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下自是緊張萬分。可轉念一想又不禁有些好笑,普天之下恐怕也沒有第二個待字閨中的少女敢在半夜裏随便讓一個男子進自己卧房的。更何況,她就要出嫁了。
他心裏不禁有些感慨,連他自己都有些說不清這是種什麽滋味。
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他們都還很小。轉眼間,十年過去,她出落得如此标致,簡直讓他不敢相信與十年前的她竟是同一個人。而他自己,除了徒增的歲數外,沒什麽改變。
如果她還記得自己的話,怕是要再嘲笑自己一番了。
往事紛紛亂亂而來,子清感到一絲恍惚。他茫然跟着寧瑞轉過一層帷簾,最裏面的一層簾幔就突如其然地映入了他的眼簾。
簾幔是放下的,将香閨中的情景籠上了一層誘人的薄紗。有伊人倩影正透過輕紗勾勒着婀娜的身影,乍一眼頗有幾分勾人的香豔。
子清不知所措,眼睛不知道往哪放好,只好低着頭拼命盯着自己的腳尖。
寧瑞有意無意地偏頭瞄了他一眼,似乎是偷偷笑了一聲,随即清了清嗓子掩飾一番,禀報道:“公主,人已帶到。”
“嗯,進來。”公主的聲音輕飄飄地傳出來,令子清心頭貓抓一樣癢癢的,到了嘴邊的陳年老調硬是卡在了喉嚨裏。
寧瑞上前将帷簾掀起,系在兩邊的廊柱上。香閣裏的景色便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子清面前。
折疊整齊的床鋪隔着一層紗簾若隐若現,梳妝鏡裏倒映着他因緊張而蒼白的臉,一張案桌上擺放着筆墨紙硯,還有好幾張寫滿字跡的紙散落在地上。
和瑾正伏在案桌上寫字,一件雪狐裘披在肩上,烏黑的長發瀑布一樣披散下來,柔順地覆蓋在背上。
她見到子清後臉上的愁苦之色一掃而光,仿佛見到救星般高興,連忙向他招手道:“陳煜名,快進來。”
她曾經說過他的名字很難記,所以當她叫他的名字時總是要想一想,聽起來就顯得特別鄭重。不知是她十年來都還記得這個難記的名字,還是這個難記的名字又在十年後讓她重新記了一遍。
子清不清楚,可是他清楚的是他現在不能貿然做的事。他站在簾幔之外,恭謹地低頭道:“公主有何吩咐直說便是,卑職怎敢冒犯公主的清明。”
和瑾皺了皺眉,似乎是受不了他這種一板一眼的性格,但又沒辦法。有求于人矮三分,她只好順着他說道:“那好,本公主命令你幫我抄書。”
“……什麽?”子清一時沒有聽清,茫然問道。
“幫我抄女德女戒,夠明白了吧?”和瑾一手托着腮,重複道。
子清怔怔地看着她,确定她沒有在拿他尋開心,又陡然想起陛下好像罰公主再抄四百遍這件事,額頭不禁滑下一滴冷汗。
他又低下頭恭謹道:“這不可……”
“有何不可?”和瑾見他拒命不受,不高興地追問道。
“這……”子清為難道,“卑職……還要巡夜。”
和瑾想也沒想接口道:“沒關系,我替你巡夜。”
子清張大了嘴愣愣地看着她,搖了搖頭還是說:“不可不可……”
“有何不可?”和瑾不滿地皺起眉頭,耐心已快用盡,“你幫我抄書,我替你巡夜,很公平啊!”
公平在哪?子清內心哀嚎,可舌頭卻像打了結,愣是說不出一個字,只得一個勁搖頭,說:“不可。這有違宮裏的規矩,也違背卑職的職責。”
和瑾嘆了口氣,但這回她沒生氣,反而奇怪地笑了笑。她不動聲色地向寧瑞使了個眼色,在子清尚在低頭不可的時候,寧瑞繞到他身後,兩人已經一前一後将他夾擊在中間。
待子清察覺,為時已晚。
和瑾站起來走到他身前,笑着說:“規矩還不是人訂的?當它不合理的時候就應該改革。”
子清沒有看出這個規矩有什麽不合理的,他只看到一個不合理的人盡說些不合理的歪理。然而和瑾向他走過來,他只能連連後退,眼睛很狼狽地盯着地面,視野中只有她不斷靠近的裙擺和繡鞋。
面對兩個不可測的女人的雙面夾擊,他已自知今夜在劫難逃,若不答應恐怕真的走不出去了。
“公主……欺負我這麽有意思嗎?”他默默合上眼,做出最後一絲無用的掙紮。
和瑾咯咯笑了起來,笑容在燭光下明滅不定,有一種很朦胧恍惚的美:“有啊。你不就是讓我欺負的嗎?”
最終,子清乖乖認命提筆抄書。而和瑾到底沒有代替去巡夜,她正攤在另一張椅子上向寧瑞哭訴抄了半夜手指都要斷掉了,寧瑞一聲不吭地為她揉搓着按摩。
她也不過是說說而已,他卻天真地為她擔憂。這麽多年過去,真是一點都沒有長進。
子清心中默默垂淚,然而筆下卻是沒有片刻停歇,很快他就抄好了一張,交給和瑾過目。
在和瑾細心觀看的時候,他才鼓起勇氣仔細觀察着和瑾。比起十年前,毫無疑問她完全摒去了少年般的跋扈和嚣張,以及對自己身份性別的不自知。盡管如今她仍然不像其餘女子一樣處處小心、時時留意自己的行為舉止是否端莊娴雅,可是畢竟随着年齡的增長,從外表上已經開始有了些女人味。
子清感到一絲欣喜的同時,又有另一種惋惜的情緒漫上來,堵在胸口。
她還記不記得他?還記不記得“狼之眼”?還記不記得……她曾經說過的話?那句一直以來都牢牢刻在他腦海裏的警醒之句?
十年時光改變了她太多……她還是原來那個為了榮耀和尊嚴拼盡全力、意氣風發的比武大賽小冠軍嗎?
和瑾仔細審視一番後,連連點頭贊道:“不錯嘛,你這人膽子還是那麽小,字倒是越寫越好看。”
子清怔了一下,眼眸中閃過一絲探尋的目光。
和瑾接着又連連搖頭道:“可是你寫得太好看了,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寫的,這可怎麽辦?”
子清無語,正不知如何回答,寧瑞給出了個主意:“公主不如這樣吧,陳公子才華橫溢,想必對于模仿也不會太差。讓他對照着公主的字跡寫,穿幫的機會會小一點。”
和瑾眼前一亮,喜道:“好主意。”
好什麽呀!子清在心中吶喊,嘴裏仍然戰戰兢兢試圖婉拒:“公主……”
然而不等他說出口,和瑾就笑眯眯地說:“就這麽辦了。寧瑞,挑一張我寫得好給他做樣本。”
寧瑞領命,将樣本攤在子清面前時,笑容裏滿是幸災樂禍。子清沒地方出氣,只有将全部的怨念都集中在眼神上發射給寧瑞,卻被對方假裝不經意地忽略了。
可憐的二少只好繼續悲催沒人理的替手生涯。直到和瑾實在是困了,趴在案桌上沒一會兒就睡着以後,子清還在寧瑞的監視下奮筆疾書着。
夜慢慢地更深了,周圍的一切都萬籁俱寂。
子清一邊抄着一邊心思卻飛到了九霄雲外,飛到了遙遠的過去。十年前和她的相遇,還有這十年間的種種磨難和歷練,全部如洪水般翻騰着湧入腦海。一時間神思惘然,胸中似有萬般情感沸騰起來,直沖他的眼眶。
無奈,向往,掙紮,痛恨,雄心……壯志未酬。
他太渴望長大,也太急于長大。可殘酷的現實卻總是将他打得束手無策,促不及防,最終失敗得很慘痛。
他應該怎麽辦才好?怎樣才能徹底告別過去軟弱膽怯的自己,成為真正自強自立的男子漢?
恍然間他瞥見自己筆下落于白紙上的黑字不知何時赫然寫着:“刀的價值在于刀本身……”
***
他擡起頭看着伏于案上陷入沉睡的少女,記憶中那一句話再次跨過記憶的長河飛越而來:
“刀的價值在于刀本身,任何浮于虛華的裝飾品都不能替代它……不僅不能替代,反而會成為累贅。”
作者有話要說: 二少的心境很大程度上也是我自己的心境,所以寫起來很有感觸。什麽時候我也能獨立自強,離開父母的羽翼一個人撐起小小的天空,撐起一方屬于自己的世界?未來的某一天一定能做到。
呃,喜歡寫文的人都是比較感性的,一不小心就文藝了,哈哈……
☆、梅影宮(一)
即恒一路追着黑影而出,果不其然,最後在梅影宮附近又失去了黑影的下落。
矗立在黑夜裏的梅影宮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在殿外可以看到殿內影影綽綽的燈火,那是關公像案桌前的燭火散發的光芒。他輕移腳步,無聲無息地潛入梅影宮裏,身形如暗夜之中蟄伏的幽靈一般,慢慢隐蔽了氣息。
氣息完全隐蔽後,縱然是如白虎那般通靈的靈獸也發覺不了,更何況這只力量低微的精魅。
破敗的院落一角隐約傳來挖土的聲音,聲音很微小,顯然是經過了刻意的掩蓋。可是梅影宮沒有半個人煙,在孤寂冷清的夜裏不論多小的聲音都分外清晰。
即恒一步步循着聲音走過去,繞過牆角走向通往後院的小路上,就看到一個黑影正背對着他蹲在前方牆根下的陰影裏。那裏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那團黑影匍匐在地上,仿佛在蠕動着,在挖掘着什麽……
她顯然并沒有料到被一路跟蹤了。梅影宮乃宮中禁地,除了護衛軍巡夜不會再有別人前來。為了保險起見,她還特地選擇在夜深人靜時分行動,半年來從未失手。
可是今夜,她疏忽了,忽略了清和殿裏新來的護衛隊。
直到冰冷的劍刃貼上她的脖頸,她才愕然停下動作,僵硬在原地。
“住手。”即恒低聲喝道,“站起來。”
她遲疑了片刻,心跳如擂鼓般兇猛,額上的冷汗滑落下來,流進衣襟裏。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她竟然很鎮定,連自己都吓了一跳。
“站起來。”即恒複喝道,握住刀柄的手指逐漸發力,“再反抗我就不客氣了。”
他的聲音與當日後院裏澆花的少年一樣有些低沉,卻不似那般春日暖陽的明媚,低沉中的冰冷之意簡直判若兩人。
她不由自主握緊了手掌,依言慢慢站起了身。漆黑的背影融入漆黑的牆角,如鬼魅般不可猜奪。
即恒皺起了眉頭,執劍的手掌微不可察地轉動了一下,腳步向後輕移半步,只要她有一絲妄動就可當即解決了她。
正在這時,一個突兀的腳步聲驟然響起,随之而來的聲音朗聲喝道:“什麽人?”
即恒一怔,劍尖仿佛響應了他內心的波動,卻給她提供了可趁之機。她猛地轉身,揮起手中緊握的一把泥土就像即恒砸去,混着奇異的腥臭味的泥土登時滿面撲來,即恒被逼得踉嗆退了一步,便趁這個空隙,她遁身而走。
劍刃在空中狠厲劃過,傳來一聲極輕的嗚咽聲,伴随着泥土落盡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她已經不知逃往何處了。
腥臭味令即恒一陣作嘔,爛泥之中的血腥滲透着濃濃的貪念和欲望,仿佛就要脫離泥土噴薄而出。在她驀然轉身的那一刻,一雙猩紅的眼睛醞釀着逼人的光芒。
長劍上尚有血跡流下,觸目驚心。
殿外的腳步聲疾步逼近,那人威嚴地厲喝道:“什麽人在這裏?”
即恒聞聲轉過身,一盞宮燈照亮了他的臉,也照亮了陛下分外難看的臉色。陛下擰起眉頭不悅道:“是你?你怎麽在這?朕說過任何人不準踏進梅影宮,你不知道嗎?”
即恒定了定神,垂首恭敬道:“陛下恕罪,卑職緊追一可疑人影而來,說不定正是這段時日肆虐宮帷的食人鬼……”
陛下怔愣了一刻,臉色微恙。
即恒側身讓到一邊,指着牆角那堆物什說道:“這具屍首極可能是前天夜裏遇害的,屍體經過大雨的浸泡已經浮腫不成形,食人鬼若非是饑渴到一定程度,自然不會吞食。所以今夜她是來毀屍滅跡的。”
陛下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隐約看到一堆爛肉縱橫交錯,還能看出是埋了半截的斷臂。一根根突出來的東西,是露在泥土之外的手指。
他捂住口鼻,禁不住一陣惡心。即恒見狀繼續說道:“她打算掩埋屍體,洗清自己的嫌疑,卻被卑職發現了……”
“好了,你不用急着解釋。”陛下不耐煩地打斷他,哂笑道,“倒是本該在禁閉中的你出現在這裏的理由,能解釋一下嗎?”
“……”即恒沉默不語,卻深深低下頭,盡可能表現自己的謙卑和順從。
陛下饒有興味地打量着他,對于他這般舉動既感到可笑又覺得新奇。
“怎麽,解釋不出來?”他追問道,“還是說,這又是六公主的命令?”
“卑職抗旨不遵,與六公主無關。”即恒默默嘆了口氣,急忙解釋道,然而只換來陛下一聲冷笑。
他雖然低着頭,卻仍然能感到陛下的目光如利刃剜在他脖頸,寒意慢慢爬上背脊。
陛下喜怒無常,心思又難以捉摸。衛隊長說得對,和瑾雖然受寵,但是陛下根本不會寬待她。她只犯了一點的小錯都有可能會遭到重罰,他不能再連累和瑾。當下心念飛轉,出口說道:“卑職以保護公主為第一優先,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抗旨之罪還請陛下容卑職将食人鬼捕獲,再來請罪。”
他一口氣說完後,不知為何手心裏全是汗,心跳開始猛烈加劇。一種說不清的沖動在腦海中翻騰,愈演愈烈,幾乎要将他吞噬。
他從未對任何人産生這麽強烈的攻擊心理,可是在面對這個男人時,心底深處總是有一個聲音在咆哮,在吶喊,如烈火燒心般直沖上頭頂,沸騰着幾乎就要破口而出地怒吼:
——殺了他!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嘲弄的笑意:“在為自己開脫時,就不要露出那麽明顯的殺意。”
即恒一怔,下颌猛地被人鉗住硬生生擡起,動作迅猛力道之大,竟令他來不及反抗。一雙滿含着怒意的眼睛促不及防地暴露在對方面前,手中的劍倏地握緊。
陛下猛一甩手将即恒甩到牆上,緊接着擡起腳飛踢在他肚腹,在他因疼痛而蜷縮起身體後,鞋底狠狠踩在他握劍的右手上。
整個過程不過須臾之間,連另一只手中所持的宮燈也不過是因輕微的晃動溢出幾滴燈油落于泥土中,很快便滲了進去。
即恒眉頭緊蹙,硬是将嗚咽聲吞回腹中,擡起頭不屈地瞪視着他,胸口因情緒的沖撞而劇烈起伏着。
但他沒有反抗,盡管強烈的殺意幾乎沖昏他的頭腦,可是理智最終壓倒沖動。
一錯,不能再錯。
他強自吞下怒火,雙眸緊緊地閉着,似乎在盡一切力量與自己抗争。
陛下冷眼看着他掙紮的樣子,感到越發的有趣,他伸過長臂抓起即恒的頭發提将起來,冷笑着問:“你究竟是什麽人?與朕有何怨仇?”
即恒尚未脫去稚色的俊秀臉龐蒼白得吓人,他強忍住痛苦,幾乎咬破的唇邊硬生生擠出幾個字:“無怨無仇……”
這四個字在齒縫間溢出,仿佛是來自靈魂最深處的憎惡與痛恨。他輕輕睜開眼眸,眸中皎皎如星輝,然而在灼目的光華裏突然影動着幾點金色的光亮忽閃忽現,很快便暗了下去。
這一閃而逝的異動沒有逃過陛下的眼睛,他凝視着即恒的眼瞳端詳了片刻,但沒有瞧出端倪。那雙漆黑的瞳色仍舊像初回見到那般一眼望不到底,空洞得教人發瘆。他手中略微使力,突地冷笑道:“無怨無仇?你可知有一句話叫做睜着眼睛說瞎話。”
即恒擡眼平靜地看着他,臉上的痛苦之色漸息,內心火燒般的恨意也得到了控制,他勾了勾嘴角勉強露出一絲笑意,說:“卑職剛才是閉着眼睛的……”
陛下凝神良久,銳利的目光仿佛要将他射出一個洞來。
在一陣令人窒息的無聲對峙後,陛下扯開嘴角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如一只優雅的猛獸放任獵物奔逃,準備着埋伏起來再享受一次獵殺的快感。
強硬上提的力突然消失,即恒連忙撐住身後的牆壁才沒有倒下,呼吸尤自有些急促,但被他很好地調整了過來,沒有再露出一點失控的跡象。
他本不抱有任何僥幸的希望,可是陛下的行為徹底擾亂了他的思路。他仰起頭,面對陛下居高臨下的眼神時,眸中透出一絲迷惑。
陛下似乎忽然心情大好,一改方才殺氣騰騰的模樣,笑着問道:“即恒隊長如此敬忠職守,當真乃楷模也。”他壓低了聲音道,“不知你追緝食人鬼,可有看清對方的樣貌?”
即恒怔住。先前他還沒有想到這一茬,現在他才意識到,不論她是不是真正的食人鬼,他都不能将她供出來。
“沒……沒有。”他輕聲答道,“剛才太黑了,我沒看清她的樣子……”
“是嗎?”陛下眼中有一道厲光劃過,但是笑容輕淺,語氣也是淡淡的,仿佛很遺憾的樣子。
即恒怔怔地擡頭望着陛下,忽然覺得如果他将她供了出來,說不定陛下立刻就會要了他的命。
這種感覺只是腦海中的靈光一現,沒有任何依據,但是他堅信不疑。他一向比較相信第六感,盡管總是受到成盛青的鄙夷和嘲弄,那是他沒眼光。
食人鬼能在宮中猖獗長達半年之久,恐怕真相沒有他所想的那麽簡單。
陛下沒有繼續追問,他直起身,手裏提着宮燈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在梅影宮後院裏四處轉悠,仔細照了照梅影宮落敗的庭院,頗為感慨地說:“自從凝妃死後,朕就再沒來過這裏了。吩咐過嬷嬷們偶爾打理一下,看來也沒人敢來。物是人非可不正是這樣?”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對地上的殘肢做任何評價,也沒有表示出對死者身份的好奇。死人在他眼裏,等同于無物,沒有任何價值。
他又何必在這裏假惺惺。
“對陛下來說,舊人去了,自有新人伴于左右。對逝去的人,陛下自不必費心緬懷。”言辭之中,譏諷之意露骨無疑。
陛下回頭看了他一眼,鳳眉高挑,卻沒說什麽,只眯着眼睛耐人尋味地笑了一下。
即恒一時沒有管住自己脫口而出,正自咬着舌頭懊悔。見陛下沒有動怒的樣子,微微松了口氣,暗自慶幸沒有将事态進一步弄僵。
只是陛下心情反覆無常,現在他高興了不計較,保不準下一刻他就不會翻臉。他必須盡可能快地從陛下眼皮子底下溜走。
他跟在陛下身後一段距離,一邊順從應和着,一邊靜下心思慮着找一個什麽樣的理由能安然為自己開脫。
這時,陛下停住了腳步,指着梅影宮的正殿大門回頭對即恒說道:“即恒隊長,既然來了,就随朕一起進去拜祭一下神明吧。”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起要努力做到十二點之前就睡覺,皮膚好身體也好~
☆、梅影宮(二)
正殿內兩邊的蠟燭被一排排點燃,屋裏頓時被照得通明,粗略看下來的确與普通的關公廟沒什麽兩樣,只是所建造的地方教人匪夷所思。
即恒立于大殿之中,并不上前,目光謹慎地盯着陛下的背影。陛下對他視若未睹,徑直走上前拈起案上的香在燭火上點燃,虔誠地拜了三拜,将香插?進了香爐裏。線香升起袅袅輕煙,一股好聞的氣味散發開來,逐漸彌漫在空闊的大殿裏,使得黑夜裏孤寂的冷宮增添了一分清冷和詭谲。
陛下擡起頭凝視着關公像,神色平靜如一個虔誠的信徒。可是挺拔的身姿巋然不動,剛毅的嘴角微微翹起,眉目之間蘊藏着一種傲視天下的霸氣,仿佛連關公都在他面前矮下一截,不得不臣服于他,為他效犬馬之勞。
他收回目光,淡淡回頭看着即恒,問道:“成盛青什麽時候收你入軍的,你在軍中是什麽職位?”
即恒垂下視線,回道:“去年卑職自薦入軍,成将軍贊賞卑職的武藝收留了我。卑職在軍中只是後勤打雜。”
陛下笑了笑,說:“成盛青收你入軍就是為了讓你當後勤打雜?”
即恒答道:“卑職年紀尚輕,經驗也淺,成将軍有意培養我,讓我先鍛煉鍛煉。”
他沒有擡頭,耳邊卻聽到陛下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停在了他身前三步之外。
“成盛青這些年除了征戰常年巡游在外,朕倒是不曾見他提起過要去培養新銳。”
陛下的口吻與其說是質疑,倒是威脅更多一點,他沉下聲音,言語之間已不再遮掩,直截了當地逼問:“欺瞞朕沒有好處,你究竟是什麽人?”
即恒有些累了,但他只能繼續回答下去:“如您所見,只是一個護衛。”
陛下冷笑起來:“以你的身手只當個護衛怕是大材小用了,成盛青就沒有給你其他的安排?”
“卑職的任務只有保護公主,再無其他。”即恒語氣有些生硬。垂于兩側的手逐漸握緊,他告訴自己不能受挑釁,可是內心卻有一股火焰無法控制地慢慢燃燒起來。
帝王對于身邊人的戒備和冷酷是他無法理解的,但是他痛恨這種對每個人都懷着虛假的笑容,将所有人都分為兩種——不是敵人,就是玩物的行為。
即恒閉了閉眼克制情緒,擡起眼眸直視着陛下,道:“陛下,您若是信不過我,大可以将我驅逐出宮,懷疑成将軍另有所圖的話,真的沒有必要。”
陛下如鷹一般銳利的眼神牢牢攫住他,見他絲毫沒有退縮之意,反而以言辭相責,面色一哂,冷冷道:“成盛青如何朕自心中有數,輪不到你來教訓朕!”
這話頗為耳熟,即恒立即垂頭恭謹道:“卑職不敢,請陛下恕罪。”
“恕罪?”陛下冷哼道,“你的罪堆得太多了,朕不會便宜你,日後再跟你算總賬。”
即恒沒有答話。
陛下皺起眉頭,靜了一刻,忽然下了一個令人費解的命令:“不許你低着頭,擡起來。”
即恒心中微微一動,慢慢直起身子。那雙幽深的眸子在燭火明滅下反而更為捉摸不定,倒是些許迷惑的神色令人毫不費力地解讀出來,使得他有一種不合年齡的天真。
“你第一天來的那一日故意激怒朕,就是為了找個理由逃脫是不是?”陛下突地問道。
即恒一怔,垂下視線回答:“卑職不明白……”
“把頭擡起來。”陛下厲喝。
他重又擡起頭,目光向上仰視陛下。陛下高大的身影有一種無形的壓迫力,在這種環境下更是令人畏懼。
“不要在朕面前裝傻,只會顯得你更加愚蠢。”陛下冷冷地笑道,凝視着即恒的眼睛,仿佛能将他看穿,“你一定很奇怪?明明掩飾得很好。朕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看到了你心裏燃燒的火。”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即恒,唇邊漾起一絲笑意,“透過你的眼睛。”
即恒眸中閃過一絲異色。
“不論你怎樣掩藏你內心的波動,甚至掩藏氣息,可你的眼睛騙不了人。”陛下幽幽笑了起來,“水至清則無魚。正因為太過清澈,即使是一泓深潭也能一眼望到底,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青天白雲之下。”
深眸裏開始明顯的動搖,陛下不動聲色勾起嘴角。
殿內空寂無聲,只有偶爾透過牆縫而來的風搖曳着燭火,在牆上投下搖擺不定的影子,撲在人身上,激起刺骨的寒意。
即恒驀地鎮定了下來。是有人可以透過他人細微的表情變化來揣測對方的心思,但察言觀色還需通過很多因素來彌補中和,也不一定就準确。可是眼前這個被視為天子的人,卻能通過眼睛就掌握了一個從未了解過、也從未見過的人的心理……
他忽然想起了露妃,她不尋常的眼眸和不尋常的氣息,還有皇宮裏各種混雜的氣……下颚驟然被一只手有力地擒住,他有些痛苦地仰起頭,對上陛下有些惱怒的眼神:“你在想什麽?說。”
即恒眨了眨眼,失笑道:“陛下不是能看透嗎?那還需要我說?”
鉗住下颚的手掌猛地收緊,硬是掐滅了即恒的笑容,讓他因呼吸受阻而面色脹得通紅。
威吓的确讓少年産生短暫的恐懼和動搖,可是很快地,他不知想到什麽,神色竟平靜了下來,連最初的敵意都被收斂起來。
完全脫離了他的控制,令陛下十分惱怒。
“你說不說?”陛下低吼道。
即恒被滞得幾乎透不過氣,只艱難地吐出一句:“您是我見過的人裏最可怕的一個,陛下……”
陛下牢牢盯住他,燭火在黑瞳中跳動着晦暗的光芒。
兩人的視線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有過短暫的膠着,陛下勾起一抹模糊的笑容,逼人的眼眸輕輕眯起,如一只潛伏在叢林中的猛獸:“朕與你有仇?還是皇室與你有仇?”
“沒……有……”
即恒呼吸困難,艱難地說道。他的确很敬佩陛下識人眼光之利,但他不相信僅憑眼睛就能讀透人心這種說法。既然陛下自诩在他面前沒有秘密可藏,那就讓他猜去。之後不論陛下怎樣逼問,他都緘口不語。
陛下凝視片刻蹙起眉頭,不知是不是猜中了即恒的心思,手中的力道逐漸加大。眼見即恒臉色愈發蒼白駭人,卻仍沒有松口的意思,他眯起眼睛略有猶豫。
若是真将他弄死了,确實也麻煩。整他的機會多的是,保管教他生不如死不得不招,犯不着在這裏跟這小鬼嘔氣。想通此節,他收起怒意,緩緩松開了即恒。
受制的脖頸終于得到解放,大量新鮮空氣瞬間湧進胸腔,令即恒劇烈咳嗽起來。
陛下視若無睹,他移開步子走了兩步,将視線落在自己腳下的地面上,指着它悠然問道:“知道這下面是什麽地方嗎?”
即恒怔了怔,小心地觀察他善變的神色,搖了搖頭。
“是凝妃的墓。”
即恒一驚,視線不自覺緊緊落在那塊前來拜神的人必定會停留的地面上,背後泛起一股寒意。把身中巫術之人的屍骨埋在活人必經之路,這是什麽用意?
陛下看着他蒼白失去血色的臉,突然笑了:“別亂想了,朕騙你的。”
即恒猛地被噎住,稚嫩的臉龐忽青忽白,說不清是什麽心情。陛下甚是滿足地欣賞着他千變萬化的表情,狡猾地收起狐貍尾巴,指着關公像好整以暇地說道:“凝妃的墓在這個下面……”
即恒呆了一呆,真真假假太過大起大落,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然而陛下已經收起了惡作劇的笑容,沉下聲音嚴肅道:“朕知道很多人相傳食人鬼乃凝妃作祟,你可看到了?她在這下面,不論是詐屍還是什麽,朕都不會放她出來。”他冷言說道,語氣中染上了幾分狠戾,“就算出來了,朕也會重新将她打回地下,絕不姑息!”
即恒怔愣在原地,心中有無數波浪翻滾,卻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真的是對一個曾經愛過的女人,在她墓前說的話?
“陛下,您真的愛過她嗎?”即恒喃喃道,喉間感到些許的刺痛,“她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您,不要求任何回報,只求您看她一眼。您連這樣的施舍都不願給她,卻在她死後要将她打入十八層地獄!”
陛下聞言有些詫異,他回頭看到少年眼眸中升起的薄怒,挑起一邊的眉頭低聲道:“你是她的什麽人?”
即恒垂下視線微吸了口氣,說:“我不認識她,只是覺得她過于可憐。”
陛下細細琢磨着這句話,似乎在判斷他有沒有說謊,末了才淺淺一笑,點頭道:“她的确很可憐,朕不否認。可是被她殺害的那些宮人伶官豈不是更可憐?平白落得個屍骨無存,為人口中食、腹中肉的下場。”
他與和瑾幾乎說了一樣的話,可是從他嘴裏說出來就顯得分外冠冕堂皇。死人在他眼裏與塵土無異,舊人在他心裏恐怕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他就是這樣冷酷的人。
殿內靜了一會兒,淩厲的風聲柔和了下來。陛下凝望着關公像,憶起往昔,似是有所觸動,臉上難得浮起一絲溫柔之色。
“她很天真,是朕身邊的女人裏最天真的一個。可她卻很解朕的意,總能知道朕在想什麽,需要什麽,她就做什麽。
“一開始朕并沒有過于關注她。皇後過世讓朕很難過,她便想方設法地讨朕歡心,卻不會讓朕感到心煩。後來朕逐漸習慣了有她在身邊,慢慢地覺得她若不在,就好像缺了點什麽,好像朕的魂魄已經有一半被她牽去了似的。當朕這麽對她說,說她是上天派下來的妖精,她笑得很開心,像個孩子一樣……”
陛下擡手輕輕撫摸着案桌,仿佛在溫柔撫摸着她的靈柩。案桌終日無人打掃,早已積滿了厚厚的一層灰塵,就如那個人在她心愛的男人心裏所留下的一樣悲慘,寂寥。
“人是會變的……”陛下柔聲說道,“她要求的越來越多,朕不能給她的也越來越多。朕不明白,難道她還不明白朕?朕漸漸地疏遠她之後,她終日陷入愁思,失去了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