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個玩笑”……原來這個“玩笑”暗藏着這樣的深意。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安慰的話,話到嘴邊卻變成:“你不怕陛下當時察覺,治你一個欺君之罪?”
即恒淡淡地笑了一下,混不在意:“其實我也沒說錯。自從西國國主宣稱臣服于天羅,并且以臣子自居時,西國已經名存實亡了。我說我是天羅人,有何不對?”
他略帶稚嫩的臉龐上浮起一絲譏諷的神色:“一個耽于享樂的帝王又怎麽會在意自己國界邊緣那些微不足道的差別?我說我是天羅人,陛下就是知道了實情,只怕不僅不會生氣,還會高興。”
子清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所以你恨嗎?”
“恨什麽?”
“恨陛下,恨國主。”
即恒盯住他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我有什麽恨的?每個人所認同的東西不同,國主雖然身份特殊,但他也是人啊,不能因為他是國主就對他要求這麽苛刻……”
他沒有再說下去。
一國國主正因為是國主,才要擔負起常人無法擔負的責任,怎麽能用這種理由尋求他人的寬恕?簡直是對王位的侮辱。
子清正要出言反駁,卻看到即恒游移的目光不自然地閃躲着。他幡然醒悟,這小子又在敷衍他,直說到自己都圓不了慌才停下。
這個人嘴裏吐出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他無法分辨。可是這一次,他決定原諒他。
“如果你想獲得他人的信任,你自己應該信任他人才行。”他輕聲說道。
即恒深深地看他,嘴唇微微抿起一個純澈的笑容。過了一會兒,他又湊近道:“我說完了,該你了。”
子清白他一眼,沒好氣地沉下聲音回答:“我只是不想一直生活在我爹的光環下。”
所謂家家都有難念的經。身為吏部尚書的爹早早地就開始為子清打算,任何一個能公開出席的宴會他都會帶着這個小兒子去,到處給人介紹、舉薦,混個臉熟,為他将來的仕途鋪路。
也是,大哥在他這個年紀已經是個縣令,如今更是做到和爹平起平坐的戶部尚書,前途更是風光無限。而他這個次子在兩大光環的照耀下,就更顯得處處都不如人,簡直一無是處。
他知道爹這麽做全是為了他着想,可每當他被爹拉着介紹給陛下、大臣,甚至宮裏位高權重的公公時,他只覺得自己就像妓館裏新進的妓子被老鸨拉着獻色一樣惡心。所以,他主動提出加入成将軍麾下磨練,想憑自己的能力闖出一番成就,讓爹刮目相看!
陳子清低頭凝視着手裏的長刀,慢慢握緊——所以,絕不能死在這裏!
他暗下決心,突然又覺得少了點什麽。耳邊那個聒噪的來源怎麽突然安靜了?
他擡起頭向即恒看去,見他仍舊目光澄澈地盯着自己,卻不發一言,心中不由一陣惱火:“怎麽,你覺得我很不自量力?”
即恒眨了眨眼,搖搖頭,不似他平日裏眨眼故意裝傻,此時他的眼睛幽黑而深邃,子清一時竟有些膽怯,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你做得很棒,我很欣賞你。”
一句話不輕不重地落入耳中,子清的腳步頓在了原地,低垂的目光直直地盯在即将踏上的黃沙地上。
周圍一切嘈雜的人聲、呼呼風聲都在聽到那一句話時快速地往身後倒退掠去,仿佛被身後的某種巨大物體瞬間吸了過去。耳邊忽然變得很安靜,只有那一句話不停地回蕩着,輕輕地,真誠地,不停回蕩着。
你做得很棒……你做得很棒……
一直以來他都默默頂着巨大的壓力,卻沒有人願意聽他說一句話。人們自顧自地羨慕他的家世,自顧自地将過多的期待放在他身上……卻從不聽他說一句話。不,是他的聲音太過微小,還未出口就已經淹沒在周圍的嘈雜中,被吞噬得一幹二淨。
跟随成将軍。做出這個決定時他沒有花多大的勇氣,可是他卻花了很大的勇氣說出來--确确實實地說了出來,讓爹聽到,讓大哥聽到。
然後,他花了一輩子最大的勇氣和爹對抗,一年一年幾日幾夜不眠不休地對抗,為自己争取未來。
來到成将軍面前,他已經筋疲力盡。可是他的戰役才剛剛開始。
你做得很棒……他還遠沒有做到得到他人認可的成就,盡管他內心裏無比渴望。
你做得很棒……他只是做了應該做的事,那家夥又懂什麽?
你做得很棒……他是第一次……得到了認可。
——從一個不靠譜的陌生人嘴裏,得到了繼續堅持下去的鼓勵。
“喂,怎麽了?”即恒的聲音遠遠傳來,“誇你一句尾巴就翹天上啦?”他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前面,指了指身後的巨大鐵籠沖着他喊。
已經到了。
陳子清注視着籠中的龐然大物,懼色漸漸褪去,嘴角揚起一抹微笑,回敬道:“哼,你以為本公子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不覺這孩子就變成雙面性格了 OTZ
就像每個人都有兩面性一樣,雙面性格……好萌啊 >V<
☆、人虎鬥
鐵籠足有三人那麽高,一根根垂直的鐵柱直沖九霄。子清站在籠子裏仰望着籠頂,太陽被橫亘的鐵柱分割成一條一條的,他微一側頭就不小心被陽光灼傷了眼睛。
那頭猛獸正匍匐在地陷入沉睡,因為麻藥的勁頭還沒有過,它正兀自睡得香甜,粗重的呼吸噴吐而出帶着難聞的腥臭味。腿粗如柱,肌肉緊實,虎爪尖利,赤?裸裸的力量的象征。
它的體型比起普通的虎要大上好幾圈,趴伏于地就有半人高,站起來恐怕就和一個人差不多高了,更不用說站力起來撲獵,将會是多麽驚人。
子清從沒有如此近距離地面對猛獸,面對随時都會襲來的死亡,他幾乎不能動彈,手緊緊地抓住刀柄,手心裏全是冷汗。這把刀的刀柄和刀鞘被繩索牢牢綁住,不能輕易出鞘,變态公主非要堅持如果白虎身上有一道刀傷,就要他們十道償還!在生死搏命的當口一分一秒都是機遇,如果因為不能及時拔出刀而喪命……未免太過不值。
他深吸了一口氣,繼而轉向幾個同伴,肅穆的神情慢慢崩塌——
“喂,大花你看,這是真正的‘大花’,我長這麽從來沒見過真正的老虎哎!”孫钊興奮得聲音都高亢起來,不由分說拽過張花病的手伸過去,“來來,摸摸你媳婦的大屁股,誰說老虎屁股摸不得,今兒就給你摸了!”
張花病心不甘情不願地掙紮:“它是公的,我才不摸!”
陳子清默默閉上了眼睛,轉頭看向另一邊陷入“他鄉遇故知”的狂熱狀态——
“啊,美人!我的小貓,誰來告訴我為什麽你這麽美?瞧你這身雪白色的毛皮墨黑色的斑紋,還有比你更懂得黑與白搭配的絕色之美嗎……我要如何向你表白此刻我波濤洶湧的愛慕之情!--”即恒張開雙臂滿滿地抱住白虎的頭,将臉頰貼在虎毛上一個勁地蹭來蹭去,好像陷入無邊的美夢之中。
好像不太對?陳子清沒來由打了個寒戰,更變态的人在這裏……
睡夢中的白虎仿佛也被惡心到了,做了噩夢似的猛得一抽動,大頭一甩,不耐煩地皺了皺鼻子,有力的尾巴無意識在地上狂掃,掃起一片嗆人的塵土。張花病和孫钊猴子一樣跳起老高,忙躲到子清身後瑟瑟發抖。
“我、我還沒摸到呢,它怎麽就動了?”張花病哆嗦着,臉上的肉也跟着一起抖動。
他們同時看向隊長,即恒被白虎方才的抽動甩到了地上,見隊員們都望着自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讪笑道:“小貓要睡醒了吧?”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三人臉上的血色如潮水般褪盡。
“它、它、它要醒了?”孫钊和張花病一起哆嗦,“那我們怎麽辦?”
“你真的有辦法馴服它?”子清急忙問道。
“嗯?”即恒睜大了無辜的眼睛眨了眨,好像在說:“我有說過嗎?”在隊員立刻就要沖上來掐死他之前,他清了清嗓子,起身拍掉沾上的黃沙,胸有成竹:“小貓的性情很溫順的,不用太擔心。”
“慢着。”這個人的不靠譜子清已經深深領教過了,急忙攔下他,“事關衆人生死不可草率,還是我來指揮吧。”
“二少你有經驗嗎?”孫钊質疑地看了他一眼,毛遂自薦道,“不如讓我來吧,我以前放羊的時候趕過狼……”
“這根本沒有可比性。”子清斜着眼不屑道。
“比你好一點。”孫钊不服氣。
“我小時候随我爹狩獵時獵過老虎。”
“又不是你獵到的。”
兩人開始相争起來,各自僵持不下。即恒沒好氣地說:“別吵了,我是隊長聽我的!”
“你有經驗嗎?”二人異口同聲問。
即恒滿腹的鄙夷:“比你們有經驗!”
他丢下一句霸氣十足又暧昧不明的話讓他們自個兒琢磨,回頭朝最聽話的張花病勾了勾手指。張花病走上前,跟着即恒繞着白虎的軀體仔細查看了一遍。
“隊長你真有辦法?”在性命憂關的時候,張花病也忍不住緊張和不安。
說到底,他們都只是未滿二十的少年。
即恒在其中一只後腿前蹲下,對張花病說:“猛獸和人在身體結構上其實很相似,獸同樣有穴位經絡。”他伸出手在一片毛茸茸中摸索了一陣,确定一點用食指按住,“就是這裏,張花病,你要記住這個位置。”
張花病湊過去認真地看了一會兒,也摸了一會兒,點點頭表示記住了。即恒又對剩下的兩人招呼道:“想通了嗎?想通了咱們就開工了。”
子清和孫钊面面相觑,臉上都是說不清的複雜,各自走上前逐一确認這一點。
直到他們都記住穴位之後即恒才解釋道:“人身上有很多穴位,獸也一樣。有些穴位受到刺激會使人喪失氣力,也有些穴位會使一部分肢體短時間內麻痹。”他幽幽嘆道,神情難得認真一回,“兵貴神速,我不想給它太大的傷害,只要每個人能成功擊中這一點,不傷一兵一卒就可以很快結束。”
不能出鞘的刀是想當棍子來用。
子清反應過來:“就是你剛才用的方法?”右臂的麻痹已經緩解很多,但是仍然使不上力。
子清能夠理解他的苦衷,何況自己親身經歷過,這個方法說不定可行。孫钊垂頭沉思了一會兒,他對于針灸醫理略有耳聞,似乎确實聽說過這麽回事。張花病喜感的圓臉還是雷打不動的嚴肅。
白虎忽然打了個噴嚏,巨大的身軀震動起來,空氣忽然變得凝重,連微長的毛發仿佛在瞬間蘇醒,擁有了生命力。
“它醒了。”即恒帶人連忙後退,提高聲音指揮道,“孫钊、張花病,你們負責後腿,我負責前腿,子清給我來。各自守好各自的位置。”
他忽然有了首領的威嚴,他的人品盡管不受信任,但此時卻沒有人想到要去質疑。即恒沉下聲音做最後的安撫:“一擊不中不要緊,一定不能慌!”
說着,他就已經帶着子清來到了虎首跟前,遠遠地避開,等待這頭猛獸的蘇醒。
鐵籠一裏之外有皇家護衛軍個個手持勁弓圍了一圈,先不用期待當他們失敗時這些護衛軍會不會救他們;一旦他們失手讓白虎逃了出來,就将進行無差別絞殺,那他們就真的必死無疑。
為了一個無聊而危險的游戲,掌權者自己躲得遠遠的,卻要趕着無辜的人去冒險,眼睜睜看着他們掙紮着與死神躲貓貓,并以此為樂。
人類真是愚蠢,殘忍,荒謬至極。
白虎已經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陳煜名覺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他不動聲色地将綁縛在刀柄上的繩索解開了一些,擡頭正看到即恒深邃的眼睛毫無懼意地注視着逐漸站穩腳跟的巨大軀體,漆黑的眸子裏沒有一絲波瀾,與之前見過的那次一模一樣。
他到底可不可靠?子清禁又一次這樣想道,可是又思及先前自己才說過要先信任別人,事已至此,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這是一只體型較大的白虎,站起來比一個成年男子還要高一些。圓睜的雙瞳裏鑲嵌着黃豆粒般大小的瞳仁,仿佛兩泓池水裏的一雙黑珍珠。
這雙漂亮的眼睛此時正目光如炬緊盯着即恒,還不太清醒的腦子仿佛在辨認究竟是不是這個人将自己捕獲,關在這個狹小的地方折辱它的威嚴。
子清感到有些奇怪,即恒說他負責攻擊前腿,卻要自己跟着他。那麽現在即恒将他擠在一邊,讓他自己正面對上白虎的視線……這是什麽意思?
“喂,我做什麽?”他連忙問道。
即恒頭也沒有回,吐出兩個字:“自保。”
“什……”他訝然。然未及多想,一聲震耳欲聾的虎嘯聲震天而起,一股強烈刺鼻的腥臭味撲面而來,子清忙捂住口鼻,仍然被熏得差點昏過去。不知道正面迎接這一擊的即恒是不是已經倒地不起,光榮犧牲了。
“吼--”白虎在一陣全身劇烈抖動之後,連皮毛都渾身舒爽地迎風招展。它舔舔嘴唇,在經過長時間的睡眠之後就該到了捕獵時間,它興味盎然地盯着面前這個小不點,卻不料對方也在用同樣的眼神盯着自己,仿佛在他眼裏,自己才是那個待捕的獵物。
白虎不客氣地伸出前爪,卻感覺爪子比平時沉重了很多。它迷惑地轉過碩大的虎頭,才發現自己的四只爪子分別被厚重的鎖鏈鎖住,連接在籠子的四角,鐵鏈拖在沙地上碰撞出丁丁當當的聲響。
白虎怒了,張嘴又是一陣虎嘯,猩紅的舌頭和尖利的獠牙暴露無遺,炫耀着堅不可摧的力量。
即恒不為所動,唇邊勾起一抹笑容:“你該好好刷牙了,美人!”
話音剛落,他人已消失在原地,子清還未反應過來就只聽得他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動手!”
他握緊刀鞘和刀柄咬合之處,回想着即恒之前為他們指點的那處穴位,正欲在老虎前腿上尋找,卻絕望地發現所謂戰術聽起來很簡單,實踐起來相當困難。
白虎被即恒吸引了注意力,竟不顧其餘的人一門心思去撲即恒,不斷上蹿下跳讓人根本連前腿都鎖定不住,更別說被白虎撲騰起來的陣陣黃沙遮擋了視線,別說穴位了,很快他連現在眼前看到的到底是腿還是背都分不清了。
當然,和子清一樣,孫钊和張花病也遇到了同樣的難題。混亂之中哪還有心思去找腿,避免自己被亂跳的虎軀撞到已經是大幸。
“喂,隊長,黃沙太大了!看不清……怎麽辦?”
子清在一陣恐怖的虎嘯聲和鐵鏈聲中隐約聽到張花病的聲音,卻沒有聽到即恒的回答。他不會已經喪命了吧?子清驚恐地想,莫非他剛才以身犯陷吸引猛虎的注意力,是在給他們提供時機,而時機已經被他們錯過了?……不對,他不是說了一擊不中千萬不要着急嗎?那說明機會有很多次……對,不要着急!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手裏死死地抓着刀。右臂還是使不上勁,但最起碼手裏還有武器!
這時,似乎從頭頂的方向傳來即恒的聲音:“不要慌,等着!先保護好自己!”
等着?
子清呆了,讓他們等着?等白虎跳累了躺下來休息的時候再去偷襲?他到底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麽狀況啊!就算他們“等着”也極有可能不小心就被虎掌一腳踩死!
“你不是說這只‘小貓’性情很溫順嗎?它蹦得比龍還矯健!”子清擡起頭沖着黃沙彌漫的半空吼道。
即恒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穿破重重沙土而來,聽起來很不真切:“……它可能之前受了刺激,拿我們撒氣呢……”
果!然!如!此!
這個人一點也不可靠,他根本在瞎指揮!而相信他的自己簡直是個笨蛋,最後可能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陳子清痛心疾首,他再也不相信坑人的隊長,他要靠自己!
“張花病、孫钊……”子清正要呼喚另兩個相對可靠的同伴,忽然肩膀受到一記重創,在混亂中也不知怎麽就被拍了一爪,疼得他直吸涼氣。他就地滾了幾圈,一轉頭就看到右邊肩膀鮮血淋漓,染紅了整只手臂。
他登時有些目眩,撐着不去看可怕的傷口,在黃沙中摸索着想回到鐵籠邊,迎面忽然襲來一陣濃重的腥臭,混合着嗆人的黃沙更加燥熱難聞,巨大的壓迫感傾倒而來,仿佛連黃沙都被這股力量壓了下去,開始流動起清新的空氣。
虎嘯滅頂而來,陳子清下意識拔出了刀,刀刃寒光閃過——
☆、置之死地而後生
西國雖不比天原富庶但擁有豐富的牧場資源,任憑草木牲畜恣意生長。自古相傳極西之地更接近天上城,而白虎即被稱為“神明的坐騎”。
相傳普通的老虎修煉五百年毛皮才會變成白色。雖不知真假,但可以肯定的是,白虎比其它生靈更具有靈性,能聽懂人話,知曉人意,擁有人的智慧。如今人神混居的時代早已過去,消散為史書裏泛黃的紙張,老人嘴裏失傳的故事。
關于靈獸的傳說,随着時光的流逝和血統的混交,恐怕連它們自己都不記得先祖曾經的榮耀和血統的高貴,逐漸流于賤俗。
***
即恒在一開始激怒白虎後飛快閃身而起,四處借力往高處攀登,還趁機踩了白虎的額頭一腳,手腳并用勾住鐵欄杆,面朝下像壁虎一樣緊緊反扒住籠頂。而這只白虎在即恒的惡意挑釁下果然怒不可遏,拼命跳竄着伸爪子夠他,卻每每都被鐵鏈拉住伸展不得。
以白虎的體型站起來足有兩人多高,再加上猛躍而起的高度,曾有好幾次爪尖已經勾住即恒胸前的衣服,幾乎将他拉下去。
鐵籠顯然經過精心的設計,這個高度加上鐵鏈的長度剛好可以供那些好奇心和趣味心都很重的皇族趴在鐵籠上近距離欣賞猛虎撲食的樣子--當然,不是像他這樣冒着扭斷手腳的風險,和白虎時不時來個“親密接觸”。
他居高臨下地觀賞着白虎氣急敗壞地一次又一次撲向自己,每次都差那麽一點點。那副急不可耐、咬牙切齒的神情就像家鄉裏熱情又大膽的姑娘一樣令他陶醉又懷念!--怒氣勃發的雙眼竟是和天空一樣的湛藍色,鑲嵌其中的黑珍珠反射着日光熠熠生輝,令人心神蕩漾。陽光下雪白的毛發麥浪一般卷起一陣又一陣銀色的光芒,不斷撲騰起的黃沙幾乎在沾上的同時又瞬間被甩脫。
真正的美麗在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玷污它,真正好的毛皮在美麗的同時既能防水又能防塵--這些價值又豈是無知皇族所能明白的?
皇族唯一的可取之處也就是眼光還不錯!不愧是皇家進貢的純血種,尚未流失殆盡的血性所散發出的光芒美得無與倫比!……
即恒正心潮澎湃得差點失手摔下去的時候,白虎忽然哀嚎了一聲慢慢停止撲騰。随着它動作逐漸緩慢,騰起的黃沙也漸漸塵埃落地。即恒身在高處得天獨厚,底下的狀況一覽無餘。
原來是孫钊和張花病堅持不懈守在原位,在白虎亂撲騰的時候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愣是看準時機找準了穴位一棍子下去,縱然是沒有打得白虎後肢麻痹,也足夠讓它痛得虎軀一震,後肢一軟跪倒在地。從白虎跪地的姿勢可以看出,張花病打準了,孫钊失手。
即便如此,他們倆也夠讓即恒感動的了!話說那個陳大公子呢?即恒眯起眼睛搜尋着陳子清的身影。
只待黃沙落盡,在下面的人還不能看清楚面前事物時,在上面的人已經看得一清二楚,即恒的臉色瞬間慘白——
他原本将張孫二人安排在後,是出于對猛獸來說,後腿的力量遠比前腿要大的因素來考慮。張花病氣力極大,為人又比較沉穩,即恒雖不知孫钊本事如何,但見他和張花病兩人仿佛連體嬰一樣配合得天衣無縫,将後方交于他們兩個他還是比較放心的。
問題就在于陳大公子,縱然知道他決心大,但陳子清的功夫實在不能指望。再者自己一時賭氣重傷了他,更加不能将他放在計劃的考慮範圍內。既然計劃本身就是以己為餌、重在張孫,将他放在左前方相對是最安全的位置。只要他能自保,即恒就不必擔心沒法回去向成盛青交待。
沒想到……計劃不如變化。
面對猛獸雷霆萬鈞的一掌橫掃而來,陳子清避無可避,竟不知何時解開了繩索拔刀而出,就要向粗壯的虎腿砍去。
這一刀下去,再強硬的血肉之軀也得殘廢!
“住手!”即恒一聲怒吼。幾乎是在出聲的同時,抓在鐵欄杆上的手腳驀地一松,身體在剎那間就如流星般急速墜落。
子清揮出的刀在半空中突然被一股力量生生劫住,一個模糊的人影憑空出現般突然印入眼簾。他猛地怔住,只覺得黃沙中似有兩點金色的光點驟然爆發出明亮的光芒,殺氣彌漫。然而不等他回過神,虎嘯聲帶起的狂風橫掃而來,一掌拍在了那人影身上,連帶着他一起被掃向鐵籠的另一邊,直直撞到孫钊身上。三人一起被撞飛,痛苦□□聲登時響作一片。
“你……你瘋了!……”子清破口罵道。
孫钊不明所以,直吸着氣問:“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子清定睛一看:“人呢?!”
另一邊忽然傳來張花病的呼聲,他們急忙巡着聲音望去。只見黃沙彌漫之中白虎巨大的身影不斷地扭動着,咆哮聲震天,然而粗壯的後肢頹萎于地,竟是不能動彈。
子清立刻醒悟到成功了!可他來不及高興,白虎奮力掙紮的影子連旁觀者看起來都感到恐怖,不知正身陷其中不得擺脫的人又是怎樣一種險境?
他低頭怔怔地看着落在腳邊的長刀,鋒利的刀刃已被鮮血染紅。方才迷沙中所看到的金光不知是什麽東西,那種令人窒息的殺意連現在回想起來都感到後怕,身子也在微微地顫抖。
他擡起頭茫然地看着孫钊沖入黃沙中的背影,顫巍巍地伸手握住刀柄,扶着身後的鐵柱站起身。全身都感到一陣抽搐般的疼,尤其是右手,連刀都握不住。他踉跄向前走了一步,膝蓋一軟猛地向前栽去。
右肩上的傷口比他預計的還要深,粘上薄薄一層沙礫的血肉之間隐約能看到骨頭橫生出來。随着他倒下的勢頭,溫熱的血液漸漸從身下蔓延,染紅了眼前的沙地……
孫钊趕過去的時候正好看到張花病忙着用刀鞘狠狠地打着白虎屈于地上的腿,他隐約能看到隊長矮小的影子在騎在碩大的虎頭上,任憑白虎如何如何甩脫都牢牢抓住虎皮不撒手。
他仰着頭不禁嘆道:“他是怎麽爬上去的……”
張花病見他來了急道:“快來幫忙,隊長要撐不住了!”
“我要怎麽幫?”孫钊汗顏,指着張花病無語道,“你這是在給它撓癢嗎?”
張花病忙得氣喘籲籲,卻絲毫不見效果,頹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想轉移它的注意力給隊長制造一點機會,可這頭老虎就像認準了一樣,就是不理我!”
“這年頭連老虎都挑人打。”孫钊不可思議地啧啧,“大花你被一頭畜生嫌棄了。”
張花病急紅了臉,粗着脖子吼道:“我管它嫌不嫌棄我?隊長要不行了!!”他再一次重複重點,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汗珠洗臉一樣地往下淌。
孫钊也沒法子。張花病揍了它這麽久,這頭老虎都視若未見,他不能保證自己出馬人家山中之王就一定給他面子……不,這個面子還是別給的好。
這說來也奇怪,從他們一開始混戰,白虎就一直追着隊長跑。除了他和張花病聯手成功擊中後腿那一次逼得它亂拍人之外,它怎麽就對隊長那麽執着呢?
難道……這頭畜生真的有靈性?
孫钊不禁打了個寒戰。早年聽人說過有些動物具有靈性,和人一樣有智慧,這種成了精的畜生千萬不能惹,它們一般都很記仇,能锲而不舍地騷擾你一輩子。
如果隊長不是披着人皮的母老虎的話,那麽這只白虎定然就是惹不得的精怪了!
正自孫钊心念百轉間,他無意間暼到隊長緊緊扒在不斷晃動的虎耳邊,遠遠看過去就像在和老虎說話一般!他不禁又渾身抖了一抖。
難……難道,隊長也是精怪?
張花病受不了他天馬行空的幻想,抓着他肩膀一頓猛搖,對着他耳朵咆哮道:“隊長斷了肋骨傷了手他快不行了!!!”
孫钊終于醒過神來面對現實,這時突然一團人影被狂力甩脫出來,直直從他們面前飛過,帶起一陣劇烈的狂風掃過臉頰,“呯”一聲撞在了鐵欄杆上。
張花病扳住孫钊肩膀的手猛地停下,二人齊刷刷看向人影飛去的方向,張大的嘴巴被黃沙嗆住都沒有注意。
周圍頓時一片寂靜,只有猛獸低沉的嘶吼聲刺激着人的神經。白虎拖着無法動彈的腿,目不轉睛地盯着倒在不遠處的即恒,竟趴在地上匍匐着爬過去。
……恐怖的執着令孫钊和張花病頓時感到背後發寒,撒開腿跑上前去擋在隊長身前,舉着拔不出的配刀顫抖得無法自持,可誰都沒有想過逃跑。
他們回頭暼了一眼隊長看他是否還活着,孫钊大着膽子伸手去探了他的鼻息--竟然沒有氣了!
他一下子就哭了出來,哽咽着對張花病說:“隊長死了,二少也死了,就剩我們倆了……”
張花病聞言臉色刷地慘白,可不等他有時間表示悲痛和恐懼,白虎已經近到身前了。他哆嗦着嘴唇出聲說:“拼了吧,還能怎麽辦?”
孫钊狠狠吸了吸鼻子,胸口湧出視死如歸的豪氣來:“好!想不到我孫钊最後還是要和你死在一起,咱們不愧是十年的摯友啊!可惡!”
張花病皺眉不解地看向他,忽然就看到孫钊雙目圓睜,仿佛遇到了極恐怖的事情般臉色發青地看着自己,他這才感覺到身後有什麽東西正攀附着他的後背慢慢爬上來。
有滾燙又粘稠的液體順着他脖頸流下,耳邊聽得一個因虛弱而低沉的聲音說道:“把沙土弄起來……快!”
他被猛得一推,就在他被推開的同一時間,白虎猛得撲下,即恒強撐着一口氣一躍而起,在虎牙連同虎爪齊齊撞向鐵欄杆的那一刻又一次憑空消失。張花病就地一滾,順手用刀鞘刮過地面,帶起一陣塵土。他爬起來看到孫钊也被推向了另一邊,扯開嗓子大聲喊道:“快把沙土揚起來!把沙土揚起來!”
孫钊與張花病多年的默契,二話不說抄起手邊的刀就地一掃,一陣嗆鼻的沙塵飛揚而起,□□鼻腔的同時也遮蔽了猛獸的視線。
二人如同坊間的繪畫大師一左一右,時而交替、時而并行,用刀鞘在黃沙地上繪制着絕美的畫卷。一時間,鐵籠裏沙土如天女散花紛紛揚揚。
白虎在一擊撲空又慘遭“鐵吻”後更是火冒三丈,一聲凄厲的虎嘯沖天而起,大地都仿佛為之一顫。湛藍色的虎目充滿血絲,逐漸變成殷紅。它一定要将那個三番兩次戲弄自己的家夥撕成碎片!
茫茫黃沙遮掩了那家夥的身影。在哪裏?
“吼——”又是一聲虎嘯,在哪裏?!
它怒火中燒,忽聽頭頂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笑聲:“傻大個,我在這呢……”
它猛一揚頭,卻什麽都看不見。人的氣味即使摻雜在黃沙裏它也能精準地捕捉到,可是那家夥的氣味卻聞不到,什麽都聞不到!
“吼——!!!”它又怒吼起來,頭頂上傳來的笑意似乎更深了:“跟你說別吼了,不過你幫了我大忙……我知道你在哪了!”
白虎猛得警惕起來,全身的神經都在瞬間繃緊。頭頂上方傳來一股強烈的殺意,那股令人戰栗的力量連它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突然一道厲風猶如閃電破空而來,正中它的脖頸!
“吼——!!!”虎嘯震天,比前幾次更加兇猛,震耳欲聾,讓忙于施展畫技的張花病和孫钊都覺得站立不穩,大地好像真的在顫動一樣。
白虎脆弱的脖子被一雙腿緊緊鉗住,霎時間呼吸不能,虎目圓睜欲裂,虎頭卻被一雙手硬生生扳了起來,強迫它後仰。白虎通紅的眼睛只覺得眼前忽然閃過一道金光,虎軀仿佛觸電一般顫抖起來,強大的壓力幾乎要壓碎它每一根骨頭,連心髒都要被擠壓破裂。
耳中隐隐約約傳來一個熟悉而輕柔的聲音,仿佛穿越了重重時光跋涉而來,最終到達耳際:“好孩子,睡吧……”
它終于承受不住痛苦,視線中不斷晃動的金光漸漸消失,最後沉入一片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 看完的朋友說句話呗,讓我知道你們的想法~~
☆、再也不想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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