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擡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是這樣子的,想必陛下也知道,前陣子我将陳公子送進了宮……本來這事情沒什麽,不知道怎麽讓陳大人聽說後有所誤會,不僅惱羞成怒,還揚言要參我一本!”
“所以你就連夜趕回來,想把他帶回去将功補過?”陛下一語中的。
成盛青忙不疊點頭,為陛下如此心思敏捷贊嘆不已,接着說道:“陛下,陳大人誤會了我,聽不進我的解釋,堅持要參奏禀明陛下,還請陛下為一定臣做主呀!”
陛下沒有被他可憐的表情蒙騙,心裏已經明白了七七八八,冷笑道:“陳大人将愛子托付于你多加鍛煉,你卻嫌其礙事偷偷送到宮裏來,還以所謂護衛隊的名義給小瑾做牛做馬,陳大人知曉真相又怎麽會不生氣?”
他收起手頭的書,慢慢從雲梯上下來,盯住成盛青淡淡地說:“陳大人愛子情深,朝臣衆人皆知。你這般戲耍他,他只是參你一本,罵你一句,沒有聯合其他人在背後陰你已經是便宜你了。”
成盛青噎了一下,低聲腹诽道:“不是吧,都一把年紀了,他也太小氣了……”
陛下頗無奈地斜了他一眼,厲言責備道:“是你有錯在先,怨不得別人。這次朕罩不了你了,你就讓他罵兩句解解氣,過去就算了。”
成盛青見已沒有回轉的餘地,頓時有些失望。不過想到被人罵兩句也不會掉塊肉,只好聳聳肩自認倒黴。
這時,高公公進來禀報午膳已經備好,陛下笑着回頭對他招呼:“盛青,你趕了一天的路肯定還沒吃飯,陪朕喝點酒吧。”
***
禦花園裏花木茂盛,莺歌燕啼,真乃一番陽春好時節。
成盛青一時有些恍惚,直到前日他還在郊西戰場喝風飲沙,與敵軍殊死搏鬥,享受着黃土地上最純粹的汗水和勝利的歡呼。昨日也是在馬背上風餐露宿,披星戴月。
而今日,他就已來到中原大陸最富庶的都城京都,與當今天子把酒言歡。
生命在天地間是多麽渺小,命運在歷史洪荒中又是多麽變幻無常。也許今日享受榮華富貴,明日就變成刀下亡魂,屍骸沒入黃土,回歸輪回。
心中總會有這樣一股壓迫感如影随形,沉甸甸地壓在他的雙肩上。只有在戰場上他才會感到輕松一些,将富貴給他帶來的無形壓力抛諸腦後,眼中腦中心中都只有眼前真實的戰場和死亡,還有也許抱持着同樣想法的對手,與之一決為快!
成盛青盯着手中的杯盞,盞中玉液瓊漿随着手指的擺動産生輕微的漾紋,在陽光下散發着幽沉的暗光。他舉起杯盞,一飲而盡,酒液劃過喉嚨,如一陣春風吹拂而過,一路清涼到胃底。
“在想什麽?”陛下笑着問道。
身後的宮女立時上前将成盛青的杯盞重又斟滿,成盛青回味着溢于口中的清醇之香,嘆道:“沒什麽,只是想到我那些兄弟,他們還在返程的路上風餐露宿,我已經先他們一步在這裏享福了。”
他咧開嘴笑了笑,眼睛裏卻沒有多少笑意。
陛下勾了勾唇角笑道:“你本就高人一等,自然凡事都要比別人快一步才行。”他端起酒盞,淡笑着說,“地位決定了你不能落于人後,你有心為他們感嘆,還不如坐穩自己的位子,也好讓他們跟着你沾光享福。”
成盛青怔了怔,對那句“高人一等”頗為別扭,但是細細琢磨了陛下的話,還是甘拜下風,也舉杯道:“陛下說的是,小弟受教了。您是真正的九五至尊——從內到外!”
他調侃着哈哈大笑起來,舉杯痛飲而光。陛下也不生氣,噙着一絲淡然的笑容飲盡杯中瓊液。
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各自的心性脾氣對方再熟悉不過。如今雖是君臣之別,私下裏還是會像以前一樣不拘小節,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只是這些年成盛青致力于外出雲游,常年不在京都,兩人相聚的機會也開始變少,感情就有些生疏了。
如今也是難得相聚,陛下不經意間發現成盛青的模樣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郊西幹燥的熱風磨平了他的棱角,曾經風流倜傥的少年公子如今已在磨砺中摒去年少輕狂,沉澱了幾分成熟與穩重。
可惜成盛青始終是少年心性,多年征戰也沒有真正讓他成熟起來。那雙奪目明亮的眼睛時時散發的神采,令他在這沉悶的深宮裏顯得分外活躍耀眼。
陛下不禁問道:“你這些年都在外樂不思蜀,有沒有遇到什麽好玩的事情,說與朕聽聽。”
成盛青聞言放下杯盞,沉吟了片刻,眸中滿是笑意。
他外出雲游本是出于逃避朝堂争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警戒自己不要在富貴中埋沒了心性。可是随着走過的地方越來越多,他慢慢體會出其中樂趣,便更加欲罷不能。
旅途上什麽樣的事情沒有碰到過,可你就是猜不到下一段路你還能碰到什麽更加稀奇古怪的事。
既然陛下問起來了,他略作斟酌,面露神秘微笑道:“好玩的事情有很多,不過這裏有一件奇事,我想陛下會更有興趣。”
陛下向來對奇聞轶事興趣濃厚,當下便笑道:“哦?願聞其詳。”
成盛青又抿了一口酒,稍微理了理思緒,便開始述說旅程中遇到的一件事。
大約在五年前,成盛青在山中迷路,又逢連夜暴雨,好不容易摸到山腳的村落裏,便在其中一戶人家裏借宿一宿。山裏人很少出山,民風淳樸,對成盛青分外好客。
成盛青為表達謝意便對他們說起山外的世界,甚至是幾百裏外的人家,将一家人吸引得夜不能寐,一直到雨勢漸漸小了才吹燈就寝。
而在入睡之前,主人家也對他說起村裏的一件怪事。
前幾個月村頭的老漢在山上撿了個孩子,不像是本地人,不僅渾身重傷,還聽不懂人語。大家湊錢請了郎中給他治病,他卻像瘋了一樣見人就咬,不讓任何人靠近。
那模樣怪吓人的,就跟野獸似的。
後來老漢才交待,他在山上撿到他的時候,親眼看到一頭老虎馱着他穿山越林,見到有人了就遠遠地放下他走了。
這個消息一下子傳遍了全村,村長帶頭領着他們去老漢家一探究竟。可是少年怕生,躲在屋裏誰也不見。他們也不敢靠近。
大夥議論紛紛,最終一致認為這孩子定是幼時被虎叨了去,沒被吃掉反倒被老虎養大,現在又回到了人的居住地。
這個說法合情合理,可還是不能解釋他身上那些詭異的傷。村長便覺得這少年不吉利,怕他引來更多的老虎。可是老漢無親無故心疼他,便出言攔阻,硬是将他留下來當成自己的兒子養。
一日兩日過去,大家嘴裏不說其實心裏都惦記着,有事沒事就往老漢屋裏跑。這一看可是吓到了,少年拾掇幹淨以後竟是出人意料的秀氣,比村子裏糊着泥巴長大的孩子好看多了。一段時間過去以後,他已經習慣被人好奇地注視着,也不再怕生,但還是不太理人,眉宇間總有一股陰沉。
後來他漸漸融入了村子裏的生活,也經常能幫些忙,就沒人再提趕他出去的事。但是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少年忽然開始撿石頭,每天都會去他們取山泉的水溝将石頭丢進去。
剛開始大家只是好奇,也沒人阻止他。後來石頭越丢越多,水溝逐漸被堵塞,他們取不到新鮮的活水,便紛紛找老漢抱怨。老漢多次告誡他莫要貪玩影響村子的生活,可不知他聽懂了沒有,只歪着頭靜靜地看他,眼睛幽黑幽黑的就像兩潭深水一樣。
第二天照舊。
村民開始哀聲載道,不論是派人在山溝堵他還是連夜把石頭清理掉,你撿得有多快他就能扔得更快,往往男人們忙活到大半夜,第二天去看,水溝又恢複了原先的樣子,還堵得更死。
有幾個人終于忍不住出手揍他。好家夥,幾個大男人都打不倒一個小孩,就是被揍得鼻青臉腫了他也不停手。
如此不屈不饒的精神在那雙幽潭般的雙眸中着實令人膽寒。在水溝被徹底堵死以後,村民也沒了耐心,幹脆認命多走幾裏路繞半個山頭去取水。縱然如此,少年還是沒有停止,水溝裏的石子越堆越多,越堆還越大。
直到村裏的人某一天清晨起來突然發現家門前多了一座小山。人們在水溝邊仰頭觀望,皆是驚嘆紛紛。他們只聽說過愚公移山,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有人在兩三個月內造了一座山的。
沒人知道他這麽做是為了什麽,也沒人知道他究竟從哪裏來。他的眼睛裏所看到的東西和他們有什麽不一樣,大家心裏都有各自的猜想,但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聽到這裏,成盛青也頗為費解。他也曾聽說過野狼叨走人類的小孩加以撫養,所以這樣的事也不算新鮮,可怪就怪在這孩子為什麽要造山呢?
“陛下,你覺得呢?”成盛青帶着一絲笑意問道。
陛下若有所思,淺抿一口酒,道:“你既然要說,又何必問朕。”
成盛青聳聳肩,繼續說了下去:“當時我急于趕路,雖然很想見見那個孩子,但是天一亮我就啓程了。”
成盛青離開村子以後過了兩年,他無意間再次路過那座山頭,便特意造訪了當初收留他的人家。問及到少年的情況時,卻被告知就在年初,老漢熬過新年以後還是咽了氣。他身子骨不好,郎中說活到這把歲數已屬不易。将老漢下葬以後,少年也離開了村子。
成盛青這回得空去看了看那座人造的小山丘。當村民指給他看時,他簡直驚訝得合不攏嘴——這哪裏是什麽山丘,分明已經成了一座山了!大塊大塊的石頭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牢牢依附在山壁上,與山石幾成一體,紋絲不動的。而腳下所站立的地方據說就是當年村民賴以生存的水溝,如今早已幹涸,上面長滿了雜草和野花。
這麽浩大的工程竟是他一個人完成的,成盛青不得不感嘆事在人為。只是他這回專程為了少年而來,得知他已離去也就沒有停留多久,離開了村落。
“然後呢,就這樣了?”陛下見成盛青停住不說,似是在想着什麽,便出言催道。
成盛青微微一笑,說道:“這件事本來是到此為止了。但是就像是緣分一樣,半年以後我再一次經過那個村落時又被大雨困住。那天晚上,我才真正見識到了這件奇事——奇中之奇之處!”
那一夜,雨越下越大,成盛青借住的主人家都說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大的雨。那雨水仿佛是天塌下來砸成碎片似的猛,嘭嘭嘭砸在房頂上,他都擔心房頂會被砸出個洞來。
到了後半夜雨勢都不見停歇,在磅礴的雨聲中他慢慢入眠,連夢裏都是噼裏啪啦的雨。正自睡得辛苦,恍惚間似是聽到不遠處傳來劇烈的轟隆聲,混在雨聲裏,既真實又飄遠。
他常年征戰已經養成了習慣,睡眠很淺,當下便驚醒過來,小心推開一條窗縫向外看去。木窗只打開一條縫,雨聲就嘩啦啦驟響起來,不少急落的雨水趁着這一空擋打在他臉上,還挺疼。
不過他沒功夫去注意這些,眼前所見到的一幕才讓他徹底震撼!
天空仿佛卷着一條巨龍,龍頭尚躲在雲層中,龍尾接地一陣橫掃,白熾熾的光亮撕裂夜空,一陣巨輪滾動的聲響在耳邊炸起,繞是成盛青都不由驚得縮了一下。
雨夜中炸響的驚雷,從未見過這般壯觀的!雷聲如龍騰虎嘯,整個大地都為之一顫,他清楚感覺到房屋在震顫中搖搖欲墜,仿佛随時會在風雨中倒塌。
那一夜,成盛青再不能入眠,趴在窗口驚嘆不已。眼見電閃雷鳴,耳聞轟隆雷聲,這一夜的奇觀絕對讓他今生都難以忘懷。
直到天亮以後雨勢才逐漸轉小,天空仍然陰沉沉的,低壓着蓋下來。成盛青趴在窗邊不知不覺睡着了,他是被窗外村民們的議論聲吵醒的。
這時主人家剛好上樓來,叫他下來吃飯,他便問道:“外面發生什麽事,這麽吵?”
主人家說:“昨夜那場暴雨太兇猛了,雷劈塌了半座山,山路全被堵死了!公子,這幾天你恐怕出不了山了。”
成盛青腦中嗡一聲響,就在昨夜他欣賞巨龍擺尾、天地颠倒乾坤的時候,半座山都塌了?!
他心下驚疑不定,匆匆用過早飯後便出門加入村民的熱烈讨論中。村長正帶頭指着塌掉的山石拍着胸口後怕:“這真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只見一片亂石散落在村前的泥地上,堪堪堵住村口,将前面的山路堵得嚴嚴實實,而村裏卻沒有受到半點波及。他擡頭看去,只能從頂端看到陰郁的天空。
“祖宗保佑啊!我們差一點就山石和泥土活埋了!”村長熱淚盈眶地喊道,村民們紛紛附和,又覺得光喊不夠表達心中的感激之情,村長就帶頭跪在泥地上對天不停地磕頭。
成盛青四下裏張望了一圈,好笑地看着他們,覺得自己再不說點什麽就太對不起某人的良苦用心了!在一片呼天聲和雨聲中,他清了清嗓子,丹田發力,鼓足了勁高聲道:“別磕頭了,根本就不是什麽祖宗保佑!”
人都死了哪還有功夫保佑別人啊……他暗自腹诽。然而村長不樂意了,扯着嗓子罵道:“年輕人,你胡說什麽呢?人在做,天在看,你不要胡說八道得罪了祖宗和神仙……”
成盛青打斷他的話,笑眯眯地說:“是啊,人在做,天在看!你們倒是看清楚是誰做的了嗎?”他指着另一邊孤單地依附在山壁上的人造山,它也沒有逃過劫難,大半都已塌毀,“你們看清楚了,要不是那座假山擋着,村子裏就跟村前一個下場!我們恐怕就要在睡夢中神不知鬼不覺地見了閻王,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大夥聞言都是一頓,面面相觑,又紛紛轉頭看過去。琢磨着成盛青的話,只要有點腦筋的都看出來了——原來竟是那名少年救了他們!
“哈!”陛下聽到此處忍不住拍手叫好,“這麽說,這名少年不僅擁有高強的本領,還會預知未來?”
成盛青笑了笑,擱下酒盞,說道:“人怎麽會有通天之術?其實并不難猜,那個村落位于山腳低處,當地一年四季都潮濕多雨,山中泥土早已經松軟,更何況還有水溝流經村中,一旦發生山石滑坡,大量的泥石就會順水而下,這不就是覆巢之災了嗎?”
“那些村民世代居住于此,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想到這個隐患,将這條水溝堵住嗎?”陛下不禁追問。
成盛青道:“正因為他們世代居住,但從未發生過如此災害,才沒有人想到會有這種隐患。更何況,這條水溝是村人賴以生存的水源,若是堵塞了他們就得繞過半座山頭尋找新的活水,就算有人想到,恐怕也難以說服衆人為了沒發生的事放棄近在咫尺的水源。”
所以,只有少年做到了。頂着巨大的壓力堅持到最後,救了全村人的性命。
“妙,實在是妙!”陛下不住地贊嘆。
成盛青也是面露欽佩之色,感慨道:“當我想通此節,頓時就覺得這個少年實在是不簡單!當時我被困在村裏長達半月,每天都與村人一起挖山通路,無時不刻不在想着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陛下看着他激動的神色,慢慢斂起笑容,問道:“這麽說,你找到他了?”
成盛青點了點頭:“我到處向村人打聽他可能去的地方,最終得到的線索是聽他說過要往東去。于是我一路向東追尋,找了将近兩年,終于——”他握起酒盞一飲而盡,痛快地說道,“終于讓我在東邊一個叫做樂津的小鎮找到了他!”
“樂津?”陛下喃喃重複着這兩個字,腦海中找不出半點印象。這也是天羅的領地嗎?
成盛青繼續回憶,方才的慷慨激昂卻在找到少年後沉寂下來。他扶着下巴,似乎喝得有點多了,面頰微染上紅暈,卻掩飾不住迷惑的神色,喃喃道:“老實說我不太敢相信這是他,從村人的描述來看,他是一個沉默寡言,性情陰沉,容貌俊秀的十七歲少年。而我找到的人卻是頗有頭領風範,本領極高,在樂津混得風生水起的十七歲少年。”
他讷讷地轉向陛下,似是在詢問他的意見似的說:“且不說他性情如何不同,一個人在外闖蕩性情肯定會被環境改變。就說他的外表,一個人五年前與五年後的模樣,難道就一點變化都沒有嗎?更何況是一個正在成長期的孩子?”
他分外不解地看着陛下,好像在等他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陛下但笑不語,端起酒盞微抿一口,才盯住成盛青笑道:“你不曾懷疑過他是什麽山精鬼怪嗎?”
“山精鬼怪?”成盛青有些費力地咬着這幾個字,随即笑道,“陛下就喜歡做這種不靠譜的猜測。我倒是聽說,東楚國人經常食用當地的某種植物,又很會保養自己,國民普遍都很年輕。女人三十多歲看起來跟二十多歲一樣,二十多歲就跟二八少女一樣……”
他微搖着頭,酒意慢慢爬上來,憨憨地傻笑着說:“他是東楚人吧?他一直往東走,肯定是想回家……”
陛下扶住他有些搖晃的身體,不動聲色地問道:“那麽他現在在哪?問問他不就知道了?”
“不能問,不能問……”成盛青使勁眨了眨眼,搖搖頭,像在強撐着清醒,又像是在表示否定,“我花了一年也沒能撬開他的嘴,一問就發火,一發火就不理我,玩自閉,三天不跟我說話……”
陛下瞧着他醉醺醺的樣子忍俊不禁,又低聲問了一遍:“他人在哪?”
成盛青猛地坐正,陛下吓了一跳,不由地皺起眉頭打量他。成盛青嘿嘿一笑,也不知道是酒突然醒了還是醉到一定境界,口齒不清地說:“他回東楚了……”
陛下眉頭蹙得更緊:“你方才還說……”
“不知道,回東楚了,不知道,回東楚了……”他僵硬地移開視線,只重複這兩句,竟然耍開了無賴。
陛下已經确定他不是醉裏說胡話了。從小時候起,成盛青就不太會喝酒,沒幾口下肚就開始發暈,但是奇怪的是,不論陛下怎麽勸,愣是沒能把他喝倒過。他不止一次地懷疑他裝醉,聯合小瑾一起灌他,最終還是沒有收獲。
成盛青的酒量也算天下一大奇事,白白可惜了一盅上好的清風醉。
陛下心頭灰暗,便不再理他,自斟自飲起來。
成盛青呆了一會兒,慢慢地瞄向陛下,忽地問道:“對了陛下,你見過護衛隊的隊長了嗎?”
陛下撇他一眼,不鹹不淡地哼道:“見過。”
成盛青沒有察覺到陛下那聲冷笑,嬉皮笑臉地追問:“那你對他的印象如何?”
陛下停下斟酒的手,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旋及不緊不慢地挽起袖口,露出包裹着繃帶的結實手臂,冷笑道:
“——你說呢?”
成盛青看着白布上的殷殷血跡,臉色刷地慘白,酒意徹底醒了。
作者有話要說: 醉到深處自然醒,将軍威武!=v=
☆、話痨PK話痨
即恒無奈地看着雙腕間冰涼的鐐烤,幽幽地嘆了口氣。
悔過房乃懲戒犯錯的宮人的地方,說白了就是內宮的私刑室。雖然牆壁上沒有示威般挂滿各種稀奇百怪的刑具,但是一些或大或小的木箱整齊地堆在牆角,隐約能窺見鎖扣上斑斑點點的暗紅,在無形中散發着壓力。
然而這些都不算什麽,真正令他驚異的是眼前這個意料外的探視者。
即恒至今為止的人生可謂跌宕起伏,用他自己的話概括起來就是:從一個牢房不停地換到另一個牢房。會來探視他的人也無外乎兩種:傷害他的人,和被他傷害的人。
而這次卻出現了例外,他再怎麽想破頭也猜不透這個人為什麽會來看他,既沒有帶慰問品也沒有帶兇器,一來就将寧瑞送來的點心當着他的面吃得一幹二淨。末了,心滿意足地舔舐着唇角和指尖,評價道:“好甜。六公主喜歡吃這麽甜的東西嗎?”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十分認真地問。
即恒足足看了她半柱香的時間,才說:“娘娘,有何貴幹?”
露妃撐着下巴與他對視,勾人的眼睛裏滿是道不盡的笑意,風情萬種地抿唇笑道:“聽說你惹毛了陛下被關起來了,專程來看看你。”
即恒忽覺背後一陣發涼,他移開視線,裝作恭敬地垂下頭,低聲說:“承蒙娘娘厚愛,卑職何德何能……”
露妃輕輕笑了出來,走到即恒跟前,俯身伸出細長的手指勾住即恒的下巴,将他的臉扳過來正對着她,低語道:“怎麽了,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不是挺熱情的嗎,現在倒不敢看我了?”
即恒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對上露妃的眼睛,腦海深處一瞬間閃過一絲莫名的恐懼。如此近距離的對視中,他清楚地看到那雙眼睛的虹膜比普通人的多了一圈,烏亮的色澤由內到外一圈圈淡下來,更加突顯出中間的瞳粒出奇的黑,教人看一眼就移不開視線,像魂魄被勾走一般。
露妃滿意地綻開笑顏,目光透過眼前幽深的水面試探而入,仿佛在意圖攫住他的思想。忽地少年別開了頭,一并掙脫她的鉗制。
心頭突突地跳,他閉上眼靜了一番,眼前仍不住冒出三圈深淺不一的瞳仁的光影,如黑暗中隐匿的鬼目。記憶中恍惚想起有個人曾經說過:三色瞳,也稱鬼目,對人雖沒有多大危害,但會惑人心志。
他微吸了口氣,往事一旦回想起來便如抽絲剝繭般扯出一串,他還記得那時他因為好奇差點被一只小妖蠱惑拐跑,男人氣急敗壞地一巴掌掴在他腦後,将他打醒過來,教訓道:“沒事跟三色瞳玩什麽對視,你以為你是妲己回眸一笑步生花啊!多大的人了還能被拐賣,說出去都丢我的臉!”
如今男人的相貌和表情都已經模糊不清了,唯有那巴掌落在後腦,哪怕現在回想起來都還隐隐作痛。幸福的記憶總是忘得很快,而不愉快的記憶不論何時重新想起都不會變成愉快的。
他頓了頓将無用的記憶甩出腦海,不露痕跡地避開露妃的視線。
三色瞳既然叫鬼目,那是妖異的特性。露妃身上的氣很雜,又若隐若現的,有時連他都分辨不出。但她毫無疑問是人類。
他壯起膽重又看向她的眼,這一回看得很仔細,凝視了很久也沒有兒時印象中那種混沌失憶般的感覺。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露妃忽然說道。
他一怔,深瞳中霎時閃過一絲波痕,宛若平靜水面下的一次微小的震蕩。
“你一定在想我到底是不是人類?”露妃笑盈盈地說。
即恒藏起內心的波瀾,幹笑了兩聲:“娘娘多心了……”
“承認也沒關系,本宮寬容大度不會與你計較的。”露妃眨了眨桃花眼,唇邊盡是似曾相識的無恥笑容。她刻意長嘆了一聲,意有所指地說道:“天生的,別人羨慕不來。不過也沒少招人閑話,有人說這是福祉,有人說是災禍。即恒隊長你覺得呢?”
即恒不明白露妃這番話的用意,可是他隐約感覺到從露妃的第一句話起,她就在試探他。
這是一個能跟陛下比肩的惹不起的女人,言多必失,他不想與她做過多的糾纏,便擠出一絲笑容說:“娘娘何必在意他人的視線,天羅不是有一句話叫做……”他努力想了想,“叫做福與禍是好鄰居。”
露妃盛滿笑意的雙眸彎成好看的月牙,輕提羅袖招牌性地掩口笑道:“即恒隊長果然風趣,你的意思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即恒尴尬地點了點頭。
露妃笑了起來,然而羅袖遮掩的半邊臉之上露出的一雙眼眸卻逐漸淡了笑意,她凝視着即恒,輕聲說:“你一直就是拿這句話欺騙自己?”
即恒驀地怔住,深潭似的眼眸裏湧起比之之前更大的波動。他淺瞄着露妃,強自鎮定地說:“……卑職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露妃斂目起身,在即恒的注視下款款離去,語調閑适地說:“福便是福,禍便是禍。不論你怎麽看它,它始終不會改變自身的本質。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認為是福,它也不會消除禍的真面目。”
她轉過身俯視即恒逐漸蒼白的面容,朱唇輕啓微笑着問:“你為什麽要藏在人群裏,難道你沒有發現自己很顯眼?還是說,自欺欺人足夠支撐你對旁人異樣的眼光視而不見,繼續走下去?”
即恒無法形容這種被人看穿後又遭嘲笑的驚恐和愠怒。原來露妃早已經知曉了他不是人類,但是她卻以一副看戲的心态等待着欣賞他被揭破真面目後狼狽的模樣。
現在她的目的達到了,又何必來朝他傷口上撒鹽,還一副語重心長好意規勸的态度。在她看來,他為了給自己尋求容身之處的舉動是這麽可笑嗎?
——身為人類中的怪胎,她有什麽資格嘲笑想成為人類的怪胎的努力?
即恒擡頭盯住露妃,目光中不再掩飾的敵意使得那雙深瞳散發出強烈的光芒,在窗口射進的陽光下顯得分外咄咄逼人。然而他咬了咬牙,最終只擠出一句:“卑職倒是認為,娘娘一樣很顯眼。”
露妃怔了怔,似是對即恒的反唇相譏表示不理解,但是随後她牽起一個傲氣得意的笑容,說道:“與衆不同之人自然比較顯眼,凡人就不必羨慕了,羨慕不來的。”
她輕笑了一聲,裙擺在她轉身時旋起優美的弧線,在陽光中異彩紛呈。直到她帶着完勝的笑容離開悔過房,即恒都沒有從悲怒之意中緩過勁來。
他垂頭喪氣地靠在窗口下的牆壁,日光落在身上,輕撫着露出的後頸,暖洋洋地驅散着身上的寒意。然而心底的晦暗又該拿什麽來驅趕?
事到如今,他越發畏首畏尾,伸展不開手腳。如果決心要逃的話并非是難事,可是他能走嗎?他走了以後其他人怎麽辦?他不會懷疑陛下說過的話,那個喪心病狂的男人說得出必定也做得到。
他從未這般一敗塗地,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感情是累贅……明知如此,他還是一次次跳進漩渦,哪怕是陷阱。
“阿嚏!”突然響起的噴嚏聲将他的思緒拉了回來。他怔怔地擡起頭,看向門口那張始作俑者的臉,熟悉的笑容此時正因止不住的噴嚏而愁苦不堪,急不可待地從懷中摸出一只小瓷瓶,倒出幾滴藥水抹在人中,慘烈的噴嚏十八拍總算收起了嚣張的勢頭。
成盛青感慨了兩句将瓷瓶收好,才将一張笑臉轉向即恒,對上少年詫異的神情。十天的時間并不算長,然而對兩人來說都是在生死間走了一遭,時光飛逝世事無常,竟像是許久沒有見過一般不真切。
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即恒在意外見到成盛青以後心頭瞬間湧上一股強烈的心情,強烈到他恨不得掙開枷鎖沖上去将他打一頓。
手中緊握的雙拳幾乎将掌心劃破,他閉上眼竭力抑制着鋪天蓋地的怒意,以保持頭腦的清醒。
成盛青自然是明白幾分,不過即恒發怒的程度倒是超乎他的預想,他遠遠站着,讨好似的笑道:“這十天你混得還好嗎?”
話未說完他自己就閉了嘴,即恒渾身上下包紮的傷口足以回答他不痛不癢的寒暄。成盛青瞧見他的傷勢也不禁咋舌,啧啧嘆道:“我真是低估你了,你竟然連陛下也敢動手,我不是讓你乖一點嗎……”
回想起陛下示威一樣向他展示傷口的那一幕,他簡直不寒而栗。早知如此,他寧可自己出馬也不會冒這個險!
但是他也不能表現出來,說起來還是自己有錯在先。一年時間雖然不足以了解對方什麽,但是在日常的相處中成盛青還是看得出即恒對皇宮似乎心有抵觸,所以他才有意隐瞞了任務的目的地,連子清他們都沒有說。
這下子可怎麽辦,從空氣的窒悶程度看已是前所未有的僵局。以前他小騙一下都能讓他氣好幾天,如今這一場大騙豈非是連最後一點情誼都賠進去了?未免有點得不償失了吧?
就在成盛青難得開始自我懷疑,并為自己的過錯心懷愧疚時,即恒慢慢松開了握緊的雙拳,神情卻是少見的僵硬緊繃。他喃喃地問,聲音裏透出一絲緊張:“你見過陛下了?……他都跟你說了什麽?”
即恒居然沒有計較他诓他的事,成盛青心下大喜,但是一聽他問的話,眉間又重新攏上一片憂愁,走上前痛心疾首地說:“小鬼,你這次真是太不懂事了!陛下是皇帝,是天子,你可以把他的玩笑話當真,但是也該有個度!”他深吸了一口氣嘆道,“他說要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