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頭,眼裏的猩紅正自流動着粘稠暗沉的光影。
即恒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塊沉甸甸的東西握在手中遞給麥穗,通體脂白的物塊上還挂着兩片綠油油的葉子。麥穗怔了半晌,讷讷地問:“這是……”
即恒笑着點點頭道:“沒錯,菜頭。”他不由分說将菜頭塞進麥穗手裏,示意她吃下去。
麥穗一頭霧水地看看即恒信心十足的目光,又瞧瞧手裏圓潤可愛的菜頭,遲疑着咬了一口。
淡而無味。
即恒滿意地解釋道:“蔬果生長于土壤,土壤蘊含豐富的天地自然之力,可以洗淨你身上的腥氣。今後你多吃些土裏長出的東西,少吃些肉食,我想對你應該是沒有壞處的。”末了,他凝視着麥穗懵懂不解的目光,淡淡地笑道,“就跟你喝了我的血卻能恢複理智一樣,多吃些生的蔬果也能抑制你的沖動。”
麥穗陡然一驚,睜大着雙眸結結巴巴地問:“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那一晚她突然恢複了神智,滿口的血腥氣充溢着鼻腔,卻生生忍住了,并且在一段時間內都沒有很強烈的沖動。她在自我禁閉中的确思考過是什麽原因抑制了變異,可是思來想去都想不出個所以然。
沒想到竟然是她最畏懼的血救了她?
面對麥穗的驚詫,即恒扯了扯嘴角笑道:“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從出生起就是一個孤魂野鬼。”他幽深的眼眸中掠過一絲晦暗,卻有一種捉摸不透的光亮隐藏在眼底深處,似是笑意,又似是恨意,“天地四大卷裏都沒有我的名字,我就是一個徘徊在人界,沒有歸處,不知前路的‘孤魂野鬼’。”
麥穗差點将手中的菜頭摔落在地上。但即恒淡然的神色看不出半點謊言的痕跡。她眨了眨眼,不知該如何反應。
游離在四大卷之外的存在?她從來沒聽過,也從來不曾想過。
這世上的每一個生物,哪怕是山川岩石都有其獨屬的名字,記載于相應的卷軸中。四大卷記載着天地間所有存在的生物與非生物,連天上的神明都不例外……可是眼前這個少年卻說自己不歸屬任何一卷,真的可能嗎?
再者,不被四大卷接受的存在,還能算“存在”嗎?
即恒對她的反應完全在意料中,聳了聳肩繼續說:“所以我不受四大卷的庇護,同樣也不受四大卷的束縛。你就把我當做一株能跑能跳,會說會笑的草木吧。”
也不知麥穗究竟有沒有聽進去,她正兀自蹙着眉目不轉睛地望着即恒,仿佛要将他看穿一樣格外仔細,紅殷殷的眼眸就像一只羸弱的兔子,小心翼翼又極其執着地打量他。即恒被麥穗認真的神情逗樂了,忍不住笑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沒所謂的。”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很輕快,甚至有點玩笑的意味,沒有任何停頓的間隙,仿佛只是在說今天的天氣很不錯一樣自然。可是聽在麥穗耳裏卻無疑于雷鳴響在耳徹般震耳欲聾。
怔了許久後她多少反應了過來,不期然眼淚又在眼眶中積成了水渦,眼捷輕顫着,淚水便順着臉頰滾落下來。
她想說些什麽,可是擡頭時卻看到即恒已經起身準備離去了。麥穗急忙叫住他,卻又不知自己要說什麽。
即恒仿佛知道她想的,撇着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道:“你可千萬別覺得我可憐,我還不至于淪落到要你可憐的地步。”
麥穗尴尬地笑了笑,一瞬間湧起的悲傷難以言喻,她壓下這種心情擡頭對即恒說:“謝謝你。”
即恒凝滞了片刻,須臾,俯身揉着她蜷曲的發絲,飄入麥穗耳中的聲音分外溫柔地說:“再沒有見過比你更脆弱的人了,好好活着,別放棄。”
當小屋的門重新合起時,屋內頓時被一片黑暗籠罩。靜了許久之後,麥穗擡起手背擦拭着眼角,将眼淚狠狠擦去,捧起菜頭一口一口地咬,讓鮮潤的汁液充塞着空缺的心口。
猩紅的光芒在黑夜中被掩去了殘酷的色澤,留下些許黯淡的水光浮于眸間。
她曾經口不擇言地痛斥他殘害她的同伴,曾經聲淚俱下地懇求得到他的同情和原諒。
“知道在天地間還有另一個與自己相同的存在,自己終于不是獨自一人的心情——你一定能明白的吧?”
不,他不會明白……三千世界種族奇多,花草鳥木繁衍不息,卻不會再有第二個獨身于四大卷的存在了。
她不知道當時少年是以怎樣的心情原諒她的。原諒她的助纣為虐,原諒她的無端指責,原諒她自以為是的哀鳴……
作者有話要說: 末日以後,生活如舊。
但是一些很細微的變化往往藏在深處,直到某個契機才會顯露出來——瑪雅人沒有帶走全人類,卻帶走了某菲的靈感!!(┳_┳)... (這不是你斷更的理由啊喂!)
十分抱歉,拖了這麽久……
恰逢聖誕這個美好的日子,也許姑娘們都出去玩了,作為宅女的某菲只好期待有另一個逢聖誕不敢出門的同好一起來圍着火爐取暖。看新聞,新疆北部地區突破了-49度的極寒新紀錄,忽然覺得離末日也不遠了(驚悚)
在硬盤裏找到了一張萌圖來共萌之,祝大家聖誕快樂!~XD
☆、慶功宴(一)
第二天一大早,清和殿裏就來了客人。
春寒過後,春意越發明媚,在姹紫嫣紅的環繞中,遠遠地就看到一襲青翠的綠意自遠及進而來,為滿目的豔紅增添了一抹賞心悅目的清爽之色。
來人正是柳絮。
自前日禦花園一役後柳絮就沒有來過清和殿,聽寧瑞說昨天南王的座駕已經到達京都,想來柳絮定是忙于迎接王爺。她百忙之中仍然抽空前來清和殿看望和瑾,真真是姐妹情誼。
柳絮笑容燕燕,一襲碧色的紗衣緊裹着纖細的腰身,使她的身姿更加如楊柳般窈窕。她踏進清和殿,迅速掃了一眼前殿後只看到即恒一個人在打掃桌椅,便上前問道:“小瑾呢?你怎麽在做這個?”
即恒見到柳絮這身利落不失妩媚的打扮有點意外,說道:“公主在寝殿。”
他倒是沒說自己為什麽要做雜物,只自顧自小心地擦着一只釉彩瓷瓶,表情十分認真。
柳絮探頭去看,啧啧道:“乍一眼還以為是多細心的好男人呢。這塊塗抹上去的東西只是長得像黃泥,其實是西國特産的‘土金’,你把它全摳完,這瓶子也毀了。”
即恒手裏一頓,僵了好半晌才讪讪地丢下手頭的抹布,有點尴尬搓了搓手,手指尖黃泥一樣的粉末卻怎麽也搓不掉。
西國土金雖不美觀,但十分稀有,且黏着力極強,他到底是用了多大力氣、多執着的決心才一塊一塊把它們都摳下來的……柳絮惋惜地看着那只廢掉的瓶子,光滑的瓶身已經被摳得坑坑窪窪,簡直同毛坯一樣醜陋。
雖然本身它也不怎麽好看就是了。
見即恒一臉窘迫又垂頭喪氣的模樣,柳絮忍不住笑話他:“聽說你偷腥不成讓小瑾抓到了,她正在生你的氣?”
即恒面無表情地斜了她一眼,悶悶道:“哪有的事。”
柳絮指指自己的嘴角,笑得意味深長。即恒怔了怔,捂着還在發腫的嘴角扭過了頭,一副沒心情搭理你的樣子。
若是在平日,柳絮定然不會給他耍脾氣的機會,但今日她有要事而來,便摸摸即恒的頭順口寬慰了幾句,随後徑直去向和瑾的寝殿。
直到那身袅袅的翠影消失在前院裏,即恒才從怔愣中回過神。
柳絮今天是不是有點奇怪?……貌似溫柔了很多?
三月春的天氣裏,無風無雲的,他沒來由打了個寒顫。
公主寝殿裏正燃着迦南香,馥郁的香氣直鑽入鼻尖,令人精神分外抖擻。和瑾一夜沒有睡好,兩只碩大的黑眼圈挂在臉龐上,她正自對着銅鏡發愁。
寧瑞挖了小塊的珍珠膏抹在她面上,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塗抹開,遮掩她眼底的憔悴。珍珠膏抹在面上就像塗了一層膠一樣粘稠,和瑾十分不習慣,但為了晌午的香林苑之宴,她只得忍着。
正當主仆二人忙于補救工作時,一個人靜悄悄地貓了進來。
和瑾遠遠地就聞到一陣香甜的脂香味,她困惑地動了動頭。寧瑞一時不察将珍珠膏抹到她的眼捷,就差沒戳進她眼睛裏,吓得寧瑞一張小臉瞬時慘白,驚呼道:“公主,您沒事吧……”
和瑾深了吸口氣,心有餘悸道:“差點就有事了。”
瞥了眼驚慌失措的寧瑞,和瑾将剩下的話又咽了回去,拿起絹布擦着眼角不耐煩道:“算了,你下去吧。”
寧瑞黯然地垂下頭,有些發抖地應了聲是,便急急退下了。
柳絮旁觀着這一幕,上前調侃道:“這還得怪我,吓着寧瑞丫頭了。”
和瑾丢下絹布,對着銅鏡中那張憔悴的臉細細端詳了一番,才轉過頭看向柳絮,頗有不滿道:“她不知是中了什麽邪,最近總是魂不守舍的。若非看在她平日裏的表現,我真當她是混來謀殺我的。”
柳絮笑着重新取過妝臺上的絹布,擡起和瑾的臉為她輕輕擦拭着眼角的餘漬。她走到和瑾身邊時,一陣馥郁的甜香氣撲鼻而來,令和瑾微微皺起鼻子。
她記得柳絮并不喜歡過于濃郁的香粉,而且她今日的裝扮着實有些妖嬈,連帶着眉目間的每一絲顧盼流波都顯得格外的多情。
今天這是怎麽了?
和瑾按捺下心頭的不适,卻聽柳絮咯咯笑道:“小瑾真是長大了,不僅胸懷大度,還知道關心人了。”
她忍不住翻了白眼,悶聲道:“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很小肚雞腸?”
柳絮聞言居然只是溫柔地笑了一笑,不接她的話茬,粉嫩的指尖沾上一點珍珠膏,輕盈而仔細地塗抹在和瑾的眼眶周圍,塗塗抹抹,拍拍點點,手法自然而熟稔地為和瑾上妝。她輕笑起來,說道:“小瑾馬上就要當新娘子了,到時候也讓姐姐給你上妝吧?”
看來柳絮今天的心情異常的好,整個人的感覺都柔和了許多,和瑾長這麽大從沒見過她說話這般溫婉,正如皇兄所形容的金枝玉葉般溫柔賢淑。雖然有點不适應,但是這些天的事讓和瑾心情很消沉,為了不影響柳絮的好興致,她索性閉口什麽都不問了。
難得她這麽乖順地任人擺弄,柳絮興致高昂,索性幫她化起了妝。姣好但仍顯稚嫩的臉龐正值最美好的年華,然而眉間卻始終萦繞着一片郁黑之氣,将這份純真染上一絲不合時宜的愁緒。
柳絮左右端詳着和瑾,一時有些感慨。
她還很年輕,今後的人生很漫長,可她的未來已經因為種種的原因早早地送給了一個不喜歡的男人。有時候柳絮忍不住會為和瑾擔心,擔心她真的嫁給了暮成雪,受了委屈怎麽辦,過不下去怎麽辦。最近這段時間這種擔憂就特別強烈,也許是聯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也終有嫁為人婦的一天,便格外的感同身受。
以郡主的身份出嫁,代表着南王的顏面和權勢,那個一旦接受她就要連帶接受她整個家族的男人,又會是誰呢?會是她喜歡的人嗎?
“怎麽了?”和瑾睜開眼,見柳絮兀自失神,疑惑地問。
柳絮露齒一笑,眼波流過時掩去了心底的一抹郁色,寵溺地贊道:“小瑾太美了,姐姐很嫉妒。”
和瑾沒好氣地拍掉她的手,凝視着柳絮淺笑的面容,很是摸不準她的心思。轉念想到今日的宴會,她心頭忽地掠過一絲疑惑便問道:“今日皇兄在香林苑為盛青舉辦慶功宴……該不會你也要去吧?”
柳絮微笑着颌首,甚至有些得意地揚起了下巴。可旋即,她收起笑容眨了眨眼,不解地問道:“慶功宴?……什麽慶功宴?”
***
晌午時分,香林苑裏已經聚集了許多華衣錦服的男女,一片莺聲燕語嬌柔婉轉,或三五成群吟詩作對,或三三兩兩品評着今年新進的花種,好一番風雅又不失熱鬧的景象。
然而成盛青剛踏進香林苑就産生了逃跑的沖動,身後跟随的護衛軍适時以身軀擋住了他唯一的退路。在前引路的高公公躬身彎腰,不緊不慢、恭恭敬敬道:“成将軍,請吧。”
成盛青一眼掃過全場,心裏已有了計較,他閉了閉眼,仍不死心地擠出一張笑臉問高公公:“公公,今日不是陛下舉辦的慶功宴嗎?為什麽……”
他意指向園中穿梭的柳眉桃面、個個花枝招展向他投來好奇又殷切目光的女子們,力求尋個說辭。
高公公慈眉善目的臉龐舒展着別樣的笑容,呵呵笑道:“将軍記錯了吧,今日是陛下舉辦的賞花會。”
賞花會……?
成盛青感到眼前一黑,不由分說就被人推進了園子。他前腳一踏進香林苑,一道道目光便如狩獵一樣向他鎖定而來,一股戰栗感油然而生。
陛下啊陛下,您不用這麽煞費苦心吧!
成盛青硬着頭皮走進去,到場的人裏除了幾個看着很像文人雅士的人,剩下的多是年輕貌美的女子,身着绫羅舉止優雅,不知哪家大臣的千金還是王侯的郡主。成盛青很少在朝,對那幾個或提筆或懷琴一展才藝的男子十分陌生,只在路過時禮貌地點了點頭,算作打了招呼。對方同樣以生疏的微笑回應他,對這個年輕的将領充滿了好奇與敬意。
男子尚且能應付,但是那些女子或含羞或大膽的目光都讓成盛青一陣窘迫,不知該把目光往哪裏擺好。他從來不曾有過置身在女人堆裏的經歷,幸而方才有先見之明在鼻尖抹了幾滴藥酒,才免于遭殃。
不期然與一名姿容妖冶的女子目光相撞,成盛青愣了一下後慌忙移開視線,耳邊便聽到那名女子低低的笑聲,臉上頓時一片火辣,連耳朵都開始發燒。
他急忙加快了腳步,在粉顏綠葉中穿梭,尋找着今日宴會的主人。
在他匆匆掃過的視線角落裏倏地瞥見一抹翠色的影子,在一幹豔紅的花影中分外奪目,可是當他重新去尋找時卻又不見了蹤影。
他沒有作過多的停留,很快便在人群的另一端找到了正在賞花飲酒的陛下,令他驚訝的是和瑾居然也在。
陛下見他準時前來赴宴,毫不掩飾臉上不懷好意的笑容,對成盛青舉杯道:“盛青,今日這場賞花會可是應了天時地利人和,卿莫要辜負,白白消磨了這大好春?色。”
成盛青怎麽會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他心裏恨得牙癢也得擠出笑容,接過一旁宮女遞上的酒盞,将盞中佳釀一飲而盡。
陛下展顏開懷道:“如此卿便随意吧,朕跟小瑾都不打擾你的雅興,靜盼佳音。”
成盛青哭笑不得,只得應了聲謝。擡頭時瞧見和瑾神情複雜地看着他,便露出一絲笑容給予慰藉。
陛下的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合着是在給他逼婚。可既然打着賞花會的旗號,成盛青的壓力便小了許多。總歸是有辦法的,他在心裏自我安慰道。
尋了一處相對僻靜的地方落座,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琴瑟聲悠悠響起,時不時傳出的一陣哄笑,定是那些才子逗樂了美人。
起初并沒有多少人前來向他搭話,他也不善于同女子嬉鬧,便獨自坐在角落裏飲酒。目光下意識掃視着整個宴席,似是在尋找着什麽。
人人只道大将軍果然不同凡響,一舉一動都透着不怒自威的氣勢,只敢遠遠看着,相互交頭接耳地議論。終于,一個自視大膽的女子款款起身,搖動着婷婷婀娜的腰肢走到成盛青身邊,淺笑的雙眸比酒還要醉人,朱唇輕啓道:“素聞成将軍少年出師,戰績斐然,繼尊父大人之後,乃天羅将士新一代的楷模。将軍若不嫌棄,小女子可否向将軍敬酒一杯,以答謝将軍不罔生死,保家衛國?”
成盛青認出她就是方才與自己對視的女子,一雙纖白素手端着紅殷殷的美酒,只襯着那皓白的雙腕更加迷人。他并非對女人沒有心思,哪裏能拒絕美人相邀,便接過酒盞,仰頭飲盡。
醇香之氣一直流到肚底,又化成火燒般的熱意竄上來,他的臉頰上很快就升起一片酡紅。
女子似是沒有料到聞名遐迩的大将軍竟然不善酒力,僅一杯下肚就顯了紅,不禁抿着唇輕笑起來,挪動着水蛇般的腰肢順勢就坐到了他身邊。
有了這名女子開的頭,其餘的千金小姐也不甘示弱地紛紛放下矜持,向成盛青迎了過來。頓時,一陣陣撲鼻的各色脂香如風暴般将成盛青襲卷,不留給他半分喘息的餘地。
成家三代為将,樹大根深,籠絡了朝中近半數的權勢。而成盛青是成家新的家主,年輕有為,屢立戰功,又生得眉目清朗,英姿勃發。哪個大臣不是費盡了心思想将女兒嫁入成家,既能享受榮華富貴,又可攀得高枝穩固自己的地位。
奈何成盛青常年不在京都,為人又十分低調,他們就是想登門說親也撿不到他在家的日子。今日陛下舉辦賞花會,一封封邀請函送進朱門大戶,話裏話外沒有說開的意思卻是再明白不過,這些老油條又怎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于是,養在深閨的姑娘們被自己的父親親手推了出來,要她們抛開從小灌輸的矜持,放下高傲的身段,帶着家族的期盼前來向這個男人讨歡,同其她的女子争搶。
在這片浸滿着利欲的殷勤中,成盛青很快就被淹沒在一片莺聲燕語裏,只感到眼前暈暈乎乎的,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剪影。誰在他耳邊說話,誰在給他敬酒,他統統分不清楚。
鼻尖的一點點藥酒哪裏能抵抗十幾斤香粉的威力,成盛青一口氣沒有憋住,猛得打了個噴嚏,接着便猶如黃河決堤般連聲打了好幾十個。
等到他終于停下來喘了口氣,姑娘們都被吓住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成盛青捂着鼻子尴尬不已,心念飛轉,心想不如借這個機會順水推舟地回絕她們?便賠笑了幾聲後說:“各位姑娘……”
不料他尚未出口,一名女子便嬌聲嬌氣地擠到前面關切道:“成将軍可是受了風寒?小女子自幼飽讀醫書,知道有一種叫做蒼耳草的草藥,治療風寒特別有效……”
她尚未說完,就被另一個人死死地按了下去,那姑娘嬌小的身軀奮力擠上前,搶着說道:“我爹爹認識一位有名的神醫,成将軍日積成勞,不如到小女子家中讓神醫為你把把脈吧!”
話音砸落,哄鬧聲忽然安靜了下來。
姑娘紅着臉,直咬着唇,硬是挺住了衆人鄙夷嫌惡的目光。然而就像戳破了一層窗戶紙,有過短暫的停息後,更多不帶遮掩的告白紛紛抛了過來。姑娘們根本沒有給成盛青拒絕的時間,你一句我一句打着關切的幌子明目張膽地勾引他。
成盛青縱是再好的脾氣也聽不下這些女子自甘堕落的言辭,他撥開人群想要離開,但是圍在身邊的溫香軟玉讓他根本無從落手,堂堂大将軍只能被動地受堵在香林苑一角,左右都抽不得身。
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板起臉裝出愠怒的表情,果然有不少膽子小的紛紛敗退而逃,然而收效甚微。
成盛青透過人群的間隙向外搜尋,希求着有人能幫他解解圍。然而目光不自覺地四處搜索,卻與心中所急之事并無幹系。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心頭總有一塊石頭壓着似的,令他不得不去在意。
忽然間,碧衣綠衫的女子映入了眼簾,心裏那塊空懸的石塊倏然落地——原來是她?
柳葉般狹長的雙眉淩厲又不失妩媚,端秀的容顏上沒有絲毫多餘的妝點,恰到好處地襯托起她骨子裏皇室一族的清傲。
竟然真的是柳絮……
十年未見,她已出落得如此隽秀娴雅,只是挑眉間顯露的傲氣,以及垂眸時流露的舒雅,都與十年前別無兩樣。
成盛青頗有些感慨。正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憑着第一眼他便認出了她,認出了十年前那個敢于當庭痛斥太子殿下的郡主!
思及往事,他不禁莞爾,耳邊的莺啼雀鳴仿佛在一瞬間消彌了下去。他透過人縫細細觀察着她,想不到她竟會離自己這麽近。
那雙靈動有趣的雙眸不知為何此時略顯黯淡,眉間一抹郁色更是仿佛一片化不開的愁雲。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時不時向身邊的人搭話。
成盛青順着她的目光追尋過去,對能陪在她身邊的人分外羨慕。人群擋住了另一邊的身影,他有些無奈,又有些不耐。終于,擋在他身前的姑娘明白他心之所向不在己,死心退出後,在那個缺口被重新填滿之前,成盛青看到了柳絮身邊的人。
——怎麽是即恒!
他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柳絮數年沒有來過京都,這才不過幾天,怎麽就讓這小子勾搭上了?轉念一想,柳絮跟小瑾的關系很好,若是小瑾讓即恒陪着柳絮倒也不難理解。
可是這兩人說說笑笑,狀似很親密的樣子。
盡管不可思議,成盛青仍然感到額頭突突跳起,一種說不清的不詳之感萦繞在心頭。對于直覺這種虛幻的東西,他一向不當回事,但是當人群再次遮擋他的視線時,最後只看到柳絮将手搭在即恒的脖頸間,低下頭朝他湊了過去……
成盛青不由頹喪地閉上眼睛,腦海中嗡嗡作響。
一直以來,他斷斷續續地都會聽到一些關于柳絮的傳聞,不知道為什麽,她至今為止都不曾許婚。而昨日南王到京的消息也在京都掀起了軒然大波,他正在猶豫是不是該登門去拜訪。沒想到今日會在這裏見到柳絮,而且還是在這種場合下……
即恒對女孩子很有一套,他早就看出來了,可就是沒見過哪一個女孩真正讓即恒上心過。方才所見中,即恒與柳絮言談間的互動卻是那麽自然,仿佛一種看不見的默契牽引着兩個人,将他人都摒除在外。
一瞬間成盛青嘗到一絲說不出的挫敗感。
但很快他就清醒了過來,心底仿佛燃起一股出乎自己意料的鬥志:他還沒有踏出第一步何來的失敗?即恒畢竟與柳絮年紀相差甚多,不可能是真心的,柳絮只是被他的花言巧語騙了。
就是做最壞的打算,南王也不會接受,更遑論家世其他……他沒道理會輸給一個毛頭小子!
想到這,成盛青豪氣幹雲地喝了一口酒,酒氣火辣辣地在喉間燃燒。借着這股酒勁,他正打算直接出擊,然而一個莫名的念頭忽然不合時宜地劃過腦海。
等等……年齡?
成盛青猛然回想起在樂津那場嘆為觀止的豔戲,以及即恒時常嘲笑他戀妹,其實……
其實這小子根本就是戀姐吧!!難道他是認真的?!
他惶惶不安地探頭張望,最後索性站了起來。可是這一瞧卻如同當頭一盆冷水,将他心底燃起的酒火瞬時滅了下去。
他眼睜睜地看着柳絮展開燦若春花的笑顏……然後施施然起身,跟着即恒走了……
***
話說回開頭,和瑾來到香林苑以後立刻就被陛下拉了過去,柳絮四下裏張望了一陣,臉上的神情很失落。她執意要自己随便走走,和瑾便叫即恒給她做伴。
從昨天到今天,這是和瑾對即恒說的唯一一句話。
陪着柳絮随意落座後,即恒不免有些沮喪。然而身邊立時就傳來一聲沉重的撞擊聲。
“騙子,大騙子!”柳絮一邊低聲咒罵,一邊從宮女手中接過一小瓶清酒,斟滿酒盞後仰頭就灌了下去,她皺着眉頭咂咂嘴,又罵了一聲,“騙子!”
雖不知道她在罵什麽,但即恒多少也能猜到幾分。想必定是陛下從中做了什麽手腳,才讓柳絮有怒不敢言。
會這麽有聊無聊地算計別人的,也就只有陛下了。
他默默接過酒瓶也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露打着旋流入杯底,很快就蘊滿了小巧的器皿,散發着清幽的香氣。
即恒端起酒盞,并沒有喝,他靜靜端詳起這小片微蕩着波紋的甘液,往昔諸事不禁浮上心頭。他不喜歡酒,酒欲與色?欲都是能腐蝕人心的東西,由人類的欲望而生,再促使人類毀于欲望。
這是許多年前那個男人教導他的話,關于這些大道理他聽了很多,卻唯獨這句話記得特別清楚。
他将酒盞湊于唇邊,一股濃郁的酒香仿佛有生命般直往他鼻子裏鑽,僅僅是酒氣就已經讓他感到一陣迷眩。
上一回在徹骨的春寒夜裏,他跟另一個同甘共苦的同伴一起偷酒喝,唯有那一口酒他深深記得。桂花釀一路燃燒到胃裏,整個身子都跟着燒起來,潺潺的暖流仿佛從身體直流到心裏,将侵入骨髓的寒氣逐漸驅散。那是唯一一次,他對酒沒有産生抗拒。
想起孫钊那張嚴肅又不正經的臉,即恒忍不住笑了起來。孫钊,張花病,二少……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麽樣,打完了仗,肯定在哪裏吃香的喝辣的,很自在吧?
哪裏像他……
正自豔羨間,卻聽柳絮恨恨地罵道:“哼,這些個女人,一個個平日裏裝得可正經了,現在像什麽樣子?比起春樓裏的妓子能好到哪去?”
即恒瞥了她一眼,幽幽嘆了口氣,放下酒盞随口問道:“你去過春樓?”
“沒去過。”柳絮沒好氣道,一仰頭,又一杯酒下肚。
即恒漠然看着,忽然感到好笑。他不禁探頭望向另一端圍滿的人群,首先想到的便是成盛青雙眼翻白的樣子。真沒料到成盛青的魅力這麽大,那些女子一個個争先恐後地去巴結他,得權得勢的男人就是吃香啊。
這種壯觀的場景只怕今生無緣見第二次,即恒幸災樂禍地欣賞了一會兒,冷不丁身邊一股濃濃的怨氣不斷散發出來,讓他不好意思再置身事外。他往身邊一瞥,但見柳絮端着酒盞的手指關節泛青,如果那小東西不是上好的釉瓷盞的話,恐怕早已在郡主的手裏化成齑粉了吧。
他輕輕嗤笑了一聲,端起酒盞似是在敬她,似笑非笑道:“柳姐姐,嫉妒的話你也去啊。以你的氣場那些女人算什麽,還不是乖乖給你讓道。”
誰知柳絮怔了怔後,嗔了一句道:“女孩子要矜持……”
“噗!”即恒猛地嗆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水直嗆進鼻尖,頓時被刺激得涕淚橫流。
柳絮讪讪地放下酒盞,輕撫着他的後頸,尋來一塊巾帕替他擦臉,嘀咕道:“你這孩子,不知道慢一點嗎?”
即恒緩下呼吸,望着柳絮一雙已有醉意的雙眸,哭笑不得道:“柳姐姐,你平日裏的豪放哪去了?現在才開始矜持未免太晚了吧?”
柳絮不服氣地嘟起嘴,臉頰紅撲撲的,也不知是醉了還是怎麽了,顯出一份平日裏少有的嬌态,橫了他一眼嚅嗫道:“你不懂……”
說完,她又醉生夢死似的灌酒。即恒看着她神情不太對,連忙按住她的手勸道:“別喝了,你醉了。”
柳絮靜了片刻,紅潤的雙唇緊抿,有一絲水汽似是氤氲在她明亮的雙眸裏。她忽然一把甩開他,力氣大的出奇,雙目圓睜地瞪視他,怒道:“老娘千杯不醉,你別理我!”
即恒被她的氣勢吓到,怔怔地看她怄氣一般将自己當成酒壇子灌,先前滿肚的嘲諷之意漸漸淡了下去。他還真沒想到,柳絮是認真的……
既是這樣,一時半會兒怕是勸不下來,即恒只好掂量着這小瓶清酒能熬過幾次宣洩,暗地對侍立一旁的宮女囑咐了幾句,便默默陪坐在柳絮身邊,再不言其他。
除了照顧柳絮之外,他便沒有其他的事可以做了。移目觀覽着宴席上各色的人群,除了成盛青那一撥,另外幾個公子哥身邊圍着三三兩兩的女子,有的在彈琴附歌,有的在賞景對詩,也很熱鬧。但是比起成盛青的盛狀就頗顯寂寥得多。即恒暗想這幾個可憐人估計是陛下拉來充數的。
在心裏如此腹诽,他下意識看向端坐在另一頭的男人,然而,目光最終卻是落在了相陪在男人身邊的少女身上。
豐沛的陽光落在她的發頂和肩頭,為她籠罩上一層淡薄的光暈,令她寧靜的側臉顯得猶如出塵般純淨。
和瑾今日化了些淡妝,憑空裏似乎多了幾分女人味。此時她心不在焉地聽着臣下剛作好的詩詞,偶爾笑一笑。陛下回頭對她說話,她也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百無聊賴且十分疲憊的樣子。
全然斂去了鋒芒與任性的和瑾……其實也挺耐看的。
他不期然地想。
這時,和瑾仿佛察覺到了視線,向着這邊看過來。沒有絲毫預兆地,兩人的視線相交在一起。
即恒沒有避開,便這麽直直地看着她。
和瑾怔了一怔,一時忘記了移開視線。
穿過遙遙的距離,越過重重的人群,目光與目光膠着,仿佛都要透過渾濁冰涼的空氣,看到對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