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抓到了嗎?”
陛下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将手中的書又放回書架,淡笑着說:“自然是抓到了,衛冕立了大功,朕正在考慮是否要給他将功抵罪。”
“是誰?”後半句話根本沒有聽清,和瑾急切地問道。
陛下凝神尋思了片刻才說:“是一個發了瘋的宮人,據說是受到主子的欺淩癡傻了,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從屍體身上搜出了可以證明其身份的腰牌,所以沒有什麽異議。”
他依舊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陳述這一切,沒有惋惜沒有憤怒,也沒有終于除去一害的輕松。而和瑾卻不曾想過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問道:“就這麽簡單?騷擾了內宮半年的殺人狂的身份,就這麽簡單嗎?”
陛下奇怪地看她一眼,反問道:“不然你以為呢?”
和瑾頓時語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樣的答案,但是心頭泛起的失落是毫無疑問的。
食人鬼的真面目只是一個普通人,她總覺得不太可能。可是如果不是,又能是什麽呢?難道還真是妖魔鬼怪不成?世上哪有這種東西。
盡管她心中兀自糾結,盡管不情不願,但是事實就是事實,她不得不接受。轉念又想到一心堅持抓到食人鬼就能證明凝妃清白的衛冕,不知道他親手得到這樣的結局作何感想。
只是如此想象一番都覺得殘忍,她不免同情起衛冕來。
“你也會害怕嗎?”陛下忽然問道,他盯住和瑾,勾起唇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害怕被惡鬼尋仇?”
和瑾驀地沉下臉色,低着頭一邊翻找一邊面無表情地答道:“笑話,人死了便是死了,哪有什麽鬼怪。”
陛下但笑不語,俯視着她若有所思。半晌,突然說了件不相幹的事:“盛青前幾日力破美濃大獲全勝,不日便要返京了。”
和瑾擡起頭,頓了頓僵硬的臉上慢慢綻出一絲笑顏:“是嗎?與美濃一戰拖了個把月,想不到讓盛青接手不足半月就結束了。”
“是啊。”陛下慢吞吞接口道,“他的功勞大得很,堆起來都有山那麽高了。”
和瑾僵住,手上的動作也滞住了。禦書房裏的空氣突然變得沉悶,她不露痕跡地偷偷觀察着陛下的神色,又很快垂下頭裝沒聽見。不料陛下似笑非笑地繼續說道:“等盛青回來,咱們再來讨論一下即恒隊長行刺一事吧。”
她心中直沉到底,知曉這件事已沒有回轉的餘地。她只盼皇兄不要以即恒一事借題發揮為難盛青才好。
盛青常年在外游歷恐怕還不曾察覺,皇兄自從登基以後就慢慢變了,他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凡事他罩着的老大哥了。
思及此處,和瑾感到一絲傷感和悲涼。幸而陛下沒有再說什麽,她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尋找什麽什麽第三卷上。
地上的書可謂種類繁多,從最正經的史料到最不正經的男女轶事應有盡有。和瑾習以為常,好些書她還被騙去看過,也沒覺得哪裏好看。
物怪志倒是有不少,每一本封皮都一樣,也沒有标記第幾卷第幾卷,她不知道該怎麽分辨。見陛下并不是很急的樣子,她索性将每一本都單獨挑出來,一邊找一邊随意翻看着。
她記得某人曾經對她這麽建議過,雖然她認為沒什麽用,但是也不知怎的就開始看起來了。
物怪志裏每一頁只記錄一樣東西,大多是一張稀奇古怪的畫,畫下面寥寥幾句記載着畫上的東西是什麽。有的還沒有畫,只有幾行蒼白的敘述,無趣得很。
她翻了幾頁就看不下去了,正準備扔下另尋他處時,一張很特別的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畫上是一只神鳥,纖細的長脖子高高聳起,黑白兩色的線條勾勒出繁複絢麗的羽毛,腳爪踩在一顆巨石上,長長的尾羽拖曳在身後。
一股傲然衆生的氣勢躍然于紙上,活靈活現的。
和瑾一下來了興趣,接着下面的字看下去:
九天玄鳳,妖之卷。禽鳥之王,遇火而重生,擅以幻術蠱惑人心。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鳳凰,難怪這麽漂亮。和瑾驚嘆道,可是看到最後一行“擅以幻術蠱惑人心”時又不禁有些失落,物怪志寫的果然還是妖怪的事情。世上本無妖,是人類的好奇心促生了這些神怪,居然還寫得有模有樣的。
皇兄就是因為喜歡看這些書才會玩物喪志。她暗自腹诽,偷瞄一眼陛下,卻見他分外認真的神情,好像他正在查的不是妖怪圖鑒而是什麽失傳多年的重要古籍似的。
他為什麽會這麽喜歡研究這些不存在的東西呢?還是說這些書裏有吸引人沉溺進去的玄機?
她默默想道,再看向手中的書本時莫名多了分敬畏。如果只是皇兄一個人沉迷也罷了,可是即恒也跟她說過,讓她多看看這類書沒有壞處。那麽這物怪志,必定是有它存在的價值的。
這麽想着她又多翻了兩頁,可是在見過九天玄鳳的驚豔之姿以後,其餘的妖怪怎麽看怎麽醜,她實在忍不了眼睛和心理的摧殘,索性換了一本。
這一本貌似都是“人之卷”,走馬觀花似的亂翻幾頁後,視線不經意停留在其中一頁上便再也移不開。
畫上是一個和藹的老頭,與一個普通的老人沒什麽區別,和瑾不明白這樣也算妖怪嗎?總之畫沒什麽問題,抓住她眼球的是畫下面的一行字:
農神,精魅,人之卷。生于食物五谷之間,形似人類,多為孩童老者,身有異香。保家宅五谷豐登。
“身有異香……”和瑾喃喃着,腦海中霎時閃過麥穗的臉,緊接着食人鬼也跟着想起。她下意識問出了口:“皇兄,精魅是什麽東西?”
陛下怔了怔,似乎對她會提這樣的問題頗為詫異,但他很樂意為她解釋,清了清嗓子悠然說道:“精魅是在人類生活中産生形成的精怪,有的像人,有的不像人。因為來源于人類,所有都屬于人之卷。”
“人之卷又是什麽?”
“人之卷記載了所有人類的名字,是人類的命運書。其中也包括精魅。”
和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很認真地問道:“世上真有精魅嗎?長得像人的是不是會和人一起生活?會不會被發現?”
陛下眨了眨眼,唇角彎起一個神秘的弧度,笑了一笑道:“你不妨留心一下身邊,指不定某一天便會發現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和瑾嚴肅認真的表情因為他故弄玄虛的賣弄而僵硬,陛下本想再給她說一說天地四大卷的來歷與排名,可是和瑾了然無趣地低下頭,自顧自對着手裏的書發呆,不願再理他。
方才燃起的熱情瞬間被消滅,陛下嘆了口氣,閉上嘴寂寞地繼續手裏的工程。
悠閑安逸的寧靜重新降臨禦書房,窗外的陽光灑進來分外舒适,刻苦讀書的兄妹倆各自捧着書本陷入沉思,誰也不打攪誰。
和瑾對着“農神”那一頁糾結了好一會兒,苦笑兩聲沒有再深究。都說了是虛構的書,何必這麽認真呢,她竟也不知不覺陷進去了。
這本書還真有魔力不成?
随手換了一本,還是人之卷的,人之卷還真多。不過這一本與上一本很明顯的不同在于:上一本幾乎都有畫,可是這一本很多都沒有畫。然後和瑾又在其中一頁停下了目光,與此同時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從心底生出來,說也說不清。
她久久凝視着那一頁上記載的兩個字,有一瞬間的失神。只見那一頁第一行白紙黑字寫着:
——河鹿。
作者有話要說: 考慮到後面的字數和章節數略多,所以将每章的字數增加了,不知道親能不能習慣?
來說說設定的事兒吧,因為不确定會不會在正文裏講到,就是關于天地四大卷的來歷和排名的:
【神之卷】記載神;
【人之卷】記載人和精魅;
【妖之卷】記載妖;
【自然之卷】記載山川草木,翠钏和玉英都屬于自然之卷。
排名:
自然之卷排最高位,下面依次是神之卷、人之卷、妖之卷。
神之卷排第二沒什麽說的,人之卷之所以排在第三是因為人由神明創造,最初人與神混居在一起,因而有一小部分人甚至混入了神的血統。(具體會在下一章講到)所以人之卷在神之卷之後,連帶着精魅。
而倒黴的妖之卷就被擠在了最後。雖然妖怪普遍比人類和精魅戰鬥力更強,但是在地位上比不過人類,甚至是沒啥用的精魅。
另外,文中着重介紹的九天玄鳳,日後會出場喲~
是一只外表灰常米粒,就是腦瓜不太靈光的天然呆妖男。
乃即恒小盆友的基友也~XD
☆、河鹿一族
時節已是三月中旬,随着日頭攀高,冷冽的寒風漸漸偃旗息鼓。縱使昨夜一場大雨肆虐過後,到了将近晌午的時分,天氣還是慢慢暖和了起來。
暖風微拂過面,撩起寧瑞垂于耳邊的發絲,她安靜伫立在禦書房外,清秀的臉龐如冰雕玉琢般散發着薄薄的冷意。
“寧瑞,公主身子不好又是大病初愈,你怎麽能讓她身着如此單薄就出來呢?晨露寒氣頗重,公主要是再病倒了,你擔當得起嗎?”
一個聲音不緊不慢地說道,與他言辭間的嚴肅不同的是,他的神情和語氣都是十分和藹親切的。
然而寧瑞垂着頭,眉間攏起不甚其煩的厭惡,淡淡道:“高公公教訓得是,寧瑞疏忽了。”
面對高公公這等身份之人,寧瑞如此寡淡的反應足以引起對方的震怒,可是不知是年紀大了還是心态很好,高公公始終都是笑呵呵的,輕呵出一口氣看着朗朗暖日爬上頭頂,就像在感慨這舒适的天氣一般和氣地說道:“老奴不過給你提個醒,萬一日後有個什麽閃失,陛下那裏自是要等你交待。”
寧瑞緊緊盯着自己的影子,默不吭聲,指尖卻是越絞越緊。
最後,高公公以一句話結束了自己的獨角戲:“莫忘了你的職責便好。”
在無聲的纏鬥中,指尖的力道一時失控,另一只手的手指背上登時被抓破一小塊皮,紅殷殷的肉裸?露出來晃人眼睛,鑽心地疼。
“寧瑞不敢。”她應道,眉頭緊蹙之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不由自主望向禦書房內,一股莫名的擔憂爬上心頭。
禦書房裏,和瑾正自對着手頭的書頁陷入深深的回憶裏。
河鹿……她分明記得自己絕對在哪裏看過或者聽過這個名字,可是一時半會兒又怎麽都想不起來,往深的去想了,頭就開始發疼。
陛下很快注意到了和瑾的異常,放下手裏的書問道:“怎麽了?愁眉苦臉的。”
和瑾努力回憶了一番仍然一無所獲,只好暫時放棄。她擡頭問陛下:“為什麽這上面沒有圖畫?”
陛下看了一眼解釋道:“沒有圖畫說明是年代太久已不可考,大部分還是有的。”
和瑾哦了一聲,低下頭仔細看着關于河鹿的記載:
河鹿,人之卷。嗜血好戰。
--簡潔得不能再簡潔了!其他沒有圖畫的多少還會記錄零星的外貌描繪和有關的傳說什麽的,唯獨這一頁只有這麽十個指頭都能數過來的字,空白的地方都是給人遐想的嗎?
她不可思議地張開嘴,脫口就問道:“河鹿這一頁是不是湊數的?”
陛下先是怔了怔,待聽清楚後才微微一笑道:“怎麽可能,物怪志百年來在記錄方面都是最完全的,怎麽會有偷工減料的嫌疑?”
和瑾就把書遞給他,讓他自己看。陛下接過一目掃過便笑了:“原來是這個,朕當初也是十分的好奇。物怪志的記錄裏最少的一個只怕就是它了!”
他露出一個略帶得意的笑容,這個笑容裏包含的信息必然是他所得知的東西比物怪志所記載的還要多。
和瑾不禁被吊起了好奇心,追問道:“河鹿究竟是什麽東西?光一句嗜血好戰誰曉得是什麽呀,連長得是方是圓都不知道。”
陛下扶着下巴若有所思,不知是突然想到了什麽,頗有深意地看了她片刻。
和瑾莫名其妙,卻聽陛下淡然道:“關于河鹿的傳說任何古籍上的記載都十分稀少,唯有《上古記事》有較為詳盡的記錄。”
在和瑾殷切的目光下,他收起手裏的書本靠在雲梯上,表情難得的柔和,音色清朗娓娓道來。
傳說千年以前,中原大陸人神共居,天地繁榮昌盛。後來随着人類各據版圖劃分領土,紛争不斷加強,将整個中原大陸都卷入戰火。神明為脫身世外,紛紛棄世飛升,在極西之地建立了天上城作為通往天界的入口,徹底斷絕與人類的來往。
而被神明抛棄的中原大陸并沒有停止争鬥,直到随着領地界限逐漸分明,國家這種集體形成後才慢慢偃旗息鼓,各自為王。
但凡有人類在的地方紛争是免不了的,國家的成立不過是給統治者一個知足的借口。當統治者仍舊不滿足的時候,國與國之間的的争鬥就升級成了戰争。
這時候,一個特異的種族就在一次次的戰争中凸顯了出來——這個部族便是河鹿。
據說河鹿有一半的神之血,在外表上與人并不十分相似,而且生來便具有超乎人類的強大力量,族中不分男女老幼個個骁勇善戰。那個時代裏的人們對河鹿都是又敬又畏,有人認為他們是神族,也有人覺得他們更像妖族。
盡管衆說紛纭,河鹿之名在人之卷卻是毋庸置疑的。這一部族不屬于任何一國,但若是有哪一國能請到河鹿參戰,那麽這場戰争便可以永久劃上休止符。
沒有哪個國家的兵力能抵擋得了以一挑百毫不誇張的怪物,更何況河鹿從不與外族通婚,血脈傳承留下的都是精英之材,在戰場之上所向披靡,乃名副其實的“戰神”。
陛下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和瑾呆呆地聽得入神,一股豪邁與欽佩之情猶如河川之水洶湧澎湃,她兩眼放光,無比激動地問道:“別停呀,然後呢?這樣強大的部族是不是統一天下了?”
陛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搖頭道:“他們不僅沒有統一天下,反而很快滅亡了。”
和瑾驀地怔住,好似一盆冷水當頭澆下,讷讷地問:“為什麽?誰能殺得了他們?”
“你且靜下心來,朕慢慢道與你聽。”陛下不緊不慢地說道,見和瑾一會兒失魂落魄一會兒又心急如焚的模樣不由暗自發笑,忙清咳了兩聲掩飾一番才繼續說道,“在任何一個時代,戰神都不該是一種榮耀。更何況河鹿是為戰争而生,為戰争而活。但是不容否認的是,河鹿在一定的時間內的确阻止了戰火的蔓延,推進了中原大陸的和平。”
随着歷史的車輪滾滾而過,當人類發現戰争已不能給自己帶來利益時,他們選擇了合作。而這一改革最受影響自然是河鹿。
不與任何國家交好,不與外族聯姻的孤立之群,注定要受到歷史的淘汰。在不過百年的時間中,河鹿從推動和平的功臣變成了中原大陸和平最大的威脅,嗜血好戰,不通人性,以強者馬首是瞻的野蠻主義最終引來了全體人類的反擊。
“這太沒有道理了!”和瑾聽到這裏忍不住插嘴道,“有利可圖時就供佛一樣供着,沒有利用價值了就反咬一口,哪有這麽不要臉的人!”
陛下忍着笑道:“小瑾,你可是把自己也罵進去了。我們不正是這群不要臉的人的後裔嗎?”他說着慢慢收起了笑容,神情轉而嚴肅,“你且認真想一想,沒有戰争就沒有河鹿,但有河鹿在的地方就沒有和平寧靜的生活。如果我們的先祖不是奮起剿滅這些嗜血魔鬼,恐怕就沒有如今四方穩定的中原大陸,也沒有我們了。”
陛下嚴肅的時候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加上他理智而淡定的話語,都讓和瑾感到無地自容,好像自己無理取鬧一樣。她不否認皇兄的說辭,但是在心底仍然為這個群族的毀滅感到同情和悲哀。
“他們最終被人類殺死了嗎?”她喃喃着問道。
“不。”陛下卻搖了搖頭,“以人類之力難以與河鹿抗衡,他們并不是毀于人手,而是天災。”
和瑾睜大了眼睛,簡直難以相信。整個中原大陸聯合起來都不能匹敵的對手,竟然因區區天災就全族毀滅了?!
“這、這怎麽可能?”她吃驚得嘴巴都合不攏。
陛下卻不以為然,淡淡道:“怎麽不可能?你太小看天地自然的力量。在自然與神明面前,縱然是橫掃中原的半神一族也難逃一夜毀滅的厄運。”他抿着唇露出一絲冷酷的笑意,“弱肉強食,成王敗寇,神明幹涉了人的戰争,區區河鹿還不是只能等着被屠戮殆盡?”
“可是……”和瑾難平心中的震驚和憤怒,出言反擊道,“神明看不慣人類争鬥才去了那什麽天上城,為什麽好端端又來插手人類之事呢?他們早幹什麽去了?既然要管為什麽不早點管,也許事态還不會變得如此不可收拾……”
她這般激動,聲音越拔越高,已經全然忘了在一盞茶功夫前她還不相信這世上有神靈鬼怪。也許她并非是真的相信了,只不過是在為一個被歷史遺棄的種族鳴不平而已。
陛下冷冷地笑了笑:“你說得對,神明何故要幹涉,僅僅是為了幫助人類?”他微笑着看向和瑾,而和瑾正等着他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
陛下唇邊的笑容越發肆意,言辭中的譏諷和冷酷毫不掩飾地流露而出,他說:“難道你不覺得,正因為河鹿以神之血大行殺伐,冒犯了神明,讓他們這些身幹體淨、高高在上的神明平白惹得一身腥,神明才會一不做二不休出面清剿,以絕後患嗎?”
和瑾怔在原地,好半晌才擠出一句:“怎麽可以這樣……”
陛下忍不住打趣道:“小瑾,雖然你總說自己不相信有神靈,可是在你的潛意識裏不是照樣對神靈滿懷憧憬和景仰嗎?在你心裏,神明都是端坐九重深宮白玉殿的正人君子,正義凜然不容侵犯是不是?”
他滿是笑意的眼神落在和瑾身上,讓和瑾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百味雜陳。
“其實神明創造人類本就是照着他們的樣子所造,人類是什麽樣子,他們就是什麽樣子。神明也一樣有七情六欲,只不過他們比人類更強大,所求越少欲望越少,所以心性越寡淡。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就沒有脾氣。”
陛下意味深長地看着和瑾,說道:“一旦有人觸犯了他們的威嚴,他們便不會手下留情。人類的手段再狠毒,又何嘗抵得過神明正大光明的殺戮。”
房內有片刻的寧靜,和瑾不知道該說什麽,無奈和無力之情滿溢胸腔。人類的歷史從來都是這樣的,連神明給出了榜樣。
陛下見和瑾仍然是不服氣又很傷心的表情,微嘆了口氣道:“河鹿是自取滅亡,盡管惹人唏噓但并不值得過于同情。世界本就是成王敗寇,神明是天地的統治者,河鹿不過是在這場與天鬥的戰争中輸了而已。”
和瑾默然看向陛下。成王敗寇……他總是把這種話挂在嘴邊,如今他是這中原大陸最大的王,他人在他眼裏莫不是也與芸芸衆生在神明眼裏一樣輕賤?
“皇兄未免說得太過輕松。”和瑾低聲說道,“你居于高位,可曾想過在權力和力量之下如蝼蟻般脆弱之人的悲哀?”
陛下怔了怔,沒有料到她會說這樣的話,英氣逼人的臉龐随即浮起一絲冷淡的笑意:“朕既為天子,又何須閑來多事去體味蝼蟻的心情。”
空氣一下子靜了下來,和瑾默默長嘆口氣,沒有再說什麽。方才熱火朝天的氛圍倏地冷卻,教人分外心涼。
末了,和瑾才不甚甘心地打破沉寂,追問道:“……河鹿真的存在過嗎?”
陛下正對着重新攤開的書本游神,聞言只淡淡道:“記載太少,大部分細節都是朕自己推測出來的。河鹿如何發源,如何滅亡,能找到的古籍裏統統都是一筆帶過,就像是刻意避諱似的。”
在遙遠的上古時代,如烈火一樣燃盡整個中原大陸,又如煙火一般在最璀璨奪目的時刻煙消雲散……沒有什麽比河鹿更能稱得上“傳說”這兩個字了。
“那麽河鹿這個名字有什麽寓意嗎?”和瑾心底不知為何閃過這個疑問,便問了出來。
陛下略微想了想,卻答非所問地說:“你知道獵戶打獵時為什麽要在身上披獸皮嗎?”
“為了僞裝自己。”和瑾順口答道,她不喜歡打獵,但這些還是懂的。
“沒錯。河鹿雖名為鹿,實則供奉的是西方白虎神,主殺伐和征戰。”陛下轉過臉來笑道,“他們被稱為戰神根本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樣。”
和瑾不喜歡這個說法,如果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那麽河鹿豈不是太可憐了?這麽說他們生來就是為了注定被滅掉似的。
陛下沒有注意到和瑾內心的嘀咕,自顧自說道:“雖說河鹿有一半神之血,外貌與人類有異,又被謂為戰神,讓人下意識會以為他們是一群長相兇神惡煞的怪物,但其實恰恰相反——雖然沒有詳細的記載,但是從零星的字眼裏可以推斷出河鹿人如其名,擅于僞裝。”
說到這陛下摸了摸下巴,無限遐思道:“男人就不用在意了,女人說不定一個個都是大美人!”他正說着心頭突然閃過一念,頓時猶如雷劈一般醍醐灌頂,雙目炯炯盯着虛空的某處,眉頭深鎖起來。
和瑾見他突地神色有異,只道他風流病又犯了,忍不住出言譏諷:“方才還一口一個嗜血魔鬼,換成是蛇蠍美人就沒關系了?”
陛下若有所思地回頭盯住和瑾,卻什麽話都不說,只牢牢盯着她。和瑾被看得發毛,搓了搓手臂埋怨道:“你……你幹嘛這樣看我?”
陛下恍若未聞,腦海中的猜想不斷地湧出再也收不住,一邊覺得不太可能一邊又想不出其他可能,一時間內心變幻莫測,然而臉上卻只是微蹙着眉而已。
和瑾卻以為他生氣了,細細觀察着他的神色謹慎地說道:“不、不至于吧,我開玩笑的……”
陛下真的就笑起來了,和瑾不禁毛骨悚然。
披着天真無辜皮囊的猛獸……呵,真讓他碰上也不枉此生了。
“小瑾,多加留心你身邊的人。”陛下突然說道,神色是很認真的,“不要被表面蒙蔽,不要輕易相信別人。”
和瑾莫名其妙,這話不是她想說的意思嗎?怎麽反過來自己被教育了?
她分外郁悶:“什麽意思啊。”
陛下唇邊滑過一絲詭秘的笑容:“你只要記住朕一句話:當你以為闖入了鹿的領地時,其實你早已踏進了虎的巢穴。不謹慎一些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和瑾一怔,她以為皇兄又在逗耍她,可是這一番話怎麽聽都像是警告,讓她心裏直犯怵。
沒等她回過味來,陛下毫不突兀地換了一個話題:“另外一點你也要記着。嫁入暮家以後,不準再回宮。”
這一回和瑾是徹底愣住了,她看着陛下一點也不似開玩笑的神情,驚詫道:“為什麽……?”
陛下慣性地牽起一絲笑容,看向她的眼神卻慢慢變得溫柔,逗趣地說:“等你出了宮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到時候恐怕朕八擡大轎也擡不回你。”
和瑾心中漸漸靜下來,腦筋一轉便明白了皇兄的用意,有些傷感地看着兄長。
嫁入暮家,她便不再是那個惡名昭著的六公主。出了宮以後,宮裏不論是發生過的事還是即将發生的事,統統都與她無關。一切說得清說不清,能見光不能見光的,也統統與她無關了。
這是皇兄用自己的方式所能做出的關愛和保護,對他來說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力。
和瑾忽然從面前的人身上找回了小時候那個人的影子,在傷感的同時更多的是暖意,多日陰郁的心情逐漸如晴空萬裏,烏雲退散般明朗。她揚眸笑嘻嘻地說:“擡不回來,你還不會繩子把我拉回來嗎?”
“那朕得提前命人備好這麽長的繩子才行了。”陛下也跟着打趣,還真就認真琢磨起來,“你那麽能跑,繩子得有從京都街頭到街尾那麽長吧。”
和瑾只覺得心裏暖暖的,臉上收不住的笑容沐浴在慵懶的日光下,可以看到臉龐上細細的絨毛,分外可愛。
她拍拍手站起來,施施然行了一禮,嬌聲嬌氣地說:“陛下,若無其他的吩咐,小妹就退下了。”
陛下清了清嗓子,故作誇張地揮了揮手,說:“退下吧,和六。”
和瑾撇了撇嘴嗔道:“哎呀,你怎麽還記得這個?難聽死了!”笑容晏晏間,她已輕提着裙擺轉身向門口跑去,背影輕盈有如蝴蝶展翅。
陛下看着她有一剎那間的恍神:那個記憶中唯我獨尊的假小子,如今也成長為亭亭玉立的待嫁少女了……
一種無法形容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也不知怎地他忽然叫住了她:“小瑾!”
“嗯?”她倏地轉身,微笑着的容顏露出一絲詫異,一雙盈盈的眼眸在陽光下仿佛湖水般波光流轉。
“沒什麽……”陛下往雲梯上靠了靠,适才猛地躍起的心又輕飄飄地落了下來,他微斂目光淡笑道,“再提醒你一次,嫁入暮家以後便是暮家人,不準再回宮。”
和瑾還以為他要說什麽,張口閉口都是暮家暮家的,心下微怒,輕輕跺着腳,不滿地嘟哝道:“大哥,你是不是天天巴着我早點嫁出去啊?”
陛下笑得更開了:“早點把你嫁出去,宮裏早日換得安寧,這不是明擺着的嗎?”
“哼!”和瑾沉着臉,上一刻的喜悅之情一掃而盡,悶悶不樂地轉身離開了禦書房。
陛下的笑容在她離開以後慢慢地冷了下來,一如房間裏的空氣逐漸冰冷。他拿起手裏攤開的書頁,盯在“河鹿”那兩個字上,靜靜思索起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窗格投在地上的影子在日光照耀下越縮越短,高公公悄無聲息地走進禦書房,躬身進言道:“陛下,已經是晌午了,您要進午膳嗎?”
陛下這才回過神,點了點頭,又指着一地的狼藉道:“叫個人把這裏收拾一下。”
高公公應了聲是便又無聲無息地退下了,只是剛走出去沒多久,他又匆匆折返了回來,神情有些怪異。
“怎麽了?”陛下漫不經心地問。
“回陛下,成将軍求見。”
陛下一怔,眼底流露些許的詫異。
“……成盛青?!”
作者有話要說: 今年的第一場雪在夜裏睡夢之際悄悄侵襲了地球的某一角落,冬天正式宣告占領城牆啦!
可惡,真的要冷起來了,小說裏的天氣才剛剛開始回暖,真想鑽進去避寒,不知道天羅有沒有暖氣啊?
☆、虎背上的少年
成盛青走進禦書房,登時就被眼前的滿地狼藉吓了一跳,不過更吓人的還要數陛下的表情。
陛下一副看到鬼的樣子,冷冰冰地問:“你送出的戰報昨天才到朕手上,你怎麽今天就回來了?”
成盛青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責問,連說辭都已經倒背入流,只待繪聲繪色娓娓道出,博取陛下同情幫自己說點好話度過難關。誰知嘴巴一張,卻冷不丁先打了個噴嚏!
陛下臉色一沉,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成盛青自知不妙,連忙抓住時機的尾巴脫口道:“陛下,臣遇到麻煩了……阿嚏!”
他憋不住一連打了三個噴嚏,腰都要直不起來。半晌,才揉揉鼻子苦着臉說:“陛下,禦書房已經是最後一片淨土,別再放女人進來了……我實在受不了脂粉味。”
陛下冷眼看他,唇邊翹起嘲諷的笑容:“這就是你不成親的理由?”
“呃,那倒不是。”成盛青立刻反駁,但是真正的原因又沒有說。
“那就好。”陛下冷淡地說,“朕還以為你對女人沒有興趣,朕就要失信于成老夫人在天之靈了。”
一提到成老夫人,成盛青收起嬉皮笑臉,幹笑了兩聲。娘親直到臨終前都在操心他的終身大事,據說還一直拉着陛下的手讓他保證一年內給自己賜婚,連守孝三年都可以免除,不然她死不瞑目。
那時候他正在西北打仗,沒有趕得及見娘最後一面。可如今兩年都過去了,他只要一閑下來就跑得遠遠的,美其名曰外出游歷,陛下也無計可施。
“不過陛下,你不是從來不讓後妃進禦書房的,今天怎麽破例了?”成盛青有意別開視線,神情自然地轉移着話題。
“是小瑾。”陛下臉色不太好看。
成盛青哦了一聲,呵呵笑道:“怪不得呢,原來是小瑾在想我……”
“行了,別繞圈子了。”陛下無可奈何,嘆了口氣說道,“朕又不是你娘,一見面就逼婚。說吧,出什麽事了?”
成盛青眨了眨眼,低頭抹去一絲狡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