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那一日,天色臨近正午,護衛隊出行後也不知過了多久。
和瑾抓着欄杆一動不動,單薄的身體在寒風中飄搖如一朵即将飄零的花。她久久凝視着鐵籠的方向,不發一語。
“擔心的話不如過去看看?”陛下偶爾瞟一眼鐵籠,不過大多數時間他只是在看和瑾而已。
遠在五裏之外的鐵籠時不時傳來令人心驚肉跳的虎嘯聲,目力所及之處只有黃沙漫天,什麽都看不清。和瑾沒有一刻移開目光,肅然的臉龐上卻看不出多少表情。
“不用,我要的只是結果。”她微動了動嘴唇,聲音很快消失在風裏。或許是感到冷,她伸手裹緊了雪狐裘。
陛下很想知道她在想什麽,為什麽要排演這樣一出不能算鬧劇的鬧劇……說到底,她又是為什麽向盛青要了這麽一支護衛隊?
是因為無聊,還是做戲給他看?又或者,根本是在向他示威呢?……
他唇邊浮出一絲笑意,忽然出聲問道:“高公公,素聞你善看面相,你覺得那幾個孩子怎麽樣?”
高公公維持着恰到好處的笑容低聲回道:“回陛下,老奴如今已是發白眼花,哪還會看什麽面相,都是謬贊罷了。只不過……”他話說到一半,擡起布滿褶皺的眼皮看了一眼和瑾,才繼續說道,“依老奴拙見,在公主離宮之前,宮裏是要熱鬧一陣子了。”
陛下贊同地笑起來,笑容裏卻滿是耐人尋味的深意:“怕只怕……不要太熱鬧的好。”
“皇兄不必擔心。”和瑾冷冷道,“我的人我會看好。難道皇兄連這一點自由都要剝奪嗎?”
“怎麽會?你多心了,小瑾。”陛下笑容更加惬意。他走上前緊緊擁住和瑾,握住她冰涼的手,感受着她的體溫,在她耳邊柔聲說道:“朕說過這是給你這半年聽話的獎賞,就不會食言。”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和瑾,眼裏盡是說不清的笑意。
和瑾別過頭不想理他,嘴唇緊緊抿起,似在壓抑不滿。
這時,不斷前去觀戰的侍衛縱馬歸來帶回最新的戰報,和瑾遠遠看到就略帶緊張地移過視線,注視着他輕快地飛奔而來,來到高臺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
“怎麽樣?”陛下笑起來,眼睛卻還在和瑾身上,将她細微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
“回陛下,護衛隊已經成功馴服了白虎!”侍衛說到後半句時不自覺提高了聲音,臉上全是喜悅的神色。
那真是一場惡戰,所有在外觀戰的人無不替他們抹把汗……當一切塵埃落定,再也傳不出白虎的怒號時,這些訓練有素的皇家護衛軍都忍不住高聲歡呼起來,連衛隊長都親自跑上前為他們開門。
和瑾松了一口氣,繃緊的神經放松下來後身體微微顫抖。陛下将環在她身前的手臂收攏了些,仿佛在給她支撐。
不過陛下并沒有像衆人一樣露出欣喜之色,只是略微詫異道:“想不到還真讓他們做到了,這才不到一個時辰……”
和瑾深吸了一口氣,掙脫開身後的懷抱,又恢複了她常有的冷淡:“我去看看。”
不料陛下一把捉住她的手,柔聲道:“朕也去。朕要好好犒賞這些打虎英雄。”
他笑意盈盈的,眸中卻閃過一絲厲色,握住她的手掌更加用力了一些。
***
駿馬沉穩而有力地奔馳在黃沙地上,馬蹄揚起一陣塵土。和瑾下了馬,眼前的情景讓她倒吸一口涼氣。
鐵籠裏血跡斑斑,目光所到之處全是已幹涸的血液,和黃沙攪在一起如同和稀泥一般慘不忍睹,那頭畜生就一動不動卧在上面,黑白條紋的皮毛染滿血跡,碗底大的虎目緊緊閉着,不知生死。
四名隊員早就被帶出了鐵籠,傷勢卻是天差地別:張花病和孫钊只滿身的皮外傷,随便裹一下不礙事;陳子清肩膀的傷口觸目驚心,人早已是昏迷不醒,有皇家護衛軍在一旁給他包紮止血。
而隊長即恒,由衛隊長親自扶着卻還是攤在地上軟綿綿的,他也是滿身的鮮血,看上去似乎還沒有陳子清傷重,卻不知為何站不起來,連坐都坐不住。和瑾料想他定是骨頭斷了。
衛隊長讓張花病接過自己的班,走上前來待命。
“怎麽樣啊?”陛下擡了擡下巴。
衛隊長正色回禀道:“回陛下,回公主,護衛隊四人成功完成任務,白虎已被制服。卑職仔細檢查過,白虎除了爪子磨傷之外沒有其餘傷口。”
“嗯,不愧是盛青的得力幹将。”陛下贊許地點點頭,對即恒說,“朕現在就兌現諾言。說吧,你想要什麽?只要朕能給的,一定讓你如願。”
即恒沒有說話,也許他現在根本連話都說不出了。
“等等。”公主忽然開了口,面色沉靜,“我給你們的任務是‘馴服’它,而不是‘制服’它……你們沒有完成任務。”
“公主!”孫钊推開正在給他包紮的皇家護衛軍,忿忿不平道,“您的要求未免太過分了,我們能保住命已經是萬幸,隊長和副隊長都差點送了命……”
和瑾打斷他的話,語氣冰冷,不容抗拒:“沒有完成任務就是沒有完成,不要找借口。”
“你……”孫钊氣得幾乎吐血,身後張花病忽然低低呼了一聲:“隊長……”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看向他,那張尚且挂着稚氣的臉雖然沾滿污血和沙石,卻仍然能看出一點原先的俊秀來。他本來就是這麽秀氣的少年,那雙能讓人氣死的天真眼眸此刻卻深邃得教人捉摸不透.
他很艱難地張了張嘴,發出一絲沙啞的聲音:“公主,獸不會被馴服……即使您鎖住它,關進籠子裏,奪去它身體的自由,乃至奪去它的生命……它也會戰鬥到最後一刻,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也要保存自尊……和心的自由……”
大地漸漸暗下來,原來是一朵雲遮住了暖陽,将陽光擋得嚴嚴實實。和瑾怔住,她目不轉睛地盯住即恒,從那雙眼睛裏尋找到曾經見過的悲憫。他把自己傷成這樣,就只是為了向她證明她錯了?
和瑾心頭冒起一股無名火,她高傲地揚起下巴冷冷地說道:“所以它們才是畜生,沒有智慧,為本能驅使。為了沒有理由的沖動厮殺,相互毀滅,甚至自取滅亡……”
有一瞬間她似乎在那雙幽深的眼眸裏看到一絲兇狠的神色,轉瞬即逝。
即恒咳了起來,咳出來的全是血沫子,張花病忙輕輕給他順背。即恒緩過勁來,一眨不眨地凝視着和瑾,似乎是笑了一下:“公主莫忘了,人與獸本是同根,你又怎知獸沒有智慧……難道你不曾……為了沒有道理的沖動……而去拼命……”
和瑾身體劇烈一震,她穩住身形勉強沒有露出一絲駭色,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她上前一步在即恒身前蹲下,玲珑有致的手指伸出捏起他的下巴,即恒烏黑的眼睛裏倒影着她微怒的俏臉。
她笑了笑,勉強抑制住怒意輕聲問:“好玩嗎?你故意跟我作對是不是?”
即恒沒有說話,甚至沒有什麽表情。只一雙黑眸靜靜地看着她,像是在仔細記錄着她的樣子一般認真。最後,深邃的眼底慢慢浮起了一絲笑意。
和瑾一怔,待她再定睛看過去時即恒已經昏迷了。他支撐着最後一絲意識或許就是在等她來,給她一句答複,和一聲嘲笑。
和瑾很生氣,從沒有這麽生氣過,可氣過去了心裏所剩下的只有倦意和空洞。
“……回去吧。”她疲憊地說道,“回清和殿,今天的事情到底為此。”
“那可不行。”陛下淡淡地出聲。
和瑾蹙着眉頭不悅地瞪他,陛下的笑容更盛了:“女戒第十一條,不得随意與男子接觸。高公公,再記一過。”
和瑾緊緊咬着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粉嫩的臉龐因憤怒而發青。她握緊拳頭,竭力克制着聲音不會顫抖,吼道:“我……我再也不想見你了!!!”
***
從這一天起,沉悶的皇宮像被突然攪動的死水般沸騰起來,人們争先相告着這兩日最熱門的兩個話題:一個自然是因白虎一戰而一夜之間名震宮廷的護衛隊;另一個則是六公主一日連記四過的卓越戰績。
只不過這些,護衛隊四人是統統都不知道的。因為他們足足在床上躺了五天。
公主派人收拾出了一間大通鋪給他們住,因為即恒和子清的傷勢太過嚴重,清和殿裏的宮女被分派了幾個專門來照顧他們,讓孫钊和張花病有生以來頭一次享受了一番有人伺候的奢糜生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寧瑞時不時會代表公主來探望探望他們。然而他們都很清楚,美其名曰是探望,實則是來查看他們傷勢恢複得如何。
不要以為公主是好心為他們着想。那個女魔頭只是在養精蓄銳,天天在扳着指頭數日子等他們傷好,下一輪令人發指的折磨就要開始了。
而今斷個胳膊、幾根肋骨什麽的,真的只是前菜而已。
人生還很漫長。
作者有話要說: 重看《大明宮詞》,看到薛紹将真相全盤托出後自殺,太平痛訴母親那一段……哭了一早上,我的淚點還是很高的呀?
☆、沒有秉燭的夜談
“我們遲早要被玩死。”
當晚,黑暗裏一聲哀嘆打破了寂靜,孫钊絕望地嘆息着:“成将軍怎麽可以這樣對我們?十年的忠誠都比不過一個刁蠻的妹妹……将軍……”
“別吵了。”對面有人悶悶地打斷哭訴。
“你不明白,二少。将軍待我們情同手足,我們視将軍如同兄長,可如今……”孫钊口中的“我們”指的是他和張花病,認識陳子清不過短短數月。
“別叫我二少!”某人只抓重點反駁。
“為什麽?‘二少’這個稱號很适合你。”孫钊翻身而起,臉上全是促狹的笑容,方才聲淚涕下的凄苦一掃而光,可見嘲笑他人的痛苦是緩解自己的痛苦的最有效的方式。
陳子清在家中排行老二,在軍隊挂副将又是老二,在護衛隊裏任副隊長還是老二……二,仿佛是為了他而存在。
陳子清痛不欲生,卻無力反駁。
不過孫钊性情爽朗,喜開玩笑,倒也不是真的心懷惡意嘲笑他。見子清不吭聲了,他吐了吐舌頭轉移目标,向旁邊探過身去輕聲喚道:“隊長?……隊長,醒着嗎?”
即恒雙目微阖,神态安詳,額頭上也不似前幾日冷汗直冒,許是傷痛有所緩解。近幾日遵太醫囑托,天天用骨頭湯大補,氣色也好了許多。
一片陰影蓋下來,即恒忽然睜眼,倒把陰影吓得差點掉到床下去。
孫钊嘿嘿賠笑,小心翼翼地問:“隊長好些了嗎?”他想起白日裏寧瑞的種種“非人”般的折磨,仍心有餘悸。女人緣太好也是一種災禍。
即恒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倒讓孫钊不安起來:“怎麽了,還很疼嗎?”
借着月光他似乎看到隊長翻了個白眼,吐出一句:“你要是被敲斷肋骨再打斷手腳,看你疼不疼。”
“嘿嘿。”孫钊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心下安心了很多。他的床位離即恒最近,知道這許多天日夜裏即恒都被疼痛折磨得難以入眠,如今能平靜地罵娘,說明傷好得差不多了。
白虎一戰是護衛隊團隊合作的第一戰。協力合作的熱血消除了他們之間的誤會和疑心,更拉近了彼此陌生的距離。
其實孫钊比張花病和陳煜名更早地就接受了即恒。陳子清暫且不論,張花病雖然嘴上不說,其實看得出他也在不停地打量即恒。
只不過即恒出現的突然在孫钊身上的反應遠遠要小一些。
孫钊雖不曾随成将軍打過仗,但畢竟跟随将軍十年,起居都是他在照料,軍中有什麽變動也是他最先得知。
從一年前開始,将軍常常獨自一人外出,不讓任何人跟着,往往還帶着好吃好喝,好像去看望什麽人。就是發生戰事都不例外,确切地說,打仗的時候反而次數更多。他一開始以為将軍養了個情人,後來覺得是親戚,再後來憑着他敏銳的直覺和聰慧的頭腦,從将軍的一言一行、日常生活以及戰事推移中得出結論——将軍是尋到了高人指點!
而這個高人,居然是一個比他還小一歲的毛頭小子。
……絕對哪裏搞錯了!一般來說,避世而居的高人不都是頭發胡子亂白一把、道骨仙風的老頭嗎?他上上下下從頭到尾也沒有從這個少年身上看出哪怕一點的世外高人模樣!
那一日成将軍将他們遣走後孫钊偷偷拐了回來,在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偷看。他聽不清将軍和少年在說些什麽,只是看起來他們關系非常得好。而少年站在那裏的時候,身形筆挺如青松,仿佛立于群山之巅,自有一股傲然之氣,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之後這位奇怪的隊長傳授“安慰人技巧”令他刮目相看。白虎之戰更是威震四座,絲毫不亞于六年前将軍一戰成名時所帶來的震撼效果。孫钊內心的膜拜之情更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
“隊長,我很敬佩你!”孫钊十分誠懇,一張嚴肅的臉上掩不住的不良笑容卻大大降低了他的真誠度,“換成別人就是沒被那一掌拍死也得半身不遂了,你不過斷了幾根肋骨,還重新站起來繼續搏戰鬥,簡直就是奇跡啊!你骨頭是鋼做的嗎,這麽硬!”
即恒擡眼看着他,似乎在揣摩他這番話到底是什麽用意,半晌才答非所問,反問道:“如果你要被人打了,你明知躲不過,會怎麽辦?”
孫钊一愣,立即回答:“躲不過就防衛。”
“就是這樣。”即恒淡淡道。
孫钊張着嘴巴半天才反應過來,更加難以置信:“在那麽短的時間裏還能防衛?你怎麽做到的?”
即恒目光飄遠,看向窗外的上弦月,幽幽說道:“我曾經有過眼睜睜看着自己手臂被慢慢扭斷的經歷……那天發生的事情太快了,所以我也沒感到有多痛苦,憑着本能吧。”
孫钊愕然。原本半夢半醒的張花病乍一聽到這麽一句驚醒過來:“誰?誰這麽心狠手辣?”
“我姐。因為我扭斷了她的梳子。”即恒答道,語氣淡到不能再淡。然而聽的三個人卻都是全身一抖,脊背發涼。
“……”一直不出聲的陳子清不禁心中酸澀,原來他和自己一樣在家裏的位置都舉重若輕,不被人重視,甚至遠不如自己。看他平日嘻嘻哈哈的樣子,又有誰能看到背後他終日飽受繼母繼姐的虐待,過着慘無人道的生活?
二少,你從哪裏看來的三流小說情節?
“你爹你娘難道不管嗎?”張花病徹底醒了,他想起自己英年早逝的爹,關懷主義和人道主義一齊複蘇。
“管呀。”即恒答道,“我娘得知後大怒,我姐被罰在祠堂裏跪了三天三夜,十天沒能下床。”
屋子裏忽然涼飕飕的,門窗都關好了吧?
“然後。”即恒頓了頓,陷入回憶中,臉上帶着某種懷念的笑容,“娘說,子不教父之過,我爹也陪着我姐一起受罰,一直跪到我姐腿傷好為止。”
……為什麽今晚突然這麽冷啊?三人個個臉色蒼白,瑟瑟發抖,言語不能。
這是怎樣彪悍的一家子?簡直無法想象……
“咳咳。”孫钊清咳幾聲,琢磨着想轉移話題,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仍有很多不解之事:“隊長,我說話可能不太中聽,可無論如何我都想弄清楚……那天你摔下去以後分明已經斷氣了,為什麽……突然就醒過來了呢?”
即恒懵懂地眨了眨眼,喃喃道:“不知道,可能暈過去了吧。”
自始至終他的語氣都很淡,好像只是在談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好像有人問他:“你怎麽突然倒下了?”他說:“大概是中暑暈過去了吧。”
這是怎樣一種……霸氣!
只是暈過去了吧。孫钊再不濟也不至于連一個人有沒有斷氣都探不出來!早春的天氣也不可能讓一個人中暑暈倒!
他捧着洶湧澎湃的心口,含淚憶起當年将軍身負重傷返回營地,連盔甲都像是被血浸過一樣滴滴答答地直往外淌血,看得他心驚肉跳當場就被吓哭了,将軍卻擰着眉毛笑道:“不礙事,都是別人的。”
現在的情景簡直與當年如出一轍,孫钊對即恒的景仰之情又登上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即恒沒注意到孫钊閃閃發光不亞于寧瑞的桃心眼,他望着屋頂,似乎若有所思。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子清忽然有些惱怒地問道:“你一直都這麽不愛惜自己嗎?”
即恒怔住,好像沒料到會被人這麽說。
子清坐了起來。他和張花病的床位在進門左手邊,即恒和孫钊在右手邊。所以他能直視着即恒的方向,目光中閃過嚴厲與不滿:“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如果我當時稍有猶豫,或者發生意外狀況,你随時都可能被我殺死!”
即使是現在回想起來,他都感到一陣後怕。當時的自己已經完全失去冷靜,拼着違逆公主的旨意也要自保。這也是他要求他做到的。
可他自己卻視生命如糞土,為了一只要取他性命的牲畜而不顧自身安危,拿命去冒險。這怎能不教子清生氣?
房間裏頓時靜了下來。孫钊和張花病知趣地禁聲觀局。
“你為什麽不說話?”子清逼問道,“你以為你為它喪命了,那只畜生就會感謝你嗎?它只是一頭沒有感情的畜生……”
“那我也有件事要問你。”即恒打斷了子清的話,因他睡在窗邊,黑夜裏仍能看到月光下那雙無悲無喜的眼睛,他問子清,“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麽對武器這麽執着嗎?要不是你太心急恐懼,我也不會出這個下下策。”
“我……”子清答不上來,喉中似有異物堵塞般難受。
即恒輕淺地笑了笑,說:“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理由。我先前就說過了,人與獸本是同根,你又怎知獸沒有感情?……”
“好了!”子清一肚子內火,匆匆打斷他說道,“以後我不再管你就是!”說完他拉過被子,憤憤地鑽了進去。
空氣變得凝滞,剛剛建立起來的歡樂祥和的氛圍頓時煙消雲散。即恒神色暗淡,但也沒有再說什麽。
可是孫钊受不了,既然大家是生死與共的同伴,那就是兄弟。兄弟哪能有隔夜仇?
于是他顧不得子清會怨他,趴過去對即恒說道:“隊長你扯着二少的傷心事了。二少小時候差點被狼咬死,所以他特缺乏安全感。”
說着他露出一排整齊威武的牙齒,壞笑着說:“誰叫他是二少呢。”
即恒看了孫钊一眼,頗給面子地微微一笑,追問:“什麽二少?”
“不準說!”陳子清忽然坐起身怒道。那神色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羞憤。
因為他的威信一點都不頂用,孫钊繼續悠悠解釋道:“因為他‘二’嘛!”
陳子清深深吸了口氣,痛苦地拉過被子,一世英明永無翻身之日。
孫钊見話都說開了,索性将他那點老底翻個痛快,湊到即恒耳邊輕聲道:“二少來軍中才不過數月,副将也只是挂名而已。”
即恒了然。一個公主,一個副将……成盛青果然是沒有安好心,專門将這個燙手山芋塞給自己。
陳子清羞愧難當,但他是個男子漢,勇于接受磨難和難堪:“讓我當副将是我爹的意思,成将軍不過是賣我爹一個面子。大家都心知肚明,只當我是個花瓶……”他吸了一口氣,“早晚有一天,我會做到讓自己對得起這個稱號。”
即恒幾不可聞地笑了起來:“氣焰倒是不錯。”他挪了挪頭,看向對面的子清,口齒清晰地說道,“我等着你出人頭地的一天,再向你讨回人情。”
子清一怔:“什麽人情?”
即恒笑得眉眼彎彎:“今天是我救了你們,你們每一個人都欠我一條命,我遲早是要你還的。記住了嗎?”
三個同伴面面相觑,即恒又說:“所以,往後公主若是為難我,你們得要替我扛着……絕對不能見死不救!”
孫钊腦子轉得快,這繞了一大圈他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大笑道:“好,我欠着你。”
子清也慢慢反應過來,一時真不知該說什麽好,嘆了口氣道:“不會再有第二次發生的。”
張花病一向沒什麽意見,孫钊答應了他也就答應了,只是他加了一句:“隊長,下次不要裝死吓我們。真的很吓人……”
黑暗裏即恒似乎在笑,能迅速而有效地拉到全部隊員一致賭上性命的支持,被拍兩下也值了。
陳子清輕輕舒了口氣,感覺連日裏壓在心頭的重量好像都消失了,雙肩也輕松了不少。
他意識到即恒可能是在激勵他,心下感激又不好意思道謝,想說些什麽緩和氣氛,張了張口卻突然說道:“我還是不認可你當隊長。”
話一出口連自己都尴尬,嘴巴卻不受控制地繼續說下去:“制定戰術不考慮因地制宜,想當然就發號施令,孰不知勝敗往往就取決于細節之間,一次小小的疏忽就可能導致嚴重的慘敗……你已經吃到苦頭了。”
他冷冷看向即恒,接着話題一轉,話鋒依舊犀利:“更何況你……觐見公主的時候,身為領隊不能以身作則,身為武者卻心不在焉,竟讓一個女子趁機偷襲……說出去只怕連成将軍的顏面都挂不住。”
即恒默然,這個二少還真是會記仇,逮到空子就讓他反将了一軍。可他句句在理,即恒也沒法反駁。
不知是不是被戳到痛處了,即恒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半晌才幽幽嘆道:“……公主會武功。”
月色時不時被雲層擋住,此時屋裏格外漆黑,讓人産生黑暗逐漸降臨的錯覺。隔了一會才有人理解過來他話中的含義,發出連自己都覺怪異的聲音:“--啊?”
“而且……武功不弱。”即恒适時補充道。
“你、你怎麽知道……”孫钊下意識摸着肩膀,忽然覺得肩胛骨又痛了起來,接着好像全身都開始發疼。
張花病也不自覺揉了揉小腿肚,面色呆滞。
只有陳子清不為所動,看來他早就知道了。
即恒又嘆了一口氣,聲音更低了:“我又不是白讓她戳了三下……”
雲層漸漸散去,屋子裏明亮起來。而屋裏的人卻不由自主躲避着月光,仿佛是在害怕黎明的到來。
作者有話要說: 嗯……
☆、公主的禁足令
第二天一大早,陽光特別明媚,太陽好像突然找回了青春活力,聖母般散發着無窮無盡的光芒。踏碎光芒而來的人影一身黑紅勁裝勾勒出曼妙的身材,長長的烏發利落地束在腦後,她擡起一腳就踹開了通鋪的門,灑下一地破碎的陽光。
“啪!”一記鞭子抽地聲撕裂空氣,一個尚且清甜卻帶着涼意的聲音響起,聲音不大,卻在無形中自帶着威懾力。
“都什麽時辰了,還睡?”公主厲聲道,毫不客氣地掃視了房裏一圈。
她略有些驚訝。
“都沒睡呀……那本公主敲門怎麽跟死人一樣不吭聲,本公主還以為你們全死了。”
除了門口右手邊的人因為傷勢無法坐起來外,其餘三人通通躲在床角抱住身體瑟瑟發抖。
如果剛才的踹門算是敲門的話……
“怎麽了?”她踏進屋裏,有一搭沒一搭地甩着鞭子,晃得人心驚肉跳,“寧瑞不是說你們都沒什麽大礙了嗎?本公主親自來看你們,你們都是什麽表情?”
公主今天似乎非常亢奮……哦不,是心情很好。她神采飛揚地走到即恒床邊,吓得孫钊屁股往後一挪“咚”一聲掉到了地上。她伸手捏了捏即恒的臉,綻開一個燦若春花的笑容:“怎麽樣,能起來嗎?”
即恒小心翼翼地回答:“恕卑職無能……還不行。”
其餘三人頓時有不好的預感,心中暗罵隊長想一個人落跑。
果然,公主直起身,以鞭代指從他們臉上一一掠過:“都起來,你們這些傷員。受了傷就該好好鍛煉,這樣傷才能好得快。本公主好吃好喝養你們五日,再養下去就要養一屋子蘑菇了。”
她似乎渾然忘了是誰把他們弄成這樣的,毫無愧色。
鞭子往地上一甩,公主喝道:“都給我起來!”
三個人忙不疊起身下床,利索地站成一排,擡頭挺胸等待長官閱兵。
公主滿意地逐一看過去,轉身向前一揮手:“跟我走。”
三人苦不堪言地緊步跟上,邁出門口時一個個都留給即恒一個親切的白眼。即恒微笑着目送他們出去,幸災樂禍。
不料還未等腳步聲走遠,忽然有幾個零碎的步伐小跑而來,寧瑞一腳踏進通鋪,笑容滿面地給身後幾個太監讓路,只見一個擔架被擡進來,即恒大驚失色:“這是幹什麽?”
“公主有令,隊長行動不便,命寧瑞親自攜人帶往校場。”她笑容如蜜,俯下身一字一句複述道,“‘讓隊長曬曬太陽,免得發黴’。”
***
校場本就是閱兵和比武的場所,除了檢閱臺,唯一的遮蔽物便是校場外圍一圈的栽種的楊樹。如今入春枝繁葉茂,陽光直直揮灑下來,在枝葉過濾後輕撫在肌膚上,帶來溫熱的暖意。同伴正在水深火熱之中掙紮,即恒眯着眼睛貓一樣慵懶。偶爾受點傷也挺好的,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心情就更加惬意了。
拒絕不了暖陽的盛情,他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嘴裏忽然被放入某個冰涼的東西,一口咬下去,一股沁人的涼意溢滿唇間,帶着些許酸澀的甜。恰如這片陽光,滿溢着還未熟透的酸甜味道。
“好吃嗎?”寧瑞笑嘻嘻地問。
“嗯……”咀嚼了幾下咽下去,即恒才問道,“現在是橘子成熟的季節嗎?”
“這是貢品。”寧瑞手指靈巧地撇幹淨橘瓣上的白莖,美美地放進自己嘴裏,含糊不清地說,“我也忘了是哪個小國進貢的。”
天羅的強盛真不是蓋的。他還在案桌上看到了梨。
“陛下賜給公主的時候還特意囑咐不要多吃,結果公主一氣之下全給了我。你說這是為什麽呀?”她邊吃邊歪着頭問。
“橘子性熱,公主火氣大不能多吃。”即恒認真地解釋,“陛下特意囑咐是好意,但送橘子本身就是壞心。”
“原來是這樣……”寧瑞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怪不得呢。前兩天公主和陛下吵了一架,陛下為了表示歉意,特地送了一筐橘子過來,公主氣得臉都白了;結果第二天陛下又差人送了一筐梨,公主二話沒說直接攆人。那個小太監真倒黴,無故挨了一拳哭着跑回去複命了。”
即恒完全可以想象那種畫面,陛下還真是……用心良苦地火上澆油啊。
“唉?公主為什麽和陛下吵架?”嘴裏又被塞進來一塊,不過是一塊梨肉。
寧瑞嗔怪着撇他一眼,嘟起嘴道:“還不是為了你們。”
“為了我們?”即恒眨了眨眼,莫名其妙。
“就是昨天,陛下和公主達成協議,以後護衛隊的事情他再也不管,再不插手。相對的,護衛隊若是惹了麻煩,也得公主來承擔。”寧瑞一口咬掉三分之一的梨子。
“其實公主對你們很好的,你別把她想得那麽恐怖。”她好心地建議道。
同樣的一句話曾經在哪聽過,只是結果很快證明:眼見為實,耳聽亦為實。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火,他們的命運就被輕易左右了,再也沒有能救他們的人……即恒覺得有時候人生就像那一口被咬掉的梨肉一樣,很快就會屍骨無存。
遠處馬背上的女子身形纖細,然而手腕翻轉之間長鞭如蛇舞,噼噼啪啪落在地上,揚起的塵土在陽光下就像水面上的氤氲水汽。只是聲勢如此浩大,卻只不過是在督促三個苦難少年小跑而已。像是察覺到了視線,她昂起頭忽然轉向這邊,淩厲的視線穿透空氣而來,令人不寒而栗。
寧瑞忙站起來,舉起手一邊揮舞一邊大喊:“公主好棒!将軍好帥!”
公主滿頭黑線,皺緊的眉間黑氣萦繞,想說的話被堵在喉間,最後只擠出一句:“別吃了。”
寧瑞重新坐下來,見到即恒滿臉疑惑,她簡短地解釋道:“公主從小有個将軍夢,讓她過過瘾。”
“将軍夢?一個女子怎麽會想當将軍?”
即恒失笑,他沒見過将軍是怎麽操練軍隊的,但是看到公主一會兒罵人一會兒揮鞭子的樣子,他想至少肯定不是她這樣的。黑與紅相間的輕便戎裝勾勒出公主曲線玲珑的背影,策馬而行的高傲倒有幾分英姿飒爽的威風。
即恒想到那日在馬場她還病怏怏的樣子,忍不住又問道:“公主不是身體不好嗎?我看她精力旺盛得很,還挺像個将軍。”
寧瑞吐出一顆籽,随口答道:“因為春天到了嘛。”話出口後自己琢磨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