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利。
麥穗将琵琶交換于他,用目光示意。可是即恒已經沒有心情繼續,他本就不是這塊料,一個晚上的時間只能拿來說笑吧?倒是麥穗……他悄然看向她,躊躇了片刻假裝不經意地說:“想不到你的琴技這麽好,怎麽從來不曾聽說過?”
麥穗垂下的視線裏劃過一絲陰霾,當她再擡眸時目光只是一片清透的落寞,她微微搖了搖頭笑道:“我已經發誓不再彈琴了。今日只是……只是一時觸景生情。”
即恒眨了眨眼詫異道:“發誓?”
“嗯。”麥穗點點頭,“自跟随公主離開太樂府時,我就發誓不再彈琴了。琴梢已死,今後活下來的是麥穗,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
她目中含笑,對于被抛棄的過往并不十分介意的樣子。即恒不禁松了口氣,心中升起一股敬佩。
麥穗外表看似柔弱,可是內心卻是出乎意料的堅強。她是個簡單的女子,愛了就愛了,放了就放了,一旦做出了決定,便不會去後悔當初。
這一點,連他自己都做不到。
他索性将琵琶放在一邊,與麥穗攀談起來。他一直對她充滿好奇,無論如何在清和殿裏麥穗都是一個異類,可她卻受着和瑾無微不至的保護,盡管在外人看來這種保護更像是禁锢,可如今即恒能夠理解和瑾的苦心。
麥穗的容貌美麗得過于出挑,又身負盛名,很難不會引起一些居心否側之人的算計。可她正如她外表所看來的那般柔弱,根本沒有反抗之力。半年前的太樂府事件,如果不是和瑾以強權相助,只怕麥穗定是兇多吉少。
而在這吃人的皇宮裏能繼續保護她的,也就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六公主了。
即恒想起和瑾常将廣善積德挂在嘴邊,不知她積德是為的什麽。然而救人一命深造七級浮屠,怎麽也不會嫌少。
“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即恒思忖半晌,猶豫着問出口,“你是從哪裏出生的?”
精魅農神雖沒有神之名,但本質實乃五谷之守護神,不食葷腥之物。可是麥穗卻如此鐘愛肉包子,雖不是生食,但也未免有些詭異。
麥穗眨了眨眼,想也沒想回答道:“在蒸籠裏,姐姐發現我的。”
即恒一愣……蒸籠裏?他張大了嘴巴,暗自咋舌想道,怎麽現在精魅的出生方式越來越不可思議了,難怪《物怪志》越來越受不普及,因為上面的記載都在年年過時呀。
他無語地閉了閉眼,忽地想到一事,又問道:“姐姐是誰?還有另一只蒸籠出來的嗎?”
麥穗失笑道:“當然不是,姐姐是發現我的人類,也是她收留了我。”面對即恒困惑的目光,她眸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慘淡地笑了笑,思緒不禁回到了當初在太樂府時的日子,喃喃道,“我醒來時什麽都不知道,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姐姐。她明知道我不是人類卻仍然好心收留了我,因着她在太樂府的身份,對外說我是家鄉一起來的表妹便沒有人懷疑我。她教我跳舞,還請人教我彈琴,就像我親姐姐一樣。”
說到這裏麥穗的臉上浮起久違的興奮,仿佛真的回到當初單純的日子裏,每天過着充實的生活,像随便一個普通的人類一樣。
可是即恒的心頭卻漫上一點疑惑,他不忍打斷麥穗的回憶,但有件事他卻很在意:“你的那個姐姐是太樂府的什麽人?”
麥穗回過頭笑道:“她是來自南蠻的舞姬,人很好,雖然職位不高,但是在舞蹈上無人能及,樂官大人對她都是極為贊賞的。”
南蠻的舞姬……即恒心頭的疑惑最終落定,一連串的事情終于被揭開了謎底。麥穗的“姐姐”曾經為凝妃覓人肉而食,而凝妃的死十之八?九是因為南蠻巫術,這許多事串連在一起已經不能用巧合來解釋。
心頭忽然閃過一個更大膽的推測,即恒不動神色地觀察着麥穗。月光下麥穗的膚色呈現出一片略深的暗紅,除去身上莫名的米香,她最顯而易見的特點便是這一身小麥色的肌膚和蜷曲的頭發。據他所知,南蠻人的确像麥穗一樣膚色偏黑。而她說那個姐姐認她為表妹在衆人面前蒙混過關,那她們在長相上必然有幾分相似。
如此一來……如果麥穗的出生并不是偶然呢?
他為自己的推測而心驚,但是所有的線索卻毫不意外地指向同一個方向——凝妃之死是一個蓄謀已久的外族陰謀。
南蠻,這個屈服于天羅的邊境小國,在天羅先帝在位之際選擇了與天羅交好,同西國一樣不戰而降。在兩國相互打開國門之後,人員開始流動,所以南蠻最負盛名的舞姬進入天羅皇城的太樂府并不是一件難事。
可是這個舞姬卻懷着南蠻秘術在天羅皇城埋下火種。她盯上了苦于生育的凝妃,一步步将其拉入圈套,騙凝妃違逆天道食人血肉,為了制造出一只逆天道而行的食人惡鬼橫行天羅宮城!
而麥穗就是試驗品,加入了舞姬自身之血出生的試驗品……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麥穗的側顏,看着她透亮的眸光被傷感覆蓋,內心說不出的苦澀。
南蠻對天羅的觊觎之心他并不關心,中原大陸自古分分合合均是順應了天道輪回。天羅在兩百年間統治着大半個中原大陸,從初起到昌盛,而繁榮的頂峰必然要面臨衰落的困境。國與國之間的勾心鬥角,并不是個人所能左右的。
令他驚訝的是南蠻的巫術就達到了如此詭谲的地步,竟然能制造出精魅?
衆所周知精魅隸屬于人之卷,那麽人為制造精魅,無疑就是以凡人之力篡改人之卷!
即恒深深地吸了口涼氣。這個被那些自以為是的神明擅自抛棄的中原大陸,最終養育出了能撼動神權的人類……想到這裏,他真不知該高興還是唾棄。
可是麥穗呢,如果她知道自己是出于一個竊國的陰謀而設計出生的,她還會向現在這樣對自己的人生充滿希望嗎?
他看向渾然無知的麥穗,只覺得一陣頭痛,長長出了一口氣後閉上眼,仰頭倒在石臺冰涼的地面上。
麥穗好奇地湊過來問道:“怎麽了?”
即恒無力地搖了搖頭,輕喃道:“沒什麽……有點累。”
他阖着雙目,聽到麥穗笑了一聲,米香味忽然變得濃郁。他睜開眼,看到麥穗正撿起自己的手細細放在眼前端看,那神情認真得就像在看一只玲珑多汁的肉包子似的。
他擔心她真會一口咬下來,連忙讪讪地抽回手。
麥穗愣了愣,卻将整個身體蓋上來,雙手撐在即恒頭的兩側,長發稀稀落落地自她肩頭垂落下來,掃在即恒的臉上鼻子上忍不住的癢。她一眨不眨地直視着他,笑着問道:“你是妖怪嗎?”
即恒視野中的光芒被盡數遮蓋,他只能借着依稀的月光勉強看清麥穗臉龐的輪廓,一點點黯淡的光在她眼眸中閃爍。
“不是。”他搖了搖頭。
麥穗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低喃道:“你既不是人類又不是妖怪,那你是什麽?”
即恒唇邊浮起一絲苦笑:“我從出生起,就是一個孤魂野鬼……”
他的聲音在麥穗的呼吸中阻塞,冰涼柔軟的唇覆蓋在他的唇上,溫柔地舔舐着他的唇齒。
即恒怔了好一會兒。麥穗的吻突如其來,卻不帶有任何情思的意味,只是這樣留戀般地舔他,就像在舔着某種鐘愛的食物,從唇角一直蔓延到脖頸……
“你、你們在幹什麽?”
頭頂忽然傳來一個清冽的怒斥聲。即恒猛地清醒過來,連忙将麥穗推開。麥穗身子踉跄了一下差點落下蓮池,即恒又反手将她拉回到懷裏。
沒等提着宮燈滿臉怒氣的和瑾走上來,兩人身形的驟動碰落了擱置在一邊的琵琶。即恒下意識去抓,不料懷中輕淡的米香味驟然濃烈起來,一雙纖柔無骨的手蛇一樣爬上他的脖頸,冰涼的唇不由分說貼在他暴露無攔的白皙皮膚上,像最深情的親吻,利齒刺入了薄弱的肌膚。
“嗚……!”一聲低鳴喝起,與琵琶一起掉落在蓮池的人影重重摔落在水中,将夜色最後一點寧靜粉碎。
和瑾驀地頓住,雙目中刺入一片殷紅的血液順着面前的人的脖頸流下來,而他卻顧不得血流不止,立時起身将她攔在身後,低喝道:
“公主別過來!”
和瑾一下子被眼前的突變弄蒙了。近在咫尺的鮮血直刺她的眼,她忍住胃裏的翻滾別過頭,越過即恒的肩膀向蓮池中看過去。
幸而蓮池中的水并不深,麥穗掙紮着從水中站起來,水面只沒到她的腰際。春日裏的水仍然是刺骨的,可她卻像毫無知覺般渾身濕淋淋地伫立在水中,蜷曲的發絲淩亂地貼在兩鬓和脖頸間。她仰起頭看向石臺上的他們,月光下一雙猩紅的眼珠如兩顆暗紅的寶石般流動着隐秘的光澤。
她輕輕笑了起來,齒間尚未咽下的血順着唇角流下來,在漆黑的夜裏妝點着觸目驚心的美豔。
作者有話要說: 大偵探橫空出世,真想只有一個!【揍
☆、審問與争執
一整晚麥穗都把自己關在後院的小屋裏,大門緊緊閉着誰也不見。而清和殿早已炸開了鍋,整個大殿都可以聽到和瑾咆哮的聲音。
“她居然是個吃人的妖怪?”和瑾歇斯底裏地吼道,胸口因情緒的激動而劇烈起伏着,臉色慘白得似乎随時會暈過去,“我居然養了半年的妖怪!”
簡直難以置信!她拼死拼活地與衛隊長和陛下周旋,卻沒想到在皇城中猖獗的食人鬼竟然真的是麥穗!她踉跄地扶着桌椅才沒有讓自己渾身無力到跌倒,捂着胸口艱難地喘着氣。
即恒沉默在侍立在一側,面上不動聲色,然而心頭卻糾結成一團。麥穗如今的處境很微妙也很危險。她是巫術制造出來的精魅,本就是不可捉摸的異類,即恒已經料到她遲早會發生異變,只是沒想到會這麽快。
如果她真的瘋了也就罷了,他阻止不了,能做的就是在她的痛苦擴大之前将她抹滅……可問題是她尚存着理智,初期的異變并沒有影響到理智的主導權。
如此一來,如果她能克制自己那麽還有時間找到緩解的方法,可怕就怕在她不知何時又會失控襲擊他人。
身邊有這樣一個不定時的危機伴随,只怕沒有人會有這個勇氣……
“公主你誤會了!”即恒搜腸刮肚地想着各種可能的理由,盡量撫慰和瑾的暴躁解釋道,“麥穗不是妖怪,更不是食人鬼。食人鬼不是已經被殺死了嗎,皇家護衛軍那麽多人可以作證……”
他話未說完,和瑾立定身子,回頭指着他尖叫道:“你都被她咬了怎麽說?我還親眼看到了!”
“那是因為……”即恒心下一急,不假思索道,“她跟我開玩笑說她牙口好……”
和瑾哪裏會信,看到即恒急于為麥穗辯解,心頭一股惡氣更甚,她指向眼睛又問:“那她的眼睛呢?人的眼睛會變紅嗎,別告訴我血濺上去的!”
“這還用問。”即恒擠出一絲笑容道,“當然是因為這五日陪着公主徹夜練琴,熬夜熬的呀!”他幾乎是想也沒想地迅速回道,有時候他真佩服自己的應對能力。
和瑾張着嘴呆了好一會兒,難以置信地盯着他。她已經不想知道什麽真相答案了,不論真假難道她心裏還沒有數嗎?可即恒居然這麽拼命地為麥穗狡辯,眼睛連眨都不眨地為了一個傷害自己的人來欺騙她,搬出這些假得不能再假的謊言!
胸口忽然掠過一絲難以名狀的痛楚,而更多的卻是滿腔滿心的失望,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來,将她微熱的心撲了個透心涼。
“那好,最後一個問題……”和瑾平複着內心的激動,盯住即恒的眼睛問,“她為什麽吻你?”
即恒眼眸中閃動着一點混沌的光,他眨了眨眼,下意識避開和瑾的逼視,低聲回道:“是我吻她的……”
啪!
一記清脆的巴掌聲驟響,臉頰頓時一片火辣。耳邊響起和瑾竭力壓制怒意的低吼聲:“……下流,無恥!別再讓我看到你!”
随着身邊浮動起的一股微風,和瑾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大殿。
沉寂重又降臨在殿中,即恒僵硬許久才擡起頭,卻對上寧瑞一臉凝重的神色,她張了張口,輕聲斥道:“哥哥,你太過分了……”
即恒無話可說。寧瑞本有些期待他會反口解釋,可最終也沒有等到,失望地離去。
旭日架着屋檐冉冉升起,早起的燕雀歡快地鳴啼着到處覓食,無憂無慮地在枝葉間嬉戲穿梭。
為什麽人卻要有這麽煩惱呢?為什麽與人類一起生活的妖異也會陷入在無休止的煩惱中?也許到了暮年回首人生時,會發現這一輩子都是由一個又一個煩惱組成,而這些煩惱都是那麽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提,可在它肆虐的當口卻又令人不堪其擾,痛苦萬分。
和瑾一路跑過花廊,衣角拂過花葉沾滿了凝露,濕淋淋的貼在肌膚上分外冰涼。她一口氣跑到陰暗的後院,氣息微喘,可她顧不得這些,徑直穿過花圃向深處走去。連她自己都無法理清這種紛亂的思緒是為了哪般,然而此時她迫切地希望得到一個答案,一個肯定的答案。
六公主從來都是一個直爽的人,對于她不想知道的事,她會默默記下不去深究;可對于她想知道的事,她就一定要明明白白地問到底。
“開門!”她敲響後院一間木屋的門,門內傳來輕微的悉嗦聲,似乎是屋裏的人受到驚吓躲了起來,和瑾繼續拍了兩下叫道,“快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面!”
門內依舊毫無動靜,和瑾心頭壓制的怒氣再次竄起,一腳踹開了門扉,在一聲震耳的哐啷聲後,常年未見陽光的舊屋頓時彌漫起一層塵屑漂浮在空中,嗆得和瑾連咳了好幾聲。
屋子裏的擺設十分簡單,陳列物屈指可數,只足以維持一個人最基本的生活,與富麗堂皇的清和殿形成強烈的對比。
這間偏屋已經荒廢了很多年,在半年前它被主人下令收拾幹淨,重新煥發了短暫的光彩,可至今都沒有人住進來過。
和瑾邁進門檻後一眼就看到帷簾後瑟縮着的半邊人影,她大步上前,一把抓起那人的手,不由分說就将對方拽了出來。
麥穗連聲哭號着跪伏在地,聲淚俱下地嗚咽道:“公主饒命!公主饒命!……”
和瑾抑制着怒氣看她驚慌失措的模樣,哭笑不得道:“我還什麽都沒做呢,你哭什麽?”
麥穗頓時閉口收聲,頭仍然深深叩在地上不敢擡起,蜷曲的長發拖曳于地,沾滿了灰塵。她整個人都在顫抖,身子縮成了一團,仿佛面前站着的是比奪命閻王還要可怕的人。
和瑾見她這般怯懦的模樣忍不住就想罵她:“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動不動就哭,哭有什麽用?能當飽嗎?能救命嗎?不能你還哭?”
她氣急敗壞地吼。麥穗顯然被吓得不輕,雖然不再求饒,嗚咽聲卻始終止不住地低低流瀉出來,一顆顆眼淚将地面打濕成一片深色。
和瑾又氣又無奈,俯視着泣不成聲的麥穗,額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如果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軟弱鬼會是狡猾兇狠的食人鬼,和瑾都可以做仙人了!
她本就沒有對麥穗産生多少懷疑,盡管親眼見到她咬人,但內心深處仍然相信她定是有什麽難言之隐。而照即恒的話說來,他對麥穗的襲擊似乎早有預料,難保真不會如他所言僅是個過了火的玩笑。
但是……她很介意!她很介意他們兩個瞞着她偷偷見面!
麥穗與旁人不同,她是她的私有物,只屬于她,不管出于何種原因都不能違逆她。她怎麽可以深更半夜去和男人幽會!怎麽可以跟即恒幽會!
和瑾越想越氣,她尚不能分清自己究竟是為了哪一個而生氣,反正都讓她生氣。
麥穗深深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心髒勃勃地躍動着,幾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她很害怕,天知道自己會不會再一次失控。如果她襲擊了公主怎麽辦?如果她殺死了公主怎麽辦?
救命……誰來救救她,誰來阻止她,誰來讓她安心一點……
她在內心哀嚎,祈禱那個人能及時趕過來阻止她,哪怕是殺了她……仿佛順應了她的呼喚,一個聲音緊追着和瑾而來,氣喘噓噓地扶住門框喚道:“公主,你在這裏啊……”
麥穗在聽到聲音的那一刻猛地擡起頭,眼眸中因着絕望中的欣喜而倏然閃過一道暗紅的光,可是在看到門口的人以後立刻就熄滅了下去,重又歸于無底的深淵中。
寧瑞甫一邁進門檻就忽地瞥見麥穗眸中劃過的異色,一陣寒意立時爬上背脊,她匆匆來到和瑾身邊,卻又不敢明說出來,拉着她的衣袖欲言又止,頻頻以眼神示意。
和瑾不知她做的什麽暗示,她此時正心煩,甩開寧瑞的手拉過身邊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以公堂審問的口吻對麥穗說:“別哭了,把頭擡起來。”
寧瑞見和瑾沒有要走的意思,心中又急又慌,可念及與麥穗半年的相交之情,她也不好直接道破。更何況昨晚的一幕公主也親眼見到了,也許她心中早已知曉,正有自己的打算。心念及此,便不再出言默默地站到了和瑾身後,侍立在一邊。
麥穗寧頓許久才緩緩擡起頭,豔麗無雙的臉龐上盡是沾滿了灰塵的淚痕,灰頭土臉的模樣令和瑾不禁蹙起了眉。她按捺住翻滾的怒意,正色道:“我問你,你要如實回答,興許本公主滿意可以饒你一條生路。”
麥穗偷偷瞥了一眼敞開的大門,離自己也就幾步之遠,如若真的發生危險她可以當先逃出去,一定離公主遠遠的。聽到和瑾的發話,她繃起全身的神經,垂首道:“是……”
和瑾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厲言問道:“你真的是妖怪嗎?”
麥穗與寧瑞皆是一怔,寧瑞緊張地靠近和瑾身邊,不安的視線上下掃向麥穗,而麥穗則努力維持着平靜,聲細若蚊地回答:“不是。”
和瑾繃緊的神經漸漸放松下來,但她仍自不放心地命令道:“擡起頭看着我,你敢發誓沒有說謊嗎?”
麥穗擡眸對上和瑾直視而來的雙目,遏制着內心的恐慌與悲哀,依言道:“我可以對天發誓,我不是妖怪。”
她并沒有說謊。她不是妖怪,她的名字并不在妖之卷,只是,她同樣不是人類而已……
和瑾不由地松了口氣,然而臉上仍舊擺着一副肅然的神色,繼而問道:“那你為什麽咬人?”
麥穗怔了怔,灰暗再次湧上心頭,令她心如刀絞。身在太樂府的時候,她從來不曾懷疑過自己可以是個普通的人類,哪怕在離開太樂府的時候,她也沒有想過會有今天這般變故,讓她深刻認識到自己是個妖異的事實……
往事繁華宛如飄渺雲煙,原來到頭來不過是鏡花水月,身為妖異的她還有明天嗎?絕望的念頭充斥着她的腦海,她哽咽着說不話來。如今她已不求公主能原諒她,心下一橫不如死去!一了百了,好過日後擔驚受怕最終害了恩人……
和瑾哪裏曉得麥穗此時種種的尋死之念,她非常急切想從她嘴裏聽到一個能讓她打消疑念的解釋,可麥穗的沉默卻令她心頭逐漸發涼。她急忙又問一遍,就像在為麥穗開脫似的,語速也加快不少:“你說呀?即恒說你同他開的玩笑,可是真的?”
麥穗滿心的求死之念倏地一頓,讷讷地擡頭看向高座上的和瑾,只見她肅穆的神情上分明寫滿了焦躁與擔憂,若水般的眼眸落在她身上,卻含着一絲少見的懼意。
即恒在為她開罪?公主也相信了?
平日裏她總是不能明白公主瞬息萬變的心思,可是這一次她卻仿佛撥開了雲霧般霎時明白了公主對她的期待。
公主希望她不是妖異,公主希望她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她還願意接納她?
眼淚重新滾落眼眶,麥穗嘤嘤地哭了起來。
和瑾慌了,面色一變,一個機靈站起來。正待要質問,卻聽麥穗哽咽的聲音含糊不清地回答道:“是……是的……”
她發了誓,如果報應真的會降臨,她願意主動去承受。可是現在她不想死,不想失去僅有的這份溫暖……她還想以人類的身份活下去,繼續活下去……
一時間,和瑾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過于緊張而繃緊的神經猛然放松後,仿佛将身上所有的力氣都抽空了似的。她渾身脫力地跌坐在椅上,伸手扶住額頭,太陽穴因為焦躁而不停地跳動。寧瑞貼心地上前輕揉着和瑾的眼角替她解壓,暗地裏卻仍在觀察着麥穗,一點也沒放松。
須臾之後,和瑾揮揮手讓寧瑞停下來,她轉過頭凝視着麥穗,神色忽然變得凝重,聲音在卸去戒備後就顯得分外落寞,虛浮地回響在屋內:“麥穗……你喜歡他嗎?”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怔住了,可心中卻同時升起一絲緊迫,好像這個問題才是她最想問的。
小屋裏的空氣滞了片刻,只聞得到幾聲壓抑的呼吸小心地起伏着。在一陣窒息的沉默之後,麥穗搖搖頭輕吐出聲:“不。”
門外春意盎然,與室內冷凝的空氣相比,仿佛是在另一個世界般遙遠,那裏鳥語花香百花争豔,可是于她來講卻遙不可及。和瑾默然無語,在得到這個答案以後好半晌她都沒有絲毫的反應。
她無法說清此刻這種陌生的惆悵與恐慌究竟是什麽,心裏空蕩蕩的沒有着落,可同時又像被某種不知名的物體充塞般鼓鼓當當的。
許久之後她站起身,身形有些搖晃地朝門口踱去。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忽地停住,伸手扶住門框仰起頭,對着已經大亮的天色微微眯起眼眸,如夢初醒般地呢喃道:“天亮了,人卻沒醒,你說該怎麽辦……”
餘下的兩個人面面相觑,然而和瑾沒有等待她們的答案,她纖弱的身形逐漸沒入到花叢中,在陰濕的後院中看起來分外憂愁。寧瑞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和瑾離去的背影,忽地明白了先前所感到的迷茫與困惑。
她一直以為公主勃然大怒的原因是因為麥穗,可如今,事實好像并非如此……
***
在一夜的風波平息以後,和瑾疲乏到了極點。
她回到寝殿很快便陷入了沉眠。只是在她睡去不久,朝陽宮的高公公便親自來到清和殿轉達陛下的口信。帶着一向和樂的笑容,高公公慈眉善目的臉上挂滿了喜色,即恒出面問及何事,高公公卻故意賣了個關子,聲稱陛下有令一定要親口與公主說。
即恒将信将疑,,這老家夥嘴裏的話不怎麽靠譜,興許他只是日子太清閑了故意找個話頭來見見和瑾。據寧瑞說高公公平日裏就總喜歡打着各種借口來清和殿小坐片刻,和瑾想趕都趕不走。這段時日因着護衛隊就任,他才沒有來往得這麽頻繁。
高公公索性大大方方地坐下來,與即恒有一搭沒一搭地叨磕。在這過程中,即恒有意無意地觀察着高公公的一舉一動,他雖是個閹人,卻不似別的太監那般細弱含蓄,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大度與逍遙顯露出來。尤其是花白的頭發與眉毛兩邊翹着相映成趣,臉上總是樂呵呵的,倒與他認識的某個仙人老頭有七分相似。
只是那個老頭不是個好人,這老家夥很顯然也不是善茬。
不管即恒怎麽揣測,高公公對他卻是一臉長輩般的善意與關愛,他一眼就瞧見即恒嘴角的紅腫,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即恒隊長英勇蓋世,怎麽這麽不小心喲?是走路摔倒了嗎?”
即恒翻着白眼扯了扯嘴角,哼哼兩聲不置可否。
不多久寧瑞便端來茶水奉上,很快就一言不發地退去了。哪怕是即恒都看得出寧瑞不僅是不待見高公公,而且是不加掩飾地厭惡。這種露骨的情緒是心思伶俐的寧瑞斷不該表現出來的,至少就即恒的認知中,寧瑞不是這麽沒眼色的人。
然而高公公倒不以為意,呵呵笑道:“寧瑞丫頭這三年跟着公主,連脾氣都跟公主像了八成。啧啧,老奴這心裏真是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啊。”
即恒聽得他話裏有話,便順着他問道:“公公這話的意思,卑職不太明白。”
哪知高公公端起茶盞淺咂一口,賊笑了兩聲搖搖手指道:“哈哈!不可說,不可說。”
“……”即恒在心裏破口大罵,怎麽每次跟這人說話都像在打太極,偏偏自己一不留神就被他繞了進去,聽得雲裏霧裏不說,還莫名就被愚弄一番。服侍兩代皇帝的紅人,果然不同凡響。
他讪讪地閉了嘴,扭過頭不再搭理他。
約摸等了半個時辰,有宮女前來通報說公主醒了,讓高公公稍等片刻。高公公不慌不忙地表示無礙,懇請公主悉心打扮一番更好。
即恒越來越覺得他此行必是有所圖謀,可從他眯着的老花眼裏卻瞧不出一點陰謀的馬腳。
宮女退下以後,高公公繼續跟即恒唠着家常,和藹地詢問着他在清和殿裏可住得習慣,有什麽不方便的都可以提出來等等……別提有多暖心。
可是在噓寒問暖之間又往往會穿插着幾個一不留神立馬就掉的陷阱,旁敲側擊地打探着和瑾的事情。
即恒小心謹慎地應付着他,越到後來就越沒有耐心,也沒有信心不說漏嘴,索性就閉口不言。
護衛的職責裏可沒有說一定要會拉家常不可。他悶悶地為自己開脫。
高公公看出了即恒對他的戒備,但笑不語地整了整衣冠,坐等公主金駕。
大約又是一個時辰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幹等的時間總是格外磨人,即恒張口打了個呵欠。
按理說和瑾平日裏的速度可是驚人的快,今日這般反常,怎麽想他也只能得出和瑾是故意為之的結論。連他都能輕而易舉猜到的事,高公公這個人精又怎麽會看不出來?可是見他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似乎壓根沒有放在心上。
即恒忍不住問道:“高公公,您諸事繁忙,若是沒有特別要緊的事不如告知卑職,卑職定當在第一時間轉告給公主,如何?”
他的眼神分外誠懇,大概高公公也覺得時間過于漫長了不好回去交差,只好假意苦惱了一陣後痛下決心說:“那好吧,請即恒隊長務必告知六公主。”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像被踩到脖子的鴨子似的說,“陛下有旨,明日在香林苑為成将軍舉辦慶功宴,邀六公主同去。”
說完他便起身告辭,邁着輕閑的步伐慢悠悠地離開了清和殿。
即恒怔愣在原地,許久回不過神。
……就這麽點事?
他費了十二分的耐心和警戒心陪着這老家夥周旋,結果居然就為了這點芝麻大的事兒?
即恒瞬間有種想沖上去打人的沖動,然而這時,和瑾終于在一幹宮女的簇擁下隆重登場了。她面無表情地踏進正殿,目不斜視地走過即恒身邊。即恒連忙退到一邊,心中戚戚然也。
待和瑾落座,寧瑞适時地換下茶盞,畢恭畢敬地站在了一邊,動作幹脆又利落。
“高公公呢?”和瑾微揚起下巴,冷漠地問。
即恒垂下頭,應聲答道:“說是有要事纏身,已經走了。”他明知和瑾是故意等高公公走了以後才出來,可是她這副冷淡高傲的派頭又分明是做給人看的。那麽這個人,恐怕就是自己了。
得罪公主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了,可為何他直覺這一次比以前更加難以收拾?他無視警告與麥穗接觸,就這麽讓她惱火?
無奈之際他不由想起傅明的話,麥穗不管怎麽說也是一個會動會思考的活人,不是她占有的玩具。
“我問你話,你沒聽到嗎?”
只是一個愣神的功夫,和瑾咄咄逼人的視線便向他直射而來。他謙卑地低垂下頭,輕聲道:“請公主恕罪……”
和瑾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又将話重複了一遍:“他所為何事,可是皇兄讓他來傳旨?”
即恒便将高公公的話一字不落地轉述給和瑾,期間和瑾一眼也沒有看他,可他卻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一股冰冷的視線盯在自己身上,分毫不離。
一滴冷汗自額角落下,在和瑾忙于琢磨聖旨時,即恒擡手悄悄擦了去。
“盛青的慶功宴為什麽要請我去?”和瑾蹙起眉喃喃道。
寧瑞亦是一頭霧水,猜測道:“是不是因為公主和成将軍感情好,所以陛下請公主去捧個場?”
和瑾搖了搖頭:“肯定不是。”但究竟為什麽她又說不上來。
功臣的慶功宴讓她這個內宮的公主參加,這不合規矩。可她轉念想到柳絮曾向她透露,她的生日宴也會邀請暮成雪,心頭的猜測便更加篤定了。
那個人一向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那麽他此舉必然是懷着某種目的。她繼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