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陛下的笑容越發詭谲,勾起和瑾的下颌好整以暇道:“朕不是說過了嗎?如果你能找到一個配得上你身份的男人,朕允許你悔婚。”
和瑾眸中的淚星漸漸轉化成怒火,她一把推開陛下的手臂,氣憤地嚷道:“身份身份……難道我除了身份就沒有別的價值了嗎?”
不料陛下反手握住和瑾的手腕,生猛的力道令和瑾痛得語不成聲,她愕然看着眼前這個方才還在為即将到來的分別惋惜的兄長,只覺得天旋地轉,前路一片黑暗。
人的心思怎麽會變得這麽快?人的笑顏難道都是挂着面具的僞善?
陛下将她拉進到身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說得不錯。身為皇家子女,除了先輩給予的高貴血統和身份,還有什麽更能值得你引以為傲的?你所有的功名和成就都是建立在這個身份之上,若是失去身份,你便一無所有。”他緊緊盯着和瑾,“……明白了嗎?”
和瑾吓得面色慘白,怔愣着說不出話來。
陛下打量她蒼白的容色,心中一軟,便松開她的手腕,緩下口氣繼續說道:“小瑾,不光是你,朕也是一樣無可奈何。皇家子女的命運從不在自己的手裏,這一點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和瑾沉默不語,憤憤地扭過頭不願看他。陛下便伸手撫上她的臉頰,硬是将她的臉扳正回來,語重心長地勸道:“朕知道你心裏不開心,既然你不喜歡暮成雪,朕也給了你後路,如此便怪不得朕。”
和瑾倔強地別開臉,陛下手裏不留情地擒住她的下颌,兄妹間的一場無聲較量毫無懸念地展開。因為用力過重,和瑾下颌上的皮膚已經被捏出兩道紅痕,她假意的淚水不知覺已變成了真情的痛楚,在眼眶裏打轉。可她仍舊沒有服輸,哪怕下颌骨快要被捏碎,尖銳的疼痛一陣陣刺激着她的神經。
如果連自己的人生都能輕易認輸,活這一生還有什麽意義?
陛下見她脾氣如此強硬,知曉以武力是斷不會讓她屈服,當機立斷松開了鉗住她下颌的手指,讓和瑾一個力道不穩差點朝案桌上沖去。
他攔腰止住和瑾前沖的勢頭,不顧她的掙紮将她禁锢在懷裏,一邊按住她一邊嘆道:“小瑾,再過十天你就十六歲了;出不了半月,你将嫁為人婦;再過幾年,你該為人母……”
他治不住和瑾撲騰的勢頭,索性将她攔腰一抱,一把按倒在書案上。案上嘩啦一片諸物翻倒的聲音響在耳徹,卻沒有人有這個閑心去注意。
男人的體重忽然間壓上來,讓和瑾受驚不小,她睜大着無神的雙目,呆愣地注視眼前的人。只聽他深深嘆息了一聲道:“你怎麽這麽不懂事……”
和瑾咬住舌頭才忍住眼淚,與兄長淩厲的目光對峙半晌後,她頹然地松下了抵抗的力道,語聲微弱地開口道:“如果我不是公主……”
“如果你不是公主,你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嫁給喜歡的男人。”陛下截住她的話,替她說了下去,而後半句的口吻卻是十分凝重的,“如果你不是公主,你早就在離開娘胎的百日內命喪黃泉,還由得你這般胡鬧!”
和瑾徹底說不出話來了,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在陛下的一句話中被完完全全地粉碎,沒有留下一絲的餘味讓她自欺欺人……她閉上眼,緊緊咬住的唇角沁出了一滴血珠。
陛下見她已不再掙紮,思量了片刻慢慢放開了她。掃視了一圈滿地的狼藉後,視線再度落到從書案上緩緩起身的少女身上,她衣發淩亂,海藻般長發披散在揉皺的白紙上,越發黑得媚人。最外件的華服已在争執中散亂不堪,生生掉落了半邊,露出僅着單薄亵衣的香肩,隐隐還能窺到亵衣內白玉般的鎖骨……
當年先皇在位時,玉妃豔驚都城卻紅顏薄命,如今十六年後,她的女兒亦出落得這般豔色撩人,在不經意間便勾動起男人熊熊的欲望。陛下多少能夠明白,當年父皇為那個女人癡迷到送了一座沁春園給她的心情。縱然得知她的女兒命裏不詳也舍不得扼殺,反而百般呵護着,撫養命帶煞星的嬰孩長大……
先皇英明仁德,而他一生中唯一的污點就是那個女人。眼前這個延續了她生命的少女,亦會成為自己的阻礙嗎?
陛下別開視線,離開了軟榻。他緩步走到殿中,彎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紙卷。似是在清醒自己的頭腦一般,一次次身體力行地去撿拾散得到處都是的紙筆。
和瑾飛快地收拾好衣裝,心砰砰跳個不停。從小到大,她跟兄長吵架的次數三天三夜都數不完,可是像這次一樣這麽兇的,還是第一次吧?待冷靜下來後,她回想起自己的行為和陛下的訓言,頓時悔得無顏見人!
細想起來,今日好像諸事都不順,先是招惹了即恒,又是觸怒了皇兄……她不得不開始反思,難道之前也是她的錯?即恒對她發火,也是她自己的緣故?她真有這麽無理取鬧嗎?唯我獨尊的公主殿下一生難得幾次自發自覺地反省,卻無奈最終也沒有省出什麽名堂來。
她兀自坐在案桌上,聽着身後細碎的聲響,不知該怎麽面對皇兄。
突然,身後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不耐道:“朕批閱奏折的案桌可不是給你當椅子的。”
她慌忙從案桌上跳下來,不想心急之下沒掌握好高度,膝蓋結結實實磕在了軟榻的邊緣,痛得眉頭皺成了一團。
陛下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将拾撿好的東西順手丢在地上,上前擡起和瑾的腿,揉搓着磕到的膝蓋。
和瑾窘到擡不起頭,她是不是以後出清和殿都要先翻一翻黃歷?怎麽每次出來都要倒一次大黴?第一次是被露妃“捉奸”,第二次是自己“捉奸”,這次又搭上身心的痛苦……決定了!她今後出門一定要翻黃歷。她自己不信這一套,沒規定身邊的人也不能出于效君敬主的熱心為她查呀?
在和瑾胡思亂想的時候,陛下經驗老道地為她揉散了淤血,膝頭熱乎乎的,也沒有先前那麽疼了。和瑾小心翼翼地窺視着陛下冷峻的神色,呢喃道:“皇兄,那個……”
“嗯?”陛下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我……”和瑾臉漲得通紅,聲音細若蚊蠅道,“我錯了……”
陛下不動聲色地勾起唇角,将一抹嗤笑藏于眼底,擡起頭嚴肅地凝視着她,正色道:“明日的慶功宴你要到場。”他的口吻不容拒絕,讓和瑾越發莫名其妙,然而陛下接下來卻浮起一絲狡猾的笑容道,“若是心懷愧疚想要補償的話,明天就看你了。”
他拍了拍和瑾的肩,卻始終沒有提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目送着滿腹心事的和瑾離開朝陽宮後,陛下掃了一眼遍地的狼藉,忽然醒覺,他頭一次親自動手收拾的東西又被重新扔回了地上,瞬時感到無比的可惜。偶爾做些瑣事活動一下也不錯,但是再去撿一次又很麻煩……最後他躊躇良久,終是下了決心,高聲喚道:“高公公!”
高公公應聲推門而入。
陛下指着一地的零碎,道:“找人收拾一下。”
***
和瑾徐步走在回清和殿的路上,即恒沉默地跟在她身後,一如來的時候一般,氣氛壓抑得教人難受。
和瑾在朝陽宮裏停留了很長時間,即恒跟衛隊長一起候守在朝陽宮外,只聽得裏面一會兒傳來和瑾的尖叫,一會兒又傳出一大堆東西被撞翻的聲音,個個心驚不已,生怕公主和陛下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到時他們又該幫着誰?
終于等到和瑾完好無損地出來,衆人又是一番驚恐。
公主衣發雖還算齊整,但比之來時卻狼狽了很多。而更吓人的是,公主出來的時候一臉凝重不說——臉頰上居然全是惹人浮想的紅暈啊!
這将近一個時辰裏,朝陽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即恒下意識咽了口口水,不無擔憂地試探道:“公主……您沒事吧?”
和瑾聞言停下腳步,怔愣着回頭,讷讷地問:“什麽怎麽了……”
“呃,不。”即恒将沖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搖搖頭道,“沒什麽……”
和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想起先前的種種矛盾和誤會,又感到一陣愧疚。但是一個新的念頭卻倏然劃過腦海,她急于求解,便脫口問了出來:“即恒,如果我不是公主的話,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對我嗎?”
即恒大驚失色,啞然無聲。他怎麽對她了?是對她好,還是不好?公主問這話的目的是什麽?是在譴責他嗎,是在譴責他嗎……
在和瑾期盼的目光下,他不自然地牽了牽嘴角,擠出一絲笑容道:“如果您不是公主,只怕我們今生無緣相見。”
和瑾怔住,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得到這個答案。然而這個答案又是最符合情理之中的。
如果她不是公主的話,他們可能一生都無緣相遇,更何談矛盾與誤會……她沉默地垂下頭,不期然皇兄的話語回蕩在耳際:你所有得到的東西都是建立在身份之上,失去了這個身份,你将一無所有……
她輕輕點了點頭,陽光落在額前的碎發上,有一塊暗紅色的印跡在發間若隐若現。
正因為她是公主,她才得到了如今許許多多的人事物,還有與他的相遇。身份就像命運的一種具象化,盡管給她招致了許多無能為力的苦惱,但也并非沒有帶給她意料之外的福祉。
作者有話要說: 親愛的姑娘們,如果你們成功看到了這一章——那麽恭喜你!說明世界還沒有毀滅,未來照樣美滿,瑪雅幹屍繼續長眠,我們糾結到卡殼的感情戲照樣得無下限地延長!【喂
好吧,某菲覺得自己正在熬一鍋湯,作料都下得差不多了,不多久可以出鍋了~~XD
以下是解釋設定環節:
關于地名【西境】和【郊西】,雖然這兩個地方都有個西字,但真正在西方、與西國毗鄰的是西境哦~~郊西只是個地名而已。
囧,某菲才不會特別承認是當初修改設定後産生的BUG……
☆、代溝
那天下午,和瑾回到清和殿後便關在寝殿裏倒頭悶睡。連日來她已經十分疲憊,對于今日發生的諸多事物,她什麽都沒有提,将這三千煩惱盡數一股腦砸碎在夢境裏。
即恒怎麽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和瑾在問過那句話之後便再也沒跟他說過話,既沒有原諒,也不像生氣。如果和瑾已經不再信任他,大可以将他驅逐出宮,即使沒有護衛存在的必要,以陛下對和瑾的監控,想要在食人鬼的觊觎下保護和瑾有何之難?
然而,沒有表态的表态才最讓人心神不安。他不知自己一時沖動的結果讓和瑾對他産生了怎樣的間隙,只是他自己已經不太能忍受下去了。
寧瑞剛從公主的寝殿出來,輕掩上門,對守在門外的幾個宮女吩咐了幾句,轉眼忽然看見即恒站在不遠處的花廊裏,目光有些暗沉。
她吃了一驚,移步走上前問道:“怎麽了,哥哥?”
即恒笑了笑,難掩眸中低落的情緒輕聲問:“公主有沒有說什麽?”
寧瑞端詳着他微腫的嘴角,抿唇一笑道:“有啊。”
即恒眉心蹙起,不漏痕跡地将異色藏于眼底,凝住寧瑞問道:“她說了什麽?”
寧瑞瞧着他神色如此認真,好像是在等待某一句判決似的謹慎,心頭掠過疑惑,但最終只是噗嗤一聲笑出來道:“公主說給你擦一點金創藥。”她笑得眉眼都彎起來,輕手碰了碰即恒的嘴角,調侃道,“怎麽比早上嚴重了,公主又打你了?”
見即恒抿了抿唇,有些不可置信,但他卻沒有反駁寧瑞的話。寧瑞哭笑不得道:“你怎麽這麽不安分,公主可不是那麽愛打人的。”
即恒避開寧瑞伸來的指尖,思維一下子沒有轉過來,讷讷地問:“公主不愛打人嗎?”
寧瑞被他呆愣的神情逗得樂了,嗔道:“女孩子家哪有動不動就打人的,我也就見着哥哥你最能搗亂,總是惹公主生氣。”她笑過以後,盈盈的笑眼卻不易察覺地黯淡了下來,言語間頗有些感慨地說,“誰叫你動麥穗的歪腦筋。麥穗可是公主的寶貝,誰也動不得,別人說一句話都不許。公主能放過你已經是你的榮幸了。”
即恒垂下視線,沒有再應聲。他始終不能明白,和瑾究竟把麥穗當成什麽?又把他當成什麽?在和瑾的眼裏,他們與寧瑞,與清和殿裏的宮人究竟有什麽不一樣,為什麽她的态度就這麽教人費解呢?
這時,卻聽寧瑞幽幽嘆了一聲,眼眸黯然無光地望着通往後院的方向,呢喃道:“但是話說回來,自此半年前公主帶回麥穗以後,清和殿裏就變得奇怪起來了……”
即恒一怔,收回自己的思緒問道:“怎麽奇怪了?”
寧瑞驚醒過來,忙不疊掩飾道:“沒、沒什麽……”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即恒說,“哥哥,我給你擦點藥吧,明日還要去成将軍的慶功宴,要是讓成将軍以為公主虐待你,公主就冤枉了。”
不等即恒回答,她便拉拽着即恒離開了寝殿,似是有意在躲避着誰似的。
明媚的陽光透過格窗映在屋內,窗外時而傳來悅耳的莺啼聲,逐漸溫暖着屋內空曠冰涼的空氣。藥膏塗抹在傷口邊緣立時傳來一絲清涼,可是一旦沾上血肉就變成一股鑽心的疼,寧瑞小心而熟稔地照料着即恒嘴角的傷,秀麗的眉間不知是緊張還是擔憂,始終微微蹙着,似是滿腹心事。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好像護衛隊剛來沒幾天,即恒也因為什麽事讓公主狠狠掴了一巴掌……那時候大家都在身邊,晚上的時候還相互取笑,現在卻只剩下即恒一個人,一種被抛棄的怨念又重新湧上來。
該死的成盛青……
不過他旋即想到另一件事,不由地就笑出了聲。
“啊!”寧瑞一時不察正戳到傷口上,令即恒一聲痛呼。寧瑞忙取來沾水的濕巾擦拭,不滿地嘟哝道:“好好的你笑什麽?”
即恒眼眸中卻燃起一點躍動的星亮,那種熟悉的狡黠和活力重新回到怏怏不樂的臉龐上,令寧瑞有些發怔。他忍着笑意,神秘兮兮地朝寧瑞擠了擠眼,小聲問道:“你知不知道公主身上為什麽會長紅疙瘩,還會發癢?”
寧瑞困惑地歪了歪頭,納悶地問:“公主什麽時候長紅疙瘩了?”
即恒回憶道:“就是我因為擅闖梅影宮被衛隊長抓到,公主親自去朝陽宮領我那個晚上。”
寧瑞嘆了口氣,忍不住扔給他一記白眼,搖搖頭十分肯定地說:“不可能的,公主如果身體不适一定會告訴我。”
她不鹹不淡的回答讓即恒不免有些失落。這是怎麽回事?他親眼偷窺到的,孫钊也看到了,和瑾後來不是也遮着面不肯見人嗎?
他正自納悶間,寧瑞已經上好藥兀自專心地收拾着藥盒。即恒不禁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寧瑞今天着實有點反常,不似往日裏活潑機靈。即恒雖然被她戲弄過很多次,但她對即恒的好也是一目了然的。盡管寧瑞心思深沉,常常讓他難以捉摸,但相比起公主的喜怒無常,寧瑞姑娘自然貼心不知多少倍。于是他觑着她輕鎖的眉頭,放緩聲音讨好似的問道:“好妹妹,怎麽了?”
寧瑞頓了頓,凝視他時流露出的神情很是失落與疲憊:“哥哥,也許你沒記錯。公主也不是什麽事都會告訴我的,比起我,她更相信麥穗……”
即恒本想幫寧瑞排憂解難,哪知她是這樣的心思,怔愣了片刻,牽了牽嘴角擠出一絲疼痛中的笑容安慰道:“怎麽會呢?你服侍公主這麽多年,清和殿裏裏外外都是你在打理,連我都看得出公主很信賴你。”
然而寧瑞愁眉深鎖,微抿的唇齒輕動,望向窗外的豔陽天欲言又止。末了,她阖上眼,似是将胸口糾結的濁氣盡數吐盡一般深嘆了口氣,幽幽道:“公主只是依賴我,但并不表示她就一定信任我。”
不待即恒回答,她便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情緒卻越發激動起來:“也許哥哥你覺得我胡思亂想,我有時也覺得自己想得太多……公主喜歡麥穗,我不敢說我不喜歡她,甚至讨厭她。她是很漂亮,但是漂亮又怎麽樣?宮裏有那麽多美人憑着美貌競争君王的寵愛,但如果不會保護自己又要如何在這裏生存下去?”
她顫抖着雙肩,将連日來積壓的情緒一股腦全倒了出來:“麥穗是太樂府最有名的琴師,可在她受到誣陷的時候卻不曾有一個人願意幫她……沒有人喜歡她。她從不将他人對她的善意放在心上,以為是自己應得的。而現在她同樣倚靠公主的庇護生存,卻一次次地無視公主的警告,給公主招來麻煩和危險……”
她睜着眼定定地凝視着即恒,仿佛在尋求他的贊同與支持,言語頗為嚴厲道:“難道她不知道自己在拖累公主嗎?既然日夜都陪伴在公主身邊,難道公主在宮裏的真實處境,她一點都不知道嗎?”
即恒瞠目結舌地望着寧瑞,俏麗的臉龐因為憤怒而輕微地扭曲,緊咬着唇抑制着內心更多洶湧的怒潮。
這些話寧瑞一定忍了很久,她本是善于察言觀色的人,若是和瑾不喜歡的事情她決計不會多說半句,但這不代表她就沒有自己的想法。而今,她隐忍的不滿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邊緣。
即恒理解寧瑞的憤慨,當他确定一直在庇護食人鬼的人就是麥穗的時候,他也曾恨不得一巴掌将她打醒。可是麥穗不是人類,她外表的年紀并不代表她真的活過這麽長時間,在紛亂複雜的人類生活中,她顯然是一個弱者。不知何時出生,亦不知何時就将死去,她的記憶只有她知道,她眼裏所看到的世界,他人亦無法窺視。
這是種族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即使是肌膚與肌膚相貼的距離也拉不近思維的溝壑。所以她才會如此重視同伴,唯有身為同樣存在的同伴,才能在這茫茫天地間相互吸引,理解彼此的孤獨。
即恒輕輕拍着寧瑞的背,想要安撫她,可是思來想去都找不出任何有力的說辭為麥穗争辯,他只好說:“也許她不是有意的,不能全怪她……”
寧瑞用力地搖頭,她忽然抓住即恒的手臂,目中如點起一盞星火般明亮:“不能怪她,但都是她的錯!”
即恒被寧瑞眸中燃起的火焰吓了一跳,少女淡粉的蔻丹因用力而泛白,扣入肌膚一陣生疼。
“哥哥你不知道,自此麥穗來了以後清和殿就變得很奇怪……”寧瑞目不轉睛地望着他,一字一句謹慎而執着地吐出,“她來了以後,公主将清和殿的宮人全都換了一遍,新人難免有服侍不周的地方,可是公主卻往往因為一個人的過錯而遷怒所有宮人,一遍一遍地換人,幾乎每個月我都要重新面對一批陌生的面孔,從頭開始教起……”
寧瑞所吐露的事實讓即恒大出意外,他不禁蹙起眉,暗自思量起來。
麥穗到來以後,清和殿裏的異常仿佛在一夜間爆發出來,突如其來的詭谲讓寧瑞難以消化,卻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接受。
凝妃之死,宮人的大批量調換,公主的禁足令……一次次變故接踵而來,在食人鬼出現之前,清和殿裏已經彌漫着令人窒息的不安預兆,而從始至終,和瑾都沒有表現過半分抗拒,十分冷靜地接受了被囚禁的現狀。
可是寧瑞看得出公主隐忍的焦慮,這份無法排解的恐懼盡數落在了新來的宮人身上。只是一件小事都會讓她大發雷霆,因着一個人的過錯而連累所有人,一次次地換。然而不論怎麽換,那種令人心瘆的寒意卻始終萦繞在清和殿。
“我常常感覺到有人在盯着我,可是當我去找視線的來源時卻發現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到了夜裏更是靜得吓人,白天那些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寧瑞倒吸了一口氣,眼淚抑制不住地滾落下來,“公主也很害怕,但是她一心偏袒麥穗,我曾試圖進言不要留下麥穗,公主只道心裏有數來打發我,可自那之後,我卻發現公主開始疏遠我……”
她壓抑着哭聲抽噎道:“夠了……再這樣下去,我真的要瘋了!”
素來的教養在痛苦面前瞬時奔潰,寧瑞歇斯底裏地大喊着,宣洩積郁在心中多時的憤懑與懼意。說到底她不過是十六歲的女孩子,卻擔當起了清和殿頂梁柱的職責,然而長期處于恐慌與無力中,壓抑的心情讓她此刻如決堤的洪水一般失去控制。
即恒扶她坐在床沿,輕拍着她的背,一邊好聲安慰她,一邊卻想到當日在郊西,成盛青狀似随意但格外執着地哄騙護衛隊的行徑。如果成盛青在出征前已經知道和瑾微妙而危險的處境,無怪乎他顧不上郊西戰事也要想方設法将護衛隊送入皇宮。
可是圍繞在清和殿的危機僅僅是食人鬼嗎?成盛青恐怕并不知道其中更深的原因。
自即恒到皇宮的所見所聞,許多零零碎碎的事情似乎沒有多少相幹,可是它們卻以一種即恒不能理解的規律串連在一起,環環相扣,無一不在約束着和瑾的每一個行為,每一條後路。
他隐隐感覺在這個浸滿了陰謀的棋局背後操縱的人,定然是陛下。可是陛下究竟出于什麽目的如此煞費苦心地算計和瑾……
記憶中忽然想起了什麽,他看向寧瑞,突地問道:“寧瑞,你還記不記得在校場那一天,你對我說不能在陛下面前提及的事情?”
寧瑞正哭得傷心,但眼淚已有漸息的趨勢。她心中壓抑的郁氣已經吐完,便覺得渾身都輕了不少。忽地聽到即恒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她擡起頭,卻被即恒嚴肅的神情吓了一跳,怔了片刻才擦擦眼淚哽咽說:“什麽?就是神醫說的那些嗎?”
即恒忙不疊點頭:“對,你能詳細告訴我嗎?”
寧瑞遲疑了一會兒才有些為難地開了口:“這宮中的隐秘不好随便說……”頓了頓,她凝向即恒的眼睛,鄭重地說,“總之不管真假,你可千萬不能透露出去。”
據教導寧瑞的宮廷女官所言,六公主自娘胎裏帶出一身病,本活不過百日,但在一名應皇榜而來的神醫谏言下保得一命,幾年後神醫留下一句警言便雲游而去,再無人知曉他所行何方。
然而他留下的警言卻令先皇輾轉反側,不得安眠,遂尋高人為和瑾蔔卦,卦象的結果卻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驚。
“三世為煞,追天為王。”寧瑞一字一字說,“這就是當時蔔卦的結果。”
即恒怔愣道:“什、什麽意思?聽起來好厲害。”
寧瑞老實地搖頭:“誰都不知道,那名高人得出了蔔卦,卻不解其意。最後先皇結合神醫留下的警言來推斷,連猜帶蒙地得出了一個結論……”
不自覺深吸了口氣後,寧瑞背着窗外陽光的一雙星目半明半掩,竟隐隐有種世外高人般的莫測之感,輕吐出聲道:“公主有王相!”
霎時間,屋內流動的空氣仿佛凝滞了片刻,連同窗外叽喳的鳥兒都莫名地安靜了下來。
即恒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寧瑞認真的神情,心中泛起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覺。半晌,他擡起手,中指叩于拇指腹上,冷不丁給寧瑞額頭上一個爆栗。
“啊!”寧瑞痛呼出聲,含着淚委屈地喊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反正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信不信随你!”
即恒哭笑不得,無語至極。天羅泱泱大國,竟然對天道命局如此随便,僅靠猜測與臆想就能解讀天意?真不知高坐于九重天的神明知曉後會是什麽感想……想必神之卷在人類的想象力面前也只是一卷廢紙罷了。
他忍住笑,對着寧瑞怨怒的雙眸問道:“你認為公主有帝王相?”
寧瑞鼓着臉,不理睬他的嘲笑,一臉怨色道:“我怎麽知道,反正是這麽說的……”
“無知真可怕。”即恒難以忍住滿腔的鄙夷冷笑出聲,“且不說公主一介女子能不能登上帝位,難道連陛下這麽狡猾的人都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因為這麽不靠譜的箴言來對付公主?”
他無法置信地搖了搖頭,真高興世人的愚蠢程度久違地突破了他所認知的下限。
“你怎麽能口出狂言辱罵陛下?”寧瑞下意識反駁,但旋即她又讷讷地反問,“……你說什麽?陛下為什麽要對付公主?”
她一語驚醒即恒,将他從輕飄飄的智商優越感中拉回現實。即恒自知失言,幹笑兩聲,別過頭無視寧瑞的質疑,一派輕松地轉移話題道:“啊……雖說是宮中隐秘,可是寧瑞你知道得真詳細呢。”
倏然間,寧瑞面色一變。盡管她很快地低下頭掩飾自己的情緒,但仍然被即恒看到了。
“因、因為大姑姑知道得多,她知道我要去侍候公主,便多少告訴了我一些,以免我無心惹怒了公主……”寧瑞含含糊糊地解釋,雙手無意識繳着手中的巾帕。當她重新擡起頭時,已經恢複了往日裏的神色。
她淡淡一笑,幾點淚花尚自挂在她細長的眼捷間,在陽光下輕顫着盈盈的水光,分外惹人憐愛。
之後寧瑞再三叮囑即恒,就像當日逼迫他發誓不會散播柳絮的謠言一樣,執意要求他絕不能對任何人透露半句,這才急匆匆地離開了通鋪。
即恒自窗口目送着她遠遠離去的背影,諸多疑惑一齊萦繞在腦海。寧瑞說和瑾雖然依賴她,但并不信任她。
不信任她,并非沒有道理。
每個人都有他人所不知的另一面,也許寧瑞并不像他所看到的那樣靈動活潑,體貼入微;也許她真的對他,對和瑾都有所隐瞞……只是盡管如此,即恒都沒有從寧瑞身上感覺到陰暗污穢的惡念。
她是個心念很純粹的好姑娘,這是毋庸置疑的。
人類總是自以為聰明狡詐,孰不知有些念頭即使沒有說出來,甚至沒有表露出來,可惡念一旦形成,也會散發出獨特的味道,在一衆雜亂的氣息中格外明顯。
夕落降臨在清和殿的時候,昏黃的光線已經完全照射不到陰冷的後院了。
即恒站在後院那間腐朽的木屋前,只見木門緊緊地閉着。他輕叩幾聲,沒有人應。
然而麥穗的氣息透過門縫鮮明地傳了出來。她就在門後,恐懼而戒備地秉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細聽着門外的動靜。
寧瑞的恐慌不是杞人憂天,即恒明白。麥穗給和瑾帶來的危險尚且不能掌控,可是她的到來已經給清和殿造成了巨大的影響,甚至深深沖擊着和瑾個人的生活。寧瑞基于和瑾對麥穗一味的愛護,不能表露出質疑,但她憑着護主心切的直覺,早早察覺到了麥穗這個隐患。
可是即恒不确定寧瑞對他吐露心聲究竟是不是單純的抱怨。也許她是想借即恒的手弄走麥穗……
他不禁嘆了口氣。
如果和瑾周身所面臨的困局是陛下一手結成的網,那麽麥穗無疑是讓和瑾自願走入網中的餌。
以寧瑞的立場來看,當先選擇驅逐麥穗的舉動再正常不過了。然而眼前這個沒有自保能力的精魅,她卻仍要仰仗着人類的庇護,才能得到生存的機會……
即恒繼續敲了敲門,不見裏面的動靜便冷言道:“我知道你在,你打算一輩子都躲在裏面嗎?”
門裏靜默了片刻後,傳來一聲惶惶不安的嗚咽:“我是不是會變得跟他一樣,今後不食血肉就會發瘋……然後變成怪物……”
即恒伸手猛得一推,腐朽的木門發出一絲喑啞的響聲,緩緩地開了。他邁步走進去,屋裏沒有燈火十分陰暗,回頭就看見麥穗蜷縮着身子躲在門後,鬈發被淚水打濕粘在豔色無雙的臉龐上,楚楚可憐的樣子在即恒看來卻別提有多狼狽。
她睜着一雙泛紅的眸子向即恒投去求助而畏懼的目光,進退兩難間不知該怎麽辦。
即恒一語不發,先去找了一塊絹布。找不到水,便倒了些涼掉的茶在絹布上,笨手笨腳地擦拭着麥穗的臉容。
麥穗定定看着即恒掩藏在衣領下的傷痕,悔過之餘心底竟隐隐浮起一絲陌生的快意,一股難掩的欲念漸漸升起來,待她清醒時就發現自己正一眨不眨地凝視着那塊結疤的血肉,輕舔着嘴唇……
她冷不丁推掉即恒的手,轉過身将頭緊緊埋在牆角不肯擡起,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傳出來,零碎而壓抑:“求你了……離我遠一點,我不知道我會做什麽……”
她努力與自己做鬥争,拼命保持理智的掙紮模樣,令即恒感到一絲感同身受的同情。他不禁又嘆了口氣,上前拍着她的肩膀柔聲勸慰道:“別怕,我知道可以緩解的方法。”
麥穗顫抖的肩膀凝滞了一下,許久才止住哭聲将信将疑地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