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阿柳走出憩雲軒,寒風迎面撲來,雖然她裹了件厚披風,卻還是冷得一哆嗦。

夜深了,天氣也太冷,連家奴都縮在屋子裏不願出來,阿柳一路走到前院竟然沒碰上一個人,事先想好的借口也沒用上。

她很快來到了前院。竹林小徑之外,不遠處若隐若現的一棟樓閣,就是暖香閣。

暖香閣是李祿在前院的書房,連帶着一間卧室,布局跟澤蘭堂很像。以前公務繁忙的時候,他就會住那,但自從阿柳進府後,李祿處理公務的地方就改成了澤蘭堂。

今晚他忽然回到這裏,顯然是因為有些事他不願在澤蘭堂裏說。

冰天雪地之中,那一棟樓閣被濃密的竹林層層遮擋住,每一扇窗子裏都透出淡黃色的光來。微光流動,像螢火蟲光似,此刻的暖香閣遙遙望去,如同海市蜃樓一般朦胧。

但一旦走到跟前,剛才還雲煙籠罩般的小樓,瞬間就明亮刺眼起來。

阿柳四周觀察了一圈,放輕腳步走上門階。她初想把耳朵貼在窗上偷聽,但怕自己的影子投射到窗紙上被裏面的人發現,最後還是藏身在了門廊的柱後。

這樣離窗邊就有了些距離,屋裏人說的話雖然也能聽見,但就沒有那麽清晰了。偏偏三人講話聲音又都很低,阿柳屏氣凝神也只聽見了零星的幾句。

但光這幾句不甚連貫的喁喁私語,已經聽得她渾身冰涼。直到門上“咔噠”一聲輕響,她才像剛做了場大夢似的猛然醒轉過來,慌忙背貼門柱,藏在了陰影裏。

兵部侍郎石海、京城禁軍總領周作為一塊從門裏走了出來,石海對門裏的人拱手道:“王爺請留步。”周作為則壓低聲音道:“此事交在咱們手上,王爺放心。”說完這兩句,兩人再沒多說,轉身離去。

阿柳緊貼着門柱,片刻後,聽見門裏那人走了出來。他的腳步聲很輕,向前走了兩步,站定了,然後就沒有了動靜。

阿柳的心簡直要從胸膛裏跳出來,可身後卻一直沒有任何聲響,安靜得仿佛那人忽然消失了。

阿柳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風這時大起來了。很大。

阿柳甚至能聽見李祿的披風被吹起的聲音。這讓她猛然之間想起了自己的披風,急忙低頭看了一眼,果然披風的一角已經被風吹飛了起來。

Advertisement

她慌忙把披風拽了回去。再擡眼時,李祿已站在她眼前。

寒風凜冽。他的目光卻比這風還冷。

阿柳望着他,覺得那雙眼睛簡直像鋒利的尖刀,狠狠地紮在她心裏、眼中和身上。

她忽然覺得他十分陌生。

李祿開了口:“你來幹什麽?”

阿柳扭頭避開了他的注視,望着地上他冰冷的影子:“我有話想問王爺。”

他沉默了下,點頭道:“好,進來說。”他等阿柳走進暖香閣,自己也邁進門,随手将門扣上了。

阿柳聽見身後鎖門的聲響,回頭看去,李祿站在門前,神色一如既往地清冷。只不過這一次,他的眼裏再無一絲柔和的暖意。

不安從阿柳心裏陡然升起。她強忍着內心的驚慌,不肯再往裏走,轉回身望向李祿。

李祿緩步向她走去:“你想問什麽?”

他每向她走近一步,她的心就跳得更加劇烈。當他走到她身前,終于停下腳步時,她的心跳像是已經停了:“我剛才聽見……”

李祿靜靜注視着她,仿佛在很耐心地等她說下去。

阿柳聽見自己的聲音,遙遠得仿佛不是她的:“……逼宮,你們說要……”

“……你聽錯了。”

“我沒聽錯,你說當年太子案……你說……”

李祿的眼中迸出一絲寒光:“你聽錯了!”他一字一句,“你什麽都沒聽見,……明白麽?”

阿柳後退了兩步,聲音哽咽:“我不明白,我要問清楚,我必須問清楚!”

“你有什麽必須要問清楚的?!”

阿柳兩眼含淚道:“當年公孫家慘遭滅門,跟你有沒有關系?”

李祿的眼神有那麽一瞬間像墜落了星辰的夜空般黯淡下來,但只是瞬間,那片深淵再次燃起了一片燎原的火焰:“你想我怎麽答你?”

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阿柳靜靜地望着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輕聲道:“我想你說不是你。”

李祿的神情忽然變得很痛苦:“……那就別再問了,好麽?”

阿柳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她呆呆地望着李祿。半晌,忽然猛地沖上去對李祿又打又咬,失聲恸哭道:“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父親、我姑姑!是你害死了我公孫滿門!是不是?”

李祿眼裏的火焰仿佛在燒他自己一般煎熬,他死死抓住阿柳亂打的手腕,凄聲道:“不錯!是我!”

阿柳卻像根本聽不見他的話了,哭得聲嘶力竭,他眼見阿柳悲痛欲絕,瘋了似的将她抱在懷裏:“柳兒,別逼我,我真的不想傷害你!是我錯了,把過去都忘了好嗎,我會用一生來彌補你,讓你……”

阿柳猛地推開李祿,狠狠一掌扇在了他臉上,顫聲道:“你怎麽能對我說這種話?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就算死也不能原諒你!”

李祿捂着被阿柳扇得發紅的臉,無聲地望着她。

阿柳雙手捂面,哭得喘不上氣,心像被刀割一樣絞痛。許久,她緩緩擡起頭,凄然望着他喃喃道:“為什麽是你?我本來……我曾想的是……”

她沒有說下去,卻忽然目光驟厲,轉身飛撲到房間的一角,伸手就将牆上挂着的寶劍取了下來,拔劍出鞘,反身就向李祿刺去。

李祿急忙側身向旁閃去。

就在這時,暖香閣的大門忽然被人撞開,孫倌帶人闖了進來,怒喝道:“保護王爺!”

他話音剛落,一只紅纓飛镖就從人群中射出,直沖阿柳飛去,但阿柳此時如離弦的箭,已經收不住腳,整個身體向着那飛镖栽了下去。

李祿猛地瞪大了眼睛,撕聲道:“柳兒———!”

就在阿柳絕望地閉上眼,覺得自己必死無疑時,忽聽四下裏一片驚呼聲:“……王爺!王爺!”

她睜開眼,看見李祿擋在自己身前,那只紅纓飛镖深深地紮在他胸口。他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劇烈地喘息着,劇烈到就好像他的生命随時都會忽然在某一聲沉重的喘息之後戛然而止。

像一片飄零的枯葉,他緩緩倒在地上,咳出滿身滿手殷紅的鮮血,那紅色在蒼白且冰冷的地上,紅得觸目驚心。

祿王府的人如浪潮般湧入暖春閣。

孫倌心痛地扶着李祿,怒聲道:“來人!把柳如煙押入死牢!”

李祿想阻止,但已經說不出話。

人聲遠去。

他輕輕合上了雙眼。

———————————

那日,暮東山在金水渡的客棧裏打跑了郝氏兄弟後,沒過幾日,花晴的病也徹底地好了。

在她養病的這些天裏,李瑢衣不解帶地在床邊照顧。期間兩人敞開心扉,秉燭夜話,推心置腹地把心裏面的話都坦誠地說了出來,最後果不其然地将一切冰釋前嫌,和好如初。

金貴對這兩人小孩子吵架般的分分合合早已見怪不怪,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就叫“越打越好、一個沒跑兒。”

暮東山心裏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感受:他已看出花晴對自己的感情至多是兒時玩伴,在金水渡的這段日子裏,他将這件事看得明明白白。

但他對花晴的那份情意,打小就生根在他心裏。

花晴是任性慣了的,可是暮東山卻是個在愛一個人這件事上,連自己受了傷都不大懂得該如何去自愈的人。他已經清楚花晴不可能對自己動情,只是他不知該如何收回自己對她的這份感情。

他不願待在客棧裏,就自己出去,沿着金水渡閑走。

走到一片寬闊的河岸旁,暮東山找了一塊平整幹淨的地方坐下來,望着天邊出神。

正值夕陽西下,原本是一番好景色,可惜日短夜長,連斜陽都不願多呆,只眨眼間便沉到層巒疊嶂的山影後面。

幾只寒鴉從山林間的薄霧中掠過,發出孤零零的鳴叫,這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景致,很快就被濃重的夜色替代了。

夜晚的寒氣穿透衣服,暮東山覺得有些涼,但卻不想走。這倒并不是他喜歡坐在這黑咕隆咚的水邊喂蚊子,而是不想回去看見花晴和李瑢在晚飯上情深蜜意罷了。

暮東山覺得肚子有些餓,他忽然很想喝一壺酒。

自古文人傷秋感懷,都離不開詩酒愁腸、花前月下。

暮東山不會作詩,但眼下他手旁有河邊兒的蘆葦穗子,頭上有清亮的半弦明月 - 花前月下湊齊了,愁腸他也恰好有一副,唯獨少了壺酒。

提起酒,他忽然不自覺地想起那個年紀輕輕、酒量卻跟他不相上下的漂亮少年來,瞬間心裏一陣別樣的新奇:原來那不是個少年,而是個丫頭。

想起這件事,倒分散了一些他的注意力。他在自己身上上下摸了一遍,找出那個叫南宮綠竹的少女給他的荷包來,來回看了看。想起那女孩子古靈精怪的模樣,就像山間吹來了一股清涼的風,把剛才那股郁悶也吹散了些。

他兀自出了一會兒神,不知坐了多久,忽然覺得天上一亮,原來是雲破月出,月亮灑下的清輝把河面的水都照亮了。

暮東山眼望着撒了碎銀似的河水水波連綿、明亮耀眼,他的心仿佛也跟着驟然敞亮起來。他将那少女贈他的荷包揣回身上,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地踩着碎石,往客棧的方向走去。

回到客棧,堂上沒有幾個人了,只有三兩個趕夜路的在歇腳。二樓花晴的房門緊閉,裏面沒有聲音,看來像是睡了。

暮東山跟店家要了幾個饅頭,一碟鹹菜和一斤白酒,自己默默地吃了起來。

吃完,他到櫃臺把這段時間的房錢會了賬,又跟掌櫃的要了紙筆,寫了一封信,封好了交給堂倌,請他明日轉交給花晴。

做完這些,他回到自己房間裏,把本來不多的行李簡單收拾了一番,然後走出房間,關上了房門。

當他背着行囊經過花晴的房間時,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但只是一瞬間的猶豫,還是再度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走下樓梯,踏着月色,離開了金水村。

翌日清晨,花晴和李瑢起身沒多久,金貴就把暮東山的信送來了。

花晴聽說是暮東山的信,好奇地接了過去,拆開讀了起來。讀完了,她把信紙重新疊好,未發一言。

李瑢見她面色有些清冷,便問道:“暮将軍說了什麽?”

花晴道:“他說之前走得匆忙,朝中有些事沒交代妥當就離開了。現在咱們沒事了,他擔心軍裏的事務,先回京城去了。”

李瑢聽完笑道:“不錯,軍中缺他不可,他是應該先回去。”

花晴跟着微笑了笑,再就不語。

她沒有說謊,暮東山的信裏确實說放心不下軍中事務,因此先行回城。

但他最後寫的一段話,花晴卻沒有告訴李瑢。也正是這段話讓她悵然若失、百感交集:

“……夫人與王爺乃聞琴解佩的神仙眷侶,旁人羨極卻不可得。……東山此生有幸能與夫人相識,本不應奢求其他。然情難自禁,卻非我竭力而可扼之。唯請夫人他日再見,莫念舊日而敘昔年之情,待時過幾載,可付笑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