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說。”
“是,是……”華太醫提起袖子擦了擦額頭,蒼老的聲音裏帶了一絲莫名的敬畏,“天節草多為醫者所忌諱,不僅是因為難以駕馭它的毒性。據說開了花的天節草已非尋常草木,當屬妖類,無土不死,無水不枯,直到七七四十九日輪回圓滿方乃自行消散。”
他一邊說一邊擡起老眼觀察陛下的表情。見陛下目光只輕飄飄落在公主身上,不知在想什麽,只好多加了一句:“當然這些只是子虛烏有的傳說,真假難辨。”
陛下聞言忽然笑了起來,華太醫登時被驚出一身冷汗。陛下随手将那株花丢在華太醫手邊,唇邊噙着一絲冷笑:“真假難辨?這有現成的樣本,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他不再理會華太醫,轉而問道,“今天公主在外除了露妃沒有見過別人嗎?”
高公公躬身道:“回陛下,即恒隊長能證實公主沒有與其他人接觸。”
陛下支起胳膊略微沉思了片刻,又問道:“高公公,你怎麽看?”
高公公是侍奉先皇的功臣,對宮裏的事見得也多,陛下總是會問問他的意見。高公公笑了笑,不急不徐地說道:“陛下,沒有明确的證據不能說明什麽。何況露妃娘娘與公主無怨無仇,論動機也算不到露妃娘娘頭上。”
“動機……”陛下冷冷地哼了一聲,面色在燈燭下陰晴不定,看不分明。末了,他嘆了口氣,命高公公退下,只留下華太醫還跪在地上,盯着面前的妖花臉色蒼白。
陛下喚了一聲他才醒過神來,蒼老的容顏抽搐般擠在一起分外好笑,陛下擡了擡下巴說道:“起來坐吧。”
華太醫謝恩後領命坐下,身體的顫抖反而更盛。
陛下坐回公主床邊,輕輕将她的手握在手心裏,仿佛在為她取暖。華太醫小心翼翼擡起眼時正好看到這一幕,心中默默響起一聲嘆息。
陛下登基已有五年,為人寡淡多疑,又風流多情。當初狠心将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嫁到蠻荒之地,然又在皇後過世以後寧可讓後位空懸也不再立。這種複雜的性格造就了他如今的喜怒無常,沒有人能猜透他在想什麽,在他風流不羁的外表下又在策劃着什麽。
宮裏所發生的一些事,能見光的,不能見光的,全在他莫測的笑容下被掩蓋,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最終一直留在他身邊的,也只有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六公主。
或許是出于寂寞,或許是別的什麽,陛下對六公主的寵溺幾乎比任何一個妃子都要放縱。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天底下哪有白得的好處,六公主只是陛下手中的籌碼。
而籌碼是絕對不能失去利用價值的。
“華太醫。”陛下出聲打斷了老人的感慨和追思,他輕輕撫上公主的臉頰,不知想到什麽微微一笑,冰冷的眸中泛起一絲溫柔。他轉頭問道:“公主的身體這些日子有所見好,都是你的功勞。不知太醫用了什麽靈丹妙藥?”
華太醫垂首道:“再珍貴的靈丹妙藥也比不了一日開懷的微笑。這些日子公主雖偶爾有些風寒發熱的小毛病,但觀其氣色紅潤,心情爽朗,這些都不是老臣的功勞,而是成将軍的功勞才是。”
他花白的胡須下露出由衷的笑容:“公主正是年輕好動的年紀,長年幽居深宮必然十分煩悶,成将軍此招真乃對症下藥,高明至極。”
他笑呵呵地說完,擡眼卻看到陛下不知何時已經黑下臉,毫不掩飾不屑與厭惡之情,冷言道:“讓一個即将出嫁的閨中少女同幾個男人住在一起,這也叫高明?”
華太醫面色頓時一片慘白,連忙起身跪倒在地,驚慌失措地說:“老臣一時口不擇言,還望陛下贖罪!”
陛下淡淡瞥了他一眼,口吻中略帶譏诮:“太醫不必緊張,朕不過随便說說。”他轉過頭看着恨不能将全身都貼在地上的老太醫,冷冷笑道,“這最後一個月裏,公主的健康還得靠你了。”
“謹、謹遵聖命。”華太醫哆哆嗦嗦地說,開始脫落的牙齒直在嘴裏打顫。
陛下斜睨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麽。這時,握在掌心裏的手指忽然動了動。陛下的心也跟着微微顫動。
和瑾中毒淺,時間又短,雖不致命,但因妖花之禍難免令人人心惶惶。如今總算醒來,心中一顆石頭才算落地。
陛下輕柔地撫摸着她的臉頰,指掌間的繭子摩挲着細嫩的肌膚。大概是不舒服,她長長的眼睫不停顫動着,好一會兒才慢慢睜開眼,露出那雙水一樣的眸子,怔怔地看着他。
作者有話要說: 補上前幾天沒更的份,剩下的繼續卡章中 = =
☆、更深露重
“你醒了?”陛下柔聲問道,方才冰冷的氣息一掃而光,“還難受嗎?”
和瑾頓了頓才緩慢地搖搖頭呢喃:“頭疼……”
“怎麽會頭疼?”陛下蹙眉。
和瑾別過頭不說話,陛下細細一審視,忽然笑了:“裝病也沒用,四百遍女德女戒一個字都不能少。”
和瑾轉過頭怒視着他,還有力氣生氣說明已沒有大礙。陛下便由她怨恨,決定的事天塌下來都不會變。他看着和瑾憤恨、無奈,還有點虛弱只好認命的一系列表情變化,不由得輕輕笑了起來。眼眸中的嚴厲褪去,換上一絲寵溺。
華太醫已經識趣地悄悄退下,那株開了花的天節草被帶走,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和瑾堅持要坐起來,跪了一下午膝蓋疼痛難忍,她一邊揉着一邊靠在床頭,就是不願意乖乖躺下。
她的身體确實好了很多,連帶着骨子裏的不安分也開始躁動起來。今天她敢破戒外出,保不準明天她還會做什麽出格的事。
陛下倒是情願她病着,至少不用讓他操多餘的心。做一只他手心裏的金絲雀不好嗎?
“皇兄……”和瑾小心地觀察陛下的神色,不知他在想什麽,臉色不太好看。
“你想說什麽?”陛下耐心地替她揉搓着膝蓋和腿,就像小時候她每一次受傷時一樣。
和瑾躊躇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他……”
“那小子在後院裏關着。”陛下頭也沒擡,冷聲道,“朕不會姑息他。”
“不關他的事!”和瑾辯解着,“是我的錯,是我自己……”
“小瑾!”陛下再一次打斷她,連同按揉着膝蓋的手都停了下來,目光炯炯盯着和瑾,語氣冰涼,“你何曾為了不相幹的人自願請罪?”
和瑾頓時語塞,有些心虛地低下頭。
陛下皺起眉頭,手下的力道也跟着加重,和瑾忍着痛沒有出聲,只聽陛下接着說:“你要知道你在做什麽,當你為了一個人陷入困境,你就已經接近了危險的邊緣。”他擡起頭,威嚴的目光中沒有任何回轉的餘地,“朕已經明确告訴過你,不反對你自己決定意中人,但是他必須要配得上你的身份。”
陛下終于放開她,和瑾得以拖着半殘的雙腿挪進床角,一邊揪過被子躲起來。皇兄對她的管束有時候嚴厲到令她害怕,這種時候還是順着他比較好。
“你……你多心了。”和瑾謹慎地選擇着措辭,“我對他沒有別的意思。因為他是盛青的人,所以……”
所以她才下了賭注,要與食人鬼一鬥,要與命運相争。在這之前,她不能出事,他也不能!
陛下并不知道她暗自的計劃,但他隐約猜到和瑾有事瞞着他,并且還和那個小鬼有關。當下心情很不悅,沉下臉說:“你若是再惹事,別怪朕無情。”
他從未對她說過這麽狠的話,和瑾一下子怔住,花了點時間才消化它,心頭頓時湧上諸多不解,還有憤怒。
“說到底你還是不相信盛青。”和瑾仰起臉龐盯住他,語氣有些悲憤,“連盛青你都懷疑,你還有可以相信的人嗎?”
那雙如水般的眼眸中像浮出了一層氤氲的水汽,似乎馬上就要落下淚來。盡管明知她是不會哭的,眼中所見都是假象,然陛下心中終是一軟,緩下了臉色柔聲解釋:“朕并非此意,除了你們朕還能信誰?”他微微笑了一下說道,“只不過盛青看人的眼光實在教人無法放心。他看上的人要麽十分可靠,要麽十分不可靠,朕可不能拿你的人生去做賭注。”
他俯下身,伸手輕輕捏住和瑾的臉頰,唇邊泛起一絲溫柔的笑意。
和瑾略微不滿地避開,冷眼看着他忽然問:“皇家顏面有這麽重要嗎?”
陛下依舊帶着笑意,目光銳利:“如果換了是你,你也會這麽堅持。”
“可你自己做不到。”和瑾不滿地說,“你若是真在乎,就該好好收斂一下拈花惹草的習慣。”
陛下一愣,忽而哈哈大笑,燭火在他臉頰上投下柔和的側影,其中一半臉卻隐在黑暗看不分明:“你這是在生露妃的氣,因為她今天故意為難你?”
和瑾鼓起臉頰扭過頭:“我才沒這麽小氣!”
陛下感到好笑,然而話裏之意還是很嚴肅的:“不管你喜不喜歡,後宮需要她。”
和瑾猛地轉過頭,瞪大了眼睛:“你要立她為後?”
“朕可沒這麽說。”陛下平視她的眼神裏看不出多少深意,可和瑾直覺這個眼神在傳遞着某種訊息,一種她猜不透卻感到不安的訊息。
“早些睡吧,明日還要起來抄書。”陛下揉亂她的頭發,看她生氣的樣子,唇邊揚起一絲微笑。
陛下離開以後,和瑾一個人坐在床上發了會兒呆。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和皇兄單獨相處過了,不知道為何,曾經那種兄妹之間兩小無猜的感覺再也找不到。登基以後,皇兄就慢慢地變了,變得她再也猜不透,看不清,仿佛籠罩在一層雲霧裏,她只能聽到他說話,或取笑或命令,有時候甚至連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楚。
男人擁有了權力以後就會變得冷漠無情嗎?那麽他呢?
感情是累贅。說出那句話的少年安詳躺在草地上,夢呓一般喃喃着,十分溫柔地說着殘酷的話……
感情……和瑾喃喃重複着這個對于她既美好又陌生的詞,靠在冰涼的床柱上漸漸陷入淺眠。
一些塵封的記憶仿佛倏地被打開,淩亂又窒息,一段一段紛紛呈呈襲來。她本以為自己能夠釋懷,可時至今日那一夜的記憶仍然像噩夢糾纏着她。她緩緩揪住心口,氣悶的感覺幾乎将她吞沒。
***
阿嚏!即恒猛得打了個噴嚏,不自在地縮了縮手腳。柴房裏還是很冷的,四面漏風,他抓起一把稻草試圖堵住透風的窟窿眼,奈何窟窿太大根本堵不住。天已經黑下來,他被關在這裏睡睡醒醒已有大半日都沒有半個人理他,肚子咕咕直叫。他幽幽嘆了口氣,這下麻煩大了……
他被關在這個地方,連午飯和晚飯都沒給他吃。可縱然是這樣他也明白,陛下對他的處罰算是輕的。不,現在只是前戲,等他想好了怎麽讓他死,真正的折磨才開始。
想到這,即恒又深深嘆了口氣。這能怪他嗎,真不能怪他……
這時,木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即恒心中一喜,是寧瑞。
寧瑞提着一只木盒子,一股清淡的菜香味立刻飄了過來,肚子條件反射就咕咕叫了起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逆光之下看不到寧瑞的表情,她約摸也是笑了一下,不知為何聽起來有些疲憊。
“你一定餓了吧,快趁熱吃。”寧瑞一邊說一邊熟練地從食盒中取出飯菜遞給他。
即恒看着那只木盒子,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昨日子清說的話,心裏感覺有點怪異。
寧瑞見他沒接,疑惑道:“怎麽了?不餓嗎?”
“餓。”即恒忙不疊接過來,抓起筷子就吃。這個時候也只有寧瑞肯憐憫他,哪怕盒子裏真的是生肉……他也會考慮一下的。
寧瑞跟着坐在柴堆上,看着即恒狼吞虎咽的模樣不由地發笑。屋舍簡陋,粗茶淡飯,卻能與心愛的人共同相守,不就是莫大的幸福了嗎?
只是廟宇堂皇,美食佳肴盡享,而心愛之人……她的目光漸漸從即恒身上淡去,擡頭看着天邊的殘月,微不可察地嘆息了一聲。
即恒還是聽到了。他拿筷子的手一頓,抽空擡眼看了一下。今夜不知怎的,寧瑞不似平日裏那般活潑,竟獨自黯然神傷起來。他有些擔心,莫非是公主出了什麽事?
于是他又扒拉了兩口飯,才試探着問:“怎麽了?公主出事了嗎?聽說她在朝陽宮昏倒了。”
這不問還好,一問之下,寧瑞遙望半邊殘月的眼角毫無預兆就落下一滴眼淚。即恒猝不及防,腦海中第一個念頭竟是會不會又是做飯時洋蔥熏的?
直到寧瑞開始抽泣,他才頓悟過來,忙丢下碗筷上前安慰,說安慰也無從下手,他只好先問其原委。可寧瑞卻一邊哽咽着一邊沒頭沒腦地說:“哥哥,我是不是很卑劣?你一定看不起我吧?”
即恒摸不着頭腦,口中只能說些自己也聽不懂的安慰話:“怎麽會,你又沒做錯事,我為什麽看不起你?”
寧瑞不說話了,可還是止不住地哭泣。
即恒束手無策,女人的眼淚往往都是不祥的預兆,讓他心情很煩躁,可偏又沒有抵抗力。這大概是男人普遍的軟肋。
……他滿腦子的疑惑她倒是說句話呀!
寧瑞哭起來的時候沒有聲音,眼淚卻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好像是經過特意的鍛煉,哭得很淺,可是反而讓看的人很揪心。即恒沒有辦法只好借肩膀讓她靠一靠,好不容易等她哭累了,身子不再發抖,她才喃喃吐出一句:“公主差點就死了……”
即恒心頭一驚,怎麽會這麽嚴重?上午還好好的,跪了一會兒就一命嗚呼了?她也太金貴了吧。
寧瑞雖然止住了哭泣,可眼神還很呆滞,吸了吸鼻子,嗓音有些嘶啞:“她中了毒,差點就醒不過來……像半年前一樣……連氣都要沒了……”
一句話裏吐露的信息量過少,也太過莫名,即恒仍舊搞不清楚狀況,他只好揀最重要的一個問:“公主現在怎麽樣了?還在昏迷嗎?”
寧瑞怔了怔,慢慢直起身仿佛如夢初醒,搖了搖頭讷讷道:“沒事,她沒事。”
即恒微放了心,旋及又皺起眉頭,問:“什麽人要害公主,查到了嗎?”
寧瑞還是搖頭,卻說:“這一次公主沒多久就醒了,不像半年前足足昏迷了三天,把我們都吓死了,去求了露妃娘娘才揀回一條命……”
“露妃?”即恒詫異,“和她有什麽關系?”
真沒看出來露妃還是個大夫,比宮裏的太醫還厲害的大夫?
可是寧瑞又不回答了,這一次她挺直了身子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即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兩下她也沒有反應。
寧瑞今晚太過反常,說話也答非所問,颠三倒四的,現在又跟中了邪一樣,到底是怎麽了?
忽而,露妃的那句形似箴言的話驟得響起,即恒不禁感到一陣白毛汗。
今晚究竟要發生什麽?為什麽他會這麽心神不寧?
“哥哥我要走了。”寧瑞不知何時醒過神來,邊說邊利落地收拾好碗筷,也不等即恒做出反應便匆匆離開了柴房。
小門重新自外被鎖上,只留下即恒一個人愣在原地。門縫裏,月光依舊,可看月人的心境卻起了波瀾。
不知過了多久,即恒睜着眼睛靠在牆上,一邊想着關于今天一天的見聞裏各種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原因的可能性,一邊望着縫隙出神。
夜空晴朗,一點也不像會下雨的樣子。即恒稍稍打了會兒瞌睡,雞啄米似的不住地點着頭。
夜慢慢深了。
窟窿眼的光線忽然一滞,有人從柴房前走過,随風而來飄進來淡淡的米香。即恒一下被驚醒,他偷偷透過窟窿眼向外望去,卻并沒有看到什麽人影。
正當他以為是自己睡迷糊産生了錯覺時,後院裏有個人影匆匆走過,從即恒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他的背,一件罩頭黑衣從頭到腳裹住全身,連一點面目都看不清。忽見他再一次折返回來,即恒忙縮回頭掩住氣息,窟窿眼的光線一滞一亮,鼻尖又嗅到一絲淡淡的米香,轉眼就消散在空氣中,什麽都沒留下。
黑影消失在了夜色裏。
作者有話要說: 國慶結束了,希望卡章也能結束
☆、夢靥
芳香暗閣,帷幕幽深,麝香散在空闊的殿內,帶來一絲不真切的奢靡和迷醉。他起身走下床榻,撥開帷簾,視線所到之處有一娉婷背影正端坐在銅鏡前,及腰的烏發垂落下來,随着木梳梳落,在昏暗的燭燈下泛着零碎的光澤。
她自鏡中向他微笑着,臉龐柔和似有紅暈浮起,輕聲說:“陛下,你醒了?”
他走上輕輕抱住她,柔聲問道:“怎麽還不睡?”
她沒有說話,轉過身子只含羞低下頭,手指輕撫着小腹,輕聲呢喃道:“也不知道是個男孩還是女孩。”
“都無所謂,平安生下來就好。”陛下含笑道,附身親吻她的唇,将她的喜悅和不安盡數吞入口中。唇齒間交纏的氣息溢出惑人的呻吟,纏綿的吻一直延伸到白皙的脖頸和胸前。
她縱情地捧住他的臉頰,順勢坐在梳妝臺上,單薄的衣物滑落下來,露出光滑細膩的香肩。赤?裸的背脊貼在冰涼的鏡面上,激起一片細密如冷針般的寒意。
日複一日蹉跎着歲月,只為這一場等待多時的狂歡消磨着所有青春。
“我已經盡力了。”她開口輕聲喃喃道,“可你還是要抛棄我……”
陛下蹙起眉,有些不耐,又有些無奈。他從美人的香膚裏擡起頭,語氣裏有一絲怨怪:“你怎麽老愛胡思亂想……”
他怔怔看着懷裏的美人,那句未說完的話便哽在了喉間。方才還是秀雅溫和的眉目此刻溢滿了鮮血,血流不停地自破開的皮膚裏滲出來,如泉水般靜靜流下。
“如今你滿意了?”她咧開嘴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語聲溫柔:
“……我美嗎?”
***
陛下驟然驚醒過來,額頭上背上都是冷汗。他坐起身頹然按住額角,好半天才從噩夢中掙脫出來。
麝香的氣息亦如夢裏一般醉人。他擡頭茫然地環顧了一周,慢慢起身走下床榻,前方又是一層帷簾遮擋着視線,他有些暴躁地一把掀起,看到鏡子前正在梳頭的女人時,頓時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爬上背脊。
“陛下,你醒了?”女人輕輕笑起來,将木梳擱下後笑盈盈地轉過身,一張和夢裏的美人相似的容顏在看到他後驚訝道:“怎麽了?臉色這麽蒼白。”
陛下本能地向後躲去,探過來的指尖便失落地收了回去。陛下怔怔看着女人尚不明顯的小腹,一時間頭疼欲裂。
他不停地按着額角的太陽穴,也不管女人是否怨怪他,徑直走回床榻邊坐下,好一會兒才讷讷問道:“這是哪兒?”
女人的臉色沉下來,語氣怨怪地說:“這是雀翎宮。陛下不願意來也不必特地來羞辱我。”
“把麝香撤了,朕聞着頭疼!”陛下按捺着怒氣打斷她低吼道。
露妃被吓了一跳,忙喚人來将香爐裏的麝香撤走,這才款款緩步走過去在陛下身前跪下,伸手輕輕替他按摩提神,嘴裏不住嗔怪道:“陛下也真是,不喜歡直說就好了。你一來倒頭就睡了,臣妾怎麽會知道你喜不喜歡啊?”
她的聲音柔柔膩膩的,像睡意初醒時那些不真切的呓語。與腦海中記憶的那個聲音全然不同。
約是過了半柱香的時間,陛下才感到舒服了許多,他握住露妃的手,示意她停下。
露妃适時地鑽入他的懷抱,手指輕撫着他裸?露的胸膛,呢喃着問:“做了什麽噩夢,心都快跳出來了?”
陛下定了定神,伸手輕輕捏住她的下颌微微擡起,笑了笑說:“夢到你姐姐了。”
露妃聞言面色一僵,紅唇微張着卻說不出話來。頓了頓,她才假意哀怨道:“陛下多久才來雀翎宮一次,竟然還在臣妾床上想念別的女人,不覺得對臣妾有愧疚嗎?”
陛下眯起眼睛看着她,笑容變得冷淡,捏住露妃下颌的手指微微發力。他冷笑道:“下三濫的手段用第二次,你不感到愧疚嗎?”
他盯住露妃有些迷離的美目,燭火的光仿佛被吸引住,連帶着人的靈魂都要被勾走。
當初他看中她的與衆不同之處,如今卻令他如此防不勝防,當真是養虎為患。
露妃咯咯笑了起來,卸去妝容的面目依舊有一種說不出的妖豔。她大大方方反問道:“若不是這下三濫的手段,陛下肯來雀翎宮嗎?”
見陛下沒有否認,露妃也不感到難過,眼眸中的笑意反而更盛了,她伸出象牙般光滑的雙臂勾住陛下的脖頸,抿唇淺笑着說:“臣妾不會愧疚,因為臣妾所做的事都是為了陛下你。”
“朕可沒有讓你去傷害她。”陛下冷聲道。
露妃輕笑一聲道:“惡人都讓別人做了,陛下何必還要假惺惺?”
環繞着男人的手臂忽然被撥開,露妃被推到了一邊。陛下陰沉着臉站起來,順手取過放置在一邊的衣物,露妃立刻緊覺地問:“陛下,已是三更了,你要去哪?”
陛下自己随便将衣衫裹在身上,回頭露出一個涼薄詭谲的笑容說道:“去看你姐姐。”
露妃嬌豔的臉龐霎時變得蒼白,方才怡然自得的神色一掃而光。她慌忙起身跪在他腳邊,擡頭正色道:“陛下萬萬不可!今夜有血光之災,陛下應以龍體為重,不可知危而行。”
“血光之災?”陛下若有所思地重複着這個詞,唇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他蹲下來直視着露妃問,“愛妃,你這個靈社神女難道沒有其他的東西想說?”
露妃怔了怔,只垂下頭輕聲道:“天機不可随意洩露,縱然陛下知道了又能如何,何必自尋煩惱。”
“那你知道些什麽?”
露妃眼神中有一絲迷惑和猶豫,她躊躇了片刻才說道:“臣妾知道的并不多,想必也不是陛下感興趣的。”
陛下的手指溫柔地撫上她的臉龐,低聲道:“既然如此,就不用愛妃多費心了。你只需照顧好自己和腹中的孩子。至于六公主的事,就更不需要你操心。”
見露妃怔然在原地不言不語的模樣,陛下輕輕笑了笑,說:“愛妃,起來服侍朕穿衣呀?”
他不由分說将露妃拉了起來,勾起一縷垂落在額前的發絲捋于她腦後。露妃回過神來,擡眼只見陛下催促的目光,只得默默無言将陛下的衣冠打理齊整。
作為女人,她得不到他的寵愛。作為神女,她也幫不了他更多。
可是能做到的事她已經盡力了,甚至不惜招徕怨恨,背上罵名。而這一切難道還換不回他一個虛情假意的柔情?
當她撫平龍袍上最後一點褶皺時擡起頭,忽然一個深吻洶湧地襲來。她毫無準備地被攻陷,男人近在咫尺的眼眸裏是她想要的溫柔和溫情,舌頭如挑逗般一遍遍撥動着她的心弦,她只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這個吻的催動下熱起來。
盡管她有一定程度的靈力可以預知未來,但她卻始終掌握不住他的心思,反倒是她自己,早已被看了個透徹。
她本不可以沾染人世污穢,為神明奉獻自己的全部是她的責任。更何況——姐妹同夫,是她最不恥的。
可是在第一天,他就欽點了她。并且在霸占了她的心以後,又殘忍地抛棄了她。
讓她由一個以聖潔為名的靈社神女,淪為終日耽于猜忌和争風吃醋的,污穢的女人。
“夏鯉。”陛下輕咬着她的耳垂,溫柔地叫了她的名字,“好生照顧自己,為朕生一個健康的龍子。聽到了嗎?”
露妃垂首不語,淚珠早已無聲地打濕了她的眼睫。陛下捧起她的臉,無奈地笑道:“傻瓜,比你姐姐還傻。”
他吻了吻她的眼角,終是轉身離去。直到走出她的視線,都沒有回過一次頭。
***
子夜,萬籁俱寂。只有清風吹動的聲音時不時掠過耳際,帶來絲絲寒意。
清和殿裏仍有燭火明亮,不知是公主又在做什麽。
陳子清和張花病一人一邊十分負責地巡夜。下午的懲戒令雙腿直到現在都在輕微地打着顫,真羨慕孫钊這時候能安然倒在床上大睡。
不知道那個不安生的隊長又在幹什麽?子清一想到他就又急又氣,這次連公主都被重罰了,他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吧。
這麽一想,二少的心裏頓時平衡了許多。
腳步不經意間就挪向了後院,子清以為自己是想看看即恒的死狀的,可當想到那扇詭異的木門時,腦海中當先浮現的,便是那一日在昏迷時見到的美人。
他不由頓住了腳步。聽即恒說她住在後院,後院有許多間屋子,不知她住在哪一間?……等等!她一個人住在後院,隊長正被關在柴房裏,這不就與孤男寡女同處一屋檐下沒什麽區別了嗎?!
心中閃過這個念頭就再也平息不下來。不行不行,他一定要去看着,巡夜的意義不正在于此嗎?
原本拐回來的腳步又匆匆拐了回去,連步伐都加快了許多。
正在子清邁着正義的步伐趕向後院時,前方不遠處的角落裏忽然閃出一個人影。子清心頭一驚,本能往旁邊一躲。他已經聽孫钊說過關于食人鬼的事,莫非今夜讓他趕上了?
轉念又想到自己現在的身份,可不容許他遇到敵人第一個先躲的。于是他猶豫了那麽一下下,手指下意識抓緊了刀把,心跳迅猛。
不行不行!他狠狠地甩了甩頭,不能再這麽膽怯下去,他一定要盡快成長起來,成為能獨當一面的男子漢,讓爹認同他!
下定決心後他正欲縱身追上,驀地又一個人影從角落竄出,落地時如一只擅獵的夜行動物般悄無聲息,目光緊緊地追随着獵物走過的方向。
子清躲避在暗處,小心翼翼地探頭去看,那第二個人影似乎發現了他的藏身處,向着這邊看了過來。
這一次,子清看得分明。月光下在瞬間被照亮的身影,不正是本應在關禁閉的隊長嗎?
他怎麽出來了?不如說,他怎麽能出來?
對方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裏,仿佛連月光都被帶走,原本的清輝朗月在他離去後不知怎地就暗淡了下來,一片烏雲遮蔽青空,整個大地陷入黑暗。
一如子清此刻灰暗無比的心情。一絲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直覺告訴他:他現在最應做的事就是在第一時間将隊長拉回來!
那麽今夜也許就不會發生這麽多令他終生難忘的事了。
只是天不遂人願,抑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命數。他尚未邁出去的腳步被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絆住,那個聲音在他有意無意的回避下,仍然清晰地自他背後響起。
寧瑞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花廊上,手裏的宮燈只照亮了她下半邊的臉,在濃黑之夜裏尤顯得格外恐怖。與當日揭開食盒毫無準備地看到一盤子生肉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陳公子。”她幽幽地開口喚住他,“公主找你。”
作者有話要說: 事實證明文筆華麗這個詞真心與我無緣,開頭卡得厲害,只有親親和噴血的一段寫得很順暢(口味又變重了囧)
終于明白為什麽老是卡卡卡,原來快寫到第一個大高潮了,怪不得嘞。
最近工作生活碼字全攪在一起,寫完食人鬼這件事,可能會考慮休息一會兒。待定吧。
☆、追憶與自省
子清跟着寧瑞穿過花廊,他心裏惦記着“出逃”的隊長,一方面又在思慮這個時間了公主找他有什麽事。
一路上兩人都無話可說,詭異的沉默籠罩心頭。
直到寧瑞将他領到公主的寝殿門口時,子清才醒過神來。
“請陳公子随我進來。”說着,寧瑞便要推門。
子清慌忙攔住她,目瞪口呆道:“寧瑞姑娘!公、公主到底找我有什麽事?以卑職的身份怎麽能進公主的寝殿?”
還是在這個時間。
寧瑞聳聳肩,不耐煩似的斜了他一眼:“我怎麽知道,公主允許你進來,你進來便是。廢話什麽?”
說完她便不再理睬子清,只管推門而入,站在門裏卻又回過頭來瞪着他,那眼神與其說是催促,不如說是威脅更多一點。
子清真想不通。
為什麽張花病會覺得她溫柔的,他是沒見過女人嗎?
為什麽那個煩人的家夥能跟這丫頭這麽談得來,他有什麽應對訣竅嗎?
子清下意識咽了口口水,在踏進門檻的那一刻心中所想到的只有:他還能活着出來嗎……
公主的寝殿比想象中還要深一些,從門口看過去根本看不到裏面。一層層的簾幔仿佛一疊疊的絲帛障壁,将閨閣中的少女牢牢地保護起來,倒令人産生幾分深宮鎖美人的遐想。
子清是第一次進一個女子的閨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