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肉包子遞過來,不知何時坐在了他身邊。她坐下的時候,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淡淡的米香。
即恒怔怔抓起一只,她便笑得很開心,好像能找到一起分享的人是多麽的幸福。
即恒能夠理解。可眼下他沒心情去欣賞那一道給他帶來噩運的彩虹,他指着花圃,企圖在女子輕松的神情裏找到一絲希望:“能……能救活嗎?”
女子坦然接受他求助的目光,搖搖頭:“祈禱明天不下雨,還有可能。”
即恒痛苦地抱住了頭。
女子見狀好心安慰道:“把曼陀羅種在陰涼的後院本來就不對,這是公主的錯,你不用擔心。”
這才是教人擔心的地方!公主有再大的過錯也是沒錯的,錯的只有他!
女子見安慰不起效果,又不知該說什麽,只好無言地陪在他身邊,一口一口咬着肉包子。身邊半天都沒人說話,只有咀嚼聲和吞咽聲,還有一股說不出來源的米香味,兀自撩動着他的鼻尖。
他忽然感覺餓了,拿起手裏的肉包子咬了一口,香氣四溢。事已至此,再後悔也沒用,不如看開點。
“怎麽樣,好吃嗎?”女子欣然問道。
“嗯……”即恒點頭,冷不丁又想起了寧瑞,手背上仿佛還殘留那一滴淚落在上面時的灼傷感。
“我叫麥穗,你叫什麽?”她主動問道。
即恒淡淡看她一眼,答道:“即恒。”
自稱麥穗,長得也挺像麥穗的女子“嗯”了一聲,既沒對他的名字發表意見,也沒對他的身份發表感慨。看來她什麽都不知道。即恒想起之前無視她的兩個宮女,又想到她連與人分享個肉包子都那麽快樂,難道整個清和殿的人都在孤立她?
他不禁對女子的身份充滿了好奇。
“你住這裏?一個人?”即恒遲疑着問。放在以前他必然直接就問了,有了寧瑞的教訓,對女孩子說話也謹慎了許多。
“嗯。公主和寧瑞經常來看我。”麥穗漫不經心回答,“還有高公公。”
“其他人呢?”即恒假裝不在意地提到。
麥穗當然知道他指的是誰,對于被眼睜睜無視,她似乎并沒有感到多少落寞:“因為公主不讓我和別人接觸過多,他們也不敢跟我說話。”
“為什麽?”即恒無法理解,她又不是被關押在這裏的犯人,公主憑什麽剝奪她的人身自由?
“因為我是公主的私有物。”她答得幹脆,答得利落,沒有絲毫懷疑。
即恒愕然,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麥穗忽然緊張起來,四下望了望,什麽話都沒說,端起地上的盤子飛也似的跑了。那一陣淡淡的米香很快就消失在風裏,如一場夢境,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後院不用你澆,我沒跟你說過嗎?”和瑾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即恒吓了一跳。
“您、您沒說過……”他按住亂跳的小心髒,眼角餘光無意識偷瞄着麥穗跑掉的方向。
和瑾看了看後院其中一間小屋,又看了看即恒無辜的眼睛,冷道:“把東西收拾了,趕緊走。”
即恒忙不疊拎起地上的空水桶,心虛地看了花圃一眼,暗自慶幸公主沒有注意。然而和瑾突然轉過身,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即恒下意識倒退一步,心想莫非還是被發現了?
和瑾黑着臉,看他的目光簡直要殺人。她指了指他嘴角邊,那裏沾着一滴肉油。即恒慌忙拿袖子抹掉,嘿嘿賠笑:“這個……吃完早飯沒擦幹淨……”
***
夜裏,衆人揉捏着酸疼的手腳,個個叫苦不疊。掃除一點也不比練兵來得輕松啊,他們對寧瑞有了新的認識,并且頭一回産生了尊敬之情。
而即恒回想着白日裏夢一般的奇遇,那個不可思議的女子……淡淡的米香味混合着暖陽的味道十分溫暖,鼻尖仿佛還殘留着一口咬下的肉包子的香氣。
今夜一定會做個好夢的,他美滋滋地想着。擡頭正看見窗外烏雲密布的天空,一時間內心又掀起狂風暴雨。
……明天千萬不要下雨!
作者有話要說: 嗯……說點什麽吧,那我也說點什麽,冷死了 = =!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那天即恒醒得很早,突然就醒過來了。他看了看窗外,天還沒有亮。過去的經歷所鍛煉出來的敏銳讓他能輕易捕捉到空氣所帶來的、不易察覺的不安。
雨絲彌漫着潮濕的味道,黑暗中仿佛有什麽東西匍匐着,被雨所遮蓋,隐蔽在衆人的視線死角,泛着血紅的光,安然躲在雨幕裏偷樂。
他悄悄坐了起來,細細地聽着,聽着窗外雨所傳來的聲音,淅淅瀝瀝,滴滴答答……
屋裏鼾聲起伏,大家在接連幾天不停歇的折騰下心力交瘁,疲憊不堪,即恒也有些累了,但他不在意。他輕輕翻窗而出,身形影動只帶起屋檐落下的水滴,很快湮沒在夜色裏。
一個人影披雨而來,冒着黎明前的夜色匆忙走過皇城蜿蜒幽深的小巷之間,腳步踏過之處濺起一片水花。不遠處火光與人聲來回移動着,她擡起頭,不露痕跡地将身影藏于黑暗的縫隙中。
***
和瑾一醒來就心神不寧,一夜的雨帶來絲絲涼意,身體開始出現低燒。有太監前來禀報昨晚的大雨把後院的花全淹死了,可她顧不得這些,現在她擔心的只有一件事——寧瑞還沒回來。她說了昨天會回來的,可是到現在都沒她的消息。
眼看着天色一點點亮起來,她開始焦急地來回踱步。屋子裏有那麽多宮女太監守着,各個舉着明燈,熏着火爐,她卻沒有感到一絲暖意,身體反而變得冰冷,體溫仿佛被一絲絲抽走。高公公愛憐地用棉被裹住她,拉着她坐下來,她才稍微止住身體的顫抖。
“公主。”熟悉的明亮音色響起,如破開雲霧的一縷陽光,屋子裏所有人都在同一時刻松了口氣。
和瑾板起面孔責怪道:“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寧瑞笑嘻嘻地彈掉頭發上的水露,柔聲回道:“讓公主擔心了。昨天聽說有雨就耽擱了一晚,今早進宮門的時候卻被攔下,仔細盤查了一番……”她低下聲音問道,“是不是又出現了?”
和瑾緩下臉色,然而表情還是十分不悅:“以後就是洪澇也得給我回來!”
高公公伸手點了寧瑞額頭一下,尖着嗓子嗔怪道:“你呀,讓公主擔心了一晚上……昨天夜裏有人來報說發現了一具屍體,護衛軍馬上出動人手,正好看到兇手逃竄,鬧了一晚上呢。”
“抓到了嗎?”寧瑞大驚。
“沒有,跑了。”高公公拍拍胸口心有餘悸,好像他就在現場一樣,“來無影去無蹤的,真跟鬼似的……”
“高公公!”和瑾厲聲喝道,“如果你只是來說些無中生有的東西擾亂人心的話,還是請你回去吧,告訴皇兄請他不必挂心。”
高公公自知失言,忙陪笑道:“口誤口誤,公主莫怪。”他轉而說道,“陛下差老奴告知公主,這些紛雜的事情不必公主煩憂,請公主安心留在清和殿。那麽,老奴告退了。”
等高公公走遠了,寧瑞才吐了吐舌頭:“這老家夥真煩。”
和瑾松下肩膀,忽然感到一陣目眩,連身子都站不穩。寧瑞正擦着淋濕的頭發,見狀連忙上去扶她,指掌觸及之處竟十分燙手,她吃了一驚,“公主,你發燒了……”
她連忙喚來一個小太監催促道:“快去,快去叫華太醫。”
小太監領命去了,屋裏頓時忙活起來。
***
通鋪裏的人醒了很久,一直沒見有人來打擾,連基本的踹門都遲遲不來。這真是奇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子清打開門,這是他們住進這裏以來,第一次由自己親手開門,心裏格外感動。清新的空氣随着門開的一瞬撲面而來,帶來潮濕的水汽,令人心曠神怡。地面上還是濕的,下了一晚上的雨他竟然無知無覺,身體各處又傳來一陣酸痛,他不禁對着初升的太陽飽含熱淚。
“唉?隊長不見了。”孫钊第一個發現,隊長掀起的被子仿佛上一刻還有人躺在上面,然而用手一探,被窩卻是冰涼的。
子清好奇地走過來,平時隊長都是最後一個被跩起來,今兒是怎麽了?太陽真打西邊出來了?
他又走出去确認太陽的位置,冷不丁迎面撞上一個人,不正是失蹤的隊長嗎?
即恒端着食盒走進來,笑道:“怎麽了,幹嗎這種表情看我?”
“你、你沒事吧?”子清怔愣半晌,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又探探自己的,“你居然第一個起床還給我們弄飯?”
他受寵若驚,回頭看一眼張花病和孫钊,他們也感同身受。
即恒不置可否,只淡淡說了一句:“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孫钊一陣惡心:“給我吃我也不吃。”
“這可是你說的。”即恒壞笑,回頭對剩下兩人說道,“孫钊那份你們可以分了!”
孫钊忙撲過去奪食,張花病牢牢護住自己那份。子清不為所動,目光牢牢盯住即恒,皺着眉頭疑心道:“你說實話,發生什麽事了?”
即恒很疑惑,到底是二少疑心病太重了,還是他的人品已經差到這種地步。難道偶爾給同伴準備一下早飯就讓他們懷疑他會在飯裏下毒?
他深深嘆了口氣,在子清看來卻是準備招了的意思。即恒聳聳肩說道:“小公主病了,沒人理我們,所以我就自己去看看有什麽吃的。”他眨眨眼,很無辜,“就是這樣。”
昨夜他冒雨夜行兜轉了大半夜,除了差點被護衛軍誤當成刺客追殺外,沒有更多的收獲。不知是他這一年養尊處優慣了,還是皇宮裏的氣息過于複雜,他竟一時無法下手。
當然,這些他都沒準備說。既然成盛青沒有告訴他們食人鬼的事,那說明他不想讓他們知道這件事。說出來也只是徒增恐慌罷了。
如果食人鬼與清和殿無關,皇宮裏的事,他還是不要管太多的好。
子清見沒問出什麽名堂來,只得作罷,回頭準備吃飯時突然發現食盒裏面空空如也。
他黑下臉:“我的飯呢——?”
***
早飯後,護衛隊整齊地排在大殿裏。華太醫輕車熟路一劑藥下去,和瑾就退了燒,現在還在休息。
孫钊小聲嘀咕:“聽說小公主體弱多病……”
“她那個樣子還‘體弱多病’,一般人還不得健壯得能單手舉起一頭牛。”陳二少意外地不留口德。
張花病不敢妄加評論,即恒卻是聽說寧瑞回來了,心下有些慌亂。
這不,在寧瑞的攙扶下,小公主病弱西施般袅袅而出,掃視了衆人一眼,留下一句“昨晚下了大雨,你們再把大殿整理一下”就準備回房了。明明這種小事只要差人通知一聲就行了,她還要撐着病軀親力親為來下令,這是怎樣一種執着啊。
護衛隊默默長嘆,各自拿起工具開始第二次掃除,沒了昨天的唉聲嘆氣,也沒了昨天的一股子幹勁。
即恒正在犯難要不要再澆一遍花,和瑾忽然轉身,擡手一指指着即恒:“你随我進來。”
在衆人豔羨加鄙視的目光下,即恒心驚膽戰地跟上去,心裏面不停地翻騰:她定是要找我算賬。算哪一筆?寧瑞的,還是後院那些花?還是一起算?
……還有命出來嗎?他默默地想,淚流滿面。
然而和瑾沒說什麽,她回到寝殿以後讓即恒等在外邊,自己回屋寫了張紙條交給他,有氣無力地囑咐道:“去把這些東西備齊。”
即恒快速掃了一眼紙條上列出的名目,小聲問道:“這麽多都讓我一個人拿嗎?”
和瑾橫他一眼,面無表情:“難不成呢?”
即恒立刻閉嘴。
和瑾想了想又說:“從今天起,你們四個要開始巡夜。”
“巡夜?”即恒詫異。
“聽明白了沒?”和瑾不耐煩,丢給他一個“知道了就快滾少廢話”的眼神,就把他趕出去了。
即恒舒了口氣。公主好像沒有注意到,莫非昨晚那場大雨掩蓋了他的“罪證”?雖然在單子上看到“曼陀羅花種五十粒”的時候小心髒抖了一下。
他還來不及慶幸,寧瑞已經後腳走出寝殿跟了上來,和往常一樣笑嘻嘻地問他:“哥哥怎麽又惹公主生氣了?”
“哪、哪有。”他心虛地反駁。
“還說呢。後院那些花是不是你澆死的?”寧瑞撅着嘴唇幸災樂禍地笑。
即恒分外無辜:“你剛才也聽到了,是昨晚的大雨淹死的。怎麽就賴在我頭上了?”的确不能全怪他,如果不是下雨,那些花也不見得會死,麥穗也這麽說。
寧瑞不吃他這一套,他要證據就給他證據:“據宮人報,昨天你負責澆花,一共提了十桶水,前殿澆了四桶,後院就那麽幾株花,六桶水你都澆哪去了?”
即恒呆立當場,啞口無言。他深深地低下頭,琢磨着是不是該讨好寧瑞,讓她幫忙保密。可轉眼一想,說不定公主早就知道了。
果然,寧瑞嗤笑道:“今天公主身體不适,沒心情與你計較,算你走運。”
他幹笑了兩聲,不敢相信公主會這麽輕易放過他。再加上巡夜,恐怕跟是昨天晚上的事有關吧。那兩天他們的用處就大了,暫時可以逃過一劫。他心念轉了七八個,又想到唯有當前這個最為重要,才猶猶豫豫地開口:“那個……那天的事,對不起啊。”
“嗯?”寧瑞不解地看他,眨了眨眼才恍然,“你說那天晚上啊?嗨,哥哥當真了?我逗你的!”
即恒噎住,滿頭黑線。那一滴眼淚可是困擾他好多天了,結果眼淚的主人突然告訴他那是假的,被洋蔥熏的!他……真是浪費感情啊。
“這、這樣啊……”即恒咬着嘴唇,讷讷道。
“難不成因為這件事,哥哥這兩天一直在想着我?”寧瑞得寸進尺,整個人都要貼上來了。即恒忙往後躲,不回答。寧瑞權當他默認,其實也差不多了。
即恒有些委屈,不甘心地追問:“那你回家幹什麽?公主說你心情不好……”
“哦,因為我娘病了,我回去看看她。”
“呃,哦……代我向令堂問好。”即恒客氣了一句,冷不丁寧瑞的臉突然在眼前放大,她湊上來笑眯眯地說:“我娘會很樂意你親自去看她。”
即恒連連擺手,被逼得退無可退,連聲道:“不用了,不用了……”
正在這時,身後的門忽然被打開,公主黑氣萦繞的臉色十分難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是吧?聊夠了沒有,還不去幹活!”
兩個人都吓一跳,各自一個方向跑得飛快。
作者有話要說:
☆、宮廷半日游
即恒走出清和殿,心情十分複雜。
寧瑞在離開之前忽然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臉看了半天,直把他看得眉頭皺起來才撒嬌一樣笑道:“哥哥不要總這麽毫無防備,人家會多想的。”
毫無防備?說他嗎?
怎麽可能……不論是公主還是寧瑞,他都是做好了百分百的防備來應對的!
可是寧瑞伸手輕輕推了他一把,臉蛋紅撲撲的,留下一個暧昧不明的笑容就跑遠了。
即恒目送着寧瑞消失的背影,半天反應不過來。他真不明白寧瑞在想什麽,她的想法,她的節奏,他統統無法理解。曾經聽人說過,女人是最不能用頭腦去理解的生物。可是他很想問,不能用頭腦去理解,那該用什麽去理解?
公主也是一樣吧?那個麥穗也是。
除了白鷺會會主……她笨得太好猜了。
帶着這世上最大、也最難解的謎題,即恒離開清和殿,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踏進皇宮。
首先是曼陀羅花種,即恒也不知要去哪找,一路問路問過去,終于在一個偏僻的角落找到了一處叫做“花仙園”的地方。負責管理花種的老宮人終日閑來無事,打發手下澆澆花、除除草,他自個兒攤在石頭上睡大覺。
即恒使勁推了推他,老宮人不耐煩地嘟哝道:“誰呀?”
“我是奉命來求花種的。”即恒有禮地回答。誰知老宮人翻了個身,繼續睡。
即恒十分有耐心地重複一遍:“老人家,求幾粒花種。”
老宮人抓了抓屁股,又撓了撓耳朵,咂巴兩下幹裂的嘴唇睡得呼呼作響。
即恒扯起一只布滿皺紋的招風耳,對着耳洞吼道:“奉命行事,來求花種!”
老宮人猛地被炸醒,險些從石頭上翻下來。他坐起來,兩眼充血,瞪着即恒一雙清澈無辜的眼睛氣得說不出話來,悶悶地吼道:“要什麽?”
“曼陀羅花種。”
“不行不行。”老宮人一聽連連擺手,“曼陀羅花種數量本來就不多,年時只進貢了兩百粒,陛下把一半都賜給了六公主,根本沒活幾棵。別糟蹋了。”
“可是,空手回去我沒法交待呀。”即恒很為難。
老宮人大手一揮直接趕人,沒好氣地嚷道:“我不管是哪個娘娘心存好奇,你回去告訴她,就說暴殄天物的事情少做,安安心心給陛下生孩子去吧!”
即恒心裏好笑,這個老宮人脾氣倒是很大,但也不失為一個盡忠職守的好人。
“這不讓您老人家說對了,活下來的那幾棵昨晚一場大雨盡數覆滅,一棵不剩。”
老宮人撐起耷拉下來的眼皮,眉頭皺得像根苦瓜:“小哥,你主子是誰?”
“和瑾公主。”即恒答道,“就是六公主。”
他不說還好,一說老宮人臉色忽然發紫,大手捂上胸口,差點老毛病都犯了。他痛苦地顫抖着嘴唇,幾乎要給即恒跪下:“小哥,回去求求你主子,請她高擡貴手!十幾年了,我這一半的種子全讓她種死了,讓她消停會兒吧!”
即恒無奈:“這……我也沒辦法啊。回頭我會勸勸她,您老快起來吧!”
勸了好一會兒,老宮人才擦了擦幹涸的眼角,三步一嘆氣,五步一搖頭,活像要把女兒嫁給惡霸般痛心疾首,小心翼翼拈出五十粒種子用紙包好遞給即恒:“拿去拿去,開花了記得叫上老朽去看看……”
即恒千恩萬謝,心裏想的卻是最後那五十粒估計也不長久了。他剛轉身離去,老宮人卻突然叫住他,用力扳住他肩膀使勁瞧,恨不得要把他臉皮扒下來似的。
即恒暗忖自己沒得罪過宮裏的人,也不可能是他失散多年的兒子,正打算不動聲色甩掉那雙手時,只見老宮人渾濁的目光忽然變得狠戾,他一怔,黑白分明的眼睛顯得特別無辜。老宮人哈哈大笑:“沒錯,肯定是你!你就是那個長得跟兔子一樣的打虎英雄吧?”
長得跟兔子一樣……他堅定地點頭,咬字清晰:“我是打虎英雄!”
老宮人搓着手笑道:“老朽人老眼神可不花,一眼就看出來了。你等着!”說完他轉身跑進身後的小屋,回來的時候手裏端着一盆長滿刺的疙瘩球,頂端還飄揚着兩朵小花。他自豪地說:“這種花叫霸王樹,生命力最是頑強,沒有水也能活上三五個月。你看這個小花,是我親自栽培移植上去的——送給英雄,聊表敬意!”
即恒推辭不過只好接下,他是知道這種花的,民間俗稱仙人掌,想不到還有這麽霸氣的名字。
謝過老宮人後,他端着仙人掌繼續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之後的路途就順了很多,他一邊東奔西走一邊欣賞巍峨的宮城,雅致的花園,偶爾還能遇上一些美麗的宮娥朝着他和手中的花盆指指點點,掩着唇微笑,他乖順地退到一邊為她們讓路。
清單上所列出的物品五花八門,小到花瓶盆盞,大到桌椅板凳,應有盡有。即恒幾乎每走到一個部門都要面臨或大或小的驚呼,在他報出六公主名號時是第一陣,然後被人指出是打虎英雄時又是一陣,慢慢地他也就習慣了。只是人們在認出他以後的反應各不相同,有的驚嘆,有的恐懼,有的敬佩,有的不屑。一個宮城裏盡顯人生百态,由此可見一斑。
最後一站,當即恒面對一只比他還高的青花瓷時,他由衷贊嘆:“這恐怕要成為我的棺材了……”
他可不記得清和殿有過這麽一只名貴又巨大的瓷瓶,顯然公主沒打算這麽輕易放過他。
現在他身上已經綁了兩只椅子,左手拎着一只大布袋,布袋裏全是碗碟布料等細軟,右手托着那盆仙人掌,威風凜凜搖曳着小花……要怎麽才能把這只大瓷瓶運回去呢?
負責看管瓷瓶的女官好心地建議:“不如我叫幾個人幫你運回去吧?”
即恒慘痛地搖頭:“不行,公主讓我一個人拿,我就得一個人……”
女官極為同情地揉了揉他的頭,柔聲說:“這樣吧,我給你輛推車,至少能把這只瓶子運回去。其餘東西先放我這,我幫你看着。”
即恒眼珠子轉了轉,問:“車子有多大?”
女官為難道:“只有瓶底那麽大,其他東西是放不下的。”
待宮人将車子推來,幾人合力把瓶子抱上車,即恒要了架梯子,爬上去将兩張椅子相綁倒着吊進瓶身,然後把繩子系在瓶口。又将布袋等一幹物品小心放入四只椅子腿之間。
這下子身上就輕松了。他捧着那盆仙人掌,笑意盈盈地遞給女官:“多謝姐姐相助,這盆長了花的霸王樹乃花匠親自細心栽培,僅此一棵。一點心意不成敬意,還望姐姐不要嫌棄收下吧。”
他一張眉清目秀的臉上笑靥如花,一口一個“姐姐”只把上了年紀的女官樂得合不攏嘴,忙不疊收下。
即恒暗贊自己聰明,既扔了包袱又全了人情,兩全其美。他露出由衷的笑容,女官又是一陣神魂颠倒,面色潮紅,忙吩咐底下人小心将車子推出門,直到推出殿門好遠才被即恒婉拒回去。
今天遇到了很多好人,宮裏也不像他想象中那麽人情冷淡。他心情很好,一邊哼着小曲一邊小心地推着車,沿路欣賞春風拂過柳枝,枝頭小鳥歌唱的美好景致。
俗話說得好,樂極生悲。他一時不察,前方路面有一顆小石子,車輪咯上去立馬改了方向,瓶身巨大的重力讓即恒猝不及防,甚至整個人都被車子帶了出去。
他足尖手臂一齊使力想将車輪停下來,又怕用力過猛摔了瓶子,得不償失。于是就這麽被車和瓶子拖着,一拖就拖出去好遠。等他終于将車和瓶子穩穩停下的時候,他已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
只見周圍一片杏林夾道,曲徑幽深,不似他一路走來時宮人來來往往那般熱鬧,連個能問路的人都沒有。即恒方向感不是很強,特別是在皇宮這種人為有意修建的地方,一花一木都是通過思慮之後才種植。加上亭臺樓閣過于相似,長廊蜿蜒曲曲折折,很容易就迷失方向。
他左右看了看,周圍全是茂密的杏花林,只有一條小道橫貫前後。他記得方才來時沖過一個小坡,那麽照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他只好順着小道直走,希望杏花林的盡頭會有人煙。
千萬別走到一些奇怪的地方,他這麽想着。原先聽過的一些坊間傳聞此時約好了似的齊齊冒出腦海,都是說皇宮裏有很多杳無人煙的地方,天長日久鬼魅精魂滋生,會吞食誤闖入的人雲雲。
他暗想自己不會這麽倒黴吧,偏偏在今天趕上?
走着走着,眼看着杏花林馬上要到盡頭了,前方隐約傳來嬉笑怒罵聲。
有人!他眼前一亮,随即又警惕起來。
——前面的究竟是人,還是別的什麽?
光天化日之下他也沒什麽好怕的,只把瓶子藏好,只身前去察探一番。說話聲越來越近了,他耳聰目明,甚至能聽到話音的內容。只見林子盡頭是偌大一片湖,一對男女衣榮華貴,正坐在湖邊的亭子裏悠閑地喝茶談笑風生,叢花掩映之下看不清容貌。而湖水之上的石廊裏兩個七八歲左右的孩子嬉笑着追逐打鬧,幾名宮人瘋了一樣追着他們屁股跑,小聲哀求着讓他們趕快回來。
涼亭中的男子聞聲擡起頭,頸項高傲,言詞嚴厲,聲音卻很耳熟:“歡兒,沁兒,快回來,看把嬷嬷們吓得。”
兩個孩子頓時收了聲,乖乖地任憑宮人狠狠抱在懷裏,遠離了水面。
即恒探出頭多看了一眼,想看清亭子裏坐的人。忽然一把冰涼的刀刃就架在了他脖子上,一個聲音厲喝道:“什麽人,出來!”
即恒乖乖走出來,腆着臉賠笑。衛隊長劍眉一橫:“是你?”
他就這麽一左一右被刀架着押到了陛下面前,陛下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半晌才問道:“你怎麽會跑到這來?”
即恒苦笑,将今日一整天的活動盡數報告完畢後,指了指林子:“所以我迷路了,花瓶和車子都在那裏放着。”
衛隊長很速度地回來禀報即恒所言不虛,陛下才揮了揮手叫左右退下,看着他但笑不語,只把他當笑話一樣。
即恒素來臉皮厚,被人看慣了。別人看他,他也毫不客氣地回看。這不,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陛下身邊的美人,仔仔細細地觀賞着。
這位美人一身桃色衣裳盡顯風華絕代,把她扔進杏花林裏估計就分不出哪裏是花,哪裏是人了。所以她很聰明地選了身後盡是綠樹的位置坐着,盡情讓綠葉襯托出她的嬌嫩。美人只用紗袖半掩着口,露出一雙含笑的桃花眼,盈盈閃動。
陛下面色不悅,還沒有人敢這麽露骨地挑釁他的權威,這個人卻是第二次了。衛隊長不留痕跡地捅了即恒一下,即恒回過神來,忙低下頭畢恭畢敬:“請陛下恕罪,卑職無意打攪陛下雅興。只是公主等着卑職送花瓶回去,不如卑職……先行告退?”
他偷偷瞄了陛下一眼,竟是一副商量的口氣。
衛隊長別過頭去,不忍再看。當日的景仰之情此刻全然化作一腔苦水,左蕩右晃的,不知該往哪兒吐。
陛下聽到公主二字神色略有所緩和,語氣也溫柔了不少,他微笑着問:“聽說小瑾今早病了,現下可好?”
即恒躬身答道:“回陛下,公主只是偶感風寒,經華太醫診療已無大礙。”現在恐怕已經生龍活虎了。
陛下點點頭,頗有些感慨:“小瑾生來體弱多病,一受涼就容易發熱。”說到這他忽然話鋒一轉,眸中戲谑之色閃過,“不知小瑾發燒可曾有說胡話?”
……陛下未免也太記仇了。即恒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答道:“這個卑職就不知了,公主寝殿又怎是卑職這等身份能靠近的。”
陛下嘲弄地笑起來:“不過幾日,你倒是聰明了很多。看來小瑾□□得很好。”
即恒低頭不答。
陛下揮了揮手,說道:“罷了,朕派個人送你回去。那只花瓶可是個好東西,讓你砸壞了你就拿命來還。”
他臉上笑盈盈的,說的話卻很冷酷。
即恒如獲大赦,忙躬身謝恩準備離去。陛下突然又叫住他,沉聲道:“你回去跟小瑾說,最近不太平,讓她老實待在清和殿。”
即恒忙點頭領命,陛下又指着他補充道:“你也一樣。”
即恒一愣,未明白陛下的意思,然而身體已經不由自主想盡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衛隊長找了個借口擔下保護花瓶的職責,一路上他猶自苦笑:“真不知該說你什麽好。”
“但說無妨。”即恒聳聳肩。
衛隊長搖頭嘆氣:“有時候你的膽子真是大到連旁人都要為你捏把汗。”他還從沒見過有誰敢當着陛下的面那麽無禮地直視陛下的妃子的!
即恒不置可否,忽然問道:“昨天晚上發生什麽事了?”
衛隊長情緒低沉下來,似乎是說“別提了”。腦中突然閃過一道靈光,他嚴肅地盯住即恒,壓下聲音問:“你這個能空手打倒老虎的人,有沒有膽子與怪物一搏?”
即恒被他嚴肅的氣勢震住,眨了眨眼答得飛快:“敬謝不敏。”
說完推着車子快步向前走去。衛隊長在後面追着喊:“你考慮一下嘛!”
即恒驀地回身,露出一絲詭谲的笑容:“我有什麽好處?”
衛隊長一怔,似乎沒從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中轉過彎來,然而嘴巴已經自己說了出去:“皇家護衛軍總隊長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不稀罕。”即恒想也沒想,一口回絕。
“喂……”衛隊長淚流滿面。
☆、兄妹關系
“幫我這個忙吧?”
即恒頭都大了,衛隊長就像甩不掉的蒼蠅似的賴上了他。
“我最讨厭幫人忙。”即恒恨恨道。當初就是幫了成盛青,結果落到這種境地。
衛隊長笑了:“這好辦,你想要什麽盡管說,我能給的都給你!”話剛出口他就遲疑了一下,“……事先說明,老婆不行。”
即恒回頭驚道:“你還有老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衛隊長,只是單純覺得他已經成家了很驚訝而已。驚訝之餘,還有點羨慕和嫉妒。
衛隊長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下意識擺出自衛的架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