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阿柳走出地牢。
夜涼如水,冰涼的晚風迎面吹來,吹得滿園竹葉沙沙地響。
在地牢裏待得太久,站在空曠裏,阿柳忍不住擡頭去望浩瀚的夜空。
天淡星稀,耳邊竹波似海,聲聲如濤,那萬葉千聲,仿佛牽動着銀河裏的星星都在微微顫動。
阿柳抹去眼角的淚痕,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往澤蘭堂走去。
李祿此刻并不在澤蘭堂。所以她徑直來到憩雲軒。
推門進去的時候,屋裏只點着幾根細燭,燭火搖曳,把帷帳的影子都拖長了,軟綿綿地在牆上晃動着。桌邊坐着個低泣的女孩子,正是彩月。
她哭得傷心,連阿柳進來都沒聽見。直到阿柳輕喚了她一聲,她才驚醒過來,擡頭見是阿柳,一下子驚喜地瞪大了眼睛,抓着阿柳的手連聲道:“姑娘!真的是你!是王爺下令放你出來的嗎?”
阿柳淡笑道:“沒有,王爺不知道,是我自己跑出來的。”
彩月頓時一愣,神情很是迷茫。
阿柳卻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問道:“王爺呢?”
“在前院。”
阿柳慢慢點了點頭:“他現在回前院住了。”
彩月聽了連連擺手:“不,姑娘不在的時候,王爺一直獨自住在澤蘭堂,只有有事的時候才回前院。現在這個時辰……”她看了看窗外,“再過一會兒,通常就該回來了。”
“那你趁現在幫我洗個澡,然後換一套幹淨的衣服,好不好?你看我。”阿柳後退了兩步,對彩月道:“都髒得不成個樣子了。”
彩月雖然不明白為何阿柳能自己離開地牢,但無論如何,她此刻完好無缺地站在眼前,這就行了。于是抹去臉上的眼淚,答應了一聲,轉身出去給阿柳燒熱水。
等彩月離開了,阿柳打開衣櫃,一件一件地看着。
當初李祿給她做的新衣服裏,有一套青色新綢繡白色團鶴的,她最喜歡,卻還從來沒有穿過。那上面白鶴繡得極有仙氣,青山白鶴,說不出的幹淨素雅。
她将這套衣服抽出來,放在了床上,準備一會兒穿上。
在等彩月的時候,她坐在床邊,環視着整個憩雲軒。
去年剛入冬時,她跟李祿就坐在這間房裏,在暖烘烘的火盆旁邊,李祿低頭寫字,她在旁邊給他織那副他永遠不滿意、因此永遠要拆了重織的手套。
窗外雪花紛飛,冰天雪地,他的祿王府裏白雪翠竹,那麽清冷。
可當時她真的不覺得冷。
時光微暖。
燭光溫柔地将淡黃色的燭影輕搖着,讓阿柳有種錯覺,一切仿佛只是做了場夢。大夢初醒後,物是人非。
沐浴後,彩月幫阿柳穿好衣服、給她梳好了頭發,舉着銅鏡反複比着給她看,口中還不停地贊道:“姑娘迷死人了,這回等王爺回來,可千萬別再惹他生氣了!”
銅鏡中的人沒有答話,起身從衣櫃裏取出一個鑲嵌着珍珠貝的首飾盒。打開來,挑揀了幾條上好的項鏈和玉镯,用絲帕包好,望着彩月說道:“我現在說的話不是玩笑,你一定要照我說的做。”
她将那包首飾放在彩月的手中,囑咐道:“你拿着這些,即刻離開祿王府。你不是一直說想回老家開個茶鋪子?有了這些錢,足夠你做任何想做的事了。”
彩月吃了一驚,急忙往回推,邊推邊道:“姑娘為何忽然說這樣的話?怪吓人的!彩月一輩子伺候姑娘,哪兒也不去!”
阿柳将那包首飾使勁重新塞回到她手裏,語氣急促起來:“等下官軍就會來祿王府抄家,到時候祿王府的家奴都會被抓,你快走!”
彩月震驚得臉都白了,她顫抖着手抓着阿柳:“那,那姑娘你怎麽辦?”
“我自有安排,別擔心我。”
彩月急得馬上要哭出來:“真的麽?姑娘,你千萬不要騙我。你要是有事,我也不走!”
阿柳輕推了她一把,把她往外推去:“快走,有緣将來一定還會再見的,去吧。”
彩月面對如此突然的離別,又驚又難過,兩只手捧着那包首飾,簡直哭得不成樣子。
阿柳堅持将她推出門去,她最後扒着門框哭道:“姑娘,我就在老家,哪兒也不去!我還能見到姑娘嗎?”
阿柳紅着眼眶道:“傻丫頭,怎麽見不到?咱們兩個都是七老八十,走不動道了嗎?快去吧。”
彩月泣不成聲,最後見阿柳要發火的樣子,才抹着眼淚,一步三回頭地跑入了夜色裏。
阿柳見彩月跑沒了影,才放心地轉過身,回到房裏。
空蕩蕩的房間裏,剛才還有彩月叽叽喳喳像小鳥一般清脆的說話聲,此刻卻靜悄悄的。阿柳心中不禁一酸,在梳妝臺邊緩緩坐了下來。
不知坐了多久,一個深沉如玉石般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柳兒。”
那聲音如此熟悉。
她沒有動,面前的銅鏡裏,她看見他緩步走近,在她身後停了下來。
她聞到他身上清冷的檀香隐隐飄來,心裏忽然一疼。
她站起來,轉過身望向他,卻吃了一驚:他臉色極差,就像一張慘白的紙,沒有血色,只有那雙好看的眼睛依然如寒星般清冷。
阿柳靜等着他來問自己是怎麽從死牢裏逃出來的,但李祿就只是那麽望着她,仿佛在看一件期盼許久卻總不可得的珍寶。許久,他終于開了口:“你不在,我喝的藥都是苦的。”
他居然沒有問她為何會站在這裏。
“王爺忘了,……藥本來就是苦的。”
他輕嘆了一聲:“可在我印象裏,你熬的藥并不苦。”話剛說完,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來勢兇猛,簡直要把他整個人震碎了。直到他咳得不得不彎下腰,臉上浮現一片不正常的潮紅來,她終于還是忍不住扶住了他:“王爺最近沒有喝藥麽?”
他深喘着,半天才勉強吐出幾個字:“忘記了。”
他竭力地直起腰來,用手捂着口,等了許久,臉色才稍有恢複,說道:“那麽我現在想喝,你給我熬麽?”
阿柳遲疑着。李祿目不轉睛地望着她,眼含期盼,卻沒有再多請求她一個字。
半晌,阿柳點了點頭,松開扶着他的手,往屋外走去。
李祿卻忽然拉住了她:“等下,……我不想喝藥了。……我想喝紅豆粥,你做嗎?”
她沒有答應,也沒有不答應,只是輕輕推開李祿拉着她的手,離開了房間。
她感覺自己的心像是空了。
冬天已經過了,這是初春的深夜,她渾身的血液卻像凍成了冰。
她走出憩雲軒,穿過竹林小徑,來到澤蘭堂。
在澤蘭堂上,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憩雲軒。
遠處的憩雲軒裏,昏黃的燈影将李祿的影子映照在紗窗上,他一動不動地坐着。
阿柳轉回頭,走到澤蘭堂李祿的書案後,從書架上一一找過去,最後在一本舊書前停了下來。她抽出那本書,緩緩翻到了中間的一頁。
裏面夾着一個白色的小紙包。
她凝視着那個小小的紙包,輕輕拿了起來,然後合上了那本書。
淚水濺在書皮上,藍色變得更加深藍,慢慢暈染成了模糊的一片。
阿柳來到廚房,廚房裏不知為何空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她支起小爐子,從竈臺後取出紅豆和米,給李祿熬起粥來。
初春微寒的夜風從廚房的門縫裏一陣一陣往裏鑽,阿柳慢慢地攪動着鍋裏的紅豆粥。
甜甜的粥香含着陣陣暖意,拂到臉上來,卻化成了淚水。
她從懷中掏出那白色的紙包,顫抖着打了開來,那裏面放的是一小撮綠色的粉末。
她用手絹緊捂住臉,無聲地哭着,但只哭了片刻,她忽然狠狠擦去淚水,猛地把那包綠色粉末盡數倒進了粥裏,飛快地攪動着,直到那綠色完全融化。
她端着那碗紅豆粥,穿過庭院,回到了憩雲軒。
房間裏,李祿的臉色還是一樣蒼白,坐在那裏等她。
聽見阿柳進來,他擡起頭來,目光落在她眼角的淚痕上時,他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接着被一種複雜的迷茫替代。
阿柳将粥碗放在他面前,輕聲道:“喝吧。”
李祿的神色立時溫暖起來,這一絲溫暖讓他的臉色都顯得有些紅潤了。
他拿起湯羹在粥裏攪了攪,柔聲問道:“你不喝麽?”
阿柳扭過頭,兩眼只望着他身邊的紅燭,搖了搖頭:“你喝吧。”
李祿沒再多說,他舉起湯羹吹了吹,低下頭,輕喝了一口。湯汁入口的瞬間,他眼中驟然乍現出一股寒意和驚恐,但轉瞬間就被滿眼的痛苦替代了。但他一直沒有擡頭,依然低着頭,慢慢繼續喝了下去。
等喝完半碗,他才擡起頭來,淡笑道:“很好喝。跟上次一樣。”
阿柳的目光在燭影中微微跳動着,分不清是她眼中的光,還是淚。
李祿靜靜望了她半晌,忽道:“我最近在院子裏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你來跟我看看,好嗎?”
阿柳有些意外地轉回頭看向他,就見他毫無血色的臉上并沒有表情,似很随意地站起身來,對阿柳道:“來吧,這是很難得一見的。”說完,不等阿柳回應,自己先走出了房去。
阿柳微怔了怔,還是起身跟着他走了出去。
李祿來到那片竹海中,影影綽綽的竹影在月光下,像染在水墨畫上一樣透明。
他站在那片清影裏,整個人都顯得透明起來,像是虛無的。
他向阿柳招了招手,阿柳走了過去,他指着竹林裏的一個角落,對她輕聲道:“你看,那是什麽?”
阿柳順着他的手指望去,竹林昏暗的角落裏,月亮的清輝從密密層層的竹葉間漏下,照亮了一個小小的窩。
她悄聲走過去,發現窩裏赫然躺着四只剛出生不久的小雪狐,銀色的絨毛在微寒中輕輕随風而動,看上去柔軟極了。怕驚吓到沉睡的它們不敢摸,阿柳只是愛憐地看了許久,才回頭問李祿:“它們的媽媽呢?”
“出去覓食了。我救了它們一家,那只母狐貍就在這裏安了家。”
阿柳輕聲道:“它一定是感覺到你不會傷害它們,所以才留了下來。”
李祿彎下腰,伸手輕拍了拍那四只小雪狐,四團絨球似的小家夥從夢裏醒來,立刻擠作一團,争相地望着李祿。
李祿把它們盡數抱了起來,走到院角的一個角門前,打開門,卻将它們都放了出去。那些小家夥迷惑地回頭望着,最後四只一起,向遠處的林中跑去。
阿柳詫異地問道:“王爺讓它們去哪裏呢?”
李祿淡淡道:“去找它們的媽媽。這裏不是它們該安家的地方,它們應該生活在更廣闊的地方。”
“……我記得王爺說過不喜歡孩子。”
李祿沉默了一陣,說道:“我是不大喜歡孩子,但我卻不願意看到別人孤單。”
他說完這話,臉色忽然微變,猛地用手捂住了口。半晌,像忍着極大的痛苦,輕聲道:“回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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