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花武指出周作為失敗的主要原因是準備不充分,操之過急,花婉聽了忍不住道:“趕集有着急的,可打仗他着什麽急呢?”
花武道:“這個問題只有周作為能回答,但他已經死了。”
暮東山聞言道:“哦?是戰死的嗎?”
“是自殺。這次叛亂雖被及時鎮壓了,但皇上為此盛怒,下旨嚴查。周作為被抓之後,當晚就割喉自盡了。他若是從頭至尾死不認罪,或是請求輕判,這事大概也就這樣了。但他一字未吐就自行了斷,這件事就絕不簡單。”
“大将軍是說他背後有人?”
花武緩聲道:“我有線報說,周作為叛亂前,與祿親王,還有兵部侍郎石海聯系頗為緊密。”
暮東山和花婉同時道:“祿親王?”
花武點了點頭:“是否巧合,現在還很難講。”他轉頭對暮東山交代,“我已跟聖上請過旨意,由你暫時接管京城禁軍總領一職。趕緊去辦交接吧。”
暮東山立刻俯身行禮:“謝大将軍!”轉身往堂外走去。
暮東山一離開,花婉就面帶不安地問花武:“爹,您的人說了什麽?怎麽會跟祿親王有關呢?”
花武面沉似水,低聲囑咐花婉道:“祿親王與此事有關,其實我早有察覺。但還沒有真憑實據,不能妄下定論,你出去也不要随便亂講。事關重大,若有一絲差池,是要掉腦袋的。”
花婉神色一凜,正色道:“女兒明白。”
接下來數十日,暮東山都在幫花武嚴查周作為叛亂之事,卻一直沒能查到什麽有價值的東西。
周作為死前留下一封認罪書,将所有罪行獨攬下來,連個查案的機會都沒給大理寺,被抓當夜就死了個幹淨利索。
周作為的認罪書上,将自己的罪行一五一十逐一交代,就連原因和佐證都寫得十分清楚,讓旁人連半點質疑的餘地都沒有。
但正因為這樣的一番大包大攬,在花武看來反像是預先設計好的,令周作為的認罪顯得極其牽強 - 最起碼他自己和暮東山都是心存懷疑的。
花武叫暮東山從周作為身邊人下手,追溯着往上查,卻總是查到一半線索就斷了。每當好不容易出現一個可能知道內情的人,卻不是暴死就是失蹤,讓原本出現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了。
但也正是如此,讓花武愈加懷疑。
時過半月。
這日,花武将暮東山叫到府中,再次談及此事。
兩人就這半月來的調查結果探讨了幾個時辰,卻始終不能得出一個明确的結論。說到後來,再無新的想法可說,就默然無語地各自思索起來。
花武手握一盞白瓷茶碗,在腦中梳理幾日來得到的情報。正想得入神的時候,暮東山忽然開口說道:“祿親王已經連續多日未曾上朝,聽說這次病得很重。”
“他身體向來不好,當年要不是這個原因,如今坐擁天下的是他也未可知。”
花武随口一說,暮東山卻聽出了另一層意思。他思忖片刻,手扶桌沿,眼望着花武說道:“我有個猜想,不知對不對。”
“說來聽聽。”
“周作為那麽着急出兵,會不會跟祿親王病重有關?”
花武心中一凜,擡起手緩緩地摸着自己下巴的絡腮胡,陷入了沉思。就在這時,堂外忽然有人高聲道:“暮将軍此話有理,本王就是來詳談此事的!”
兩人一起向門外望去,就見李瑢正邁進堂來,身後跟着楊五。
花武和暮東山見了李瑢,俯身行禮道:“見過瑢親王。”花武繼而道:“不知瑢親王已經回城,未能遠迎。”
李瑢則道:“我兩個時辰之前才剛回府,因為聽到一件很要緊的事,所以立刻就趕來見岳父大人了。”李瑢性格中原本就有讀書人那種謙遜之氣,因此對花武很是客氣。
花武道:“不敢,瑢親王請上座。”将李瑢讓到首座,随後自己坐下,問道:“王爺所說的是什麽要緊事?”
李瑢的神色罕見地陰沉:“不久之前,我請這位楊先生入幕,并從他那裏得知一件事,此事關系重大,我特意來此,是想聽聽大将軍的意見。”說完,指了下身邊的楊五。
暮東山卻十分納悶,心想:“這人不是叫楊五?清繳黑風寨的時候我見過他,他不是土匪頭子胡大拿的侄子麽?怎麽搖身一變,成了瑢親王的幕僚了?”想着不禁打量了楊五兩下。
暮東山哪裏知道李瑢跟楊五之間錯綜複雜的關系?更別提李瑢還有小辮子抓在楊五的手裏,如今堂上這麽多人,李瑢不好解釋那麽多,幹脆不解釋,只管将楊五說成是個入幕的幕僚了。
楊五看見暮東山納悶的眼神,并不出聲,只是欣然坐着。
花武這時對李瑢道:“瑢親王請講。”
李瑢卻轉臉看向楊五,說道:“你來說吧。”
接下來,楊五便将阿柳的身世、當日太子府被圍剿時公孫敏最後的交代以及《龍盤虎踞圖》中老虎頭上繡有“三王”二字等事詳細說了一遍,說完又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是在下親身經歷。”又把自己年幼時親眼看見李祿的謀士傅庭之将玄黃教主陳勉全家滅口的事也說了出來,最後對花武拱手道:“當時在下的師伯也在場,可以作證。”
李瑢沉聲接道:“他的師伯雖然暫時失去記憶,但我有辦法将他治好。等他恢複了,這件事便又清晰一層了。”
花武沉思不語。
李瑢等了片刻,忍不住問道:“大将軍如何看待此事?”
花武面沉似水,半晌說道:“事關重大,有幾件事我還要查證清楚,在此期間,還請這位楊先生和他師伯暫且不要離開京城。”
李瑢聽花武的意思是要留楊五作證,便道:“好,既然如此,那就等大将軍的消息了。”說完想想再沒別的什麽事要說了,就打算起身告辭。他剛站起來,花武卻道:“王爺且慢,有幾句話老夫想單獨跟王爺說一說。”說着看了一眼李瑢身邊的楊五。
楊五看得明白,于是微微一笑,對李瑢抱腕道:“在下先行一步。”說完轉身離開了。
花武等楊五走了,眼望着李瑢,正色沉聲道:“王爺,剛才那位楊先生所說的話,只是一面之詞,要謹慎聽之,不可全信啊。周作為犯上作亂或許與祿親王有些關系,但不代表太子案也一定就是祿親王所為。太子案早已蓋棺定論,如今翻案,無異于是讓皇上承認先皇犯下了個天大的錯誤。當年太子被廢、公孫家滿門被斬,舉國上下,婦孺皆知。現在說其實是先皇殺錯了人……那可就成了荒天下之大謬的冤假錯案了!”
李瑢的神情異常嚴肅,臉上浮現出從未有過的的凝重。
他沉默了許久,緩緩說道:“你這麽想,是為了維護皇家的顏面,初衷是沒有錯的。但我們不可掩耳盜鈴,我也不願相信是我三哥所為,但設若真的是他……”他臉上劃過一絲心痛之色,“設若當年真是他所為,那他便犯下了滔天大罪,且罪不可恕!”
李瑢斯文的眉眼中像有寒星閃爍,透着不同尋常的犀利:“先皇已經駕鶴西歸,如今是六哥當政。是非曲直,歷史自有公斷,已經錯了的事,掩蓋事實、塗改史書也并不能使其變為對的,只會讓更多無辜的人痛苦罷了。太子案若真是錯判,就必須還前太子和公孫家一個清白!比起維護皇家顏面,歪曲史實要不得!”
花武炯炯有神地望着李瑢,眼中隐隐似有贊賞之色,但卻沉聲道:“瑢親王所言甚是,只不過凡事要講證據,楊先生和他師伯的話還需查驗,暫時不可輕信。”
李瑢颔首道:“好。”
花武起身在房中踱了幾步,回身忽道:“此事不宜打草驚蛇,還要等到掌握了确鑿證據,才好禀報皇上。否則虛驚一場,欺君之罪難逃。這一點,王爺可認同?”
李瑢點了點頭:“我同意。”
門外夜色中,院裏那棵斜長出牆外的老槐樹上,忽然“啪”的一聲輕響。
楊五從樹冠的黑影中蹿出,輕飄飄落在大将軍府的圍牆外。
他在夜路上疾走,回想着剛才聽到的花武和李瑢的對話。花武飽經世變,因此處事謹慎,這是很正常的:他若輕信人言,也坐不到今天這個位置。
但楊五亦不擔心自己被懷疑,因為他簡直二十四分地肯定:太子案的背後肯定是李祿無疑。楊五相信以花武的冷靜和睿智,遲早會查出真相 - 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不過想到這兒,楊五的心中對李瑢倒生出一些欽佩之意來:那位書呆子王爺一到關鍵時刻,身上就總能陡然冒出一股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邪不勝正的浩然正氣,也是很有趣了。
他帶走帶想,往瑢王府走去,不知不覺,覺得眼前景色有些眼熟。放眼看去,才發現是他第一次遇見阿柳那晚,帶她逃出地道後,出來就是眼前這片空曠之地。
楊五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天上一輪半圓的明月高挂在連綿起伏的山巅,月華如浩渺的煙波籠罩着群峰。
這景色跟那晚是一樣的。
楊五忽然想起那時阿柳摘下面紗,緊接着臉色微紅逃也似的溜走了的情景,心中仍是一陣悸動。他站在原地,仰望着明月,阿柳美好的倩影在腦海裏依稀浮現出來。
楊五心中不禁默然暗道:“這血海深仇你不是不能報,但報仇就意味着總要有人流血甚至死去……而且那還是你曾一度以為對你有救命之恩的恩人……你狠得下這個心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