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暮東山給花晴留下一封信,就離開了金水渡,一路往京城的方向走去。
他在心裏強迫自己将多年來對花晴的感情硬是做了個終結,那感覺就像是心被挖走一塊,整個人失魂落魄,愀然不能自已。
好在他并沒有騎馬,把一腔極度的失落都發洩在了疾走狂奔上。
他晝夜不停地趕路,精疲力盡了,倒下就睡,睡醒了起來再接着走。就這樣馬不停蹄,不到兩日,就讓他走了百餘裏地出去。
到了第三日,他還是天不亮就起身,一口氣走了一上午。中午在林間找了顆大槐樹,靠着樹幹坐下,就着酒壺裏的黃酒吃了幾個白饅頭,然後起身接着趕路。
一直走到日落西天,他覺得有些累了,打算休息一會兒,就停下腳步,站在半山腰的地方,向遠處眺望。
鳥兒在晚霞中鳴叫着歸巢,遠山孤煙袅袅升起,夕陽在一片浩渺的金色煙波中,沉入群山的背後。
暮東山想象着山中人家拾柴而歸的情景,被這靜谧的景色感染。這麽多天以來,終于感到了一絲平靜,沒有頭幾日那麽煩悶了。
他一直看到最後一抹晚霞的餘晖像水墨似的淡去,遠水孤雲盡都淹沒在墨色之中,幾顆明亮的大星從夜幕中鑽出來,他才意識到夜色已經徹底降臨了。
暮東山把行囊往肩膀上拉了拉,決定今天就走到這兒了,打算找個地方歇腳。他見前後都沒有人家,便想找個破棚子石洞子什麽的,能避風即可。
結果在這荒山野嶺上,左兜右轉,轉了好幾圈,也沒找着個一屋半宅能落腳,最後看見一些半人高爬滿了青藤的石頭正好圍成一圈,感覺倒是可以避風。
暮東山以往行軍打仗,更惡劣的也遇見過,對環境不是很挑剔,看見這幾塊大石頭,心道:“就它了。”
他于是揀來些幹樹枝,用石頭圍着生了堆火,再拔些軟草鋪在地上作床;坐在上面試了試,還挺軟乎,比較滿意,就把行囊摘下來放在一邊,掏出個饅頭,放進嘴裏嚼了起來。
他一邊吃饅頭,一邊擡頭看天上的星星。
左一顆右一顆大大小小的星子,像灑在夜幕上的水晶似的璀璨奪目。有幾顆大的,東亮一下,西閃一下,甚是活潑有趣。
暮東山閑來無事,便啃着饅頭找起星座來。等饅頭啃完了,有名的那幾顆星星也找到了。他心滿意足,最後灌了幾口水,仰身倒在鋪好的草甸子上,把雙手枕在腦袋下,任思緒漫游。
想着想着,困意襲來。暮東山在忽明忽暗的星光下,眼皮打架,眼見就要進入夢鄉。
忽然一陣極其輕微卻有規律的砸地聲隐隐傳來。
咯噠噠,咯噠噠。
暮東山猛地睜開了眼,卻保持着手枕頭的姿勢沒動:聲音雖然還很遙遠,但他已聽出是馬蹄聲。
他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藏在石頭後面,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遠處山路上,迎面飛馳而來六匹棕黑色駿馬,馬上的人都身着統一的藏青色戎裝,腰佩三尺長劍,只是夜色昏暗,隔得太遠,看不清他們的臉。
暮東山一看這些人的着裝,眉頭就微微皺了起來,心中暗道:“是西山大營騎兵營的人,他們在這裏做什麽?”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來人,等能看清打頭那人的模樣時,暮東山頓感意外:那人他認識,而且還是他的表弟 - 現任西山大營的守備,姓孟名覺新。
他當即從石後走了出來,高聲攔下馬道:“覺新!”
孟覺新見黑暗中走出個人喊自己的名字,當即長喝一聲,勒住了缰繩。
飛馳的駿馬一聲長嘶,停了下來。他借着月光,定睛向暮東山仔細一瞧,登時面露喜色:“大哥!”跳下馬來,沖着暮東山就奔了過去,邊走邊道:“沒想到竟在這裏讓咱們遇上了!”他身後四人也都跟着躍下馬來,上前給暮東山行禮。
暮東山拍了拍孟覺新,瞧着那四人問道:“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孟覺新剛才還滿臉的歡喜之色,聽見這一問,臉上就有些嚴肅起來:“唉,說來話長。大哥不在的這段日子,京城出大事了!”
暮東山忙問:“哦?怎麽說?”
孟覺新嘆了口氣:“禁軍總領周作為奪了西北居庸關軍營、還有西南城外固安大營的兵權,起兵謀反了……”
暮東山猛地一驚,沒等孟覺新說完,便急問道:“那現在戰事如何了?”
孟覺新擺手道:“大哥不用擔心,叛軍在進關的時候被咱們西山大營的人發現,及時通知了大将軍,所以他們根本沒打到皇城,就盡數被鎮壓了。”
暮東山聽罷,面色稍緩,眉頭卻随即緊皺了起來:“周作為并不掌管居庸關外的兵營,他舍近求遠地從關外調兵是為什麽?這并不合情理。”
孟覺新點頭以示同意,說道:“不錯,但這事一兩句說不清,所以大将軍才叫我來尋你,等回去了,咱們一起再商對策。”
暮東山聽見這句,心裏忽然一機靈,問道:“大将軍叫你來的?他怎麽知道我在這?我離開之前給大将軍遞交了書信,說因為家母身體不好,所以告假回了老家……”
孟覺新沒等他說完,就“咳!”了一聲:“別提啦,你這謊全露餡了。你跟晴夫人一起跑出來的是不是?大将軍都知道了!”
暮東山的臉登時跟個熟透了的大紅柿子似的滿臉通紅,急聲道:“什麽跟晴夫人一起跑出來……”
他一看旁邊站着的那四個騎兵,雖然假模假式地把臉繃得跟金剛一樣,但眼中全都是憋不住的好奇之色,一個個豎着耳朵聽八卦的樣子,登時火兒道:“孟覺新,你小子是不是給我瞎傳來着?我跟你說,我怎麽樣倒罷了,你可千萬別幹有辱晴夫人名節的事!”
孟覺新見暮東山真急了,急忙指着自己和身後那四個解釋道:“大哥別急,這事兒除了咱們五個,沒別人知道。”
暮東山瞪着牛眼怒道:“那大将軍怎麽就知道了?”
孟覺新連連擺手笑道:“那可真不是我說的,是婉夫人,她是為了幫你。京城出事了,大将軍要找你,你不是留了封信說我姑病了麽?他就派人回了老家,結果發現你根本沒回去,他當然就生氣了。婉夫人聽說這件事之後,怕大将軍責怪于你,便去了将軍府,将一切實話實說了。所以大哥無須擔心,大将軍并沒有責罰你的意思。當時咱們幾個都在場,親眼看見他氣得滿屋子亂轉,說這事兒要怪,得怪晴夫人任性。”
暮東山聽完忙道:“不,也不是她的錯,她并沒有脅迫我。”說完這句,忽然覺得其實沒有跟這幾個愣小子交代自己心理歷程的必要,便不說了,改口道:“現在也不是說私事的時候,我先跟你們回去見大将軍。”
孟覺新點了點頭:“我多備了匹馬,今晚休息一晚,明日就一起回城。”
六個人于是在山中露宿了一夜,次日天未亮,便起身出發,往京城趕去。
這一路上暮東山發現距京城半徑百裏以內開始,每隔十幾裏路都新增了哨崗,并有軍營駐紮。六人夜以繼日地趕路,沿途就住在這些軍營裏,了解了不少現下的情況。
回京後,暮東山一刻也不敢耽誤,回家撂下行李,馬不停蹄地就去了大将軍府。
燈火通明的會客堂上,花婉坐在花武的身邊,神情專注地在說着什麽。她帶說着話,目光偶然地往門口轉了下,忽然看見暮東山就站在廳前,正在猶豫該不該進來。
她停下正說着的話,眼望着暮東山對花武笑道:“爹,說曹操曹操就到。”
那花武雖然已經年過六旬,但卻精神矍铄雙目有神,渾身上下透着凜然不可侵的威嚴。他也看見了暮東山,沒等暮東山上前給他行禮,先敞開了聲音說道:“小子!過來。”
暮東山聽見這一聲,不知是吉是兇,不敢造次。走上前去單膝跪地,給花武行禮道:“屬下見過大将軍。”
花武走下地臺,來到暮東山跟前,停下腳步,手放在腰間的劍柄上,粗聲粗氣地問道:“你把我女兒拐哪兒去了?”
暮東山心裏一驚,本來剛起身起到一半兒,這下又跪回去了:“屬下不敢!晴夫人現在跟瑢親王在一起,正在回京的路上。屬下已派人接應,這幾日即可安全抵達京城。”
“我沒問你她此刻如何,我問你是怎麽把她拐跑的!”
暮東山一聽這話,心裏可就有些打起小鼓來了,心想:“孟覺新那小子明明說婉夫人已經替我解釋過了,但是怎麽大将軍還是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
但花武的話他不能不答,略一沉思之後,俯首答道:“大将軍明鑒,屬下對晴夫人絕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當日晴夫人跟瑢親王鬧了矛盾,要離家出走,屬下怕她孤身一人路上遇險,這才決定陪在晴夫人身邊。”
花武好似對他的回答比較滿意,一改剛才刻意板起來的嚴肅面孔,神色緩和地颔首道:“你确實不能對她再有想法,但你要保護她。你做的沒錯。”俯身拍了拍暮東山的肩膀:“起來吧。”
暮東山這才明白花武是故意試探他,遂站起身來。
花武回到座位上,端起一杯茶,搖頭道:“我這個小女兒,什麽都好,就是脾氣太差。能容忍她的人不多,瑢親王算一個,你也算一個。婉兒都跟我說了。我料想也是晴兒那丫頭使出苦肉計硬拉着你,讓你進退兩難,不然你不會連軍中事務都來不及妥善安排好,只留封信就匆匆地走了。”
暮東山聽到這裏,眼含感激地看了看花婉,花婉微微一笑。
花武呷了口茶,繼續道:“她雖然這般胡鬧,但若非知道有你在他身邊,我還真無法放心。這事算我教女不嚴,你沒有錯。”這句話就算赦免了暮東山所有潛在的過失,暮東山聽罷,立刻俯身行禮道:“謝大将軍!”
花武點了點頭,喝了幾口茶之後,放下茶杯,走到堂北角一張很大的四方木桌旁。
那上面平鋪着一張地圖,花武拿起一盞粗燭燈,照着那地圖,對暮東山道:“言歸正傳,周作為起兵謀反之事,想必你已經聽說了。過來,我跟你說說。”
暮東山走到桌邊,花武将燭燈放低,湊近地圖,伸手在地圖上從北側居庸關一路往南滑,經過玉泉山、香山,沿着永定河一路畫到了先農壇以西,說道:“周作為的軍隊就是順着這條線進京,然後……”
花武在南苑西南邊“固安”的位置,用手指畫了個圈:“控制了固安大營,途經南紅門,北上進京。”
他畫完這兩條線,放下燈燭說道:“他們進關時被西山大營的人及時發現,還沒過西山就被鎮壓了。而固安大營是京城西南最大的軍營,周作為雖然拿到了兵權,但過永定河時內部起了矛盾,散成了兩隊,被咱們坐收漁利,一舉拿下了。”
花武說完這些,兩眼望着暮東山問道:“你怎麽看這事?”
暮東山沉思了片刻,沉聲道:“周作為從西北長途跋涉地調兵,這首先就不是明智之舉了。再者,他雖然拿到了固安大營的兵權,但顯然并不穩固,才會從內部分崩離析。從這兩點來看,他攻城的策略是失敗的。”
花武颔首表示贊同,繼而說道:“他從關外調兵,是因為他調動不了西山大營的兵馬,所以才舍近求遠。按照常理,他既然有辦法拿下固安大營,就應該先控制西山,他如果這麽做,就還有那麽一絲希望能成功。但從西山大營的線報來看,他連嘗試都沒嘗試,直接去了關外……這說明什麽?”
花武望着暮東山,沒有繼續說下去。
暮東山心中一動:“他太心急了。”
花武點了點頭:“不錯,出于某種原因他急于出兵,操之過急。”他伸手在地圖上西山大營的位置輕輕點了幾點,語重心長道,“沒有做好準備就出兵 - 是兵家大忌。”
花婉在旁聽着,忍不住插嘴道:“但過年趕集有着急的,打仗他着什麽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