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向即恒問道:“你仔細想想,高公公還說了什麽?”

即恒在接觸到她的視線時就低下頭,恭恭敬敬地回道:“沒有別的了。”

和瑾冷淡的目光中掠過一絲怒意,然而面上仍是毫無波瀾,她追問道:“那他有沒有說什麽讓你在意,但不得其解的話?”

即恒心想這樣的話真是多了去了,高公公三句話裏有兩句都是他在意但又聽不懂的,可是經和瑾一提醒,一句很特別的話卻倏地浮上腦海,他回道:“卑職記得高公公曾說過讓公主悉心打扮一番……”

和瑾白了他一眼,從鼻子裏輕蔑地哼了一聲。然而,一個念頭忽然自腦海中閃過,她略一沉吟,突地起身道:“我明白了。寧瑞,跟我一起去朝陽宮。”

寧瑞連忙應了一聲,仍自沒有轉過彎來。

但是和瑾走到門口卻又頓住,回頭看了即恒一眼說:“算了寧瑞,讓那家夥來。”

寧瑞不安地看了看和瑾,又瞥向即恒,只好順從地留下。

就這樣,在花香滿溢的春風中,即恒低着頭沉默地跟在和瑾身後亦步亦趨。一路上春意盎然,枝頭鳥兒歡唱,可匆匆行走的兩個人之間,氛圍卻是異常的凝重。

行至一半的路程時,和瑾倏然止步,春花在她身後紅豔豔地綻放,襯得她正當大好年華的容顏更為清妍動人,然而高挑的秀眉卻顯露出一份掩不住的強霸之氣。她凝視着即恒,陽光鋪灑在她的臉龐上,将微揚的下颌勾勒出盛氣淩人的輪廓。

她的眼神中寫滿了居高臨下的神氣。

這種反複無常的脾氣和理所當然的蔑視态度令即恒感到一絲厭惡,也感到一點心累。

“你老實回答我。”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似要看進他眼睛裏去,徑直問,“你喜歡麥穗嗎?”

即恒一瞬不瞬地低頭看着和瑾,深邃的烏瞳中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只是眉心微微蹙着,似在為這個躲不過的問題深深煩惱。也許他真應該見死不救,不然這多管閑事的下場就不是把自己也搭了進去。

如果麥穗真的死了的話,不知道這個任性妄為的小公主會是怎樣的表情。會像失去最心愛的玩具般嚎啕大哭,還是像扔掉一個壞掉的玩具般無動于衷?他忽地想道。

搖了搖頭,他有些疲憊地回答道:“不喜歡。”

和瑾瞪眼看他,提高了聲音怒道:“你不喜歡為什麽吻她?”

即恒凝目片刻,忽然牽起嘴角微微一笑,捧起和瑾的臉頰就親了下去。他本想吻她的唇,可終歸是沒有這個決心,只在她凝脂般的臉頰上落下輕輕一吻,輕得幾乎只能感覺到她鼻尖溫熱的呼吸。

“不喜歡為什麽就不可以?”他在她耳邊呢喃。

當他離開和瑾的臉龐時,一道勁風迎面撲來,他只略一擡手就輕而易舉地擋下了和瑾扇來的巴掌,目光冰涼道:“公主,我不還手不代表我會任打任罵。”

他扣住和瑾的手腕,當和瑾緊接着擡起另一只手的時候,立馬就被制住了,幾乎在同時和瑾伸腳去踹他,不料他早有預料,只堪堪一橫便将她的腳鈎住,和瑾身子一歪兩人一起跌倒在花叢裏。

繁密的春花遮掩了兩人的身形,和瑾面對着近在咫尺的人,心頭突突地跳。花枝搖落下無數花瓣落在他們身上,花香混合着他呼吸時的氣息吹拂在她臉上,分外麻癢。

和瑾極少與男子這般親近,此時更是慌了神,驚聲道:“你……你想幹什麽?”

這裏并非是杳無人煙之處,哪怕她手無縛雞之力,只消她高聲呼救定然會有人聞聲趕來營救。可她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任憑心跳如擂鼓,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即恒細細凝視着她,眼眸中燃燒起一簇火苗,隐隐在眼底竄動,他一改平日裏嬉皮笑臉的模樣,神色凝重得吓人。

和瑾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無聲的怒意,一絲恐懼爬上心頭,竟令她微微顫抖起來。

曾經她對着躺在地上不願起來的他作樂玩耍,可了勁地欺負他,那個時候她就想到,這只看似人畜無害的小獸只是将鋒利的爪牙收了起來,只露出毛茸茸柔軟的一面罷了,她還暗自給自己提了個醒,一定要小心為上。可是在一日日與他的相處中,她意外地看到他越來越多不為人知的一面,看到他的強大他的溫柔他的脆弱,卻渾然忘了他藏起的利爪收攏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随時都可能襲向敵人,襲向自己。

不……不是忘了,是她刻意忽視了。

她被自己鬧不清的情思蒙蔽了雙眼,如今終于自食其果。

即恒将她的雙手反剪在背後,傾身過來既像安撫又像脅迫地将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聲道:“公主,我曾經對你說過,如果你決定了将我當作你手裏的刀,至少應該相信我。”他略微低沉的嗓音如有形般摩挲着她的耳際,“我說的相信,就是指全部。你明白嗎?”

和瑾僵着身子,沒有答話。

即恒直起身看向她,只見她蒼白的唇上毫無血色,怒視他的眸子如寒冰般冷凝,有一層水霧始終蘊含在眸中,就像冬日裏升騰起冰霧的湖面。

他在她眼中仿佛見到了某個似曾相似的影子,不知為何他忽然想到,當初面對那個勃然大怒的男人時,他是否也像她一樣明知無力反抗,卻還是倔強地不肯認輸?

心底深處驀地升起一片柔軟與歉意,他松開了禁锢她的手,向後挪了挪身子。

不料甫一拉開距離,一道厲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落在他臉頰上,給他個措手不及!

即恒呆愣當場,怎麽也沒有想到小公主的執着與盛怒豈是他威脅幾下就會輕易服軟的。和瑾當即厲聲喝道:“放肆,既是我的刀,豈有将刀刃逼向主人的道理?”她伸手揪住即恒的衣襟,目如火燒,“再敢出言不遜或者行為不軌,本公主就折了你!”

言罷,她憤憤地甩開即恒,撣去身上的塵土鑽出花叢,在即恒的視線之外整理好淩亂的衣裝,咬着唇低吼道:“還不給我跟上!”

她沒有追究即恒逾越的行為,甚至沒有讓他發現她內心難掩的恐懼。

麥穗讓她虛驚一場,那麽即恒呢?她已經沒有更多的勇氣去承受身邊的人對她的背叛。曾經她可以信誓旦旦地說遭到背叛是因為本人自身的弱小,可是現在她無法再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種不懂事的宣言。

——遭到背叛卻不難過,那是因為還不夠在乎。

她在乎他,盡管她不會輕易承認。

花叢裏的人怔愣了許久,在溢滿花香的枝葉間,猶有一股特別的海棠香殘餘在空氣中,流連在鼻翼間。似乎是從她身上散發的味道。

他靜靜凝視着和瑾的背影,輕撫着紅腫的臉頰露出一絲冷笑。

還從沒有人有這個能耐扇他這麽多次,而這個人就像他的克星一樣,每每都讓他無法還手。

作者有話要說: 當初即恒小盆友多少次被吐槽傲嬌,現在他一點也不傲嬌了,倒是公主殿下開始傲嬌……╮(╯▽╰)╭

一句題外話:大家有沒有看最近的《非常6+1》年度什麽歌唱比賽呀?某菲被一個叫李澤維的11歲小正太萌得無法自拔~~>///<

☆、如果不是公主的話(一)

陛下正在朝陽宮裏批閱奏折,加封行賞,诏令使者與美濃談判,成盛青舉勝回朝後所要處理的事物很多,可謂是忙到焦頭爛額之際,可偏偏這個時候後宮亦是風雲攪動,一刻不得安生。

不過是順口答應了和瑾與太樂府的比試,卻讓露妃好端端着了火,他這頭安撫好難纏的後妃,一轉身清和殿裏又開始連夜大鬧……當他看着兩個罪魁禍首一前一後來到跟前時,強壓着心頭的業火,抽起嘴角擠出一絲冷酷的笑意道:“你們真會給朕惹麻煩……”

和瑾心頭一驚,連忙俯身跪地,即恒便跟着一起跪下去。

陛下将手中的折子往案桌上一摔,眉間已按捺不住怒意地隴起一道深摺,喝問道:“說,昨天晚上到底是怎麽回事?”

和瑾小心翼翼地擡起頭,卻不知該如何解釋,低聲道:“昨天晚上……沒什麽大事……”

陛下冷冷地哼了一聲,嗤笑道:“連護衛軍都驚動了還說沒什麽大事?小瑾,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和瑾無言以對,甚至是無地自容。昨晚蓮池邊上演的一場“捉奸記”本來可以風平浪靜地過去,誰知正趕上護衛軍巡夜至此地,衛隊長不由分說上前護駕,就要将麥穗捉拿歸案,要交陛下處置。和瑾拼了命地解釋這不過是一場誤會,奈何衛隊長不依不撓借機報複,即恒只好挺身擋下這個槍口,為麥穗解了圍,就此落下一個“奸夫”的頭銜……

這事傳到陛下的耳朵裏,自然不能就這麽算了。他最重視皇家顏面,對和瑾身邊留着男子已是一忍再忍,不得已而為之。可如果這個男人犯下淫?亂宮闱的罪名,他是絕不能再容許他存在下去了。

陛下負手緩步走來,一股淩厲的威勢随着他腳步的邁動而襲來,他越過和瑾身邊,徑直來到即恒跟前停住,目光炯炯直視着他紅腫的嘴角。

即恒将頭埋得更深。

“即恒隊長,你可知罪?”陛下銳利的視線投射在他身上,仿佛能洞察一切般通明。

即恒口吻謙卑地答道:“卑職不知犯了何罪。”

陛下冷冷一笑,踱着步子慢慢繞到即恒身後,盯着他挺直的脊背,音色清朗徐徐道:“你與宮女私通,讓公主抓了個正着,難道還想狡辯?”

“這是天大的誤會。”即恒為自己辯解道,盡管言辭懇切,語調卻沒有絲毫的抑揚頓挫,仿佛根本不擔心自己會受到懲罰一般,“那個宮女只身落入蓮池,卑職不知水深便下水救人,怎麽會有非分之心。”

陛下哼笑道:“怎麽你向衛冕坦白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他邊說着邊看向和瑾,和瑾至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個字,只安安靜靜地跪在那裏,既不申辯也不維護,聽話得出奇。

即恒語氣冷淡地說:“那是衛隊長誣陷我。”

陛下緩步踱至即恒身前,将他的詭辯盡數聽在耳裏,既不怒也不笑,挑眉問道:“他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誣陷你?”

即恒這時擡起頭盯住陛下,烏黑的眼眸空洞洞的,然而最深處卻藏着一點捉摸不清的光芒,隐在瞳仁之下看不分明,他一眨不眨道:“衛隊長因食人鬼一案屢次要求卑職相助,都被卑職拒絕了。他甚至親自到清和殿向公主借人,反而被公主奚落了一番,他懷恨在心,自不會放過這報仇的大好機會。這一點陛下大可以向公主和衛隊長求證。”

一番言辭順口溜下來,竟找不出明顯的破綻,陛下低頭凝視着那雙幽深到詭異的黑瞳,眉心輕輕皺起。他曾經嘲笑過即恒的眼睛出賣了他心中所想,此時他毫不遮掩地直視着他,在陛下眼裏看來,就是一種挑釁。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這個屈膝跪在他腳邊的少年,忽然感到一絲異樣的冷意從少年身上散發出來。即使他畢恭畢敬地低頭下跪,可仍然有一種淩厲之氣收斂着鋒芒,如氣息一般壓抑地彌散在空氣中,教人心頭湧起一股莫名的焦躁。

陛下同向和瑾投去不易察覺的一瞥,直覺到和瑾今日的沉默亦是頗為古怪。他轉回視線落在即恒眼中,對着他一副義正詞嚴的清白之色嗤笑道:“一陣子不見,你倒是學會伶牙俐齒了?”

即恒收回目光,不冷不淡地恭維說:“多虧公主教導有方。”

“呵!”陛下勾起嘴角笑了笑,目中已燃起一星怒火,俯身凝視着即恒,目露兇光道,“你還能不能解釋一下,為什麽深更半夜清和殿的宮女會去獨身去蓮池,而你也出現在那裏,那麽及時地英雄救美?”

即恒不躲不閃地對上陛下逼視的目光,凝滞了片刻,垂下視線喃喃道:“因為……”

“因為我想要一枝水蓮。”一直未出聲的和瑾驀然出聲道,清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想在清和殿養水蓮,所以讓他們倆去摘。”

陛下皺眉沉默半晌,方道:“小瑾,任性是有限度的。”

和瑾垂下頭不言語,一縷碎發垂落于耳畔,使她的表情看不清明,她低喃道:“也許到了夏天的時候清和殿已經易主,我想在我離開之前能留下最後一樣值得日後想念的事情。”她擡起頭看向眼前的兄長,目無悲喜,只是平靜地訴說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希冀,“皇兄,離宮以後我将告別這座皇宮,切斷與它所有的關系和牽絆,我不會再提起關于這裏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可是對于這個生活過十六年的地方,我能懷念一枝養過的水蓮嗎?”

她靜靜地凝望着陛下,仰起的眼眸中存着某種盈動的星點,仿佛是哀求,亦像是期盼。

陛下聽過她的一番坦露後不由地神情微凜,他不确定這是她真實的想法,抑或是蒙蔽他的演技。過往一次次的寬恕與寵溺才會造就她如今越發的肆無忌憚,如果這一次不能給予她深刻的教訓,誰能知曉在距離出宮之日這短短的十天裏,又可能會發生怎樣的意外。

離這一天越近,陛下懸起的心就越敏感——不能再縱容她了!

他狠下心,厲色呵斥道:“你想要一枝水蓮大可以命人去花房取,但你不該自作主張離開清和殿,當朕的禁足令只是一紙空文嗎?”

和瑾一言不發地聆聽着兄長的斥責,末了才輕聲應道:“是,我知錯了……”聲音毫無起伏,空洞得仿佛只是一具沒有生機的木像。

陛下凝住和瑾的目光更為驚詫,他轉而向即恒看去,後者同樣一改平日的嚣張跋扈,溫順地垂着頭,沉默不語。

一種莫名的冷凝氣息彌漫在偌大的朝陽宮裏,陛下很少有掌握不住局勢的時候,可是這一回,他卻對這種難以言明的詭異氛圍感到一絲迷茫。

他不由地便将注意力的焦點都集中在了即恒身上。

即恒心中空蕩蕩的,腦海中什麽都沒有想。當他意識到這是個很危險的狀态時,他驚覺過來,空洞的胸腔裏仿佛在回蕩着某種自己無法言明的情緒,發出漂浮的回音。

許久他才明白過來這種情緒是失落。

不久前一個少女拿出萬夫莫開的決心堅定自己的信念,他贊賞于她的勇氣協力相助,可是卻将自己拖入一個無底般的深潭裏。他面對從未遭遇過的兩難處境,一心寬慰自己若能挽救身處泥潭的她的話,一時的忍耐是值得的。

可是他看走眼了。少女的決心定然不假,可她到底沒有跳出身份的桎梏,将他的好意和退讓視作理所當然,并且企圖将他當做一件物品般私自占有。

她對他流露出的私心已經讓他望而卻步,繼續留在她身邊的自己還有這個堅持的必要嗎?

即恒不禁擡頭凝視着和瑾纖薄的背影,烏黑的長發覆蓋下來,如輕紗一般籠罩着她的身體,又像流水似的圍繞着那副纖弱的身軀,使他想起曾經見過的每一個柔弱的女子。

可她并不是那些一無所有的平凡之女,血統傳承給她不屈不撓的堅定心智,身份賦予了她高人一等的地位和蓬勃的欲念。她像一個披着羔羊外表的獵手,其內心與她冷酷的兄長并沒有多少不同。

一只被關在籠中的獸,即使磨掉了爪牙,限制了生長,仍舊不會改變獸心的本質。

“即恒隊長,是這樣嗎?”

陛下的問話打斷了即恒內心充斥的種種晦暗思緒,他讷讷地擡起頭,望見陛下警惕而冷厲的目光,像蛇一樣冰冷。他雖不知和瑾說了什麽,料想以她的機智定然是在想方設法為自己開脫,便點點頭,權作默認。

陛下不再多言,緊抿的唇角勾勒出一絲冷酷的弧度,但他終歸是不能再為難即恒,揮揮手讓他退下了。

即恒領命退出朝陽宮,在離去前他下意識向和瑾看了一眼。她端正地跪在那裏,頭微微下垂似在認錯,垂于耳畔的發絲遮住了她的容顏,他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可是心頭卻閃過一絲荒寂般的落寞。

你跟小瑾真是像啊……柳絮的話不經意間在腦海中響起,即恒不禁怔然。他跟和瑾像嗎?哪裏像?如果他們相像的話,又怎麽會處處無法磨合呢?

如果不是他一味的退讓,他早就對喜歡仗勢欺人的公主殿下厭煩,也許根本堅持不到今天。可是……

當日站在皇城外遙望這座黃金之籠的心情倏爾又在腦海中清晰地回想起來。他愕然地想到,如果不是和瑾一意的袒護,恐怕他根本不能在這裏安然無事地生存下來……

思緒一下子變得紛亂不堪,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心情糾纏在他心底,令他不知所措。一直以來他對周邊的人都刻意保持着距離,哪怕被誤解被憎恨他也不會越過劃下的那條線。有人說他溫柔,有人罵他冷血,又能怎麽樣呢?他們不過是他人生中轉瞬即逝的過眼雲煙,分別以後這輩子興許不會再遇到第二次。待他哪天忽然回想起來,那些愛過他的、恨過他的,都無一例外早已消失在人世間,重入了輪回。

唯有他飄飄蕩蕩游歷人間,獨身而來,獨身而去。

感情是累贅,它只會拖累他漂泊的身軀,令他逃亡的路途更加艱險。可他磕磕絆絆了這一路,卻始終逃不過這種無形的束縛。

春夜裏少女握緊的粉拳,燃燒的怒火,立下的決心,每一種神情每一個細節無不像最初剛踏上亡命之旅的自己--是了,他終于明白。

割舍不下她,因她像極了自己……

直到陽光刺進眼睛,即恒才從幽遠的記憶中游回現實。他微眯起眼,瞧見幾步之外站着一個熟悉的人。

是衛隊長。

昨天夜裏的混亂中即恒并沒有仔細注意過他,現在對着青天白日他才有功夫仔仔細細地打量他。

衛隊長憔悴了很多,想也知道這幾日他過得極為悲苦。不僅心心念念的凝妃之死仍舊沒有找到真相,而且聽說圍攻清和殿一事最終還是傳到了陛下耳朵裏。即恒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只是可憐的衛隊長因此被罷免了職權,又由于一舉擒殺了食人鬼而将功補過,最後降一級成了皇家護衛軍的副隊長。

衛隊長一眼瞧見他嘴角的紅腫,回想到昨晚的那場鬧劇,他苦笑道:“你為什麽不找個好一點的理由,平白給公主找麻煩。”

即恒翻了個白眼,捂着臉頰悶聲走來:“如果不是你糾纏不休,我至于自毀名聲嗎?”

衛隊長忍不住笑了,但他的笑容只咧開一半就僵在了臉上。即恒繼續說了下去:“所以我就把你拖下水了。”他上前拍了拍衛隊長的肩,充滿歉意地說,“抱歉啊,老兄弟。”

衛隊長眼角嘴角一齊抽筋,半晌閉了閉眼,艱澀地擠出一句:“不管你說了什麽,從你嘴裏說出來的話,陛下是不會信的。”

“他是不信。”即恒不置可否,一雙明亮的眼眸在陽光下閃動着狡黠的光,“但他同樣沒有證據定我的罪。”烏黑的眼瞳慢慢眨巴了兩下,說着話的時候神情無辜得仿佛全天下都冤枉了他。

衛隊長凝滞半晌,深深地嘆了口氣。末了不甘心地哂道:“淫?亂宮闱是大罪……”

即恒與他并排站在一起,微收了笑容道:“救人一命是大善。”

衛隊長怔住,轉過眼珠瞥了他一眼,驚訝地發現,方才那副純真到油滑的笑容已經不複存在,少年正仰起臉對着天空出神,一身的戒備似乎都慢慢松懈了下來,清秀的臉龐浮起一絲雲淡風輕的笑容,輕淡得不似塵世中人。

衛隊長呆了呆,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一片蔚色的天空映入眼簾,無邊無際地伸展向四方,如母親的懷抱般溫柔地環擁着大地,而他們這些人在蒼穹之下,莫不是如蝼蟻般渺小,脆弱,在看不見的命運面前生死皆不由己。

他低垂下目光,望着巍峨的宮城和曲曲折折的深廊,無力地長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卡文的結果就是意識流了,各種意義上的吐血……下一章會好 = =

☆、如果不是公主的話(二)

朝陽宮裏只剩下脾性相似的兄妹倆,正在進行着無聲的對抗。

陛下踱步回到案前,見和瑾不發一語的反常狀态,忽而開口說道:“小瑾,傅明一事朕不會再計較,你也不必挂心。”

和瑾低垂着頭,沒有回答。

陛下睨着她蒼白的臉色,倏地笑道:“不過倒讓朕想了起來,太樂府的琴梢現在可好?”

和瑾終于有了反應,擡起頭正言道:“清和殿裏沒有一個叫琴梢的人。”

陛下滿不在乎地改口道:“是嗎?那她現在叫什麽,叫麥穗?”

和瑾藏于袖中的指尖不動聲色地握緊,抑制着內心的波瀾冷聲道:“麥穗很好,有她鐘愛的肉包子,自由自在的,比在她以前呆的地方不知好多少倍。”

陛下唇邊浮起一絲暧昧不明的笑容,對于和瑾的冷顏相對習以為常,絲毫不見惱怒。偶爾閑得慌時,他樂于用這種方式去挑釁她的神經,激怒她,也不忘了警告她。

然而今天,陛下顯然沒有太多玩樂的心情,他看向門口即恒出去的方向,面色一凜,沉聲道:“小瑾,你今天的行為實在令朕擔憂。朕思來想去,除了那個小子,恐怕也不會有人左右你的心情。”

和瑾驀地一怔,随即壓下心頭的驚懼辯解道:“我不明白皇兄的意思。在皇兄看來,我是這麽容易被左右的人嗎?”

陛下冷冷笑道:“在朕看來,再沒有比你更盲目的人了。”他微揚起下巴,沉下聲音道,“朕已經告誡過你要對他留心,你就權當耳邊風了吧。”

和瑾語塞,無法出聲。在來時的路上,即恒突如其來的襲擊令她始料未及,如果他真的存有惡念,恐怕自己早已成了待宰的羔羊。也許皇兄說得對,她對他的了解寥寥無幾,可她卻在不知不覺中對他付出了過多的信任。

即使是日益相處的宮內之人,她也時時要提防萬一。更何況是從未謀面的宮外之人。

十年前那個宮外之人就曾羞辱她;十年後這個宮外之人,又會給她帶來怎樣的颠覆?

陛下見她垂首不語,自是明白她內心的懊悔。他知她自尊心強,便是做錯事也不肯輕易認錯,既然話說到這份上,他也不好窮追不舍。

放下姿态,柔聲将和瑾喚到身邊後,陛下愛憐地輕撫着她的臉頰,她的皮膚冰冷,即使外面的日頭漸漸升高,一旦長時間照射不到陽光,她的身體都會迅速地冷下去。

陰煞纏身——不論是太醫還是蔔卦都得出了同一個結論,她自出生起就滿帶着極陰之氣,陽氣被一點點吞噬,預示着她的生命不會延續多久。可是這十六年她卻已驚人的生命力活躍着成長起來,乍一眼與同齡人并沒有多少不同,但是那不易察覺的病态之色卻仍然使她年輕的容顏黯淡了不少。

不論她是否生在帝王家,她的人生都不會一帆風順;而正因為生在帝王家,她才擁有了獲得人生的機會。

陛下裝作不經意地拂開和瑾額前的碎發,盯着眉心深紅的刻印怔愣着出神。耳邊忽地聽和瑾問道:“皇兄,明日你要在香林苑舉辦盛青的慶功宴?“

陛下笑了笑,微一颌首,将她前額的碎發梳理整齊,那顆指甲蓋大小的刻印便盡數被掩蓋。

和瑾收起心中繁亂的思緒,不解地問道:“為什麽要我去?”

陛下聞而不答,卻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容道:“明日你來便知,不來就算了。”

他故作大度地讓和瑾自己選,但和瑾知道自己已經沒得選擇。這個人做事一向都是有目的的,他不告訴自己,即使她不去他也會想方設法逼迫自己“心甘情願”地去。

既是盛青的慶功宴,她也沒有拒絕的理由,當下便答應了。

陛下很滿意和瑾的乖順,心情很是愉悅地将她擁入懷裏,像擁一只小貓,順口就提到了另一件盛事:“關于你的十六誕辰,朕已經決定了選在沁春園,你意下如何?”

和瑾吃了一驚,擡頭訝然道:“沁春園?那個遠離京都百裏的沁春園不是被燒毀了嗎?”

陛下按住她不安分的腦袋,撫摸着她柔順的長發,悠然道:“毀了又如何,再建一個有何難的。”他欣賞着和瑾受寵若驚的神色,笑容更加得意,“你在沁春園出生,在那裏度過十六歲的成人禮,豈不是應景?沁春園的海棠花在這時節開得正盛,到時候滿山的花朵壓枝頭,花香漫天如仙境一般美不勝收。即使不是為了你的誕辰,朕也早有此意重修沁春園。”

和瑾不禁跟着想象到陛下所描述的場景,豔羨的同時一絲怪異的念頭驟然劃過腦海。她驀地想起那個奇怪的夢,夢裏燃燒着火焰的宮殿會不會就是沁春園……

陛下頓了頓,見她失神的模樣倏爾笑道:“你不是沒出過宮嗎?這一次讓你順道見見真正的天羅,好不好?”

和瑾本驚訝于他大筆一揮的奢侈,可轉念想到自己也有機會一見宮外盛世,不免就有些心動。她眨了眨眼将煩心的事抛在腦後,驚奇而向往的表情全然寫在臉上,臉頰甚至浮起了一絲桃花般的紅暈,襯着盈盈的水眸,映入陛下眼裏有種說不出的心動,他不由地俯身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啊!”和瑾大叫一聲跳起,直往後退了數步才停住,捂着臉頰羞憤地喊道,“你幹什麽,變态!”

陛下見她反應如此誇張不覺有趣,惡作劇似的舔了舔嘴唇,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笑道:“原來小瑾的臉比朕的妃子都要鮮嫩可口,真是可惜可惜……”

和瑾一張俏臉紅到了耳根,纖手指着陛下控訴道:“你你你身為一國之君,怎麽能堕落到這種地步!見色忘義,亂了人倫!!”

她激動地大喊起來,聲音在整個朝陽宮中回蕩。陛下臉上戲谑的笑容再也挂不住,生怕驚擾到門外守候的皇家護衛軍,若這玩笑以訛傳訛地傳出去,什麽皇家顏面都要丢盡了。

他終于有點後悔捉弄她,連忙打着手勢讓她鎮定下來,心中苦笑不已。這丫頭自小無法無天,視婦德規矩為無物,卻對君權、大義、倫理這些千百年的死東西意外地執着和古板。父皇啊父皇!陛下在內心哀嘆,你到底是怎麽教導出這樣一個女兒的?!

終于安撫下和瑾不再高聲驚叫後,陛下略微疲憊地扯出一個笑容,無奈道:“親兄妹之間你也用得着這樣大驚小怪?小時候你還追着要親朕,朕都沒好意思提!”

和瑾驚訝得合不攏嘴:“我什麽時候追着你親了?你、你可不要污蔑我!”

陛下似笑非笑地摸着下巴,凝着和瑾的目光溫柔又戲谑,像在回憶似的笑道:“大概是在朕開始有了女人以後,你很好奇……”

“停停停!”和瑾一個健步沖上來捂住他的嘴,羞得恨不得找個奏折縫鑽進去,連連道,“別說了,別說了!”

她想起來了!想起那段年幼無知、不堪回首的往事……

陛下拿掉她的手,順勢将她拉入懷裏,成熟的男性氣息和幼時的糟糕回憶讓和瑾真切地領悟到男女之別的意義。陛下揚起下巴抵在她頭頂,幽幽嘆了口氣道,“真可惜,以後就沒這個機會了……”

他帶着惡作劇的笑容低頭看和瑾,然而和瑾卻因為他這一句話而勾起了一份難解的郁結。将腦海中亂七八糟的念頭如風卷殘雲般驅散,她松開緊攥住陛下衣領的手,掙脫他的懷抱質問道:“皇兄,你為什麽要邀請暮成雪,還将他千裏迢迢從西境召回來?你這是存心的!”

陛下含笑的眸子漸漸凝重下來,面上的笑容也收了起來。他敷衍地笑了笑,問:“你怎麽知道的?”見和瑾不搭理他,只得好聲解釋道,“小瑾,你跟暮成雪已有十年未見,朕思忖着借這個機會讓你們多多接觸,免得你嫁過去之後吃虧……”

和瑾不領情地躲過陛下伸過來的手,怒目埋怨道:“他不在我眼前出現,我就不會吃虧。”

“小瑾!”陛下微蹙起眉,低喝道,“這是父皇指婚,由不得你任性。”

和瑾凝望着陛下嚴厲的容顏,依稀回憶起父皇那張相似的臉,忽然洩了氣似的,一時間悲從中來:“……為什麽是他?就算是其他人也好,為什麽一定是暮成雪?……我讨厭他,看一眼都讓我想吐!”

她賭氣地扭過頭,眼裏似是閃着淚花,可憐兮兮的模樣我見猶憐。然而陛下不為所動,早已經對她裝可憐的招數免疫,唇邊浮起一絲怪異的笑容道:“別人也可以啊。如果是成盛青的話,朕不會反對。”

和瑾一怔,讷讷地轉頭看向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