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點裏面塞杏幹!”

“我哪有塞杏幹?這些東西我都是從掌勺師傅手裏原封不動拿過來的。”寧瑞撅着嘴巴十分無辜,“公主好心說給你換換口味,就加了點杏幹。誰知道你饑不擇食連看都不看就吃的……”

即恒說不出話了,聽到和瑾的消息他心裏百味雜陳。一方面和瑾居然會這麽細心待他令他受寵若驚,另一方面她把杏幹塞在糕點裏很難說到底是什麽用意……最後他也只好捂着臉認栽,躊躇了半晌才低聲問道:“……公主沒事吧?”

寧瑞愣了愣,答道:“她病了。”

即恒心裏咯噔一聲,詫異地看向寧瑞。

“成将軍他們走的那一天,她回清和殿以後整個人就不對勁,好像受了刺激一樣失魂落魄的。我以為出什麽事了,她卻搖搖頭說沒事,說只是有點累想休息一下。”寧瑞回憶道,“結果連午膳也沒用,下午開始高燒不退,好像還在做惡夢一直在說胡話。”

“她說了什麽……”即恒喃喃地問。

寧瑞好笑地瞅了他一眼:“說了是胡話,這我哪聽得清。”她仔細地将糕點裏摻雜的杏幹挑出來放在一邊,繼續說道,“本來好好的真是吓死我了,不過昨天早上人就清醒了過來,燒也退了。華太醫也說是因為先前淋了雨受涼之故,沒有大礙。”

她撚起一塊奶白色的甜糕遞給即恒,即恒小心确認裏面沒有暗含殺機以後才張嘴含着,任這清涼的香味在嘴裏慢慢融化。

從寧瑞的話裏,即恒聽不出和瑾的心情如何,更不知她今後對自己又會是怎樣的态度。兩天前她踉跄着退出自己視線的背影,竟令他油然升起一陣鑽心的痛。他扪心自問傷害過的人也不少,有些情況下甚至是故意的,可是卻從未如此愧疚過。

或許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上一刻的自己,正因為這種切身的體會才觸動了他心底最脆弱的部分,負罪感也由此分外沉重。

人類的心情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未必就沒人理解。這種慘痛的教訓卻在另一面給他帶來一絲莫名的解脫,讓他在內疚的同時又獲得了一點微妙的輕松。

這種頹靡與沉悶并存的日子一直持續到第五日,在管事公公心有不甘又如獲大赦的矛盾心情下,即恒終于刑滿釋放了。

重新走到太陽底下時他忍不住伸了個懶腰,窩曲在不足三張床榻大小的陰暗角落裏足足五日,全身的骨頭仿佛都鏽住了似的,在活動中發出咯咯咯的響聲。他迎面朝着暖陽心情分外爽朗,張開嘴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鮮的空氣。

啊——自由真好!

他不由回想起一年前在樂津栽跟頭的事,慶幸當初及時做了明智的選擇。不然他定要在天羅牢獄卷軸裏再添一筆光輝記錄,搞不好就此走上與獄卒玩捉迷藏的康莊大路。

來接他的人自然是寧瑞,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出獄這樣值得慶祝的好日子裏,她卻深深蹙起眉頭,神情十分的憂郁。

“怎麽了?”即恒小吃了一驚。

寧瑞狠狠瞪了管事一眼,催促着将他拉出了林苑。在回清和殿的路上,她才猶猶豫豫地開了口:“最近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希望只是巧合,又或者根本就是我多慮了……”

奇怪,她做事一向爽快從不拖泥帶水,這會兒卻拖拖拉拉,說了半天都沒有說到點子上。即恒莫名其妙,便出言打斷她:“到底怎麽了,你就直說吧。”

“這個,我只能向哥哥你求助……”寧瑞停下腳步,面露為難地說。

即恒微笑着拍拍她的肩,挺直脊背豪情萬丈地說,“好妹妹,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一定義不容辭!”

“哥哥你真是好人!”寧瑞仿佛就在等他這一句話,忙不疊抓住他的手,懇求道,“今晚陪我一起去捉鬼吧!”

即恒的笑容未及收回,張着嘴怔愣在了原地。寧瑞閃閃發光的眼眸裏倒映着自己犯傻的臉,只見那個影子微張了張嘴,發出一個音節:“……啊?”

***

回到清和殿之後,即恒忽然感到無所适從。原本護衛隊四個人一起受和瑾差遣,如今卻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而食人鬼事件告一段落,連護衛軍都不再夜夜巡邏,他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麽。

而和瑾對他的态度更令他不知所措。

回來的時候他照規矩向和瑾請罪,和瑾沒理;他試圖搭話,和瑾沒理;他意圖向寧瑞求助,寧瑞擠擠眼表示她也無可奈何。

于是在一幹形同隐形的宮人圍觀下,在和瑾悠然品茶看書中,即恒在清和殿的大殿之中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跪了一下午。

當日落的餘晖斜斜灑進清和殿,在地面上投下大片大片橘紅色的光芒時,和瑾合上書本,靜靜看着跪于座下的少年。夕陽的衣擺披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覆蓋在自己腳下,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只是眼前這番景致勾勒出他身影的邊框,看上去既華麗又落寞。

她有些疲憊地站起來,坐得太久甫一起身便是一陣眼花與暈眩,寧瑞連忙扶住她,低聲喚道:“公主……”

和瑾擺擺手,表示無礙。她轉向即恒,目光中說不清是冷冽還是無奈,嘆了口氣道:“今後該如何,你心裏清楚。本公主能給你這第二次機會,但不會再說第二遍。”

她落下這句話便邁開步子離開了大殿。

在她的裙擺拂過即恒的腳邊時,他深深叩首于地答道:“謝公主,卑職銘記于心。”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周圍的宮人也在不知不覺中退了個幹淨。即恒深了口氣,支撐着膝蓋慢慢站起來,膝頭已經痛到麻木,他只好扶着身邊的桌椅将身子拖上去,用手指輕輕揉捏着活絡經脈。

一股不知名的米香随着晚風送進來,引起胃裏一陣腹餓感,即恒擡起頭向殿門外張望了一會兒,卻誰也沒看到。這時寧瑞又提着食盒走進來,她這個形象在這幾天裏已經深深刻在即恒的腦海中,像救世的菩薩一樣光輝照人。

寧瑞對他一臉的茫然感到好笑,一邊向他伸手一邊笑眯眯地對他說:“走啊,回去吃飯。”

一剎那間淚花在眼眶裏直打轉,即恒感動得就要落下淚來,記憶中還從來沒有人對他這麽無微不至地好過。他不明白寧瑞為什麽對他這麽好,可是她的關懷第一次讓他感受到了家一樣的溫暖。

在寧瑞的攙扶下他一瘸一拐地回到通鋪,邊抽鼻子邊吃飯,不過是些普通的青菜蛋湯,連塊肉都沒有,他卻從中品嘗出了至高無上的美味。

“好好吃個飯你哭什麽呀?”寧瑞失笑道。

即恒感動得不知說什麽好,含糊不清地說道:“寧瑞,你一定會嫁個好人家的!”

寧瑞怔了怔,有些落寞地笑了兩聲,沒有應他。

即恒不知道,宮女不論出于什麽樣的原因進宮,從入宮的那一刻起便是将生命與自由一齊交了出去,這一生已是注定要在上位者的喜怒無常間尋求生存的縫隙。能在日複一日的深宮争鬥中活下來已是最大的希冀,又何談是重獲自由,出宮嫁人。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苦與樂,寧瑞并不覺得現在的自己都多麽悲苦,相反的,能伴随在公主身邊侍候,她已經感到很知足。

這倒是沒有半句虛言和奉承。能得六公主青睐的宮女再找不出第二個,而能在宮中能如寧瑞這般有恃無恐的,也再找不出第二個。

即恒不曾留意到寧瑞的失神,他只顧埋頭對付米飯與青菜的大戰,只是好半天寧瑞都沒出聲,他才感到奇怪抽空擡頭看了一眼。

寧瑞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他,見他手中撥漿一樣不斷左右劃動的筷子突然停下來,便問道:“怎麽了,不夠嗎?我幫你去盛。”

即恒咬着筷子搖搖頭,眼珠子轉了轉,心裏有種怪怪的感覺但是又說不上來。他将嘴裏那口飯咽下去,猶豫着問道:“你今天說的事,是真的嗎?”

“真的呀。”寧瑞眨了眨眼,笑容不改道,“梅影宮鬧鬼,好多人都親眼看到了。都說是一頭長發身着白衣的女鬼,還講得繪聲繪色的,我怕說出來會吓到你。”

即恒心中的疑惑便更深了:“可是梅影宮不是禁地嗎?那裏地處偏僻,一般人很少會到那邊去,又怎麽會有很多人一起目睹之說?”

寧瑞點着額頭想了一會兒,推斷道:“應該是從皇家護衛軍裏傳出來的吧。梅影宮被燒毀了大半,陛下命令他們将燒壞的斷木和灰燼清理幹淨,然後就有人目擊到了……”

即恒相信寧瑞沒有騙他,皇家護衛軍雖然有衛隊長那樣的白癡領導,但也不至于閑到捏造謠言吓唬人。那麽梅影宮鬧鬼之說便是真的?會是誰?

梅影宮的墓場,白衣女鬼……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幕詭異的畫面,連忙搖搖頭将這個念頭甩在腦後,匆匆低頭扒着碗裏的飯,不再言語。等他吃完以後,寧瑞收拾好食盒起身準備離開。在離開前她忽地湊近過來,一張俏麗的臉龐逐漸在即恒眼前放大,随之而來一股清幽的海棠香鑽入鼻息,沁人心脾。

“哥哥,今夜三更,不見不散。”她盈盈笑道,裙擺在地上劃了一個輕盈的弧度,人已經飄出了門外。

***

月上柳梢,雲層密布。似乎在所有即将發生的不可思議前夕,周邊的景色已經提前給出了不詳的預兆,只是人們往往會在不經意間将其忽視。

三更夜的時候,即恒正躺在床榻山小憩。夜裏十分寧靜,遠遠地就聽見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傳來,漸漸停留在窗下。“叩叩”兩聲清脆的聲響令他睜開了眼,他推開窗,就看到寧瑞隐于一邊正對他微笑。

少女的微笑在月華之下夢幻而迷離,像極了書裏所描寫的那趁着夜半蠱惑書生的美貌狐妖。只是對比之下,獨獨少了幾分豔麗。

即恒翻窗而出,跟着寧瑞一起靜悄悄地掠過清和殿的長廊。月華流瀉在長廊上,将地面染成一片月白之色,猶顯幾分清冷。是夜正是三月中旬,大地回暖,春暖花開,花叢間已有幾只耐寒的小蟲趴在花葉下熟睡,人走過時驚起一陣微風搖落了花枝,将蟲兒抖落在地面上,一溜煙就跑了個沒影。

即恒和寧瑞趕着夜色走出清和殿,下了石階以後他正準備邁步往梅影宮的方向轉,冷不丁被寧瑞拉了一把,硬是被拉着躲進了花圃裏。

“我們不是要……”他正要發問,寧瑞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讓他安靜等着。她神情分外認真地看着前方某一處,似在耐心等待着什麽。即恒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發現她看的地方不就是清和殿嗎?這跟女鬼有什麽關系?他一頭霧水,但也只好照做。

約摸等了半盞茶的功夫,即恒感到花露滴落在脖頸上涼得刺骨時,清和殿的大門緩緩開啓了。他一個機靈,連忙示意寧瑞。寧瑞早有所覺,繼續告誡他不要出聲,更不要驚動。

于是在兩人的熱切關注下,從清和殿的大門中悠然飄出一個白衣長發的……女鬼。女鬼神色恍惚地回身将門掩好,步态徐徐走下石階,她的肌膚比月色還要蒼白,神情比夢游還要呆滞,邁着輕飄飄的步子直直走過兩人藏身的花叢前,向着前方不遠處的黑暗走去。

即恒什麽都明白了,頓時覺得既驚奇又乏力。他默默地看了寧瑞一眼,寧瑞聳聳肩無奈道:“我也是無意間發現的,可是問過麥穗她居然說不知道。”她有些擔憂地望着和瑾消失的方向,喃喃道,“既然公主連麥穗都瞞着,肯定是真的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但是我真的很擔心……”

不用說寧瑞,連即恒都有點擔心。雖然和瑾武功不弱,在皇城裏又有皇家護衛軍巡夜,怎麽着也不會出什麽大事。可她畢竟是女孩子,憑着良心說還是一個弱女子,這大半夜的穿得這麽單薄獨自一人外出,任誰都會放不下心。

更何況宮城裏還有食人鬼殺而未死,不管這位小公主是不是在找什麽新的樂子,這種游戲也太過危險了。

“寧瑞,既然你發現了為什麽不阻止她?”即恒急忙追上,忍不住出言責備道。

寧瑞在旁邊緊步跟上,聞言有些心虛地瞥了即恒一眼,小聲呢喃道:“我也想過,可是……很奇怪。”她擡起頭看着即恒,嘴裏不住地說,“真的很奇怪!”

即恒聽她一說怔了怔,停下腳步疑惑地回過頭。

可是寧瑞沒有再吐露更多的信息,月光下她的臉色有些慘白,一絲疑惑和懼意逐漸在眼中浮起,喃喃着:“真的很奇怪……”

作者有話要說: 計劃一章完的,突然就卡住了,呃~~(╯﹏╰)b

☆、捉鬼記(二)

兩人一路緊跟着和瑾穿過花圃,繞過小徑,躲過護衛軍,一直走了許久都不見她停下。從她走過的路徑來推斷似乎也不是去往梅影宮的樣子,她到底要去哪?到底要幹什麽?

寧瑞之後就沒有吐露更多了,任憑即恒怎麽連哄帶騙她都咬死了不說話,只道讓他跟過去看看就知道了。即恒沒有別的辦法,總之先看住和瑾才是首要任務。

這一路上他都在滿腹的迷惑與不安中徘徊,他見過不少怪事,可是這十多日在皇宮裏見到的怪事又每次都與他認知中的不太一樣。

比如眼前這位女鬼,從她閑庭信步的姿态來看,真是好一副光明磊落的君子模樣,哪裏像個女鬼?可是她雙目呆滞,披頭散發,一身白裙拖地而行,飄飄然行過小徑駐足在花叢掩映之中,若是有人不小心瞥見她回眸一笑必然要吓得魂飛魄散,又怎麽不像女鬼?

她是在扮鬼吓人,還是別有所圖?即恒想來想去都想不出個所以然。

迎面突然遇上護衛軍,和瑾輕車熟路地轉身躲藏于廊柱後,高聳的牆柱将她嬌小的身體遮擋得嚴嚴實實,護衛軍舉着火把一字整齊地從她身邊繞過,竟無一人發覺有人正躲在随時能要了他們命的距離之處。待護衛軍走遠,即恒和寧瑞才從遠一些的花叢裏探出頭來觀望,皆對和瑾的膽量與敏捷贊嘆不已。

寧瑞小聲地對即恒說:“哥哥,你看公主的臉色怪不怪?她會不會在夢游?”

即恒先前也想過這個可能,只是馬上就被否定掉了。他答非所問道:“你夢游的時候能分清楚手指能不能吃嗎?”

寧瑞十分認真地考慮了片刻才說:“應該不能。”

“是啊,夢游的人并不是醒着的,他們的意識在夢裏。可是你剛才看到了。”即恒擡擡下巴指向和瑾,解釋道,“她爬上長廊時護衛軍剛好從那個轉角轉過,雖然離她有一段距離但是人的視線比腳步更快,換成一般反應迅捷的人會下意識選擇回到廊下的花叢裏躲避,如此便會牽動到花枝引來護衛軍的注意。

“而公主根本沒有這個打算,她後腳踩上長廊後發現了護衛軍,馬上立定足下微劃半圈止住前沖的步伐,又順着停住的勢頭緊貼廊柱,最後才微挪腳步找好最佳角度躲藏起來。光這幾個動作就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般天衣無縫,絲毫不見驚慌,顯然是在意識極為清醒,思維極度敏捷之下才能做出的反應。”

寧瑞忍不住咋舌:“你看得可真仔細……”

即恒專注地注視着和瑾離去的背影,忽然覺得有點回不過味來,他回頭疑惑地看了一眼寧瑞,寧瑞連忙指向前方催促道:“公主要走遠了,快跟上!”

可不是,才兩句話的功夫和瑾已經走出了好遠,他們急忙貓着腰跟上去,還得時刻注意着護衛軍的動向。深夜裏的皇城隐沒在黑暗中,其中潛伏着各種明裏暗裏的危險,單是不被護衛軍發現這一點就已經讓他們夠嗆。可是和瑾總是能在堪堪被護衛軍掃到時及時止步,隐蔽身形,或藏于廊柱後,或躲在花叢中,在護衛軍眼裏她仿佛就成了透明人,能在一衆人的眼皮子底下如入無人之境。

真真是人才!即恒由衷地感慨,最初那點因食人鬼而不安的心緒也逐漸拜服在和瑾游刃有餘的躲避技巧之下。

她不是刺客而是公主真是天羅的福音。

就這樣三人一前一後如鬼魅般穿梭在宮城中,漸漸地即恒發現周圍的景色有點眼熟,似乎在白天的時候曾經路過這裏。他朝四周掃視一圈,但仍然回憶不出這是哪裏,而和瑾兀自心無旁骛地向前走去,白色的身影掠過小徑,擦過花枝,如沒有重量般輕盈而漂浮。

她最終橫穿過一節長廊,在一處石臺邊停了下來。

即恒極目望去,借着月光在不遠處看到一座形似涼亭的建築隔空而立,有點像那日他誤闖杏花林時看到的水上回廊。

這麽說這裏是一片水塘?和瑾為什麽要來這裏?

“這是什麽地方?”他聲音輕得不能再輕,小心翼翼地問。

寧瑞将嘴唇貼上他耳朵悄聲說:“是蓮花塘,每年夏末這裏的蓮花開得可美了。”

蓮花?

即恒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可是又不太确定。這時和瑾的身影卻發生了奇異的變化,從腳開始慢慢遁入石臺之中,恍若逐漸憑空消失一般。他連忙屏息靜氣往前爬了幾步,又向旁邊轉了個角度,這才看清楚原來石臺的另一邊有一排石階通往水面,和瑾正提着裙擺沿石階走了下去。

她在最後一節石階上俯身蹲下去,伸出藕白的雙臂掬起一捧池水,輕輕舉過頭頂。池水瞬時溢出掌心順着光滑的手臂流下來,而更多的池水則因雙掌的分離灑落在她的頭頂上,打濕了一頭烏發,又順着臉龐的輪廓流經下颌,直流入脖頸下的衣襟。

月光下水面漾起一圈圈的水紋,在她臉上折射着斑駁的光影。她一次又一次地掬起池水澆在頭頂,任憑冰涼的池水打濕面頰,侵入身體,神色莊嚴而肅穆,仿佛在誠心誠意進行着某種神秘的儀式。

即恒不知不覺看得呆了,寧瑞戳了他好幾下他才回過神來,側過頭正對上寧瑞滿是驚恐的目光。

“哥哥,公主是不是……是不是……”她在他耳邊咬耳朵,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出口,“是不是被不幹淨的東西俯身了?”

即恒有些好笑,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月下的倩影,輕輕笑道:“怎麽會,你知道她在幹什麽嗎?她在沐浴淨身。”

“什麽?沐浴淨身?”寧瑞大奇,一雙眼珠子瞪得圓圓的。

即恒其實也有點吃不準,但他也想不出別的解釋:“你不是說這池塘裏種着水蓮嗎?蓮花在佛經中是潔淨的象征,公主用孕養蓮花的池水從頭澆下,就是洗淨一身污穢的意思。”

“是……是這樣嗎……”寧瑞略微失神地喃喃道。

說起來寧瑞不是跟蹤過和瑾嗎,以她的聰明伶俐難道沒有想明白是怎麽回事?即恒偷偷瞄了一眼寧瑞,但見她并沒有露出得到解惑後的恍然,相反仍然是憂心忡忡的。他忽然想到梅影宮女鬼的傳言,如果那個女鬼就是和瑾的話,那麽她肯定是要去梅影宮的,莫非真正讓寧瑞難以出口的怪事就發生在梅影宮?

對了,梅影宮!食人鬼不知是否還躲藏在那裏,和瑾竟然一個人去梅影宮,渾然不知危險随時會降臨,真正是無知者無畏……最初的不安重新在即恒心中蹿騰起來,他已打定主意。

不管怎麽說都太危險了,先前他還在禁閉中所以并不知情,既然今日已經被他逮到,他一定要想辦法讓和瑾停止這種扮鬼玩淨身的游戲!

正在他如此下定決心時,和瑾已經停止所謂的沐浴淨身,重新走上石階。她的身上已經濕透了,發絲猶粘着水珠貼在臉頰上,長裙淋濕的部分也緊貼在身體上,她深吸了口氣猛地打了個噴嚏,抱起雙臂瑟瑟發抖。

她明明身子不好還要亂折騰,真是夠了,這位大小姐……她到底是在做什麽?即恒很想走出去當面問個清楚,如果是因為一些無聊的理由或者不可理喻的任性而傷害自己身體的話,他絕對會把她劈頭蓋臉罵一頓的。

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火氣令他忽然有了這種沖動,若不是寧瑞還在身邊的話,他真不能保證自己不會真的這麽做。

和瑾在石臺上歇了一會兒後才緩緩起身向這邊走過來,即恒眼看來不及躲藏,情急之下連忙伸手一把将寧瑞的頭按在泥地上,自己也身子整個貼上地面,希求借着花叢和夜色的遮掩不被和瑾發現。

而和瑾淨了身以後開始急于趕路,步伐急促而匆匆,全然沒有了先前的信步游亭似的從容。她重新穿過長廊,身影略微踉跄,很快就消失在花叢中。

直到周圍都安靜下來,一聲嗔怒打破寂靜。寧瑞憤怒地拍掉即恒的手,一疊聲地抱怨道:“你剛才幹什麽招呼都不打,害我吃了好多泥巴,怎麽能這樣?”她連連吐着泥巴沫子,秀麗的臉龐上也沾滿了花泥,模樣說不出的狼狽。

即恒将手背在身後,無比愧疚地幹笑了兩聲:“抱歉抱歉,一時情急……你看我不也是塗了一臉泥,這不是沒辦法嗎?差點被發現了。”他連忙指指自己,意圖讓寧瑞心裏平衡點。

寧瑞看着他沾滿泥巴的臉又好氣又好笑,回頭想到自己也是一樣的德行又忍不住狠狠捶他了一下,這才解了氣起身奔向池塘,掬起一捧池水洗臉。即恒跟着在她身邊蹲下,一邊洗一邊問道:“公主接下來就要去梅影宮了嗎?你既然跟蹤過她,難道不知道她在幹什麽?”

果然寧瑞生硬地笑了笑,吞吞吐吐地說:“這個……我說不清楚,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即恒越想越奇怪,但是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再多說也是無益,他不再發問,匆匆抹了幾把後便去追和瑾。

和瑾一路沿着小道走向梅影宮。原本梅影宮附近就少人出沒,夜裏更是寂靜無人,如今出了女鬼的傳言,連護衛軍都不敢在夜裏在此停留了。所以時下明月朗朗,和瑾大大方方走在林葉間,身形飄忽步伐自如,還真有點午夜驚魂的駭異。

梅影宮在先前的大火中幾乎燒毀了大半,短短五日,即恒故地重游不禁感慨萬千。那一夜在這裏展開的戰鬥如今仍然歷歷在目,血光與發紅的眼,劍光與火中的影,撕下了各自的假面具後,雙方都抱着殺死對方的敵意賭命相戰——最終,即恒敗給了自己的猶豫。

僅僅是一剎那的停滞和一寸的松懈,就讓對方反敗為勝狠狠捅了自己一刀。這是他最狼狽的一次戰鬥,不止是遇到了強大的對手,還有更強大的桎梏阻礙了他揮劍的方向與距離。

如今回想那一幕幕,即恒真恨不能倒轉時光,那麽一切就都結束了。他也不用繼續留在這個煩擾之地,受人脅迫……

“在想什麽呢?”寧瑞忽然戳了他一下,将他從一種危險的境地中驚醒過來。

他強自壓下心頭紊亂的思緒,定了定神問道:“怎麽了?”

寧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是沒說什麽,努努嘴示意他向前看。即恒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正看到和瑾提着裙擺走進倒塌的梅影宮,身影逐漸沒入在黑暗中。他們連忙小心翼翼地跟上去,躲藏在破敗的殿門後,透過殘垣斷壁間隐隐約約看到裏頭亮起了火光。

火焰一簇一簇地竄動,逐漸照亮了整個殘敗的宮殿。正殿中那座關公像仍舊威嚴地伫立在原地,只是面目經火燒後殘毀了一半,在忽明忽滅的火光下顯得分外猙獰。和瑾的膽子真大,絲毫不見懼意,将能找到的蠟燭全都點燃,一尊尊擺放成圈将自己圍在中央。如此一來,就更像是某種儀式了。

即恒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側影,在微弱的火光中窺探和瑾的表情,卻始終看不分明。她将一切準備就緒後,又不知從哪裏抽出一把劍放在身前,随即俯身跪坐于地,雙手合十對着關公祈禱。她的聲音不大,但是在寂靜的夜裏仍然能依稀聽到她的聲音飄出來:

“關老爺在上,請受小女子一拜。”她畢恭畢敬地叩首于地,擡起頭後又接着說道,“小女子誠心誠意前來忏悔,還望關老爺莫要嫌棄。”

忏……悔?即恒眼珠子幾乎掉出來,下巴直砸到地上。他轉向寧瑞用誇張的嘴型問道:“她在幹什麽?”寧瑞則聳聳肩,攤攤手,順帶搖搖頭。

這時和瑾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我算不上一個好人,也做過很多虧心事,嗯……虧心事其實也不太多,就那麽一兩件吧……呃,好吧,兩三件……那個,但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還是能勉強排在好人的行列裏吧?”

她停頓了一下,擡起頭仰望着關老爺威武高大的身軀,仿佛在征詢着對方的意見。可惜關老爺只是一尊石像,還是一尊剛被毀了容的石像,就算他真的顯靈也得先為自己吊唁一番。

“關老爺也能同意這個觀點小女子真心感謝。”見關老爺沒有反對,和瑾連聲道謝後自顧自說下去,“小女子而今未及十六,但是因身居高位,許多事往往身不由己,所以做了很多錯事。小女子深知有罪,平日裏也常做些善事積德。自古天道輪回,善惡終有報應,如若今後報應真的來了,我也絕不會抵賴。”

她深吸了口氣,語氣誠懇中忽然帶了一絲懇求之意道:“只是冤有頭債有主,若真有報應請不要牽累他人,此事因我而起,理當由我獨自承擔。神有神的難處,人也有人的不得已,更何況是萬衆矚目的天之驕子,雖自诩天子但不也是一介凡人嗎?凡人容易在欲望與誘惑前迷了心智,失去本心,可是人性本善,迷途之子也可以醒悟回頭……還望關老爺保佑,為其指出一條明路,不要再讓他繼續錯下去了……”

即恒默默地聽着,心裏頭有千思萬緒一起攪成亂麻,理也理不清楚。他瞄了一眼女孩單薄的背影和仿佛繩索一樣将她牢牢束縛的燭光之陣,不知為何心中長長地嘆了口氣。

原本是最沒有誠意的忏悔,最後竟變成了為他人祈福……且不論這些前言不搭後語的祈禱內容,和瑾究竟是從哪裏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說法和規矩的?她不是不信鬼神的嗎,又怎麽會想到向神明祈禱,而且顯然沒搞清楚并不是每一個神明都可以作為傾訴的對象。若是遇上心眼小又小氣的神明,一不小心得罪的話這一輩子都要栽在一個看不見的人手裏,那才叫郁悶。

好在關公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神明,不會顯靈,也不會閑着無聊偷窺凡人隐秘。但是經此一着,即恒想到以後找時間一定要給和瑾好好教育一下。神明的素質并沒有好到哪裏去,這可是他的親身體驗,血與淚的教訓!

正當即恒的思緒飛到雲邊的時候,和瑾忽然持劍站了起來。火光一瞬間掠過劍的一側,被劍身盡數吸走,即恒這才看清那把劍竟是一把木劍。

“什麽人?”和瑾對着虛空喊道,目光在殿中左右盤旋,厲聲道,“不要給我故弄玄虛,本公主才不會被你吓到!”

即恒差點以為是自己被發現了,可是看和瑾的反應又不太像,他看了寧瑞一眼,寧瑞也在看他,一副早已知曉的樣子。即恒便在她耳邊低聲問道:“她怎麽了?”

“不知道,上回我跟蹤她,她也是這樣。好像在跟什麽人說話一樣,我也不敢離得太近……”寧瑞蹙眉道,臉上滿是擔憂和恐懼結合起來的古怪神色,“公主真的是被附身了吧……”

即恒擺擺手讓她不要胡思亂想,心裏千百個念頭轉過都想不出個所以然。

這可真奇怪。

他繼續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探向殿中,只見和瑾神色緊張地向四下張望,火光撲閃着将她的影子交錯複雜地投射在房梁上,一點點的風吹進來晃動火苗,那些影子就有如群魔亂舞般懾人。她的臉色蒼白,自下而上的光線更加突顯了詭谲莫測的氛圍。在背後那座巨大的關公像反襯下,她的身影顯得更加柔弱嬌小,仿佛一陣風都能讓她不堪一擊。

“咯啦。”

突然從角落裏發出一聲不知名的響聲,和瑾全身抖了一下,表情頓時僵硬在臉上。

即恒也聽到了,連忙豎起耳朵仔細地聆聽着。他的聽力優于常人,隐約聽到從殿中某個角落傳來一點點碎石滾落的聲響。他心中一頓,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關公像的底座之下是凝妃的墓,也是食人鬼的藏身地。如果真的是食人鬼的話……可是沒有道理,如若真是食人鬼,它為什麽不在和瑾單獨出行的時候下手?他和寧瑞躲在外面,別的不說,以食人鬼的嗅覺不可能聞不到寧瑞身上的氣味,為什麽它反而要挑有人在場,特別是有他在時下手呢?

難不成是在示威?它嫌自己身上的那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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