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郁在胸口的濁氣一并吐出。他站起來面向一衆護衛軍,臉上沒有絲毫喜悅。在清晨第一縷陽光被烏雲擠壓下,他朗聲宣布,這場長達半年的食人鬼事件宣告結束,皇城将從今天重新迎來平和安定的每一天。

當護衛軍帶着屍體浩浩蕩蕩回朝陽宮複命時,雨才漸漸停下。張花病失魂落魄地跟在隊伍中,驀地看到自家的隊長不知何時從前方走來,同衛隊長交談了幾句之後便來到屍體的擔架旁,輕撩起草席的一角查看。

張花病幾乎要沖上去告知即恒他的猜測,可是即恒只是淡淡瞟了一眼便放下了草席,仿佛不願再多看哪怕一眼。那時候他從隊長的臉上讀出了從未有過的表情,一絲不易察覺的、冷酷的笑意。

他剛邁出的腳不由自主收了回去,惴惴不安地怔在了原地,直到即恒發現了他叫出他的名字時,他都不敢擡頭去看他。心底一瞬間閃過的恐懼,與驟然瞧見食人鬼真面目時幾乎一模一樣。

整整一天他都在為這件事而煩惱,甚至不敢去回想當時的場景,簡直要比與食人鬼正面搏鬥還要驚悚。可是如果讓他帶着這個秘密出宮的話,他一定會為此煩惱一輩子,早晚被憋死的。

如今他只能求助于隊長了,除了公主,隊長是同他一樣近距離接觸過食人鬼又見過食人鬼屍體的人。縱然當時他的表現十分怪異,可他是他目前唯一能全盤相托并相信的人。

張花病睜大了眼睛十分嚴肅地盯着即恒,滿心都是一種被吊着的恐慌。

即恒有些呆滞地眨了眨眼,似是被他這般誇張的反應逗樂了,但緊接着他擡起被铐住的雙手,豎起一根手指立在了唇邊。

張花病眼前一亮,激動之情難以言表。他雙手撐地忍不住往前爬了一步,掩飾不住激動地低聲問:“隊長你也發現了?”

即恒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貼着張花病的耳朵輕聲問道:“跟別人說過嗎?”

張花病連連搖頭:“沒有,我不敢說。”

“那就好。把它爛在肚子裏,帶進棺材裏,誰也別說。”

耳邊那句雲淡風輕的話讓張花病出了一身白毛汗,他怔怔地直起身,面上盡是憂愁之色,不放心地喃喃道:“可是……真的沒事嗎?”

即恒拍了拍他的肩安撫他,這個動作對他自己來說有點困難,枷鎖也跟着砸到了張花病身上,但張花病接受到了他傳達過來的善意。得知秘密并不是自己一個人承擔時,心中那股重壓立刻消散了許多,他頓時感到身子都輕了不少。

即恒見他額頭虛汗不止,以為他還在害怕,便出言安慰道:“別擔心了,不是還有我在嗎?你出了宮以後盡快忘掉這件事,它已經與你無關了。”

他這麽毫無根據地斷言,說得斬釘截鐵,卻讓張花病堅信不疑。雖然平日裏吊兒郎當各種不靠譜,可是在不經意之間,隊長的确有一種頭領的魄力。

将軍的眼光雖說有些怪,可是事實證明他所看上的人還真沒有一個等閑之輩。張花病心裏既欽佩又溫暖,坐正了認認真真地看着即恒,無怪乎孫钊會眼淚汪汪,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心中也不由升起一股不舍之情。

“隊長。”他張了張口,聲音竟有些嘶啞,“你真是個好人,我們都會記着你的。”

他說完站起身,朝即恒深深地一鞠躬,道了聲珍重便大步離開了悔過房。男兒有志在四方,他厚實穩重的背影更加能顯示這一志向的絕決和堅定。

即恒目瞪口呆地目送着張花病遠去,半天緩不過神來。這算是……最高敬意的贊揚嗎?他會一直記得他,帶着敬意記着他?

這是他迄今為止所收到的最美好的道別!一股暖流從心底滋滋溢出,逐漸湧上頭頂,流遍了全身。

他緩緩靠上冰涼的牆壁,陽光慵懶地拂在面上,雀兒蹄鳴聲萦繞在耳際,說不出的舒心。

只是人走樓空後,他臉上的笑容也跟着慢慢涼下來,漸漸化成一絲惆悵。

外面的人都很好奇張花病究竟和即恒在八卦什麽秘密,可偏偏他們湊那麽近還要壓低聲音講話,鳥兒鳴聲嘈雜,門外人連一句都聽不清。等到張花病出來的時候,居然一掃先前的憂郁,步履輕快,面上還帶着分外明朗的笑容。不知情的人定是要以為這屋裏住了位妙手回春的神醫呢。

無論大家如何嚴刑逼供,張花病這厮是鐵了心地裝傻,還将他們唬得一愣一愣的,着實氣人。

嬉鬧一番後成盛青急着趕路,便讓他們統統先行一步,自己則重又度回悔過房,琢磨着同即恒告個別。他踏進房門,便瞧見即恒懶懶地靠着牆壁,沐浴在眼光下閉目養神,仿佛世上之事都與他無關,他只管享受日光水露與雀鳴的閑情之樂。

成盛青知道他心裏頭還在生氣,便不再多言,只淡然道:“今日時間倉促我就不說那些客套話了,你若是恨我那也無妨,但是你且好好想一想,這十天當真是一點意義都沒有嗎?”

說完後他等了一會兒,并沒有等到任何回應,深深嘆息了一聲後,他便離開了這座小小的牢房。

人離開以後,鳥兒也不知飛到哪裏去了。悔過房裏徹底靜下來,靜得鴉雀無聲。

良久,即恒彎起嘴角,如夢呓一般輕聲低喃:“您今日出行可曾得陛下允許?”

他睜開了眼睛看向前方,強光突地刺進眼裏一陣生疼。

和瑾在木椅上坐着,正望着他出神。突然被點破破戒之事,她只是吃了一驚,倒也并不十分害怕。

如今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他與她。她本有些話想問他,這會兒卻問不出口。因為另一種愧疚感充斥着她的心口,令她難以在這種情況下再對他做任何的懷疑和揣測。

雖說是受成盛青所托,可和瑾仍覺得是自己将他強行留了下來,如折斷鳥兒的羽翼,剝奪了他的自由。

“公主有什麽想問的盡管問吧,卑職絕不敢有半分隐瞞。”他似是看穿了她的糾結,好意替她說了出來。

和瑾趴在椅背上忍不住嗤笑。絕不敢有半分隐瞞?她會信才怪。

“我沒有要問你的。”她搖了搖頭說,又改口接着說道,“不,是我不打算問你什麽。真相也好理由也罷,我自心中有數。”

即恒不由自主看向她,似乎對她所謂的心中有數十分費解。和瑾笑笑沒有再說下去,一雙水潭般的眼眸在陽光下真如水面一般波光粼粼。

她的眼睛很漂亮,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是被她的眼睛吸引。那時候他沒有想太多,一股熱血沖上頭便昏了,像這個年紀最傻最無腦的少年一樣被美色所俘,甚至将自己的身份都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只為搏她一笑。

而今他又何嘗不是在無意識地為她赴湯蹈火,哪怕換來誤解和猜疑也不願看到她深陷在泥潭裏受到傷害。

他閉上眼不再出聲。屋子裏仿佛空無一人般寂靜,只有兩份相互懷揣的心事如煙霧般袅袅彌散在暖陽下……遇到她以後,他都變得不像自己,從來不知道得過且過的人生還可以這麽拼命。只是這份心情究竟是喜歡還是別的什麽,他分不清楚。

在人世間徘徊的這些年他忘記了很多東西,包括喜歡一個人的心情。

作者有話要說: 先道個歉,某菲近日忙于一些三次元的瑣事,沒有按時更新,不好意思啊!不會棄的!(←_←不用特別強調)

期間碼了個很NC的短篇,不小心看到的親就無視吧,太NC了……= =

說回正題,這一章爆字數,我該重新考慮一下幾個月前遇到的問題控制一下字數了。

陳子清無疾而終的戀情宣告結束,青澀的表白什麽的萌SHI了!希望我沒寫崩掉

至于張花病和寧瑞,還真沒啥交集,真不知道我當時哪根筋抽了讓小張童鞋暗戀了一把。想起網絡上的一句話,你與我本是兩根平行線,在唯一一點相交後只會越走越遠——啊啊,副CP咋這麽苦逼

☆、危機餘燼

“我想吃點東西。”

即恒擡起頭對和瑾說,和瑾點點頭便問:“行啊,你要吃什麽?”

他微擡起下巴看向門外,低聲道:“每次寧瑞給我送的東西都會被那管事的老頭扣掉大半,我知道他習慣把貪來的東西偷偷藏在住處旁邊的小屋裏。”他轉向和瑾笑道,笑容裏閃過一絲狡黠,“昨天寧瑞送的水晶糕我只拿到一塊,我還想吃。”

“這有什麽?”和瑾雙肘撐在椅背上不屑道,她還以為他要什麽呢,“我讓廚房給你再做一盤不就結了。”

即恒搖搖頭:“即使是同一個人做的味道也會有所差別,我就要昨天那一盤。”

和瑾有點不耐煩,蹙眉道:“你的要求也太多了。”

“公主。”即恒耐心地解釋,“那老頭光天化日借着職權竊了公主的東西,分明是不把公主放在眼裏。卑職餓死事小,公主的威信受損才是不可饒恕之罪呀。”

他說這番違心話時的眼神和語氣都格外認真,好像真的是全心全意在為和瑾的威嚴擔憂。和瑾看不出他在打什麽主意,但絕不是好主意是肯定的。

她沒好氣道:“行了吧,你要真為我的威信着想會因為一時貪嘴讓我去偷東西嗎?”

“這怎麽能叫偷?”即恒睜大了眼睛,“東西本來是您的,您只是将它拿回來,這叫物歸原主。就算您被抓了先行也不會有人敢說您半個不是!”

“你還想着我被抓現行?”和瑾幾乎要跳起來,怒氣沖沖地瞪着他,“我撐得慌了去偷一盤點心!被抓到我還有臉活嗎?”

即恒見計劃沒成功頓時有點失落,怎麽公主的思維方式跟自己不一樣啊?一盤點心偷了就偷了,偷回來又怎麽了?

他有些焦急地望向窗外,敏感的神經向他發出一陣陣強烈的警報。一個悠閑的步伐散發着霸道而危險的氣息正向這邊走來。

“公主……”他垂下目光,聲音中好似帶了一絲哀求,“卑職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平生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點心。昨日那僅剩的一塊水晶糕吃到嘴裏入口即化,突然就讓我想起了年幼時離去的母親,她老人家溫暖的手掌揉搓面團時,每一口空氣都是溫馨而滿足的面香味……”

他說着說着吸了吸鼻子,望着窗外的天空仿若陷入憂傷的回憶。和瑾冷眼看着他仰面朝天四十五度,心裏說不清是反酸還是反胃,無奈地揮揮手站起身,打住他:“好了好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我去給你拿就是了!”

她順手撫平衣角的褶皺,長發在陽光中籠罩着一層光暈,光暈順着發絲圍繞着全身,直将她嬌小的身子包裹起來,仿佛幼時母親床頭的搖籃。

真是的,入口即化的東西有什麽好吃的,嚼都沒得嚼;水晶糕又怎麽會和母親扯上關系,難道它是用面團做的?什麽亂七八糟……盡管心裏不停地腹诽,但是想到自己有愧于他,和瑾還是不情不願地出門為他覓食。

在剛踏出門口的時候,即恒還不忘提醒道:“公主神功蓋世,可不要圖省事濫用職權,留下不必要的非議。”

和瑾憤怒地瞪住他,他臉上狡猾的笑容都沒有來得及收起來,略顯尴尬地僵在空氣裏。但她只是瞪了他一眼便信步走出了門。

他是故意在耍她沒錯,可她卻發覺自己并沒有真的在生氣。一直以來所有人對她都是小心翼翼的,而她對自己不能應付的人也是小心翼翼的。恃強淩弱是人罪惡的本性,在皇宮這種深牢裏就格外明顯。

在她過去的十五年裏,只有一個人打破了這種格局,他以下犯上盡情地羞辱過她,而她卻不能拿他怎麽辦。而如今,她更是要嫁他為妻……所有固守陳規的環境裏總會出現異類,而異類往往會站成兩個不同的極端。

即恒和那個人,真的很像。可是他們又截然不同。

“公主有何吩咐?”守在門外的管事公公見和瑾出來連忙低頭哈腰地獻殷勤,和瑾指了指身後,面無表情地說:“你去看看那家夥在幹什麽,沒看出名堂就不要出來。”

“啊?”公公年紀大了,又常年呆在這陰冷潮濕的地方,身子骨不好反應也慢些。他沒明白六公主的旨意,一雙老眼茫然地擡起來,嘴巴張得老大。

“讓你去你就去。”和瑾秀眉倒豎,佯裝怒道。

公公忙不疊領命前去查看,在他行動遲緩地踏進屋內,和瑾一個轉身便消失在了林苑裏。

終于把和瑾打發了,即恒急忙起身趴在窗口向外探去,不遠處一個人影已經悠然走進悔過房的林苑裏,偶爾一兩片葉子擋住了視線,但他仍然能看到對方唇角堅毅冷冽的弧度。

這時老公公走進悔過房,開口就罵罵咧咧道:“小子,你想幹嗎?”

即恒淡淡瞥向他,笑道:“公公,行行好給我一碗水吧?”

老公公臉色頓時變成豬肝色,嗤笑道:“陛下有令,對爾等重犯禁食禁水,如有違抗定當重罰。”他将雙手摻進袖口,邁着神氣的步子走過來,慢悠悠道,“老奴是看在六公主的面子上睜只眼閉只眼的,你小子可不要得寸進尺。”

即恒笑了笑,心想原來他貪了點心不說,竟還收了寧瑞的好處,真是越老越貪心,越貪心越黑心。這麽一來自己就不用心懷內疚了。

他心下清明,便好聲好氣地說:“我只想讨碗水喝,如若公公不嫌棄,一點點心意還望公公收下。”說着他作勢将手伸進懷裏去拿銀子,老公公的眼珠子就掉進他的手裏,眼看着他掏了半天都因為枷鎖的束縛而不得伸展,心急之下便上前道:“看你年紀輕輕的,定是一時氣盛觸犯龍顏。老奴也是個軟心腸,便不與你為難……”

他邁開步子走上前,伸出一雙布滿皺紋的手,腳下忽地一空,還沒感覺痛楚人已經被掀翻在地,即恒順勢踩在他背上,痛得他哇哇直叫,雙手亂舞着殺豬一樣叫起來:“救命啊!來人啊!犯人要逃跑了!”

林苑裏的宮人估計早就被和瑾打發掉了,任憑他叫破喉嚨也沒半個人前來相救。這老家夥平日裏貪得多吃得好,身肥體胖又不經常運動,沒喊兩下就喊不動了,只好回頭對即恒求饒:“這位大人,您行行好!老奴不曾虧待過你,求你高擡貴腳,放老奴一條賤命吧!”

即恒還真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人,也虧他說的出來。但是不論這老家夥有沒有虧待自己,他都不打算放手。見老公公不喊了,他便擡起另一只腳狠狠踩在亂舞的手背上,一聲仿佛貓被踩到尾巴的哀嚎聲極其刺耳地響起,遠遠地傳了出去。

終于一人推門而入,厲聲道:“住手!”

即恒在看到那人進來時不由自主松了口氣,看來和瑾沒有和他撞上。他将腳下的力道微松了一些,老公公便屁滾尿流地滾到陛下腳邊,不停地磕着頭求陛下做主,控訴着即恒的罪行。

陛下微蹙起眉,不耐煩地避開他上下擺動的頭,仿佛生怕他弄髒龍袍的衣角,低喝道:“下去。”

老公公渾身一抖,急忙噤聲連滾帶爬地跑出了門外,還差點被門檻絆住。

僅憑兩句話四個字,悔過房裏就恢複了寧寂,并且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安靜詭秘。沉默的氣壓籠罩着空氣,使得呼吸都因這份壓力而逐漸滞澀。

陛下強自克制着怒火,上下打量着即恒冷笑道:“将你禁水禁食關了一日,你精神還是好得很嘛。”

若是放在以往即恒定會用傻笑來掩蓋過去,可是現在面對這個男人,他沒有任何心思與他周旋,連一點一滴的表情都不願浪費。他滿不在乎地諷刺道:“花蜜招攬蜂蝶,髒污吸引蠅蟲。不知陛下是為何物來此?”

陛下灼灼雙目緊盯着他,不怒反笑道:“你當自己是何物都是天羅之物,朕身為天羅君主都要嚴以律之,無一例外。”他冷冷哂道,“不用擺弄你那點小聰明,你還當朕不知道這招聲東擊西是在包庇誰嗎?”

他唇邊挂着嘲諷的冷笑,目光像一種猛禽,其尖利的鈎爪上鈎住的不是獵物,而是死神。

即恒沉默着沒有說話,或許他應該一直保持沉默才是上策。可是胸腔裏卻有一股難以抑制的熱血在翻騰,在每每見到這個男人時都會不受控制地沖昏他的頭腦。這種深刻的厭惡和恨意仿佛是來自于血液的傳承,莫名其妙又深刻入骨,驅使着他以一切的力量去摧毀。

可是如今,他手上套着冰冷的枷鎖,而肩上背上卻是另一個更為沉重的無形鎖鏈,束縛着他的每一個行動,每一絲情緒,令他掙脫不得。

方才一瞬間湧起的氣焰在沉默中湮滅了下去,他握緊雙拳,又緩緩松開,竭力遏制着內心的沖動。

陛下将他的表情盡收眼裏,唇角自始至終都挂着冷酷的笑意。他絲毫沒有擔心即恒會再次放抗他,那一塊簡單的枷鎖只是輕輕套在他手上,就已經在他心底套上了更為堅固沉重的鐵鎖,他不怕他掙脫,他也掙不脫。

“你還記不記得朕跟你說過,你如今可不是一個人,你的命已經不受你自己控制……”

“既然陛下如此有心,那麽留着我的目的又是什麽?”即恒不想再聽那種判刑一樣的宣言,直截了當地問,“若是想利用我威脅成将軍或者六公主,恐怕陛下都要失望了。我只是個沒有歸宿的平民,還遠不及被拿來當做權貴的籌碼。”

他擡起的眼眸裏分外清明,除了顯而易見的憤怒之外還有埋藏得更深的憂慮,他所有的情緒都在那雙深黑的眼眸裏,在陛下眼中毫無遁形之地。

這是一場沒有公平可言,也沒有懸念可說的對峙。陛下浮起一絲模糊的笑容,以一種嗤笑的口吻說道:“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高,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低。擺不準你自己的位置是你注定失敗的第一步。”他伸手将牆邊的木椅拉過來,姿态高傲地端坐其上,笑道,“朕留着你,無非是看重你的本事,讓你看着六公主直到她平安離宮。這與成盛青給你的任務完全不沖突,看在成盛青的面子上,朕也不想在這之前節外生枝。”

即恒知道他暫時放過自己是因為自己還有利用價值,可是他不相信這份利用價值會像他說的那麽簡單。而陛下的說辭卻讓他産生了另一個疑惑,他沒有絲毫猶豫和隐晦,直接問道:“你急着想把六公主送出宮?為什麽?”

陛下緊盯着即恒的眼眸微微眯起,臉上依舊挂着無懈可擊的笑容,狀似悠然地說:“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你只要做到在六公主離宮前保證她的人身安全和身心完整,朕可以對你的行為既往不咎。”

即恒有點難以理解,什麽叫做人身安全和身心完整?如果陛下擔心的是他與和瑾會日久生情,那又何必将他繼續留在和瑾身邊?本來在一個即将出嫁的公主身邊安排年輕護衛随行就不合體統,可是陛下卻默許了。在他默許的同時,他卻想盡了法子試探護衛的底細,确定他的能力是否勝任這一職。

而公主人在深宮,有五百皇家護衛軍日夜巡邏保障皇城安全,她又何需如此強勁的私人護衛?……這些無法解釋的前提和陛下相互矛盾的抉擇串連在一起,構成了一個近乎是人為的危局!

但這并不是一個難猜的謎題,将所有的疑惑理清後再與皇宮發生的事聯系起來,答案便在問題提出的那一刻凸現了出來--即恒猛然擡起頭盯住陛下,脫口道出:“你知道食人鬼的目标是公主,一直都是公主!所以你需要一個能對抗非人怪物的人來保護她?可是另一邊你自己卻在助纣為虐養着它?”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語句雜亂而無章,可是他十分肯定陛下能聽懂他的話。他并不稀奇陛下對和瑾的保護,可是令他沒想到的是食人鬼之所以能在宮城裏猖獗長達半年的原因,竟是因得這個當權者的放任和庇護!

“……養一只吃人的怪物很好玩嗎?”他嘶啞着聲音問道,內心的洶湧久久無法平複。那一夜裏的每一個細節都在腦海中浮起,猩紅的目光,熾烈的火焰,冰冷的劍芒,女人的眼淚……還有撕心裂肺的哭號。

--它就是這樣出生的,沒有選擇的餘地。

那時他只當這是命運的捉弄,憤怒之餘更多的是同情與憐憫,還有感同身受的悲哀。可誰又曾想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人手在背後推動,将這些可憐無辜的異類玩弄于鼓掌,推入堕落的深淵。

而罪魁禍首正是眼前這個,天羅的君主!

面對即恒的诘問,陛下沒有否認,但是他轉而笑道:“将一只吃人的怪物養在身邊,你覺得會好玩嗎?不要自作聰明了。”

“可是你這麽做了。”即恒打斷他的話,目光裏無悲無喜,仿佛先前的憤怒都是一場幻覺。

陛下這才警覺起來,不由自主坐正了身子看向面前的少年,他身上仿佛纏繞着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暈染在空氣裏改變了空氣流動的速度。他竟感到一絲輕微的呼吸困難,仿佛一種無形的壓力向他襲卷而來,無影無蹤,又無處不在,像極了年幼時惹怒父王,父王怒目而視所給予的壓力。

“啪!”木椅倏地翻倒在地上,發出一聲響亮的撞擊聲。陛下臉色陰沉地站立一邊,怒意爬上眉梢,唇角緊抿,似是在隐忍。若是以往他定會快步走上前将心頭的怒火發洩在即恒身上,可是他此刻什麽都沒做。

空氣中強烈的殺意在沸騰,氣壓不斷地旋轉,以肉眼看不見的形态攫住對手的心髒,狠狠捏住。

“嘩啦!”又一聲劇烈的響聲砸碎了緊繃的空氣,即恒猛然偏過頭,額角流下一道殷紅的血跡,在他的腳邊是木椅摔在牆上後散落一地的殘骸。

陛下收足而立,右手手掌輕撫在心口上,氣息微喘,額上鼻尖滿是細密的汗珠。他一邊邁着淩厲的步子向即恒走過去,一邊壓低聲音從齒縫中擠出一句:“看來朕要改主意了……”

即恒無所畏懼地對上他發狠的視線,渾身的神經緊緊繃起,做好迎面對敵的準備。他輕按下雙手間的枷鎖,只待看準時間就絕不手軟,迎頭砸下去!

就在空氣中的火藥味濃烈到即将爆發時,一個聲音忽然出聲打斷了他們,仿若一把利刃橫生劃破了布帛。

“皇兄!”和瑾走進屋裏,望着木椅的殘骸和即恒額頭的鮮血心驚不止,她下意識相互攪住手指,連說話的聲音都顫抖起來,“求、求你原諒他……”

她擋在即恒身前,卻不敢擡頭看陛下,整個身子都在發抖。

陛下将目光從即恒身上收回,落在她身上。許是感受到視線的相逼,和瑾肩頭一顫,差點腿軟跪下去。

陛下将手搭在她肩上,俯下身聲音溫和地問:“來多久了?”

和瑾低垂着頭,空氣的滞壓令她感到難以呼吸。

陛下溫柔地笑了笑,命令道:“把頭擡起來,看着朕。”

和瑾躊躇着慢慢擡頭,目光落在他的深眸裏仿佛墜入一潭深不見底的幽澗。

“聽到了什麽?”

陛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聲音裏的溫和與平日裏并沒有兩樣,可是和瑾卻感到一陣刺骨的嚴寒随着他的聲音一起侵入耳膜,逐漸傳遍全身。

她顫抖着嘴唇嚅嗫道:“沒、沒有……”

“沒有?”陛下笑起來,“那你讓朕原諒他什麽?”

和瑾覺得自己的視線被他牢牢攫住,她甚至不能移開目光分毫,而她眼裏的恐懼和心虛統統都在他的掌控中,全然無處遮掩。

她有些絕望地閉上眼,眼睫之下有氤氲的水汽在顫動,凝結在眼睫末端,懸而不落。直到她重又睜開眼,那一滴未成的淚珠都沒有落下來。

她是不會哭的,半年前那一場雨已經讓她流幹了淚水,今後不論遇到什麽事她都不會再哭。

“皇兄,你之前說過要等盛青一起商讨如何處置他,而你也做出了最終的決定。君無戲言,你是九五之尊又豈能出爾反爾?”和瑾努力控制着情緒,緩慢而清晰地說道。

陛下一語未發凝視她良久,灼灼的目光如兩道箭直将她看穿,她幾乎要受不了這種壓力而跪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拼死為身後這個人求情,可以頂住莫大的壓力直視陛下猙獰的面目。也許這份勇氣不單單是為了他,也是為了她自己,沒有得到的東西暫且不說,她已經不想再失去擁有的東西了。

陛下與她對峙了許久,直到空氣從沸熱重新冷卻,他抓在她肩上的手掌才慢慢放松了力道,轉而輕柔地撫上她的臉頰,傳入耳中的聲音清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将最後一點溫暖的記憶也打得粉碎:“管好你的人,朕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

金色的蛟龍張牙舞爪地盤旋在他身上,在他轉身離開的那一刻仿佛呼之欲出,要騰飛出來一般耀眼奪目,震懾人心。

直到那一抹金黃完全消失在視野裏,和瑾才松開緊咬的牙齒,竟感到牙根隐隐生痛。她雙膝一軟幾乎跌坐在地上,幸而被即恒拉住了手臂才沒有倒下去。

可是她甩開即恒的攙扶,神情木讷地看向他,好像看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一般,喃喃着問:“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她腳下不由自主向後退去,眼中流露出的厭惡和恐懼仿佛是在看着某種怪物。

“你知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培養起來很困難,可是破壞起來卻非常輕易。”她睜着一雙空洞的眼眸,低喃道,“哪怕是十天,也能毀掉十多年的情誼……”

即恒怔怔地看着她退到門邊,還差點被門檻絆住,一股揪心般的痛楚蔓延開來。他很想告訴她不要再自欺欺人,可是話到了嘴邊才發現是那麽難以出口。

打破一個人堅持的幻夢是多麽殘忍的一件事。在昨天,他就已經經歷過這種痛苦了,何必再讓她背上一樣的苦痛。

即使她的夢早已經千瘡百孔……

作者有話要說: 找到擱置多年的老本本修好了,終于可以不用拿平板碼字啦~~

虐戲神馬的,暫時結束了~~XD

☆、捉鬼記(一)

之後的兩天裏再沒有人理會即恒,連悔過房裏愛管事的管事公公都是對他一臉嫌棄看一眼都怕髒眼睛的樣子,這對即恒來說無疑是一種酷刑。

好在寧瑞偶爾會帶着點心來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和瑾的意思,接連着幾次她都特地留下來陪他說話。也因為如此,點心的分量再不像之前幾次被克扣得慘不忍睹。

雖然陛下有令不得給犯人任何食水,但他并沒有派人監督。悔過房的管事公公自知不受陛下待見,又不敢得罪六公主,對寧瑞的探視從最初的默許就變成了視而不見。

“外邊那個人是怎麽回事?不放心就大膽地進來看呗,這是他的地盤還能有人阻攔他嗎?”寧瑞伸長了脖子回瞪着隐藏在不遠處的佝偻身影,不滿地嘟哝道。

即恒跟着撇了一眼,那人對上他的視線連忙縮回身子,躲在花叢後頭,過了一會兒又自以為隐蔽地探出一雙小眼睛窺視。即恒見怪不怪,寧瑞卻受不了,将食盒擱下以後氣沖沖地走到門口一通大罵,直把對方罵得抱頭鼠竄才解氣。

他嘆息着搖搖頭,将一塊晶瑩的糕點塞進嘴裏,一股清甜的味道頓時溢滿口中,一直涼到肚裏。說來也怪,以他過去在坊間傳聞中得出的結論來看,宮女的地位應該不高,更何況又不是得寵妃子的心腹,可以仗着主子的威風仗勢欺人。

寧瑞只是一個公主身邊的宮女,就算仰仗着六公主的威名也不是能讓她肆無忌憚對悔過房管事口出狂言的身份。她只有十六歲,只比和瑾年長幾個月,在這個深宮裏她卻能比和瑾還要行動自由。

她真的只是一個身份卑微的宮女嗎?還有哪一個宮女能像她一樣在皇宮裏暢通無阻的?他越想越奇怪,望着寧瑞稚嫩的容顏走神。她眉目間滿是年輕而張揚的神采,仿佛是從骨子裏散發的驕傲令她更增添了一份自信與活力。

即恒默默地又往嘴裏塞了一塊,思維在漫無邊際的猜測中越走越遠,遠得幾乎回不來。

“想什麽呢這麽入神!”寧瑞俯身問道,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裏盛滿了驚奇的笑意,分外清澈靈動,“杏幹有核的!”

“啊!”她的提醒已經晚了,即恒一口咬下去,只聽得一聲沉悶的碎裂聲在嘴裏炸起,幾乎在同時從牙根深處傳來的痛苦順着神經一直竄到頭頂,連頭皮都跟着一緊。他捂住臉頰痛得在地上打滾,一顆完整的杏脯從嘴裏吐出,依稀能看到咬破的杏肉之下碎裂的果核。

寧瑞不禁啧啧贊道:“你牙口真好。”

即恒含着淚怨道:“你幹嗎在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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