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地來到正殿裏,送禮的來使都已經走了,寧瑞回頭見到她很是詫異,連忙迎了上來。
“公主,您為什麽不多休息一下?”
和瑾心情有些暴躁地說:“再休息就連別人特地登門來嘲笑都不知道了!”
寧瑞心下已摸清了七七八八,一邊扶她坐下一邊出言好聲安撫道:“怎麽會呢,陛下和露妃娘娘是真心實意前來道賀,又怎麽會取笑您呢?”
和瑾冷冷地哼了一聲,她才不信他們會這麽好心,特別是那個女人!
“那個……”被冷落到一邊的即恒默默地開口問道,“請問究竟是什麽好事,誰能跟我解釋一下。”
和瑾這才注意到還有個人很反常地躲在角落裏,拼命地尋找存在感。若是在平時她定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是此刻她卻咬着唇一個字都說不出,光是想起麥穗說的那些有的沒的,臉頰就火燒一樣燙。
寧瑞清咳一聲掩飾尴尬,嗔了一句道:“這跟你沒關系,少說兩句你又不會變啞巴。”
即恒吃了癟,只好繼續裝啞巴。
寧瑞将一只食盒取過,從中端出一只精致的瓷盅,想來裏面必然是盛滿了熱騰騰的膳食。她将瓷盅端到和瑾面前笑道:“公主,這是陛下送來的。”
說着她小心揭開盅蓋,頃刻間一股淳濃的肉香味撲鼻而來,很快就溢滿了整個大殿,連正在氣頭上的和瑾都不由好奇地望過來。香氣蒸騰之下食材若隐若現,有雞肉,有紅棗,還有幾味藥材,一齊在湯裏沉沉浮浮,像頑皮的小娃娃在水裏嬉戲。肉香味之中又混合着藥香,但又與和瑾平日裏喝的苦澀味全然不同,竟是出奇的勾人口鼻,吸一口香氣就直竄到肚子裏,惹得胃裏那只小饞蟲不安分地亂叫。
她不禁咽了下口水問道:“這是什麽呀?”
寧瑞的表情在揭開盅蓋的一瞬間凝結,居然是黑母雞藥膳湯……直到和瑾問起,她才回神讪讪地幹笑了兩聲:“我、我說得沒錯吧,陛下果然是心疼公主,想得這麽周到……”
和瑾何等聰明,一見寧瑞的神情不對便知了個七八,她興致全無,但已經沒力氣再生氣,擺了擺手連看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寧瑞趕緊将其放到一邊,遂取來第二只食盒打開。即恒也跟着湊過來,只見裏面是一盤十分雅致的小點心。嗯,這些都沒什麽問題,問題是這盤點心上那一層厚厚的粉末狀物體到底是什麽……
即恒本着以身護主的高尚原則蘸了一點在指尖嘗了嘗,有些失望地鑒定道:“不是□□,就是普通的糖粉。”
糖粉?
和瑾望着那一層半截小指厚的糖粉,眼珠子都要掉出來:“她……她這是什麽意思?詛咒我牙疼嗎?”
寧瑞僵着表情,不知該如何圓場。露妃的用意她不清楚,但是顯然手法太過刻意,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一盤點心裏散發的濃濃挑釁之意。但凡是有腦子的人都知道陛下和露妃才不是那種溫柔的人,但他們的确很“善解人意”,偏是她要當和事老,這下連自己都被噎住。
也許當揭開那盅黑母雞湯的時候她就該收回之前的話,這下可怎麽好,公主要發飙了……
“這還不明顯嗎?露妃是在向公主示好啊!”即恒挺身而出,十分篤定地說道,絲毫沒有讓場面冷固。寧瑞驚詫地轉向他,第一次真心實意地覺得他還是挺會說話的。
“向我示好?”和瑾冷哼一聲,莫名其妙,但是好歹沒有生氣的兆頭,“那她弄這一盤東西算什麽意思?”
即恒不疾不徐,煞有介事地琢磨了片刻,悠然解釋道:“我想娘娘大概是有所誤會。”他眨了眨眼笑道,“一個甜美的誤會。”
“啊?”和瑾與寧瑞同時發出疑惑,但是吊起了衆人胃口的罪魁禍首這時卻若無其事地從懷裏抽出一封信函,一點也不突兀地就轉移了話題道:“公主,這是今早卑職收到的給您的信。”
和瑾讷讷地接過信函,思維還沒有從糖粉一下子就轉到信上,寧瑞也同樣沒有。和瑾拆着信,腦子裏還在想着“一個甜美的誤會”到底是什麽誤會,所以壓根連信上寫了什麽都不知道。
即恒看着兩人的表情不大對勁,便好意提醒道:“是太樂府送來的。”
這三個字成功地将和瑾的思維導向正确的道路,驚聲道:“太樂府?”她拾起信封,只見上面一串秀雅的字跡上寫着:六公主敬啓。落款:太樂府學生,傅明。
和瑾連忙抖開信紙看了起來,上面洋洋灑灑寫了一堆華麗的廢話,總的精簡起來無非就是一句話:
“學生聞六公主琴技高超,令學生及其餘友朋知音景仰萬分,特此前來求教切磋一二,還望公主垂憐賞光。”
即恒一下子懂了:“原來是份挑戰書啊!”
寧瑞氣憤地說:“這個叫傅明的也太狂妄了,居然敢到清和殿來撒野,這不是欺負公主嗎?”
和瑾折起信紙冷笑兩聲:“可是在外人看來,我若是拒絕了便是承認自己不敢接受挑戰,豈不要受人恥笑?”
“可是明眼人都知道樂律不是公主的強項,公主要是與他們比武,他們敢比嗎?”寧瑞義憤填膺。
“正因為他們知道還敢來挑戰,所以我更不能拒絕。”和瑾緩緩撕開那張脆弱的薄紙,紙張撕裂之時發出微不足道的悚然悲鳴,她眼中含笑,昂首道,“寧瑞,你替我寫一張回函,就說五日後本公主在宮廷禦花園設宴邀請他們,一同讨教樂律。”
寧瑞心念一轉立即會意:“好啊,在宮廷禦花園殺殺他們的威風!……可是陛下能同意嗎?”
和瑾啜了口茶,淡淡道:“皇兄近日可不大開心,他一定會同意的。”
寧瑞回不過味來,琢磨了半天也不明其意,但是有另一件顯而易見的問題深深困擾着她,她猶豫了很久終于鼓起勇氣問了出來:“請恕我直言,公主,您的琴技……”
和瑾放下茶盞橫眉一挑,口吻中帶着三分驕傲七分自信的傲慢說道:“那有什麽,我就不信這世上還有本公主做不到的事!”
即恒默默聽着主仆間殺意騰騰的對話,心想換做任何一個正常人不應該在遇到自己短處的時候,明智地選擇繞道嗎?他忽地瞥見和瑾正向他斜了一眼,頓感不妙,拔腿就打算偷偷溜走。
和瑾的聲音已經不帶感情地在身後響起:“作為護衛——即恒隊長,你可要盡職啊。”
☆、柳絮
一個護衛的職責是什麽?
保護主子的人身安全,任勞任怨、任打任罵,還要會擦擦洗洗、談心解悶。即恒發現自己越來越往萬能的方向發展,也許若幹年後他能很驕傲地對其他同行炫耀:不可愛的保镖不是一個好保镖,不萬能的護衛不是一個稱職的護衛。
所以說,一個護衛的職責究竟是什麽——不就是搶別人的飯碗嗎!
即恒接受了一道新的任務潛入太樂府,就此開始了“探底”的生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戰略是對的,可是和瑾非要堅持寧瑞會被人認出來,他的話就絕對沒問題。他實在不忍心告訴她,其實那個送信的在第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
既是聖命難違,他委實推脫不過,只好乖乖認命幹起了偷偷摸摸的勾當。細細想來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他的任務很簡單:調查傅明。而且是正大光明地去太樂府調查。
嚴格來說,太樂府并不在皇城之外,它位于皇城西北角一個獨立的林苑裏,就跟悔過房一樣自立自轄,直接聽命于陛下和後宮。所以即恒一度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出宮這個念頭,在得知真相後被當頭澆滅。當他悶悶不樂地踏入太樂府時,眼前所見卻讓他驚嘆不已,他不得不相信再一次深刻地體會到天羅的昌盛已經到達前所未有的頂峰。
曾經去過的邊隅小國裏最富饒的便是西國,但将之與眼前的莺歌燕舞相比,又全然是兩個世界。即恒贊嘆之餘不禁想起曾經聽人說起過的,關于天羅的傳說。
說來,中原大陸在上千年的歷史中經歷過三次大規模的統一。相起比安雀以巫術控制天下,優絡以結盟攜手天下,天羅可以說完全是以智武得到的天下。大約在三百年前,天羅還只是優絡七大國中的一個附屬國,優絡國分崩離析時天羅因國小勢微而倒戈于強者,在七國戰争中盡得漁翁之利。當七大國都因疲于戰火修生養息時,誰也沒想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小附屬國會從倒賣武器開始暗中斂集了大量的財富,并在掏空了雄獅的肚腹後,開始殘忍地蠶食它們最後的骨骼。
戰火重新燃燒在剛剛熄滅的土地上,天羅異軍突起橫掃七國,無往而不利。人們在提起其羅剎之姿時,常常将其與歷史上另一個談及色變的種族聯系起來,那就是千年前掃蕩中原大陸的上古戰神河鹿。
只是河鹿不需要疆土,而天羅需要的正是疆土。每當天羅的軍隊踏上每一寸七國土地時,都會在上面烙上屬于天羅的标記,他們就像一只巨大的車輪,毫不留情地在中原大陸上一寸寸碾壓過去,不留半分遺漏。
這一場被稱為“二度之戰”的戰争整整持續了百年,歷經三代天羅君主,每一任新帝都繼承了先祖好戰的基因,孜孜不倦地吞食着中原大陸最後的人力與資源。
七國殘餘的民衆早已無力抵抗,不論是身心都希望和平早日到來。唯有皇室一族奮戰到最後,卻也已是勢單力薄,最終不是舉兵躲入深山,就是如風卷殘雲般被盡數剿滅。
火焰将一切燒為渣滓,和平終于在萬千百姓的期盼下重新降臨在這片土地上,而天羅俨然已是這焦土之上屹立不倒的新王,強行掀開了中原大陸新的篇章。
之後的兩百年間萬物趨于安定,寸草不生的中原大陸熬過最初的死寂後逐漸恢複生機,大地抽芽生根,百物随之蘇醒。不論歷經怎樣的摧殘與蹂躏,這片土地始終都能在時間的治愈下自我療傷,讓新的生命掩埋舊的傷痕。如此一來,天羅更加有理由相信自己是被上天所眷顧,他們的君主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而時間仿佛印證了他們的宣言。兩百年間,七國舊部無數次重返複辟,意圖效仿當初天羅的崛起,趁着天羅忙于應對土地的頹敗與蕭條時攻占邊境,妄圖直取京都,但無一例外地都被一一擊敗。天羅人在骨子裏的血性絕不容許自己的東西被奪走,血液傳承下來的好戰因子讓他們不懼怕争奪中的流血與死亡,當七國終于明白這是一群怎樣的瘋子以後,他們只得懷着不甘與隐痛同天羅示好,默默安居在中原大陸的邊緣。
自此,中原大陸的第三次版圖劃分基本定型,在往後的無數年月裏為天羅奠定了龐大的基礎和穩固的根基,逐漸走向繁榮盛世。
十六年前先皇登基,平定內亂,廣施仁政,對周邊幾個小國主動提出交好,令除了美濃以外的三個小國——西國,南蠻,東楚心甘情願地打開了國門,将天羅進一步推向繁榮的巅峰。只可惜老皇帝英年早逝,新帝即位後不務正業,耽于享樂,又十分不屑同周邊小國的友好往來。在他掌權的五年裏,四國間的立場開始逐漸微妙起來。
而此時美濃頻頻滋擾邊境,陛下每每都會發重兵迎擊,意在殺雞儆猴,讓蠢蠢欲動的其餘小國打消不該有的念頭。
沒有人能阻止天羅的強盛,更沒有人能妨礙天羅的子孫享受這份強盛。陛下登基五年,改國風大興禮樂,一時間京都歌舞升平,人人都開始學歌弄琴,附庸風雅,這般拼命與賣力仿佛是在掩蓋天性裏野蠻好戰的本質似的。
而這一國風的改變最直接的影響就是提高了優伶的地位。在歷朝歷代中,伶人的地位都是十分低下的,到了天羅盛世,伶人終于揚眉吐氣,踩到了輿論的最高點。
太樂府就是專門為皇家宴會舉辦歌舞的機構,雖沒有實權但是直屬于陛下管轄,一直十分興盛。可在半年前的“六公主踢館”事件後,三位主要的官員一齊死亡,得力幹将離奇失蹤,令太樂府一夜之間宛如扒皮抽骨,幾乎陷入崩解的危機。
如今紛擾平定後,新的人員不斷自民間補充進來,讓頹敗的太樂府重新燃起了生機。在這一批新進的人員中,傅明就是民間聲名大噪的一代新秀,連陛下都十分賞識他的才藝。此人不僅在樂律上造詣頗高,還寫得一手好字,更難得的是他生得眉眼清秀,在京都特別是年輕女子間十分受歡迎。他與多數相識的樂友一同進宮,在他們不辭辛勞的管理下,太樂府日漸走出萎靡的困境,恢複了興榮。
即恒很快就将傅明的來歷甚至生辰八字都搞得清清楚楚,因為他實在太有名了,有名到他的任何事情都會被人們争相傳誦——包括對六公主的挑戰!
太樂府裏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人人都在議論着五日後自己家的大人與那個惡名昭著的六公主間的比試。他們有的在為傅明試琴調音,有的在縫制他那天要穿的新衣服,有的在起筆譜寫大人勝利而歸時的賀詞……總之就是一個忙字,還有不少外人聞聲趕來看熱鬧,都被他們不耐煩地打發掉。即恒根本就不用擔心自己被人認出來,只要他說是為了瞻仰傅明大人的英姿而來,沒人有這個空閑去關注一個陌生人。只要他不打擾他們熱情的功課,偶爾閑暇下來他們便會主動拉着他眉飛色舞地講述傅明大人的光輝事跡。
呆了小半天的功夫,所有的信息不費吹灰之力便都到手了,何其容易!
為了不節外生枝,和瑾千叮囑萬囑咐告誡他得到需要的消息以後就馬上離開現場,絕不要讓人留下半點口實。可是既然不辭辛苦地來了,如果不去瞻仰瞻仰那個傳說一樣的人,未免太說不過去了吧?即恒好奇心大作,便向一位正在穿針引線的姑娘問及傅明人在何處。
那姑娘告訴他,大人正在前院招待客人,外人不得進入。
既是在招待客人,那麽随便去瞄一眼就走,只要不被人發現應該就不算違逆公主的命令。他心下打定主意,便趁着沒人注意時一縱身躍上屋頂,悄悄地向前院爬去。
小心翼翼地來到前院,遠遠地就看到前院的花園裏熙熙攘攘站滿了人,人群圍成了一個圈,将位于中間的幾個人襯托得尤為突顯。即恒趴在屋頂得天獨厚,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傅明。
明豔的绛紫長袍裹挾着他清瘦的身體,長發随意束于腦後,垂在身前。他席地而坐,懷抱一把古琴彈奏,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撥弄,其渾然天成的傲骨在無形中将他與周圍的人隔離了開來,指尖仿佛纏繞着徐徐清風又将他襯托出一份出塵般的灑脫之意。
他的确是個美男子,而且是個十分傲氣的美男子。身邊無數熾熱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他都不曾為之有過一絲半點的流連。而他此時正全心全意地為面前的女子撫琴,琴聲剛烈如铮,不似柔水,竟像是在威吓一般。
即恒不禁将目光轉向他對面高坐的翠衣女子身上。所有的人都是站着的,除了席地而坐的傅明,唯有她姿态懶散地靠在大椅上,唇邊漾着一絲暧昧的笑容,目色如水落于傅明低垂的額發。她灼灼的視線分明只在乎眼前的人,又哪裏在意他彈的什麽。
即恒忽地打了個寒戰。一種狩獵般的氣場從這個姿态雍容的女子身上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她神色自若,絲毫不在乎他人的視線和揣度,閑言與非議,從她眼中迸射的光牢牢鎖定在傅明身上,令後者的铮铮琴音倏然一轉,如斷弦般凄厲掙斷,回音震蕩在空氣裏留下久久不散的顫動。
一曲驟斷,餘音喑啞刻在衆人心間上,令人如沐烈陽般汗水直流。空氣中還殘留着弦斷後的悲鳴,人群裏鴉雀無聲。
氣氛詭異到了極點,即恒暗道莫非讓自己趕上了一場好戲?他悄悄探出頭看傅明看去,只見他坐于原地巋然不動,低垂着頭看不太清他的神色,而他的身形卻仿若磐石般教人難以捉摸。這時女子悠然起身拍手叫好,臉上的笑容不改,一邊向傅明走去一邊開口贊道:“得聞傅卿琴音一曲,可教人三日不知食寐,果然名不虛傳。”
她很沒誠意地恭維道,忽地伸手徑直擡起傅明的下颌,笑盈盈欣賞着他重壓之下氣息微喘的神情,話鋒一轉道:“只是聞卿方才一曲将軍令,初聽時猶如萬馬奔騰,江河滔滔般氣勢恢宏,為何到了末段卻像驽馬失蹄,江水堵塞般淩亂不堪?”她俯身在傅明耳旁低喃,“不知傅卿是否是因為心中有惑亂了心神,才會琴現心聲了?”
即恒自然不會聽清女子對傅明的調笑,他只是看到周圍烏壓壓的人頭開始攢動,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憤怒與嫉恨,但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為他們的大人解圍。傅明收起長琴屈膝起身,強壓着怒氣的面上沉靜無波,他退了三步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說道:“郡主今日親臨太樂府實乃傅明三生有幸,不能做足準備貿然獻曲,還讓郡主見笑了。”
翠衣女子颌首微笑,一雙碧水般的溫柔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傅明,将他眼中微不可察的狼狽與微擡下巴時的不遜盡數收攬于心,卻什麽都沒有說。
一片尴尬的沉默蔓延開來,傅明不再言語,低垂着視線面色蒼白。他緊抿薄唇,似在按捺內心波濤洶湧的情緒,隐隐與翠衣女子形成對峙之勢。一股火藥味混雜着奇怪的媚意升騰起來,愈演愈烈。
在千鈞一發之際,終于有個人走出來笑着打圓場調侃了幾句,又連連招呼其餘的人前來為女子獻藝解悶,緊張的氛圍才開始緩緩松解。而傅明則在混亂中被人拉走,看他拂袖而去的背影很顯然氣得肺都要炸了。
即恒終于明白他為什麽會敢明目張膽向和瑾提出挑釁,這種衆星捧月的人往往要麽是不知天高地厚,要麽就是太過自視甚高。而傅明自恃才藝高絕,明顯是後者。
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原來那名女子竟是個郡主?就是王爺的女兒嗎?即恒暗自咋舌,怪不得她眉眼間的傲慢與不屑讓他感到如此眼熟,分明就是和瑾的長大版嘛!
這個對比一經腦海閃過,他馬上就想象到和瑾也像她一樣光天化日調戲美男的場景,心底不由地一陣發笑。然而就在這時,倏地一道視線射來,他一怔,立時向着氣息傳來的方向探去。
方才沒有察覺,那位郡主的身後竟然站着四名身着烏衣的護衛,個個面無表情,像一尊尊石像沉默地分立于人群中。而當先一位領頭人此時正對着即恒的方向盯來,腰間的長劍散發出沉默而凜冽的寒氣。
即恒心道不妙,趕忙遁去身形翻下屋頂,趁着衆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院時悄悄離開了太樂府。
回到清和殿後,他将收集到的情報一五一十告知和瑾,對于翠衣女子則是順帶一提。和瑾聽完以後不知為何陷入深深的沉默,即恒直覺是翠衣女子的緣故,心想應該是她認識的人吧。
只是和瑾重新回過神時對翠衣女子卻是只字沒提,徑直問道:“這麽說那個傅明不僅精通樂律,而且樣樣樂器都很拿手了?”
“理論上是如此沒錯。”即恒悠然發表着自己的高見,“不過但凡是人都會有不足,哪裏會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卑職已經打聽清楚,傅明雖然在樂器上樣樣全能,但是他有一項最不拿手的反而是古琴。”
“古琴?”和瑾止住來回的踱步,轉身驚訝道。
即恒點了點頭:“傅明不擅古琴幾乎沒幾個人知曉,許是名聲太高,怕受人嘲笑。今日還讓那位郡主歪打正着奚落了一把呢。”他難得這麽殷勤,生怕和瑾不相信他的辦事能力,又小聲補充道,“卑職費了很大的勁才從一個同他一起進宮的同鄉嘴裏套出的話,應該不會有錯。”
和瑾似信非信地點了點頭,不置可否。她沉吟着在椅上坐下,忽然又問:“那他最擅長的又是哪一樣?”
“是琵琶。”即恒回答,他十分誠懇地上前進言道,“公主,卑職認為您不妨在這五天內苦練古琴,到時候攻其短處,殺他個措手不及!”
“嗯,你說得有道理……”和瑾眉心輕皺,撐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喃喃。
即恒為她能如此爽快地接受自己的建議感到既意外又欣喜,可是下一刻和瑾就說:“我還是練琵琶吧。”
他未及展開的笑容頓時死在臉上,失聲問道:“為什麽?!”
和瑾很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聳聳肩說:“五天能幹什麽,我自己有幾兩重我自己清楚。”
“那您就打算坐以待斃,等着輸給他嗎?”即恒瞪大了眼睛,無法相信一向争強好勝的和瑾會突然這麽消極。她不是寧可鬥得頭破血流,也絕不會不戰自降,落人笑柄嗎?
和瑾卻用一副看傻瓜的表情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按你的做法我只會輸得更慘。”她有理有據地分析道,“你想想,傅明他是樂官,贏了有什麽了不起?而我在他最拿手的項目上輸了,又有誰會笑話我?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她攤了攤手,即恒無言以對。滿腔的熱情都在一瞬間墜入冰窖,什麽勁都提不起來了。
……是,他是傻瓜。原來和瑾根本就沒打算贏,虧他失眠了一夜為她出謀劃策,拟定好作戰方案才有計劃有目的地去打探敵情……而這些的這些,都在她輕飄飄的一句話下就被全盤否定了,比最低微的塵埃還要沒有價值。
和瑾瞥見他七分失落三分鄙夷的神情,心裏也有點不高興。她下了多大的決心忍辱負重,去打一場必輸無疑的仗,她還沒抱怨呢,他又在失望個什麽勁?她微揚起下巴不快地質問道:“怎麽了,我說的不對嗎?”
“不,公主的決定再正确不過了,我只是突然發現自己有多白癡。”即恒毫無抑揚頓挫地說,随即悶聲地向門外走去。
和瑾奇怪地看着他一臉憂郁走到門口,忽然反應過來,連忙叫住他:“喂,你幹什麽去?”
“去鋤草。”即恒頓下腳步,自暴自棄地喊道,“反正我沒事做!”
和瑾眨眨眼愣了片刻,忽地浮起一個滿意的笑容。不錯嘛……有進步!
在三月裏暖洋洋的春風中,即恒的心卻像冬日被當頭澆了一盆水似的,拔涼拔涼的。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揪着前殿花圃裏初冒苗頭的雜草,為自己的天真和幼稚而怆然發笑。
日頭漸漸升高,腳邊的草屑已堆得沒過了腳面,一絲細密的汗珠開始自額頭沁出,他擡起手背抹了一把汗,剛直起頭竟感到眼前一陣花白的暈眩。日頭明晃晃地挂在頭頂,無視人們的心情不管不顧揮灑着熱情的光輝。
恍惚間似乎看到殿門口一個翠綠的身影遠遠走來,在白花閃閃的視野中顯得分外不真實。他閉了閉眼睛讓混沌的頭腦清醒一些後看過去,那人已走進了,正提起裙擺飄然踏上清和殿門前的石階。
來人身形高挑,婀娜的身姿輕移着蓮步,在一身初生嫩葉般的綠裳襯托下,如柳樹随風搖曳着枝條,令人賞心悅目。
弱柳扶風……這是即恒腦海中第一個想到的詞,也許放在她身上并不合适,但她此時姿态的窈窕和神情的柔婉果真能讓人無法将其與前一刻的嚣張和輕浮聯系起來。她視若無睹地走進清和殿,就像走進自己家一樣自然,而且宮人們誰都沒有攔她,仿佛她本來就是這裏的一份子。
她的唇邊挂着淡淡的微笑,全然摒去了在太樂府時那股輕佻,目不斜視地走過即恒身邊。
不知為何即恒輕輕松了一口氣,驀地身後的腳步聲戛然止住。即恒屏住呼吸,聽到腳步聲猶疑着最終折返回來,停在了他身邊。
“你?”她清清淡淡地吐出一個字,再沒有他言。可是這個字裏卻滿是理所當然的命令口吻。
即恒只好擡起頭望向她,心中暗想在太樂府他應該沒有被她發現才是。
陽光落在女子的發頂和肩頭,勾勒出一圈如夢似幻的光暈,她輕輕勾起一絲不加掩飾的笑意,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随着她俯身蹲下的動作,高聳挺拔的胸脯先于臉龐奪走了即恒的注意力,她輕笑起來,直視着他溫柔地問道:“幾歲了?”
即恒自知失禮,連忙尴尬地移開視線,驀地聽到她的問話不禁怔了怔,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喃喃回道:“十七……”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靈動的光,唇邊笑意加深,繼而又問道:“什麽時候來的?”
“月初。”即恒老實答道。
她輕抿着唇笑得更加燦爛:“你在這裏做什麽呀?”
即恒小心看着她,總覺得有些奇怪,可又說不上哪裏奇怪。他不自覺往後退了退,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沾滿泥巴的雙手,言簡意赅地說:“鋤草。”
女子似乎并不滿意他的答案,笑容妍妍搖了搖頭,将身子往前傾,柔聲更正道:“我的意思是……”
“柳絮?真的是你?”一聲驚訝驟然劃破暧昧的氛圍,打斷了女子的進一步親近。和瑾從長廊裏走來,訝然出聲問:“你什麽時候來的?”
名為柳絮的女子戀戀不舍地放棄了即恒,輕輕撣去裙擺沾上的草屑,站起身笑盈盈地說:“昨天晚上剛到京都的,這不,第一時間就來看你了。”
和瑾睨了她一眼,毫不客氣地戳穿她:“你第一時間是去了太樂府吧。”
柳絮噎了一下,斂目輕笑,随即大大方方地承認:“是啊,聽說太樂府新進了一位絕世美男子,我特地趕早專程去見上一見,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她旋起翠綠的裙擺,悠然飄進正殿廳堂。和瑾似乎習慣了她的脾性,一聲沒吭随後一起進去,只在進門前回頭瞥了即恒一眼,目光輕淡,看不出是什麽意思。寧瑞與另一名宮女很快就将茶水與點心奉上,各自安靜地退出了廳堂,沒有逗留。
即恒伸頭向廳內窺探,就見寧瑞退出來小聲呵斥他,他連忙将她拉到一邊悄悄地問:“那個叫柳絮的到底是什麽人啊?感覺好吓人,連公主都在讓着她。”
寧瑞忍着笑遞給他一個同情的眼神,輕聲解釋道:“她是奉陽南王的獨生女,與公主情同姐妹,是公主少有的知心好友。以前常常來清和殿做客的,近幾年聽說因為婚事的緣故一直留在奉陽,幾乎沒怎麽來了……”寧瑞說起她時臉上帶着一種很複雜的表情,“她是名副其實的金枝玉葉,南王十分寵溺她,比先皇寵溺公主還要更勝一籌。所以她偶爾做出一些很出格的事情,南王也只是睜只眼閉只眼。”
她說到“出格的事”時下意識瞥了即恒一眼,忍不住又抿着唇偷笑了一聲。即恒讪讪地揪着野草,大概能猜出是什麽事了,去了太樂府真是不虛此行,他真正見識到天羅的國風是怎麽敗壞的。
連郡主都和公主一個樣,一個比一個流氓!
他沉痛地嘆了口氣,倒是讓寧瑞忽然琢磨着不對味。她回想着自己應該沒有說什麽特別惹人誤解的話才是,可是一想到即恒的理解能力她又吃不準了。為了以防萬一,她趕緊解釋道:“你不要想太多誤會了,我的話還沒說完。柳絮郡主的确是喜歡美男子,但她完全是以欣賞的态度來看待,我說的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她從來不把這種事當做羞恥來遮遮掩掩。”
“嗯,哦……”即恒點點頭,不作表态。
寧瑞觀察着他的神情怎麽也不像相信的樣子,心急上火地強調說:“你別不信啊。也許她的某些行為看起來略微不羁,但是為人落落大方又不拘小節……而且也不是真的無人管束,再怎麽說南王也不會容許女兒敗壞自己的名節……”
她越說越語無倫次,即恒覺得寧瑞有點神經質,便連連點頭表示自己已經十分清楚。可是他越這樣寧瑞就越感到一絲負罪感,好像是自己故意抹黑了柳絮的名聲似的,心裏頭一股焦火燒起來。可是她又實在想不出更妥帖的話來解釋,越描貌似只會越黑。饒是她這般伶牙俐齒在遇到即恒這種腦回路與普通人完全不一樣的,她也實在沒轍。
最後她只好長嘆一聲投降,悻悻地說道:“算了算了,你把我剛才說的話全忘掉吧,記住了嗎?全部都、忘、掉!”
她揪着眉頭一字一句地說,神情格外認真。
即恒啞然失笑,寬慰她道:“我知道了,你不用這麽緊張。我會忘掉的。”
寧瑞心中真不是滋味,只怪自己嘴太長。末了她仍舊不放心,臨走前又忍不住重複一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