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回到憩雲軒,阿柳脫下外衣疊好了放在床邊,再想去接李祿的披風,卻看見李祿整個人忽然向地上栽去。
阿柳臉上瞬間沒有了血色,沖上去拼命撐住了他,扶到桌邊讓他坐下。
李祿的嘴唇都變成白垩一般,他深喘着氣,兩手骨節發青,微微顫抖着,但眼裏卻驟然射出火焰一樣的光芒來。
他緊咬牙關,慢慢地對阿柳說道:“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件事。我給我身邊最親信的三個人,每個人都透露了一個口風。我分別叫來這三人,對每個人都說近來我身體每況愈下,已經病入膏肓,因此打算辭去親王的爵位,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養病,再不過問世事。對這三人,我跟每人都說了一個不同的地方,對第一個人,我說去陽溯;對第二個人,我說去嶺南;而對第三個人,我說要去關東。我特意囑咐他們,切記不可把我要去的地方告訴第二個人。”
“昨日上朝時,花武忽然問我近來身體如何,還說關東山好山好水,勸我多住些時候。”李祿輕輕冷笑了一聲:“我告訴說要去關東的那個人,就是傅庭之。我早知道他們當中有人倒向了花武,卻沒想到是他。”
他眉頭忽然緊鎖,看上去極不舒服,臉色也變得鐵青,但眼中卻陡然蹿出沖天的烈火,将他的雙瞳燒得通紅:
“這場仗我是輸了!”
他“砰”的一拳狠狠砸在了桌上,眼裏盡是不甘:“周作為那一仗,我本可以等更完美的時機,做更有把握的謀劃,但我的身體卻不行了!……若不是這不争氣的身體,若不是生成個沒名沒分的皇子,若不是生在了這皇家……!”他的神色萬分痛苦和悲傷,“我什麽都不比他們差,只想讨回公道,不再過兒時那種受盡屈辱的生活,為何偏偏天不助我!”
阿柳顫聲道:“即使你有萬般理由,也不能濫殺無辜、栽贓他人!”
李祿神情像被地獄的烈火滾燒一般低吼:“栽贓給李珺,我從來沒有後悔過!皇家無真情,我不殺別人別人也會來殺我!這件事你再說一萬次我也不後悔!”
他眼中緊接着劃過一絲悲涼的痛苦:“我這輩子唯一後悔的事,就是傷害了阿敏。我原本只想栽贓給太子,沒想公孫恒堅決不肯将自己撇清關系。他說他是太子的師父,太子有罪,就是他的罪,結果牽連了公孫全家,阿敏不能幸免,讓你也孤苦伶仃地生活在這世上……”
“當我得知先皇把公孫恒也列為逆臣時,我真的震驚極了。見到阿敏的時候,她只剩最後一口氣,臨走前她跟我說,她知道是我。…我喜歡了她這麽多年,她從來沒有求過我任何事,但在這件事上,她怕我對你下手,硬逼着我發誓保你一生無虞。柳兒,你知道麽,在你很小的時候我見過你一次。但見到你我就無法不想起阿敏,所以當時我跟自己說,這輩子都絕不再見你。誰想到那日在老七的府中,還是讓我見着了。你出落得跟阿敏如此相似,自那以後,我知道不對,但卻根本無法控制自己想你。”
阿柳聽得泣不成聲,撕聲哭喊道:“但姑姑她恨你!恨你!她把你的名字繡在湘繡上,就是為了讓我有天找你,給公孫家報仇雪恨!”
李祿慘然一笑:“我知道。我欠你和阿敏的,這輩子都還不清。”
他神色忽然猛地一凜,血從口出,鮮血猩紅刺眼,染紅他前襟上滿滿一片。他摔落在地上,緊咬着牙道:“……所以命中注定,讓你送我這一程。”
阿柳全身驟然冰涼:“……你知道粥裏有毒?”
李祿凄然道:“我當然知道。”
阿柳的淚水奪眶而出,卻猛然間臉色一變,恨聲道:“可是我知道你有解藥,等我走了,你總會自救的。即便如此,我也要試一試,哪怕跟你死在一起,這個仇我也一定要報!”
李祿淡淡一笑,他抹去嘴角殷紅的鮮血,從懷中掏出一個琉璃的小瓶子,打開瓶蓋,擡手就将瓶子裏的粉末盡數都倒在了火盆裏,然後将那小瓶子也投了進去。
火盆裏猛地竄起一股淡紫色的火焰,瞬間又平靜了下去。
他看着那些粉末被燃燒殆盡,輕聲道:“那瓶子裏的就是解藥,世上再沒有了。我不知道對你來說,這能不能算是報了仇,大概不能吧?你心裏可能在說,這太便宜我了。但對我來說,這卻是最圓滿的結果了。”
他沉沉地望着炭火上點點紅色的火星,臉被那火光照得忽明忽暗,半晌,忽然對阿柳說道:“我雖敗了,卻不想任人宰割。我知道花武今晚查抄王府,我已經囑咐孫倌,放走府中下人,灑下燈油。過一會兒火點起來了,這祿王府裏的一切都會随我一起走。我原本就打算今晚放你離開,現在既然你自己出來了,就快走吧,官兵馬上要到了。”
阿柳震驚地望着他。
他卻沒有再看她,只是慢慢低垂下頭,仿佛要睡了。
寂靜中,火舌舔舐木頭的聲音隐隐傳來。
祿王府的後院亮起一片火光。
一點,兩點,一團,兩團……連成片,變成海,烈火如滔天的海浪,鋪天蓋地的從後院壓來。
李祿的神色甚是疲憊,卻猛地睜開了眼,急聲對阿柳道:“快走。”
阿柳沒有動。
“柳兒!快走!”
風從門外撲面而來,是滾熱的。
李祿強撐着顫抖的身子,咬牙奔到阿柳身前,抱起她向殿外沖去,力氣卻很快耗盡,倒在了殿門前。
他臉色被漫天的火光映得通紅,兩眼只盯着阿柳:“快離開……”他雙手死死攥着阿柳的手,像要把她的手握斷一樣。裂骨的疼痛讓阿柳瞬間徹底清醒過來,烈火濃煙中,她最後看了一眼李祿,猛地站起身,向祿王府外跑去。
李祿吃力地撐起身子,靠住寝殿的大門,直到那門框也變得滾燙,他卻渾然不覺,眼中只有遠處阿柳的背影。
漫天漫地的濃霧之中,那背影依稀仿佛變成了那個讓他日思夜想、幾近将他折磨瘋了的人,熊熊烈火中她緩緩轉過身,巧笑嫣然,一如當年,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
他伸手想去抓住火中的倩影,誰知剛牽在手中,那影子卻像缥缈的煙雲般愀然散開了,只剩下遠處那個小小的身影,在漫天火光中跑得踉踉跄跄。
血從口中噴出,猶自止不住,他強撐着身子,意識只剩下焦急的默念,催促着那漸行漸遠的身影:“快跑,快跑……”
阿柳拼命地跑着,淚水從眼角流下,很快被熱浪烤幹。
就在她覺得滿腔煙塵無法呼吸,驚恐地快要昏過去時,一個清瘦高挑的身影忽然從火光中出現,身輕如燕地将她攬入懷中,随即一塊濕布輕輕地捂上了她的口。
朦胧中,楊五溫柔而略帶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別怕,……沒事了。”
她身後,雕梁畫棟的祿王府在一片火海中,随着他的主人一起,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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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過十五載,當年震驚天下的太子案終于沉冤昭雪。
李瑁昭告天下,為前太子李珺及太子太保公孫恒全家洗清冤屈。
李珺墓重遷皇陵,公孫恒追封衛國公。
李祿孤葬于關外,墓不立碑,永世不留名。
李瑢保薦楊五任守城衛千總,卻被楊五婉言拒絕。
阿柳複名公孫柳,身為前朝忠臣衛國公公孫恒的長孫女,也是公孫家唯一的後人,經花婉和李瑢牽線,許配給朝中一品殿閣大學士蔣德銘的長子蔣忠。
正是草長莺飛的時節。
一場春雨過後,護城河畔柳絮濛濛,如花飛雪。
遠山層層疊疊的林海裏,繁茂的枝頭抽出鵝黃新綠的嫩芽。京城中楊柳堆煙,芳菲争豔,站在高臺樹色中,遠眺近觀,綠水更在青山外,滿目一片好春光。
漫長的冬日就這樣悄然無聲地離開了。
關外居庸疊翠。
一名身着淡青色布衫的少女走在林間,懷中捧了新摘的粉白色杏花枝子,理得整整齊齊一把。
她踏着小路,來到半山中一片荒無人跡的空地上,在那裏,孤零零地立着一座沒有名字的孤墳。
少女走到墳前,跪下身來,将墳上的野草仔細地一一除去,把花擺在了上面。裁剪冰绡般通透的杏花一放上去,那墳墓立刻顯得不那麽孤單了。
少女靜望了那座孤墳許久,最後說道:“你畢竟照顧了我這麽多年。”她伸手把杏花擺得很漂亮,然後用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你喜歡杏花嗎,……這是我姑姑最喜歡的花。”
整理完花瓣,她正要起身,忽然發現墳邊的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枝新鮮的桃花枝,來時明明還沒有的。
少女吃驚地起身四下一望,見不遠處老樹濃密的樹冠中,一個容貌清朗的青年半倚半靠地坐在枝幹上,手裏擺弄着一朵桃花,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一見這青年,忍不住微微一笑,仰頭問他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那青年縱身從樹上跳下,像根羽毛似的輕飄飄落了地,邊向她走來邊笑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少女好奇地問道:“我剛才一直在這裏,怎麽就沒看見你到底是如何放了一枝花在我面前的?”
青年笑道:“我早跟你說過,我的本事多得很,你都還沒見過。”說完,卻只是看着她。她見他目不轉睛地瞧着自己,臉上微微一紅,問道:“你看什麽?”
青年道:“我在這裏等你,卻不是很肯定你能來。現在你來了,我當然很高興,但卻不明白你為何能夠……”
她不等他說完,忽然歪頭一笑:“我不想嫁,自然就不嫁咯,還要什麽原因?”
春風送暖,陌上草薰。
兩人在林間漫步,他忍不住問:“那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少女走到懸崖邊,山風獵獵,把她淡綠色的裙子都吹得飛揚起來。她張開雙臂,朗聲道:“天大地大,去哪裏不行?”
青年站到她身旁,瞧着她的側臉說道:“江湖險惡,你一個女孩子四處走,很危險的。”
少女轉過頭,用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那你有什麽好建議。”
青年笑道:“我的建議啊,跟着前輩走有肉吃,還是個帥氣沖天的前輩,到哪裏都吃香。”
少女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容一如春花,別樣的好看。
青年望着她清麗的笑顏,很有些認真地問她:“怎麽樣,你跟不跟我走?”
少女歪過頭想了一想,輕笑着點了點頭,随即問他:“我其實一直想問你,你一個浪跡江湖的神偷,為何要來蹚這趟渾水?”
那青年笑容清朗,望向遠水處一片山花爛漫,說道:“我雖蹚了一趟渾水,卻得了滿山的春風,何樂而不為呢?”
————《盜春風》終。
作者有話要說:
《盜春風》全文終,謝謝小天使們的一路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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