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女人--前段日子為了懷孕一事鬧得沸沸揚揚的凝妃娘娘主動請纓監督教導她學習女德女戒。
這到底是為什麽?和瑾一向對風流皇兄的後宮韻事不屑一顧,自問不會得罪哪個後妃。她怎麽會放着萬寵一身的好日子不過,專程跑來過一把書塾先生的瘾?
和瑾向她投去難以理解的目光,她卻只是靜靜地微笑着,一如既往地和顏悅色道:“公主是嫌我多管閑事了?”
“沒有。”和瑾別過頭看向窗外的樹枝,有兩只小鳥在打架。
凝妃恬靜而溫柔地笑了笑,問道:“公主為何對女德女戒如此反感呢?”
和瑾瞥了她一眼,不客氣地說:“因為這本破書不過是教女人如何取悅男人,全是一堆冠冕堂皇的廢話。”她悶悶地翻了個白眼,“真不明白你們怎麽能忍受自己像個玩具任男人挑撿,居然還把這種東西奉為經典的?你們不覺得很沒自尊嗎?”
她一口一個你們,好像全然沒把自己算在內。
凝妃怔了怔,旋及唇角牽起笑容,面頰爬上好看的紅暈。她輕輕撫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在椅上坐下,思忖了片刻笑容不改地說道:“女人不就是為了男人而活嗎?這個世界是男人的,女人也是男人的,可不曾聽說有女人登位稱帝廣納男寵……”
“錯,大錯特錯!”和瑾打斷她的話,對上她一臉怔仲的雙眸裏有如星輝般閃耀,“自古帝王難道不是女人所生?百善孝為先,母親發話了哪怕兒子是帝王之尊也得要聽話。男人得到天下,女人得到男人,所以歸根結底這個世界是女人的!”
強盜般的邏輯讓凝妃怔愣了好一會兒才噗嗤笑出了聲,她自覺失态又用手絹掩着口,只露出一雙眼睛滿是盈盈的笑意,十分優雅好看。
和瑾惋惜地啧啧兩聲,為知音難覓而苦惱。那個時候她還是行事乖張的小霸王,什麽話都敢說,比皇帝還要肆無忌憚。
凝妃忍住笑意,柔聲恭維道:“公主果真是才思敏捷,見解獨到。”
和瑾閑閑看她一眼,撐着下巴望向窗外,心底輕輕嘆息了一聲。良久,卻聽凝妃忽然問道:“不知道公主對于背叛又是如何看待呢……”
她一愣,轉過頭讷讷地看她,喃喃道:“為什麽這麽問?”
凝妃呆了呆,旋即展開笑容掩飾走神,盈盈笑道:“聽說公主曾經在內宮争鬥中受過傷害,所以我想知道對于身邊親近之人的背叛,公主是做何看法?”
和瑾直起身子,不自在地盯着凝妃審視了一會兒,直到确定她是十分認真地發問,才沉下聲音說:“遭到背叛是因為自己不夠強大,不足以令對方信服。”她定了定擡起眼眸盯住凝妃,一字一句地說,“因為背叛而受傷害,是弱者的行為。”
凝妃默默聽着,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柔美的臉龐上依舊挂着淡淡的笑容,烏黑的眸子裏卻有不知名的光亮隐隐閃動。她贊許道:“公主小小年紀如此明智,果真是個內心強大的人啊。”她說着垂下眼眸,聲音低下去輕聲地低喃道:“只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這般幸運……”
最後的半句話近乎于無聲的輕喃,和瑾沒有聽清。這是她和凝妃的第一次交談,在莫名的話題中莫名地結束了。
之後的幾個月裏,天地仿佛在一夜之間颠倒了乾坤,宮裏風雲幻變,人人自危。和瑾再次見到凝妃時,她憔悴得簡直沒有個人形。秋日裏那個笑容如暖陽般溫和的人仿佛死去了一樣,那雙微笑時會彎成好看的弧度的眼眸也如死灰般暗淡。
和瑾來看她的時候,她正雙目失神地梳着長發,從銅鏡中看過來的目光裏沒有一絲神采。
“公主,你會原諒背叛你的人?……還是繼續責備自己的無力?”
和瑾不知她是何心思,暗想她經此變故定是受了刺激,便好聲安慰道:“你不要胡思亂想,孩子沒有了可以再要,人不行了才是真的完了。”
她搖搖頭笑了笑,一滴眼淚便落了下來:“沒有人給我施舍第二次機會,我比誰都更加清楚自己的處境……”她擡起頭定定看着和瑾,笑容在銅鏡反射中輕微地扭曲,再一次問道,“公主是選擇原諒嗎?”
和瑾只覺得被她看着心頭發毛,沒有多想便撇了撇嘴道:“原諒又如何,不原諒又如何?過去的遲早會過去,今後的日子還得靠自己。”
她沉默了片刻,半晌才擡起頭,對着鏡子微微抿起笑容:“是啊,還得靠自己……”
自那以後,和瑾又有大半年沒有見過她,關于她的傳言也漸漸在宮裏銷聲匿跡。
她本以為這個可憐的女人将會和許多人一樣被名為皇宮的怪物吞沒,在無人的角落裏悄無聲息地死去。只是和瑾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她會是這樣的局面--
深夜的大雨肆意地砸落在身上,連眼睛都要睜不開,雨水淌進衣襟裏透心的涼。她緊握着手裏的劍,秀麗的雙眉微微蹙起。
面前之人撐着油紙傘,唇邊噙着一絲熟悉的淡淡笑意,笑容妖冶而詭秘,她柔聲問道:“公主,若是親近之人背叛你,你會怎麽做呢?”
她的聲音淹沒在大雨中,唯有那一絲笑容深深刻在和瑾的腦海裏,成了漆黑夜色中的唯一一抹色彩,鮮明而奪目。
宛如一場噩夢。
作者有話要說: 翻出兩個月前的初稿找靈感,發現第一版寫得很熱血啊為毛重寫以後這麽壓抑?=口=完全是兩個風格,簡直要對不起“輕松”這兩個字!……當然,初稿雖然熱血但是寫得很崩,毫不手軟地斃掉了。
感謝小蠻姑娘堅持不懈地支持和鼓勵,我都不好意思說有段時間我碼一章就想棄一次,是姑娘你的熱心把我拉回了正途……如今這個慘淡的成績我都快凍成冰屍了,也想過開個新坑轉移注意力,換換心情什麽的。可是一想到還有這個大冷坑在,我就完全集中不了精神去構思新坑啊啊啊——
最後痛定思痛,下決心加快更新速度,拼了老命争取在年底完結它,安安心心去過年!(被自己的決心震撼到了,各種意義上的震撼= =)
PS:今日雙更。
☆、食人鬼
和瑾幼時從師于成連義老将軍指導劍術,成老将軍授課前的第一句話便是:劍術是為了懲兇除惡,習武是為了聲張正義。
——可是現在,她卻要殺死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
接受這個要求時她沒有猶豫,甚至沒有一絲同情。在太樂府所看到的真相令人觸目驚心,她簡直不能相信人竟能為了一己之私殘忍到這種地步。
和瑾實在無法将這樁命案與她聯系在一起,然而蓄意迫害其她妃子卻是鐵铮铮的事實,她自己也已經承認……
透過茫茫雨幕,和瑾無法看清她的眼眸此刻究竟綻放着怎樣瘋狂的光芒。心底僅剩的一絲猶豫也漸漸消彌而去。
“想不到他會讓你來殺我。”她開了口,神情說不出的古怪。如果不是和瑾錯覺的話,她的臉上居然挂着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可是同時也浮起深切的悲傷來。
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情同時出現在那張妖冶的臉龐上,在雨夜中既怪異又瘆人。
她凝神看着和瑾,仿佛要将她牢牢刻進腦海裏一樣,看得分外認真入神。末了,才勾起一抹寡淡的笑意斂目道:“……竟會是這樣嗎?陛下這又是何苦,不給自己留餘地,卻還在照顧着我的心情……”
她垂下頭,似是悲從中來,纖弱的臂膀不停抖動着,仿佛又變回了當初那個風采動人的溫柔女子。
和瑾有些怔仲。她不明白凝妃此刻究竟是怎樣的心境,那些支離破碎的話語她聽不懂,也無意去弄懂。只是這種悲傷和絕望一齊攫住心髒的痛苦,她多少還是能感受到一些的。
可是她不能為此心軟。那些因她而枉死的人太多了,他們死不瞑目!
“呵呵……”詭異的笑容在凝妃臉上浮起,和瑾心頭一顫,冒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手中的劍驀地握緊,她謹慎地走過去,在大雨中逐漸向她靠近。
“小瑾。”她微笑着溫柔喚道,面上滿是淚痕,“殺了我吧。”
凝妃靜靜看她,閉上眼輕聲道:“我已經沒用了……殺了我吧……”
和瑾默然不語,提劍刺去,劍勢破開雨幕直刺她的心房。她很快就可以解脫,不會再受凡世紛擾纏身,如此痛不欲生了。
心底只是一瞬間閃過一絲悲憫,雨花模糊了視線,劍光閃過之後,原先站在原處的人卻倏地不見了!
和瑾心頭一驚,冷不丁眼前驟然一個黑影壓下來,手腕頓時被死死鉗住折在身後,她甚至能感覺到手骨發出慘烈的咯啦聲,一記嗚咽尚未來得及出口,脖間便傳來一陣更為尖銳的疼痛,皮肉仿佛要被活生生撕下來一般。
“嗚……”長劍在沖擊中被甩落在一邊,和瑾猝不及防被按倒在泥濘裏,激起的水花和着泥土飛濺在臉上。她拼命地掙紮,雨花讓她睜不開眼,傷口的痛楚令她呼吸困難。
凝妃狠狠咬住和瑾的脖頸,整齊細密的貝齒啃噬着她的肌膚和血肉,猩紅的眼眸放射出貪婪的血光,瘋狂吸吮着橫流而出的鮮血。
大雨傾盆,夜色濃重。
“住手!……”血腥味刺激着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她捧住凝妃的頭拼命向外推,指甲深深嵌進了白嫩的皮膚裏,流下道道血痕,觸目驚心。血紅色的眼眸近在咫尺,雪白的貝齒被鮮血染紅,唇角流下的血珠一直蜿蜒到下巴,滴落在和瑾臉上。
脖間火辣辣地疼,冰冷的雨水砸下來,砸到傷口上沖刷着血跡,漸漸地她已經連知覺都沒有了。可是凝妃一邊嗚咽着掐住她的脖子,牙齒摩擦着發出駭人的聲響,一邊卻是淚如雨下。
“殺了我吧……小瑾!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想吃東西……求你了,殺了我……!”
凝妃泣不成聲地哭喊着,聲音落在雨聲裏是那麽的無力,不堪一擊。
她已經不能算是人了,食人的欲望深深充斥着她的腦海,盡管意識尚且清醒卻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她已經堕化成妖,很快就會連自己是人都會忘記……
和瑾被扼住脖子幾乎要窒息,凝妃的嗚咽卻如雷鳴般響徹在耳際,直達心底。她憋住氣穩定心緒,收攏起一條腿狠狠踹在凝妃的小腹上,将她從身上踢翻。
凝妃頹然摔落在泥地裏,滿身的泥污和血漬毀掉了她妖嬈的容顏。她抱緊雙臂痛苦地蜷縮起身子,嘴裏不住地嗚咽着,哭號着,凄涼的嘶喊聲混在雨聲裏卻依然很清晰,教人不忍卒聽。
和瑾狼狽地拾回長劍,面對凝妃如此凄慘的景狀卻怎麽也下不了手。心頭一陣悲涼緊緊揪住心髒,方才被掐住脖子都沒有讓她感到這般難以呼吸過!……只要有哪怕一點點的希望她都不想放棄,如果可以救她的話……
這時,凝妃忽然舉起自己的胳膊咬了下去,牙齒沒入肌膚,血流很快湧了出來,順着白皙的手臂直流下手肘,一滴滴落入土中滲了進去。
和瑾蒼白的臉血色全無,雨水落在身上都感覺不到任何冰涼或刺痛,她睜大了眼睛怔怔看着凝妃,看着她一口一口将自己咬得鮮血淋漓。
天地在剎那間寂靜無聲,所有的聲音都如潮水般在和瑾的耳邊退去,只有凝妃嗚嗚的哭泣聲低低地萦繞在耳畔,分外的瘆人,又痛徹心扉。
她閉上眼,放下按住脖頸的手,任憑雨水洗刷着臉龐,連嘴唇咬出了血都毫無察覺。只當她再次睜開眼時,手中長劍直刺而出,準确無誤地刺穿了凝妃的心房——
大雨沒有絲毫要停的意思,鋪天蓋地地砸在兩個單薄的身影上。耳邊雨聲磅礴,心裏卻空如黑洞,傳不出一絲聲響。
凝妃不斷痙攣的身體漸漸停止了掙紮,在致命的劍刃瞬間拔出體內時軟軟地癱在泥地裏,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劇烈起伏着,鮮血橫流。她卻像已感覺不到痛楚,雙目無神地仰望着墨色的夜空。
和瑾跪倒在她身邊,用盡最後的力氣将她抱在懷裏,一股難以抑制的酸熱湧上鼻腔,直達眼眶。淚珠順腮流到下颌,滴落在衣襟上,滴落在凝妃的臉頰上,她失神渙散的目光終于凝聚成一點微弱的光。
她依舊是極淡地笑了一下,眼裏流露出溫柔的神色,張了張口輕聲說道:“我是不是一個幸福的女人?”一滴淚劃過眼角,她露出一絲滿足的微笑低喃道,“不需要他溫柔的時候他卻這麽溫柔,明明不用管我……我也會死的,何必還要連累你……”
“小瑾……”她柔聲喚着和瑾,微擡了擡頭,眼裏流動着幸福而雀躍的光點,輕聲問道:“你說……他到底愛不愛我?……”
和瑾泣不成聲,口中全是苦澀的味道,她想開口說是,張開口卻發現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只好拼命地點着頭,嗚嗚咽咽的哽咽聲在大雨中分辨不明,連自己都不知道想說什麽。
凝妃溫柔地笑着,嘴角湧出一絲血痕,尚未流出就被雨水洗去,泥濘和血污被沖去之後重新露出了她幹淨柔美的容顏。她吃力地擡起手撫上和瑾的臉頰,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一口血突地湧上來,差點背過氣去。
和瑾慌忙将她扶正了些,手忙腳亂地為她順氣。凝妃露出一絲苦笑,她已經沒有多少力氣說話了,可是她還有話一定要對和瑾說:“小瑾……有話跟你說……”
和瑾怔了怔,毫不遲疑地将耳朵湊到她微張的唇邊。
凝妃吃力地貼在和瑾的耳邊,忍着最後一口氣,氣若游絲地輕聲道:“不論……他對你有多好……不要相信他……絕對……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他……”
她喃喃着不斷重複最後的話,生怕和瑾聽不清似的。直到咬完最後一個字,語聲驀然頓止,話音的餘韻仍然徘徊在耳際。她終于安心地阖上了眼睛,告別人世進入了永眠。在她安詳的容顏上,仍自挂着一抹淡而柔的微笑,始終不曾改變。
和瑾呆呆地望着懷裏冰涼的身體,一時間各種情緒排山倒海而來,幾乎要将她的心撐爆。她緊緊抱着凝妃的屍體,在大雨裏撕心裂肺地痛哭出聲。
大雨仿佛都在為她的離世而落淚,稀裏嘩啦地砸在和瑾冰冷麻木的身體上,淹沒了她有生以來最悲痛的哭喊。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停止的。滿腔的悲痛盡數宣洩之後,連頭都昏昏脹脹,視野中更是一片模糊不清。朦胧中似乎看到一個人影漸行漸近,撐着一把油傘款款而來。
“誰……”她懵懂地問道,喉嚨嘶啞得發疼,也不知有沒有發出聲音。
那個人心無旁骛地走過來,悠然的步伐輕盈而優雅,在這漆黑詭異的夜色裏猶如死神般悚人。
和瑾小心放下懷中冰冷的屍體,撐着地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可還沒起身又撲通一聲重新跌坐在地上。寒氣在不知不覺中已滲入骨髓,雙腿麻痹得無法動彈。她怔怔看着人影越走越近,心底沒來由地産生一陣恐慌。
“誰……”她怔忪地張大眼,努力想看清來人的模樣,奈何不知是頭暈還是雨勢的關系,眼前的大地不停地左右搖晃着。
她正自徒勞地揉眼間,那人已經來到了她跟前,一股淩厲的肅殺之氣襲來,在她尚未發出反抗之力時一只手掌蓋下來,按住了她的額頭和雙目。
和瑾只恍惚從指縫間看到一雙鬼魅般的眼睛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波光流轉間仿佛要将她的靈魂生生拉離身體,肆意吞噬。
她驚恐地試圖掙紮,那只手掌卻越收越緊,不知做了什麽手腳,她的意識開始模糊起來。不論她怎樣拼命抑制自己不要昏厥,鋪天蓋地的睡意席卷而來,恍若有無數雙手緊緊纏住她,硬是将她拖進黑暗的深淵。
四周頓時陷入一片空寂……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晚上RP爆發連碼兩章,雖然頂着個熊貓眼但是寫得很痛快。
超級難寫的食人鬼篇就此完、結、啦!哦耶~~(≧▽≦)/~
接下來會有一小段的即恒同學身世大揭秘,再然後就是甜甜蜜蜜的戀愛篇~~~好吧,拖了20W字才開始感情戲我真的可以去謝罪了!O ……TZ
(哎呀,頭掉了。不嫌棄的話,就拿頭來補償吧……?)
☆、真相?
“快醒醒……”
和瑾陷在夢魇裏,有無數雙手緊緊纏住她,揪住頭發,扯住胳膊,仿佛要将她拖入阿鼻地獄。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哭聲聲聲凄涼,鬼哭狼嚎般的尖叫聲驚醒昏沉的意識。
她睜開眼,舉目四望卻只看到一片濃黑的黑暗。隐隐中有一絲光亮凝聚,她定睛看去,那光亮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驟然化作一雙鬼眼。
“快醒醒!”意識恍若被猛地硬拉回來,她突然驚醒,尚不能從鬼目攝魂中回過神來。
迷茫中看到一張滿是淚痕的臉,鬈曲的發絲柔順地蓋在麥色肌膚上,淚珠悄然滾落襯托着那張驚豔的容顏更加楚楚動人。
“公主,你可醒了……”麥穗哭哭啼啼地說,吊起的心倏然落下後眼淚反而更洶湧了。
不是說過了讓她不要哭,她哭起來真的很煩……和瑾微張着口似乎想說話,喉嚨卻發不出聲音,而且頭痛欲裂。
恍惚間她想起夢境裏那個嚎啕大哭的自己,心頭頓覺空蕩蕩的,好像有什麽東西正随着那一次哭號被雨沖刷殆盡。
她躺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動了動手指,接着身體的感覺漸漸找回來,她才撐着床在麥穗的扶持下坐起來。
頭仍然昏昏沉沉的,感知有點遲鈍。
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寧瑞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粥走過來,麥穗便為她讓了路。
寧瑞的眼睛也腫得像個核桃,但是她什麽都沒說,默默地拈着銀匙喂她吃粥的手卻抖得厲害。
寝殿裏的氛圍詭異般的安靜,和瑾忍不住懷疑在她沉睡的那段時間裏,她們是不是一個個都以為她就要挂了。
“你們這是幹什麽,我還沒死呢。”她咽下一口粥,不滿地嘟哝道。
寧瑞手上的動作一滞,睜着一雙紅腫的眼睛盯住和瑾,好像不盯牢點她又要消失了一樣。和瑾終于忍不住,粥也不吃了,看看寧瑞又看看麥穗,問道:“你們到底怎麽了?怎麽都怪怪的?”
寧瑞沉默地垂下視線,猶豫了一會兒才輕聲說道:“公主不知道,你在大雨裏受了涼暈倒了,是哥哥把你背回來的。可是沒想到華太醫來了以後你……你突然……”
她斷斷續續地說着,卻像是想起什麽就說不下去了,眼眶又開始發紅。
和瑾簡直要崩潰,她現在好好的,能吃能睡,有什麽好擔心的,還擔心到話都說不出?她果斷放棄寧瑞,将探尋的目光轉投向麥穗。麥穗沒有寧瑞那麽多顧慮,張口就說道:“華太醫說公主斷氣了……”
這話一出口連和瑾自己都吓一跳,她怎麽會斷氣?要說她淋了大半夜的雨燒昏頭了她還會相信……她下意識伸手向額頭探去,奇怪,居然沒有發燒?
真是稀奇了……她看向麥穗:“然後呢?”
麥穗本來就少根筋,看到和瑾平平安安地醒過來了,眼淚馬上就收了回去,一五一十地将和瑾昏迷期間發生的事全都說了出來:“我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公主突然斷氣了,華太醫吓得臉都白了。這時陛下突然來了,把我們都趕了出去……”
“麥穗!”
麥穗正說得起勁,寧瑞忽然低聲喝止,她倏地住了口,目光在寧瑞和公主之間小心地流轉。
和瑾頓時沉下臉,不高興地瞪着寧瑞。寧瑞有些疲憊地笑了笑,輕聲解釋道:“公主,陛下離開的時候特地對我們吩咐過,讓我們不要告訴公主,擔心你會害怕……”
“笑話,我是這種膽小的人嗎?”和瑾怨怒道。寧瑞在關心她的事情上總愛大驚小怪,她只是好奇皇兄到底做了什麽才會下封口令的?
連華太醫都束手無策……她回想起夢裏那雙鬼目,還有當時恍惚間所看到的眼睛,一個怪異的念頭突然浮出腦海,她問麥穗:“露妃是不是來過?”
麥穗看了一眼寧瑞,猶豫着點了點頭:“陛下把我們趕出去以後,露妃娘娘就來了,說是陛下召來的。”
和瑾沉默,沒有再多問,心中卻是思潮起伏。今日之事簡直和半年前一模一樣,只怕是皇兄和露妃在密謀着什麽。
凝妃最後說的話回響在耳邊:“不要相信他……”
和瑾只覺心底發涼,皇兄真的要害她嗎?她知道那個人生性多疑,早先因為一些莫須有的事情對她心懷芥蒂,可是……已經到要害她的地步了嗎?
她怎麽也不想去相信。
一個念頭忽地閃過,她晃晃悠悠地下了床,走到銅鏡前,不顧三月春寒料峭的天氣和身後人的詫異,将身上的衣物盡數除去。銅鏡映射出少女有些單薄,算不得豐滿的胴體,然而細膩光潔的肌膚充滿了她這個年紀所特有的韻味,在介于成熟與未成熟之間散發着年輕的誘惑力。
和瑾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将自己細看了個遍,除了胸前一顆形似海棠的胎記外,再沒有找到其它可疑的痕跡。她感到迷惑,總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對的,可是卻找不到證據。
寧瑞慌張地為她披上衣服,小聲埋怨道:“公主,天這麽涼,萬一又受寒了怎麽辦?”
和瑾只好張開雙臂任寧瑞擺弄,心裏仍自在嘀咕。驀地想到什麽,她看向銅鏡,伸手慢慢撩開垂于額前的碎發,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圓形印記正清晰地印在額上,在白皙的皮膚映襯下呈現暗紅色,就像某種烙痕一樣。
麥穗詫異地注視着和瑾的舉動,她不知道和瑾心中翻騰的思緒,在看到那個印記以後釋然笑道:“那個露妃娘娘好生厲害,連這個都會。如果不是她只怕公主兇多吉少了,她真是個好人。”
和瑾心頭突地一跳,忙回頭問她:“這是什麽?你知道嗎?”
麥穗點了點頭:“這是民間的土方子,用一只小鐵罐子的底部過火灼燒至發紅,然後在額間抹上一種膏藥,再将罐底印上去,輔以身體各穴的按摩,喚回尚未脫離軀體的離魂。”
麥穗輕撫着她額上的紅印,回憶道:“印堂乃人的精氣元神聚集的地方,聯通七筋八脈,在推命演算之術中更是占據極為重要的地位。我以前聽姐姐說過,這種初步的喚魂術對喚醒假死之人特別有效。但是奇淫巧技一般從不外傳,使用的膏藥和按穴手法都是門中秘方,露妃娘娘千金之軀居然還懂這些旁門左道?”
和瑾心情格外複雜,且不說喚魂術到底有沒有用,她對露妃會使用喚魂術一點也不奇怪,倒是對麥穗居然還懂這個驚訝更大一些。那個神神秘秘的女人哪是什麽大家閨秀,她本來就出生自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和瑾對神靈鬼怪一向都是嗤之以鼻的,所以對她自是沒什麽好感。
只是麥穗的話語提醒了她。半年前也是露妃将她救回來,現在也是……難道她一直在受露妃的恩惠?
想到露妃平日裏妖裏妖氣的樣子,以及她看向自己時不帶掩飾的好奇心與探究心,還有那種粘稠的視線,身上的雞皮疙瘩就争先恐後地冒出來。
她究竟是被她所害,還是被她所救?和瑾已經完全搞不清楚了。莫非自己一直以來都錯怪了她,也錯怪了皇兄?
各種紛雜的念頭蜂擁而來,和瑾剛剛清醒的頭腦頓時亂成一團漿糊。她穿好衣服後轉身就要往外走,寧瑞驚慌地問道:“公主要去哪?”
“去見皇兄。”她回過頭,看着寧瑞憂郁的神情微笑着安慰道,“別擔心了,我不是好好的嗎?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去。”
寧瑞呆呆地默然半晌,才順從地點了點頭。
和瑾不動聲色地看着寧瑞,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閃過腦海。
寧瑞……她有時候真不明白寧瑞在想什麽。比起自己,寧瑞好像對她的事更加關心,好像只要她安然無恙,那麽全世界都用不着擔心似的。
這種将主子永遠放在第一位的信念,和瑾以前覺得很滿意,可是現在卻感到擔憂。寧瑞啊寧瑞,你也有自己的想法和人生,可你什麽時候會優先為自己想一想呢?
親近之人的背叛……她不着邊際地想道,如果是寧瑞背叛了她,她又會怎樣呢……
她搖搖頭,将這念頭甩出腦海,帶着寧瑞離開了寝殿。來到前殿時,護衛隊幾人正神色凝重地立于殿中,在看到她平安無事以後僵硬的臉色才開始緩和下來。
這些平日裏對她多有不滿的家夥都在發自內心地關心自己,和瑾多少是有些得意的。可是看來看去,怎麽都覺得少了一個人。
她詫異地問道:“你們隊長呢?”
三人相視一眼,方才放松下來的臉色重又繃緊。子清上前一步,愁眉深鎖的樣子都趕得上洗衣房裏的老宮女了,他微頓了頓,低聲說:“隊長今早被護衛軍抓走了,說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和瑾吃了一驚:“為什麽?”
“領頭的說他行刺未遂……”
似是一聲驚雷猛地在腦中炸響,和瑾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清和殿的,一路上她健步如飛,寧瑞緊緊跟在她身後,匆匆為她說明昨天晚上宮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梅影宮被燒毀,陛下遇刺受傷,食人鬼燒焦的屍體已被發現,衛隊長被降了職……一夜之間竟然發生了這麽多事?!
和瑾心慌意亂地趕到朝陽宮時,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殿門口對着她們樂呵呵地笑。她停下腳步氣息微喘,不情不願地對那人低下頭說:“高公公,我有要事要見皇兄,還請您老幫忙傳個話。”
高公公慈眉善目地微笑着,眼皮搭下來快要遮住眼睛,慢慢吞吞地說:“回公主,陛下現在不在朝陽宮。但他早就料到公主會來,特命老奴在此恭候公主。”
和瑾忙問道:“那他現在在哪?”
“在禦書房。”高公公好像故意裝作沒看到和瑾急切的模樣,仍舊不緊不慢地說道,“公主莫急,讓老奴為公主引路。”
和瑾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跟在高公公身後亦步亦趨,在大雨過後春光明媚的早晨踩着悠閑緩慢的步子,走了約摸半盞茶的功夫才慢慢度到了禦書房。
和瑾也不通報,徑直走進去,倒是寧瑞被高公公攔下示意等候在外面。一踏進禦書房,和瑾就被滿地的狼藉吓到了。
讀書和美人,乃皇兄唯二的兩大愛好,所以禦書房裏實至名歸滿滿的都是書。原本供人行走的地方就已經很小,現在滿地書本扔得到處都是,更是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皇兄……”和瑾讷讷地喚了一聲,“你這是在做什麽?”
陛下聞聲從書堆裏擡起頭,對和瑾微微一笑。他正踩在一張雲梯上,全神貫注地在書架間翻找着。散落在地上的書籍大概是撞倒的其中一個架子上的。
“小瑾,你來得正好。”陛下随意往地上一指,說道,“幫朕找找有沒有《物怪志》第三卷。”
“哦,哦……”和瑾怔怔點頭,她本以為皇兄會大發雷霆,至少也會給她臉色看,可是看樣子他根本沒有找她算賬的意思,好像一本《物怪志》比任何東西都要重要。
她心裏亂成一團,但見陛下沒有要與她商談的意思,只好先沉住氣,蹲在鋪落滿地的書堆裏翻找,時而擡起頭觀察着陛下的神色。
禦書房裏十分寧靜,翻書聲悉悉索索地響着,窗外不時傳來悅耳的春鳥蹄鳴聲。和瑾找了一會兒思緒就不受控制,她有好多事情急于想知道答案,可是又不知先問哪一個比較保險。偷偷看了一眼陛下的表情,她謹慎而小心地問道:“皇兄,聽說你受傷了?”
陛下翻書的動作只微微一頓,随即神色自如地說道:“是啊,你的護衛隊隊長可真是厲害,比起朕的護衛軍,水準根本不在一個檔次。”
他說得平平淡淡的,和瑾聽不出他究竟是認真的還是在諷刺她,便硬着頭皮問下去:“你該不會以為是我指使的吧……”
陛下這才停下翻動的手,淡淡瞥她一眼,嗤笑一聲道:“是你有這麽笨?還是朕有這麽笨?”
和瑾語塞,尴尬地撇撇嘴,擡眸又略帶緊張地問道:“那、那你要怎麽處置他?之前我們也達成過協議,我要對他的行為負責……”
“小瑾。”陛下打斷她,合上手中書本将其放回原處,又重新抽出一本新的翻看,不鹹不淡地說,“朕現在不想提到他。你沒有別的想問嗎?”
和瑾怔了怔,想好的措辭一下子都憋在喉嚨裏,沉默了半晌才低聲問道:“……食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