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影又冒了出來,在夜色中不斷跳躍着,卻始終徘徊在清和殿附近。即恒收起笑容,面上是少有的嚴肅。
之前陳子清說的事情即恒全都聽在耳裏,衛隊長吐露公主犯下殺人罪以後,他就幾乎可以肯定食人鬼定然與清和殿有關,只是……他低頭看了看公主的寝殿,裏面鬧騰的聲音已經幾乎聽不見了。
難道他猜錯了?
“孫钊,你留在這裏保護公主。”
“啊?”孫钊還未反應過來,即恒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前方。兩個影子一前一後很快淹沒在暗夜裏。再看過去時前面只有層層疊疊的屋頂,參差茂密的樹枝,星星點點的燈火,哪有什麽人影。
他不是說不追嗎……
一陣涼風吹來,孫钊不禁打了個寒戰。黑夜裏沒有半點聲響,可他知道有未知的危險正悄然潛伏着,随時都會露出猙獰的面目。
***
即恒一路緊追,卻還是追丢了。那個東西的速度意外地快,簡直不是人所能達到的地步,而且它對皇城好像十分熟悉。
他落在黑影失去蹤跡的地方,發現那是一座破敗的宮殿。院子裏草木橫生,生機蓬勃卻仍然掩蓋不住蕭瑟之意。殿中隐約有火光閃動,他一面環顧四周,一面謹慎地朝火光竄動的方向走去。
踏進殿中,殿內的景象卻是他不曾料到的。
這是一座宮殿,盡管破敗,它仍然是一座皇城裏的宮殿……可是這座宮殿內部,卻是一座祠堂。他所看到的火光正是祠堂案前燃燒着的燭火,在孤寂的夜裏跳動着最後的火苗。他仔細環顧祠堂凝神細聽,除了呼呼風聲并沒有聽到其它聲音,看來那個東西沒有躲在這裏。
确定沒有收獲以後即恒準備就此離去,剛踏出殿門他又覺得既然來到了祠堂卻不敬祝一下神明好像挺說不過去的,神明這種東西沒什麽用,可是能不得罪的時候還是不要得罪的好。畢竟神明都比較小氣。
于是他折返身打算随便拜一拜就走人。剛撚起香一擡頭他就怔在了原地。這座祠堂怎麽供奉的不是神明,而是紅臉烏須的關公像?
關公一向被視為世間極正之氣的象征(即恒知道有一種天然生成的東西才是真正的世間極正之氣),人類通常供奉關公是除了鎮宅保平安之外,還能……鎮壓惡鬼。
正愣神間,殿外的院子裏忽然傳來奇怪的響聲,他也顧不得會不會得罪神明了,扔下香燭就往外跑。待他來到院中,才發現宮殿之外盡是火光和人頭攢動,他被包圍了。
人群裏自動分開一條小路,一個領頭模樣的人舉着火把走來,厲聲喝問:“什麽人,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那人來到前面,舉起火把照亮即恒的臉,面上露出詫異之色,驚道:“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 關公……關公……希望您老人家沒有串錯門 = =
☆、食人鬼之說(一)
話說即恒在一座破敗的宮殿前被皇家護衛軍團團圍住,領頭的人自然是衛隊長,此刻他正皺着眉頭十分頭痛地看着他。
“怎麽是你?”衛隊長無奈。
“不好意思,是我。”即恒眨眨眼,詫異地問,“你怎麽在這裏?”
衛隊長白了他一眼:“我奉旨巡夜,當然在這裏。你又為什麽在這裏?”
“呃,我……”即恒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我也是來巡夜的。”
衛隊長沉下臉,對左右下令:“把他抓起來,交給陛下處置。”
左右應道:“是。”
于是即恒毫無反抗地被五花大綁,押送到了陛下面前。
陛下不知是從哪個妃子的寝殿裏匆匆趕到朝陽宮,外衣随意地搭在肩上,還不停地在打着哈欠。他一見到即恒龍顏更加不悅,蹲下來不由分說就捏住即恒的臉頰,像在懲罰一個不聽話的孩子:“你說,朕白天是怎麽跟你說的?”
“讓公主乖乖待在清和殿裏……”即恒含糊地應道。
陛下又伸出另一手捏住他另一邊的臉頰,語氣兇狠:“還有呢?”
“釀鵝也咕咕該寨請火電……”
“哼!”陛下狠狠捏了他一把才松手,“知道你還敢抗旨不尊?”
即恒被捏痛了,眼角含着淚花的樣子分外無辜。他鼓了鼓紅起來的腮幫子活動一會兒,才不卑不亢地回答:“卑職奉成将軍之命保護清和殿,卑職只是在盡自己的職責。”
陛下冷笑:“那是朕錯怪你了?你聽成将軍的命令就不聽朕的命令,這天下是成将軍大還是朕大?!”
半夜裏硬是被人從被窩裏拉起來,任誰都會心情不好,即恒能理解,可是……
“陛下不是親口應允公主,對護衛隊的事絕不插手嗎?”即恒如實答道,明亮的眼睛裏沒有一絲歉意。
陛下氣結,怒極反笑:“好啊,你倒是能言善辯。”他對衛隊長命令,“去,把六公主給朕叫來,朕倒要看看,她是怎麽管教她的人的!”
衛隊長遲疑着不肯接令:“這……陛下不如先行休息,待明日一早卑職再将人押至清和殿,讓六公主給陛下一個解釋?”這個時辰去擾人清夢不是找打嗎?都已經惹了一個了,再惹一個就是傻子。
“朕要怎麽做還需要你教嗎?”陛下沉下聲音,狹長的鳳目閃過一絲淩厲的怒意。
衛隊長忙應聲“是”,腳下如生風,飛一般跑了。
沒一會兒,和瑾就在一幫護衛軍的簇擁下趕到。陛下一股子怒氣正待發洩,一回頭看到和瑾的樣子卻先吓了一跳:“你……你這是怎麽了?”
只見和瑾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雙眼睛眨巴兩下,聲音輕到不能再輕:“沒事……”
陛下護妹心切,只好暫時将即恒撂在一邊,攬過和瑾的肩膀擁着她坐下,語氣也盡量柔和一些,輕聲問:“是不是病了,宣過華太醫了嗎?”他見和瑾不答也不動,眉頭微蹙,不禁急道,“怎麽把自己包得跟粽子一樣,讓朕看看你的臉……”
和瑾像被觸到一樣猛搖頭,死死抓着遮着臉的頭巾:“我真的沒事、真的沒事……”
陛下面露不悅,也沒再說什麽,他指着即恒故意問道:“這可是你的人?”
和瑾露在外面的眼睛瞥了一眼即恒,點點頭。
陛下給衛隊長使了個眼色,衛隊長忙躬身禀報:“啓禀公主,此人三更半夜鬼鬼祟祟,還擅闖梅影宮,正值卑職巡夜讓卑職逮了個正着,尊陛下命請公主處置。”
陛下嚴肅道:“小瑾,朕說過不會幹涉護衛隊的事,但是你也要給朕一個解釋。”
和瑾捂着臉怨怒地看着即恒,又帶點可憐地望着陛下,最後面無表情地落在衛隊長身上,才輕聲開口道:“昨日衛隊長前來求助,希望我借護衛隊助他一臂之力。當時我沒答應,後來仔細回想,衛隊長言辭切切,不無道理,所以就擅做主張……”
陛下冷冷地笑了一聲:“你的意思是,即恒隊長半夜三更闖入梅影宮是你指使的?”
“不。”即恒忽然插口,“我是追着一個黑影到那裏的,并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衛隊長一驚。陛下面無表情,然而心下裏卻在琢磨他話裏的意思,若有所思地問:“你所追何人?可有追到?”
“不知道。”即恒如實答道,“那個黑影在梅影宮附近就消失了,我正準備在梅影宮裏搜尋,結果就被衛隊長抓過來了……”說着他頗有怨色地瞪了衛隊長一眼。
衛隊長氣得吹胡子瞪眼:“你別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陛下,卑職趕到的時候根本沒看到什麽人影,這小子分明是在抵賴……”
“行了,朕心中有數。”陛下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都半年了你也抓不到人,怨不得落人口實。”
衛隊長很無辜地挨了一頓罵,低下頭默默含淚。
“小瑾,你想怎麽差遣護衛隊朕都沒意見,但是像這樣的事你應該提前與朕聲明。”陛下低頭看着和瑾,語氣嚴厲,“你明白嗎?”
“是……”和瑾應道,“我知道錯了,皇兄。”
陛下愣住,腦海中一連串苦口婆心的教誨一瞬間統統卡住。衛隊長瞪大了眼睛——六公主居然老老實實地認錯了?這真是前所未有!
“嗯,知錯就好,下不為例。”陛下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麽好,清了清嗓子,摸着和瑾的頭柔聲道,“回去休息吧,你……”他指着和瑾的臉,“讓華太醫給你看看,不要勉強。”
和瑾乖順地點點頭,在一衆驚異的目光中,帶着即恒離開了大殿。
***
夜風吹來還是有點冷的,和瑾一言不發走在前面,即恒心驚膽戰跟在後面。兩人一前一後就像兩只幽靈,無聲地飄在悠長的宮廊上。
“公主……”即恒小聲試探,“公主沒事吧?”
在追蹤黑影之前他似乎看到和瑾臉上手上全起了紅疙瘩,可他又不好明說,只好旁敲側擊地詢問:“公主是怕風嗎?把自己包成這樣很奇怪的……”
和瑾沒理他。即恒想了想,她是不是還在生自己的氣?于是他又輕聲說道:“那個……下午的事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啊……”
和瑾猛得轉身,即恒忙收住腳步,怔怔地看她。
“蹲下。”和瑾命令。
“啊?”即恒疑惑。
“本公主命令你蹲下!”和瑾怒道,“誰允許你俯視本公主了?”
即恒無可奈何地蹲下去,十分委屈:“因為我比您高嘛……”
“那本公主就命人砍掉你的腳,看你還敢不敢得意!”和瑾居高臨下,毫無理由地大動肝火。
即恒委屈地仰視她,小聲問:“公主到底生什麽氣?您說出來好讓卑職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
“犯了什麽錯?”和瑾瞪着他,兇狠的目光令即恒不敢與之對視。不知是不是錯覺,公主好像跟平時不太一樣?
“你犯的最大的錯,就是讓本公主在皇兄面前丢臉!”
她按住額頭,似乎恨不得找個柱子撞上去,痛心疾首道:“丢臉,太丢臉了!我還這副樣子被叫到皇兄面前,指不定他在背後怎麽笑話我!”
即恒怔了一會兒。公主确實和平時不太一樣,她也有這樣完敗的時候?只是他還以為自己觸犯了多嚴重的禁忌,原來就為這個呀。
“公主,陛下心疼你還來不及,怎麽會笑話你呢?”
“你知道什麽?”和瑾怒視着他,“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就是個僞君子,人前一副人樣,背後一肚子壞水!”
即恒不安地朝四下裏望了望,小聲道:“公主您小聲點,這樣說陛下不好吧?”
“哼!”和瑾邁開步子,沒好氣地抱怨,“他敢做還不敢承認嗎?就因為他風流成性,皇後都被他氣死了!”
呃!好像聽到了不得了的事……
“這個,陛下身為一國之君,三宮六院很正常……”即恒忙追上去,一邊試圖安撫公主的怒氣。
誰知适得其反,公主的怒氣反而更盛了:“我沒說他三宮六院不應該,他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只是沒見過他這麽花心的,他若不是這樣見一個愛一個,凝妃也不會……”
她驀地住了口,清冽的聲音戛然而止,空氣仿佛在瞬間被撕裂,悲鳴聲久久回蕩在耳際。似乎觸及到了某種隐秘,喉嚨幹澀發不出聲音,連最後一聲嘆息都被吞了回去,扼殺在肚腹之中。
凝妃……又是凝妃,這兩個字幾乎成了皇宮裏最深的忌諱。
“公主,梅影宮就是凝妃最後住過的地方對嗎?”即恒忽然問道。
和瑾停下腳步,回過頭時她已經恢複了平日裏的冷厲,清甜的音色裏浸染着透人心肺的森寒:“你怎麽知道?”
即恒毫不避諱地對上她的視線,微微一笑:“宮裏有很多人在私底下談論,有關食人鬼的事,還有凝妃的事,卑職無意間聽到了些。”
“你都聽到些什麽?”和瑾冷冷地問,臉色有點發白。
“有人說梅影宮經常鬧鬼,還有人說是凝妃的鬼魂作祟,食人鬼就是凝妃化為惡鬼來尋仇……”
和瑾沉默下來。月色當空,涼風徐徐,她微攏着袖口阻止涼風無孔不入的侵襲,半晌才輕聲問道:“你相信這世上有‘惡鬼作祟’一說嗎?”
即恒眨了眨眼,不置可否:“信則有,不信則無。”
和瑾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那你認為食人鬼的真面目是什麽?”
即恒依舊淡淡笑着,幽深的眸子裏閃過狡黠的光,他反問道:“公主認為呢?”
和瑾秀眉微蹙,她收回的視線不知落在何處,柔潤的唇抿成一條堅硬的弧度。
“我不相信這世上有鬼。若真有也是個瞎了眼的,連報複都找錯對象,不過徒增笑料罷了。”她堅定道,清麗的臉龐在月光下散發着高潔的光芒,忽而清冷的音色又低了下來,在微風中顯得漂浮寂寥,“他只是一個被鮮血和死亡迷了眼的,瘋狂的殺人魔。不論出于什麽樣的理由……殺人者都要得到懲罰。”
她近似于自語般喃喃着,藏在衣袖裏的手不自覺握成拳頭,袖口皺成扭曲的褶痕。
即恒不動聲色地将一切盡收眼底,擡起的眼眸中透出一絲無奈和敬意。衛隊長并沒有他預想中那麽笨,他的确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來證明他在宮中任職十數年也不是沒有意義的。只是,他得到了好處,自然就有人失去原有的好處。
公主已經被逼上陣,那麽即恒也就避無可避了。
想通此節,心下倒舒爽了許多。即恒索性往長廊兩邊的欄杆上一坐,撐着下巴好整以暇的樣子,好像這些事其實根本無所謂。
“公主何不将凝妃一事告知卑職。既然公主已經答應衛隊長的請求,卑職總得要知道自己面對的是怎樣一個敵人。”他含笑看着和瑾,吐字輕柔,“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不是嗎?”
和瑾收回思緒時正對上即恒含笑的眼。她有一種錯覺,這個看起來柔柔嫩嫩的少年似乎對被卷入危險習以為常,一邊試圖回避一邊卻樂在其中,面對未知的危險和神鬼莫測的敵人,他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慌,也沒有刻意地冷靜自持,反而是……很享受?
當日面對白虎之時,他是否也是這樣的表情?根本沒有把對方放在眼裏,不論面對怎樣的對手,他都能贏,贏得不容置疑。
他有這樣的自信,也有這樣的能力。
和瑾定定凝視他,仿佛要看到他心裏去,可是那雙深黑的眼眸一眼望不到底,她看不出其中究竟藏着怎樣的意圖。只是,少年的從容和自信讓她感覺有某種東西被挑撥起來,連着冰涼的血液都開始沸騰,一種久違的沖動悄悄沖破禁锢,重新得以伸展。
她牽起唇角,勾出一絲冷靜的微笑:“你這麽有把握?”
即恒微揚起下巴,眼中滿是笑意:“為了公主,在所不辭。”
和瑾怔然,從胸口漫出的這種不安分的躁動究竟是什麽?她不知道。可這種感覺給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亢奮和安定。她原本以為不得已插手此事是她無法推卸的責任,可是腦海中卻有個聲音在告訴她--這是她的機會。也許她的人生将會因此而改變。
她自知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可是現實卻毫不留情地折斷了她尚未成熟的羽翼。在命運這張無形的網灑落下來牢牢困住她的當口,這個少年就是命運留給她的擺脫困境的利器。
伸出的手掌在虛空中輕輕張握着,仿佛要抓住命運狡猾的尾巴,仿佛要憑己之力握住天地。直到多年以後她摒去了所有浮華的傲氣和躁動,寧靜的心緒僅僅只剩下這樣一種沖動。
——那就是被挑起來的,戰意。
而這個人,是她生命中的劫。他将她的人生摧毀成一片廢墟,卻将她從打破的籠中解救出來,在廣闊的天地中終将只為了一只獵物窮盡一生。
即恒知道和瑾需要時間,只是這個時間不要拖得太久為好。他擡頭看向漆黑的夜空,大地如銀,月色如練,明月照耀之下暗影無處遁形。他淡淡一笑,神色是出乎意料的認真:
“公主,卑職為了您,您為了您自己,請不要有所隐瞞——相信我。”
作者有話要說: 親,你為了文,我也為了文,不會坑的——請你相信我~~~XD
(這貨因為昨天終于從冰窖裏走出來興奮了一點……)
☆、食人鬼之說(二)
和瑾緩緩解下臉上的頭巾,在即恒詫異好奇的目光下将長發随意披散在肩上。她的臉并沒有他預想中慘不忍睹,光滑白皙的容顏在月色下散發着柔和而堅韌的光芒,前一刻瞥到的慘劇仿佛只是一場錯覺。
比起食人鬼,他似乎對自己的臉更為驚奇,難道臉上還有殘留的讓他發現了?她下意識掏出腰間的小鏡子,确定沒有任何紅點留下才橫了他一眼。真是奇怪的人,總是在不需要關注的地方那麽關注……
“我要從哪說起?”和瑾問道。
“嗯,單講凝妃的事吧。”即恒回過神來,略作沉吟道。
他說要相信他,可是真的能相信嗎?和瑾有些遲疑,然而想到自己微妙的處境,她又覺得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她深深吸了口氣,神情嚴肅仿佛在為揭開一個傷疤鼓起勇氣。清涼的夜風輕柔地挽起她的長發,她的聲音有她這個年紀的少女般清甜,卻又多了幾分冷意。
“凝妃是兩年前進宮的,性情溫和,待人親切,當然是個不可多得的大美人,深得皇兄恩寵。但是皇兄這個人最會見異思遷,即使他特別寵幸一個妃子,他也不會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一人身上。後宮裏有很多女子為此争風吃醋,競相争豔,只有凝妃不會。
“她總是很安靜地守在皇兄身邊,在皇兄需要的時候為他磨墨、準備紙硯,陪他說說心裏話……有一段時間兩個人就像世間最平凡的夫妻般恩愛,連我都羨慕。”
和瑾走過來在即恒身邊坐下,和他一樣捧着臉頰置于膝上,目光落在夜空中,飄渺不定:“唯一遺憾的是兩年來凝妃都不曾有孕,皇兄不在意,凝妃雖然表面上不說,其實心裏是很在意的。女人和男人在想法上總是相差很多,撇開皇嗣儲位不談,為自己心愛的男人孕育孩子是每一個女人的幸福。
“太醫院的人開始紛紛為凝妃出謀獻計,其中不乏一些江湖術士。皇兄一開始很反感,但為了照顧凝妃的心情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想到後來凝妃真的懷上了龍子,整個皇宮都沉浸在久違的喜悅中,那段時間凝妃就像萬人寵愛的公主,整個世界都在圍着她轉。”
即恒注意到和瑾在回憶過程中,盡管說的都是美好的事,可自始至終她的眉頭都是蹙緊的,連指尖都因不自覺地用力而深按在臉頰上:“……凝妃沒有高興多長時間,她流産了。”
“為什麽?”即恒忍不住問道。
和瑾閉上眼睛搖搖頭,神色有些疲憊:“怎麽看都像是意外,找不到蓄意謀害的痕跡……”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下去:“可是失去孩子的凝妃受了極大的打擊,容顏日益憔悴。眼看着既失去了孩子,又将失去容貌,雙重打擊讓凝妃終日沉浸在悲傷中,甚至連皇兄的探望都屢屢拒絕。一次兩次也就算了,皇兄可以忍,但是一連大半年都這樣,皇兄就失去了耐心……随着風波平息下來以後,凝妃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逐漸被人遺忘。”
“她失寵了?”即恒語氣有點涼薄,和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失寵是必然的……我去看過她一次,她并沒有如我預料中一蹶不振,相反,失寵以後她反而振作了起來。那天我去看她,她忽然對我說了很多話,說起太樂府新進的樂師琴技有多高超,以前她也彈得一手好琴;又說那位樂師不僅技術絕佳,人也生得天姿國色,若是得幸伴于陛下左右,她也會很高興……
“她說了很多很多,甚至懷念起了皇後。我只覺得奇怪,但并沒有在意……現在想來,如果我當時能稍微察覺到一些苗頭的話,也許事情就不會演變到這種地步。”
和瑾抱住自己的雙臂,将下巴擱在膝蓋上,身體因寒冷而瑟瑟發抖。即恒注意到後試探着提議:“公主,不如我們先回去吧?”
可是和瑾好像根本沒有聽到,這一回她沉默了很久才擡起頭,唇色有些泛白。她問即恒:“你說,這世上真的沒有惡鬼嗎?”
“公主不要多想。”即恒柔聲安慰。他沒有像先前一樣說些模棱兩可的話,和瑾多少感到了一絲安心。
可是她剛放松下來,抱住雙肩的手指不禁又收攏得更緊。
“老實說我以為凝妃受了刺激後神智不太正常,她總是對我說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漸漸地我也就不再去看她了,關于她的消息也就再也沒人提起……
“直到有一天,我還記得是上元燈節,所有後宮的妃嫔都來參加了燈展,忽然有人無意間提起了她,沒想到她就真的出現了!幾乎沒人認出她,裏裏外外都像變了一個人,不僅容光煥發,容貌更加妖嬈豔麗,奪目逼人。”
那一日後,一種難以形容的氛圍一夜之間在皇宮裏蔓延開,幾乎所有的妃嫔都在想方設法借着探望的名義從凝妃嘴裏打聽駐顏良方。一向行事低調的凝妃一反常态對登門者來者不拒。
可她在等一個人,那個人卻始終沒有來。
“在被人遺忘的角落裏,她始終沒有放棄奪回皇兄的恩寵。想到皇後曾經與她的處境多麽相似,最終卻落得個如此悲涼的下場,她不甘心做一株只能一現而過的昙花。終于,她找到了讓她的容貌起死回生的良藥--”
和瑾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字吐出:“吃人。”
夜風帶來的陣陣涼意讓即恒起了一身白毛汗,他下意識搓了搓手臂。一個毛骨悚然的猜想在他腦海中浮現,他出聲打斷和瑾,問:“那些妃子有從凝妃嘴裏問出什麽嗎?”
和瑾的臉色已經慘白到沒有一絲血色,她默然點頭。
“凝妃給她們推薦了一種狀如凝脂的膏藥,據說用法和普通的胭脂沒有兩樣,但是卻能在短短幾天內使皮膚如新生般嬌嫩,用得越多效果就越明顯……”
“有這麽神奇的事?”即恒皺眉。
“當然沒有這麽簡單。”和瑾繼續說道,“有個愛美心切的女人沒幾日就将一盒用完,她再向凝妃索讨時凝妃不給,兩人大鬧了一番。那個女人停止用藥後不出三日,臉上就長滿了紅斑,還奇癢無比,太醫怎麽診斷都診不出來,也沒有任何緩解的法子,最後,那個女人自己将自己的臉抓花了。”
和瑾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許多事她至今想來都感到很不可思議。“其她的妃子得知後立馬停止用藥,可仍然有好幾個人被毀容。後宮裏一時鬧翻了天,最終在露妃的帶領下,後妃們一齊在朝陽宮外跪了整整一夜,皇兄終于出面去見了凝妃,将她打入了冷宮。”
據當時在場的宮人私底下轉述,凝妃見到陛下後并沒有任何懊悔或慌張,她仍然帶着攝人的微笑,笑容妖媚似鬼。她微笑着說:“你終于肯見我了?我還以為她們都不足以讓你生我的氣。”
可是卻有別的人說,凝妃自知犯下大錯,罪無可恕,在陛下面前痛哭訴苦,陛下念在舊情份上才饒她一死。
真真假假,無從分辨。而陛下一聲令下,關于凝妃的種種從此絕跡于宮中。世上再沒有凝妃此人,甚至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連同她生存過的痕跡都被抹滅幹淨。
即恒始終不明白,為什麽陛下從一開始就察覺凝妃有異,他卻一直采取放任的态度。如果後妃沒有集體出面申訴,難道他就不管了?
他如實相問,和瑾深思了一陣之後答道:“也許……他感到心中有愧吧。”
即恒不以為然,陛下可不是會這麽自覺反省的人,如果他真的是出于愧疚,那些被凝妃陷害的女子豈不是更可憐?若非是和瑾不願意告訴他,不然就是連她也不知道其中隐情。
和瑾見他一副不相信的樣子,心下有些惱怒:“我知道的就這麽多,信不信是你的事。”說着她鼓起臉賭氣般別過頭。
即恒見狀連忙做了深刻的檢讨,對公主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配合深表感激涕零,并且對天宣誓今後對公主的忠誠絕無二心!
和瑾無言地看着他,想罵些什麽,話到嘴邊卻覺得在那麽厚的臉皮面前語言又是多麽的無力。
新的煩惱和舊的傷痛一齊襲來,她感到心力交瘁。不理睬身邊的人故作誇張的神情,她心裏盡是說不出的惆悵。
“皇兄喜歡笨一點的女人,凝妃無疑是個很單純的人,至少曾經是這樣。她以為這樣就可以挽救愛情,真是笨到一定境界反教人無法原諒!皇後縱使走得悲戚,也有皇兄日夜思念相伴,而她為自己掘了墳墓,将自己埋在梅影宮裏,同梅影宮一起成了宮裏人人避諱的妖邪,不堪提起的污穢。”
這就是宮裏關于食人鬼最初的事件。
即恒靜靜聽着,坊間偏方裏的确有食年輕男女的血肉葆青春的說法,可那是騙人的。依照和瑾所說,凝妃雖然坑害了其她妃子,可她自己卻成功恢複了容顏,她又是怎麽做到的?
和瑾的訴說裏似乎被刻意漏掉了一個重要的環節。也即是說,她在有意識地選擇性告知真相,如此避重就輕的做法只能說明她不打算全盤拖出。
“公主如果真的下定決心就應該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然最後不僅會害了我,還會害了你自己。”即恒直截了當地問,“凝妃食人必定是有人唆使,有人相助,唆使凝妃食人的始作俑者是誰?”
和瑾頓了頓,故意扭過頭不看即恒,假裝沒有注意到即恒的不滿。直到身邊沉默的氣壓幾乎令她透不過氣,她才不情不願地開口回答:“……是太樂府的三個伶官,他們幫凝妃物色目标。”
三個伶官?衛隊長之前說公主背了三條人命,難道就是這三人?怪不得和瑾一副難以啓齒的樣子,這恐怕是她最想隐瞞的秘密。
即恒稍微緩下臉色,又問:“三人中可有人會巫術?”
和瑾回頭瞪着他,心頭湧起一股惡氣,這家夥憑什麽給她臉色看?可是即恒堅定不移的目光瞪回來,她又沒了底氣。如今她還用得着他,還是忍一忍為好。她複又別過頭,悶悶道:“有個出身南蠻的舞姬!”
即恒大人大量不理會她的蠻橫,一條清晰的線在腦海中漸漸串聯起來。這就說得通了,讓凝妃恢複容顏的并不是那張騙人的方子,而是詭秘莫測的南蠻巫術!那麽梅影宮裏供奉關公的祠堂也就印證了他之前的猜想,關公祠堂是為了鎮壓惡鬼--而對整件事了如指掌卻諱莫如深的人,正是陛下。
……只是和瑾在這件事裏又占據着怎樣的位置?她還有什麽隐瞞的事嗎?
那三個伶官的事情,恐怕她不那麽容易松口。
即恒眨了眨眼,轉而問道:“食人鬼是從什麽時候出現的?”
“半年前,凝妃死了以後。”和瑾見他不糾纏伶官的事略松了口氣,但聽到他的問題又不禁産生不好的猜測,“你也覺得是凝妃化為惡鬼作祟?”
“不。”即恒想也沒想答道,“人死了就是死了,豈有詐屍的道理?”
“那你是什麽意思?”和瑾不解,“依你之見,食人鬼的真面目是什麽?”
即恒微微笑了笑,神色輕松自如:“正如公主所說,是一個被鮮血和死亡迷了眼的……殺人魔。”
和瑾怔怔地看他,他顯然是有了某些打算,但他不準備說,神态自若的臉上甚至讓人找不出一絲破綻。
說起來,他的來歷他的身份她統統都不了解,他們之間所維系的信任都是通過“成盛青”來轉化的。她竟一直忽略了這一點--他是宮外的人。
宮外的人……她已經有很多年不曾接觸過宮外的人,而上一個從宮外來的人,堂而皇之在衆人眼皮子底下欺辱她,卻沒人幫她撐腰。
即恒似乎沒有注意到和瑾看他的目光發生了異樣,他目光飄向漆黑的夜空,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公主喜歡看物怪志之類的書嗎?”
和瑾沒有回過神,他又自言自語道:“哦,差點忘了,公主不信神鬼一說。”他回頭對和瑾燦然一笑,笑容分外明亮耀眼,“其實就算不信,各方面的書都涉獵一些總歸是好的。”
和瑾斜眼看他,眼眸微微眯起,聲色俱厲:“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即恒頓時噎住,異樣的氛圍終于讓他有所警醒,想說的話硬是給吞回了肚子裏。他偷偷瞄了一眼和瑾,目光更加飄渺無蹤,心中無奈之情大作。想了想,他又轉移了話題,深邃的眸色中閃過熟悉的狡黠笑意:“聽說公主半年前從太樂府帶回了一位樂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