,這是偷聽,你不能去的!”

阿柳一邊穿鞋一邊道:“你不剛偷聽完?”

彩月拽着阿柳不讓她穿鞋:“我是當丫鬟的,在院子裏跑來跑去是常有的事。可姑娘你站在門外偷聽,那不是太顯眼了麽?”

“我知道……但我必須弄清楚。”說完,阿柳起身走到衣架旁,穿起衣服來。

彩月顯得既不解又焦急:“王爺跟兩位大人說話時的神情很嚴肅,他們說的肯定是國家大事!女子不能過問朝政,姑娘為何偏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去惹王爺不高興呢?”

“節骨眼?你是指什麽?”

彩月跺腳道:“娶姑娘進門呀!”

阿柳穿衣服的動作停了下來,神色顯得有些落寂,半天輕聲自語道:“……這很好麽?”

“當然!”彩月以為是問自己,沖口就說了出來,“這些年姑娘孤苦伶仃一個人,現在有了人照顧,而且還是一位親王,難道不好麽?我看王爺對姑娘的心,是很真的。”

“若真能如此……”阿柳說了一半,眼中忽然隐約閃動着朦胧的微光,仿佛浮起了一層水霧。

她沒有把剩下的話說完,默默将衣服穿好,對彩月道:“你不用跟着我,我自己去。”

彩月以為阿柳嫌她膽小,拉住阿柳的衣角不讓她走:“我不是害怕,我是覺得姑娘這些年過得不容易,不想姑娘失了這個可以幸福終身的機會。”她兩眼巴巴地瞅着阿柳:“所以姑娘……咱們不去了好麽?”

阿柳輕嘆了口氣:“傻丫頭,我不過去聽聽王爺說什麽,哪有那麽嚴重了?再說你有你不被發現的訣竅,我難道就沒有我自己藏身的法子麽?我說不用你跟着,是覺得我自己行動更方便些罷了。你放心吧,我很快就回來。”

彩月猶豫着問道:“……真的麽?”

“真的。”

彩月這才松開拽着阿柳的手:“……那我在這裏等姑娘。”

阿柳微笑了笑,摸了摸彩月的頭,轉身離開了憩雲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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