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瞬,她睜大眼睛望着陛下,陛下平靜的眸子同樣注視着她。許久她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讷讷地問:“為、為什麽……”

“因為朕不希望看到他們在一起。”陛下音色溫和,然而不帶一絲半毫的感情。

和瑾無法從他平靜的面容中探尋到更多的緣由,她側身正對着他追問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讓柳絮來參加賞花會,別讓她來不就好了?”

陛下伸手環住她肩膀,将她的身子重又扳正,迫使她眼睜睜看着成盛青與柳絮相談甚歡的場景,略有無奈道:“柳絮來求朕,朕怎麽好拒絕。可這件事朕也很難做……”

“他們在一起難道不好嗎?”和瑾幾乎要沖口喊了出來,卻在陛下逼近的深眸中生生失了底氣。

“不好。”陛下凝住她,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成盛青可以跟任何一個女子成婚,但朕絕不希望那個人是柳絮。”

“為什麽……到底為什麽?”和瑾咬住唇,抑制內心強烈的沖動從喉中擠出嘶啞的聲音,忽而她眸中劃過一道驚詫的光,凝眸厲言問道,“莫非你喜歡柳絮?”

陛下默然凝視她片刻,卻是勾起一絲自諷的笑意道:“朕還不至于對同姓的堂妹下手,你未免将朕看得太過不堪了。”

“那究竟是為什麽?他們在一起有哪裏妨礙到你!”和瑾抓住他錦袍的袖口,滿目的悲怆之色,痛聲質問道。

她不懷疑這個人說出的話會做不到,當初他同樣以一副平淡的口吻要求她去行兇,直到她真的被推上刀尖了才意識到這一切都不是一場玩笑……舊日的鮮血尚未幹涸,如今他竟連自己的手足兄弟、同族姐妹都不放過了嗎?

滿園的花香味讓和瑾感到難以呼吸,她蒼白着臉色,竭力壓制着內心的心潮起伏,許久,才艱難地開口道:“給我一個理由……”

吐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緊攥的雙手正在發抖。陛下從她的發間拈起一朵粉嫩的花瓣,花瓣一旦離開枝頭,美麗便成了殘影。他輕吹了口氣,那片花瓣悠悠然随風飄落,落入面前的杯盞中,将酒液激起幾圈微小的漣漪。和瑾怔愣地看着杯中蕩起的波紋,将自己陌生的模樣和男人模糊的笑容一并打碎。

陛下環住她的肩,将她拉得近了些,在旁人的眼裏看來,就像兄長在安撫受了委屈的妹妹。

“朕知道你能理解……”陛下唇邊浮起一絲殘酷的笑容,在和瑾耳邊低聲說。

四周喧鬧的聲音仿佛突然間遠離而去,和瑾再聽不到其他的聲音,唯有陛下溫潤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地飄入耳內,吐露着旁人無法窺探的深沉心思。

“成家本就樹大根深,朝中衆多老臣皆以其為馬首是瞻。盛青雖然年輕,但屢立戰功,在朝中的威望亦是與日俱增,若在這個時候再與南王結親無異于如虎添翼。”他沉下聲音頓了一頓,垂眸看向和瑾,一字一字問道,“小瑾,待得十年後、二十年後,天羅将會是誰家的天下……你有想過嗎?”

一番簡短而冷淡的陳述中,卻掩藏着數年來積壓的算計與權謀,和瑾心驚之餘卻更加感到世事炎涼,她咬住唇垂頭靜默不語,半晌才壓抑着悲意斷然道:“盛青不會做這種事!”

陛下握住她肩膀的手緊了緊,似是想讓她清醒一些,他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已經蕩然無存,厲言正色道:“他現在不會,你能保證以後也不會?成婚之後他必然不能像以往那般逍遙天地,一旦進入權力的漩渦便再也脫身不能。”他緊緊盯住和瑾,将她逼得退無可退,“縱然他自己尚能獨善其身,你能保證他身後那些依附成家的蛆蠅就會安分守己,不會興起不該有的歪念嗎?”

和瑾茫茫然地聽着,腦海中一片空白。此刻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株在風雨飄搖中身不由己的矮木,只能憑着最後一口氣牢牢抓住地面,才不致被暴風連根拔起,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陛下瞧見她痛苦而呆滞的神情,不由地嘆了口氣。收起威吓般的嚴厲後,他緩下口氣,柔聲繼續說道:“小瑾,你應該明白。正如你的婚姻一樣,盛青和柳絮的婚姻同樣關系到家族和天羅的興旺,任憑他們自己是無法全權抉擇的。”

“……這是生在富貴中的人,自出生起就無法擺脫的命。”

這是和瑾意識中最後聽到的話。陛下之後說了什麽,她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

生在富貴的人,無法擺脫的命……如果這命運是讓她去死的話,她也做不了任何掙紮嗎?

“你當初也是這麽對敬惠姐姐說的?”和瑾近乎呓語般低喃道,藏于袖中的雙手緊緊攥起,壓抑喉間着梗塞輕吐道,“她是你同母的胞妹,你卻為了一紙合約将她遠嫁到南蠻荒地,連語言都不通……”

“別說了。”陛下握住她冰涼的手,低聲喝止道。

和瑾從未感到生命如此輕賤過,十六年在病痛中熬過來,就是為了以己之軀成為争權奪利的籌碼。除了身份,她再沒有其他可以注目的東西……空洞的目光中浮起一絲灰暗的死意,她呆呆地擡起頭,視線落在前方歡笑的兩人身上。

與心愛之人濃情相依——那是她從未體會過的感覺,今後也将不會有這個機會。

她忽然醒覺,其實從一開始,縱使她再讨厭暮成雪,她也不曾想過拒婚不嫁。因為那是父皇的旨意,也是如今君王的旨意,原來她早已在潛意識中,對這輕賤人命的權利和所謂命運……俯首稱臣了。

“為什麽要讓我去?”深吸了口氣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響在耳邊,恍若來自另一個世界般虛浮。

陛下微微一笑,輕聲道:“因為他們疼你,會原諒你的。”

***

即恒回到宴會時已經錯過了柳絮奪夫的精彩大戲,此時宴席已接近尾聲,到處是酒酣耳熱,花搖葉落。

三月下旬的天氣已經開始熱了起來,然而這日頭也及不上香林苑一角情深意切的火熱。成盛青和柳絮之間爆發的火花令即恒大感意外。他可是從來沒見過成盛青對哪個女子如此熱情過,咋舌之餘便尋了一處安靜的地方細細觀賞,以備今後八卦的談資。

正在他無聊之際,忽地一陣杯盞碎裂之聲驟響。伴随着一片女子驚慌失措的尖叫聲,人群形成一陣波浪般湧動起來。

即恒心裏一緊,忙探頭看去。正看到不遠處人群的另一頭,和瑾霍然起身大罵道:“你做夢,我不會再信你了!”

話音砸落下來,香林苑瞬時死一樣寂靜。

所有人都被吓壞了,倏然自酣夢中驚醒,好奇而睜大的雙瞳裏無一例外更多的是驚恐。他們秉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受到波及。

陛下神色冷峻,眼眸微微眯起,周身都散發出愠怒的危險氣息。天羅的君主從不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沒有人敢當衆挑戰他的權威,哪怕是有恃無恐的六公主。

在數十雙眼睛的追視下,和瑾踉跄地倒退了好幾步,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似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濃烈的不安氣息在空氣中浮動,積壓到一定程度的怨恨與怒意仿佛随時都會爆發出來,空氣沉悶到教人呼吸凝滞。

在這窒息的當口,陛下一拍桌子,沉聲喝道:“寧瑞,送公主回去休息。”銳利的目光直刺向和瑾,似是要将她刺穿般,陛下一字字咬着牙說道,“……她醉了。”

寧瑞臉色煞白,忙不疊應聲上前,微微顫抖地輕聲喚道:“公主……”

和瑾任寧瑞拉扯,身子卻仍自倔強地紮根在原地一動不動,她的目光越過重重人群直視着後方的成盛青與柳絮,他們渾然不知自己已是他人砧板上的魚肉,正一臉擔憂地望着自己。

她忽然湧起一股沖動就要沖上去将一切都告訴他們,讓他們遠走高飛,可是寧瑞死死拉住了她,在她耳邊低聲懇求道:“公主……!”

帶着哭腔的哀求聲讓她回到了現實,她才醒悟自己是多麽無力與可笑。遠走高飛又能如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這個人想做的事又有哪一件是能逃得過的?即使不是她,還會有其他人……

明白這個事實以後,和瑾內心翻滾的怒火漸漸平息了下來。她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麽,望着陛下的眸子裏暈滿了迷蒙的水霧,在春花暖陽中尤為顯得哀憐。

她時常被他氣到想哭,卻總是能在最後忍住,更別提裝可憐時假惺惺的淚花。從什麽時候起她就不會再哭了呢,陛下心想,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過她哭泣的樣子,仿佛一夜之間她就已強迫自己長大,絕不對人露出半分軟弱的姿态。

微張的唇齒交磨着,踯躅着,欲言又止與躊躇難安都教人抓狂。

給我一點時間……這句話在嘴裏反複醞釀了許久,是能挽回眼下僵局的最佳選擇,可是和瑾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不論怎樣勸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日後總會有辦法的,只要她答應下來,比起交給別人怎麽也好得多……然而她說不出口。

只要一出口,她就完了。

和瑾最終是在寧瑞的勸解下離開了香林苑,即恒撥開人群急忙追上去,在臨行前他回頭看了一眼端坐在高座上的男人。只是一瞥之間,男人也看向了他,陰冷的目光如蛇一般緊緊纏在自己身上,令他沒來由打了個冷戰,從腳底直涼到頭頂。

回到清和殿以後和瑾将自己關在了寝殿裏,連寧瑞都被拒在門外。即恒趕到的時候寧瑞正自焦急萬分地不停敲着門,她或許是生怕和瑾想不開,一個勁地在門外哭喊,而門內卻是沒有半點聲響。

寧瑞過多的焦慮讓即恒也跟着心煩意亂起來,他連忙上前拉下她,瞥見她不聲不響地一雙眼睛哭得通紅,又嘆了口氣,好聲勸她先回去休息,免得公主真需要伺候的時候她卻累倒了。

寧瑞雖是清和殿大總管一樣的人物,看着很精明,但是相處久了即恒卻發現,在許多事上,尤其是關系到公主安危的時候,寧瑞都不夠理智,易沖動。

幸好她會聽即恒的話,在即恒一番勸說下,終于抽抽噎噎地走了。

寧瑞走後周圍便安靜了下來,即恒四下裏找了一圈,沒有看到一個宮人。方才忘了讓寧瑞派幾個人來守着,現在他也不知道這些比麥穗還要神出鬼沒的家夥都跑哪去了。最後只好自己留了下來,從枝頭抓了一只小鳥逗着玩。

然而心裏卻想,和瑾應該是不會想見到自己的吧。

清和殿裏的繁花也已經開得很豔,一朵朵如邁入成熟的少女般恣意展示着美麗和驕傲。即恒記得剛進宮那會兒它們還是小花苗,連花骨朵都沒冒出來,一晃眼二十多天過去,花苗都已長成繁豔的花枝,人世的時間過得真快啊。

自進宮以來他好像就沒有一刻停歇的機會,不是苦于讨和瑾歡心就是忙于應對各種意想不到的突發狀況,小公主的心理素質比他預料的要強硬得多,他怎麽也想不到,會看到她今日這般瀕臨奔潰的表情……

公主寝殿中寂靜無聲,在一片了無生機的沉寂中忽然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一道人影慢慢挪向公主的床榻,與之而來的是一股淡淡的米香味,騷擾着鼻尖,催動起人類最原始的本能。在這本能面前,一切煩惱都将暫時被放到一邊。

和瑾累得饑腸辘辘,她本就沒有在宴席上吃多少東西,心情又大起大落消耗不少體力,此刻正餓得頭暈。

朦朦胧胧間似乎看到麥穗蹲在她床邊,她愣了一愣才看清不是幻覺。自那日以後麥穗就不願走出小木屋半步,今天怎麽舍得出來了?

麥穗似是笑了一下,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只肉包子來遞給她,和瑾疲憊地起身,讷讷地接過來。面對熟悉的肉包子和恬靜的微笑,喉中忽然哽咽。

“麥穗,我該怎麽辦……”她無助地向面前的女子哭訴起來,“我變了,變得我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麥穗微微怔愣了片刻,神情有些黯淡。和瑾将憋在心裏的苦悶一股腦地倒了出來,再不說她怕是要瘋掉。

“我居然真的想去做!我怎麽會變成這樣?”她怔怔地盯住拿着肉包子的手,只覺得眼前都是一片肮髒的穢物,激動地呢喃道,“手一旦弄髒就真的洗不幹淨了嗎?做了一次壞人,就真的再也清白不了了嗎?”

麥穗連忙握住她顫抖不已的雙手,用自己的掌心去包容溫暖她,柔聲輕輕說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公主不要總被過去的事情束縛。哪怕是天塌下來也會有補天的女神出現,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和瑾喘息着安靜下來,靜靜凝視着她。麥穗的眼睛仿佛蘊藏着光芒一般,和瑾深深地望進去,好似一縷希冀湧入心海,将內心肆虐的哀苦之情逐漸沖淡。她睜着一雙失神的眸子将信将疑道:“真的嗎?……就算天塌下來,也會有女神來補天?”

麥穗充滿信心地點點頭,微笑道:“所以公主一定要養好身體,吃飽了才有力氣去逃跑啊。”

和瑾聞言怔了怔,困惑地皺起眉頭:“你不是說女神會來補天嗎?那我跑什麽?”

麥穗笑了起來,她的笑容就像春日裏最溫暖的陽光,純澈而富有感染力,不假思索道:“女神趕過來也需要時間,在她來之前當然要先跑啊。”

和瑾眨了眨眼,又疑惑天都塌了要往哪跑?可是她沒有問。跟麥穗說話的時候,她總是會被她莫名的邏輯牽走。然而她的話又的确有那麽點道理,讓她願意去相信。

她低頭看了看手裏的肉包子,心裏琢磨着麥穗的話,在她羨慕的目光中慢慢啃了起來。

天塌下來的話,她就拼命往前跑,一直等到女神來補天。

一直等到一個能将她帶出去的人,助她脫離這座牢籠……

作者有話要說: 【2013元旦小劇場】

天帝:2012的大劫安然度過,本尊本着仁義愛民的原則廣施榮福,恩許每個人一個願望,由天機玄老一一記錄。說吧,凡人,2013你最希望實現什麽願望?

和瑾:當女王。

陛下:朕乃天之子,豈會屑于蝼蟻之欲。

高公公:陛下,恕老奴愚鈍,您是想廣納後宮嗎?

露妃:19,13(密碼,詳見26英文字母表)

成盛青:結婚。

柳絮:結婚。

陳子清:2012是什麽……

張花病:精忠報國。

孫钊:帶薪旅游。

麥穗:肉包子!

寧瑞:秘密。

(河鹿一族:殺回人之卷!)

天帝:很好,本尊暫且記下,待他日得空再做權衡。最後一個風聲太大,本尊沒有聽清。

天機玄老:帝尊閣下,您還忘了一個。

天帝:哦?在哪?

天機玄老:某處牆角。

天帝:……即恒,本尊今日不計前嫌恩許你一個願望,你莫要不知好歹拂了本尊的面子。

即恒:老頭,真的什麽都可以嗎?

天帝:只要不違背天道倫常,不擾亂衆生安寧,諸事均可。皮埃斯,本尊尚在風華之年。

即恒:那……

天帝:嗯?

一衆豎耳傾聽——

陛下:(笑而不語)

成盛青:(好奇關注)

柳絮:(好奇關注+1)

陳子清:……?

張花病:……??

孫钊:……?!!!

和瑾:(熱切關注!!!)

即恒:……我想長高。

衆:=口=

天帝:有違自然規律,駁回。

即恒:泥煤!!!凸(艹皿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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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希望大家喜歡~~

感謝 賞飯罰餓 和 假發子 兩位姑娘的地雷,賞飯罰餓姑娘11月的雷到現在才看到,真不好意思……

也感謝一路支持我的姑娘們,謝謝你們陪伴我度過2012寒冷的冬天,又迎來2013新的一年。

你們都是最可愛的天使~~~~>_<。

☆、深夜裏的“幽會”

即恒在門外守了好幾個時辰,直到夕落重又斜入清和殿,将地面鋪上一層瑰麗眩目的霞光,他才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軀。瞅了瞅公主寝殿仍舊沒有動靜的意思,他心想該不會是和瑾故意躲着他,便悻悻然走了。

可惜的是,他走了沒多久,和瑾便主動出門用晚膳,讓寧瑞心中一顆懸石落了地。

至于香林苑的宴會之後是如何收場的,誰也不知道。不論是柳絮還是成盛青都沒有前來清和殿看望和瑾,怎麽想都只可能是陛下從中作的梗。

兄妹間的冷戰已經不是一回兩回,然而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公主讓陛下在那些朝臣之女與文人雅士面前拂了面,陛下雖在當場隐忍了下來,可是後果卻難以預料。朝陽宮裏至今沒有消息傳出,清和殿上下都是惶惶不安的。

即恒不關心這些,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對那個擁權自重的男人而言,和瑾只是他手心裏的棋子罷了,偶爾撲騰兩下,并不妨礙他對她的掌控和利用。

正如今日抓到的小鳥一樣,只是輕輕揪住一只鳥腿,不論小東西怎麽掙紮折騰都無法逃出他的掌心。而欣賞玩物驚慌失措又無能為力的模樣,不就是自诩為強者的人最喜歡做的事嗎?

……真惡心。

當他第一次聽到這種權力下的游戲規則時,他毫不猶豫地表示了厭惡。可記憶中教導他的男人卻顯得不以為然,一副平淡無波的表情告訴他,許多事情在初聽到時教人難以置信,可真當自己身陷其中後,卻能發現原來并不是那麽難以忍受。

只要生存在這個世上,你總會發現自己遠比自己所能想象的還要堅強,比自己所認為的還要更能容忍。這不是四大卷所賦予的特權,而是生存本身給予生命的恩惠,活到最後的才是真正的強者。

即恒常常對此嗤之以鼻,暗嘲這是一個失去權勢的男人在吊懷自己曾經的風光歲月罷了,可如今驟然回想起來,竟與目前的境地分毫不差地吻合。事實仿佛再次證明了男人是對的,即恒幾乎可以想象他大聲嗤笑的樣子。

……真讨厭。

今夜正當滿月,一輪碩大如圓盤的皎潔之月當空普照,月華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照亮了蒼白的大地。

即恒在一片苦悶中陷入淺眠,他最近總是夢到一些過去的事情,有時是一個人牽着他在講故事,有時是一片颠簸中揚起的塵土……斷斷續續,零零碎碎的。逃亡的旅程,寧靜的落英谷,每一個都讓他惶然不安,夜裏驚醒的時候甚至會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裏。

他真的有點累了。在皇宮短短的二十天裏,卻恍若有十年那麽長。

倏然間一陣十分細弱的氣息自微開的窗縫間透入,将即恒從淺眠中驚醒,他沒有睜眼,靜靜細聽着門外的動靜。

沒有聽到腳步聲,氣息也很淡,來人是個善于掩藏自己蹤跡的能手。黑夜中門靜悄悄地開了,一絲清爽的夜風自門縫中溜進來,吹拂在即恒的臉頰上。他依稀記起自己好像沒有鎖門。

來人蹑手蹑腳地踱到了他的床邊,氣息也離自己越來越近。雖然對方極力隐藏,可但凡是活人都是需要呼吸的,當來人靠近他時,溫熱的吐息便輕輕噴吐在他的鼻尖上,撩起一點若有如無的癢意。

驀然睜開眼,視野中正瞧見和瑾扒在他床邊,将下巴擱在床板上看他。鼻尖與鼻尖的距離不過幾寸,忽閃的大眼睛反射着窗縫裏傾斜的月光,灼灼有神——

即恒猛地坐起來,險些驚叫出聲!他下意識緊緊捂住自己的嘴,睜大了眼睛驚恐地瞪着面前這個不速之客。

和瑾發出一聲從喉嚨裏壓出來的痛呼,她被即恒突然暴起的舉動吓得往後跌倒,一頭撞在身後的另一張床板上。痛得雙眼噙滿淚花,邊按住後腦,邊豎起一指在唇邊,拼命示意他噤聲。

即恒深呼吸幾次後立時鎮定下來,然而心頭仍在突突地跳。明明已經猜到,怎麽還是被吓了一跳。

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反應便是環顧了一圈空蕩蕩的通鋪,又瞥眼向窗外瞧了一眼,最終确定整個通鋪方圓一裏內都不會有第三個人在場。

他現在是一個人住在這裏,和瑾深更半夜摸進來……這是要做什麽?

手指不動聲色地拉過薄被蓋在自己身上,即恒咽了咽口水,結結巴巴地問:“公、公主,這個時辰了,您有、有什麽吩咐……?”

和瑾顯然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她揉着撞疼的腦袋,眼神不自然地躲閃着,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嚅嗫着開了口,似是下了某種巨大的決心。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做,可是沒找着機會……但是今天忽然發現再不做,以後就沒機會了,所以就來找你了……”她偷偷瞄着即恒,正了正坐姿,擡起的一雙明眸中躍動着期待與羞澀的光芒,靜靜凝視着他,輕吐出聲道,“我知道時間有點晚,不過來得及……你不介意吧?”

即恒眨了眨眼,心中湧起一股很複雜又很糾結的感覺,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手掌之下劇烈的心跳讓他有點頭暈。緩了許久他才止住心頭的躁動,清咳了兩聲正色道:“那個,成将軍明确說過,護衛的職責不包括侍寝……”

月光一聲不響地凝滞了流動,大通鋪裏靜得有些詭異。一絲暧昧而尴尬的氣息驟然間爆發出來,和瑾睜大了眼睛倉皇失措地解釋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怎麽可能……啊不對,我真的是來找你的,啊不是……”

她急得面紅耳赤,怎奈越心急舌頭越是打結,最後她羞憤地扶額扭過頭,深深呼吸着,窗縫中慘白的月光盡數灑在她的頸項與起伏的胸口上。

即恒咬了咬唇,別過視線好聲勸慰道:“沒關系,我明白的……”

和瑾默默向他投來一絲絕望的怨氣,起身猛地踩上床板,直逼近靠在窗邊的即恒,在即恒驚訝于她的突襲時一把将他按在了窗棂上。格窗的最後一絲小縫在激烈的撞擊聲中被關得嚴嚴實實,将月光也堵在了窗外,室內立時就暗了下來。

“你明白什麽?”和瑾面色緋紅,挑眉怒道,“我只是想讓你陪我去個地方,白天不太方便!”

即恒吓得一呆,穩住心神仰起頭。月光透過纖薄的窗紙在她臉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暈,垂落在兩頰的長發間,雙目仿佛燃着兩簇火,正一眨不眨地盯視着自己,神情認真得仿佛要一口把自己吃掉似的。

即恒蹙起眉,心中忽然湧起一陣不安。這青天白日不能去,非得大半夜才能去的地方肯定不會是個好地方,于是他鼓起勇氣堅持原則,婉言拒絕道:“公主,天國黃泉,恕卑職真的不能奉陪……”

和瑾的嘴角抽了抽,靜了一瞬才慢慢直起身,松開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即恒以為她被自己勸動了,尚未欣喜,卻忽聽耳旁赫然一道厲風劃過,木格窗的驟然斷裂聲在深夜裏聽起來格外吓人。

月光頃刻間如洪水一般湧進來,照亮了和瑾玲珑有致的身段,屋裏頓時如白日般通明。她伸手抓住即恒的下颌,擡起來對着自己,語氣平靜地問:“去不去?”

“去!”即恒堅定地回答,“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和瑾滿意地微笑起來,笑容在月華中恍若神祇一般超然恬靜,竟令人産生一絲溫柔的恐怖錯覺。她輕快地爬下床,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即恒有所動作,遂又蹙起眉,雙手環胸喝令道:“還不快起來?”

即恒卻将薄被擁得更緊,探向和瑾的目光裏不知是委屈還是可憐,小心翼翼地嚅嗫道:“能不能……讓卑職換件衣服……”

和瑾這才醒悟他剛從被窩裏被自己拽起來,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亵衣,此時躲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裏,可憐巴巴地望着自己。

她愣了一會兒,假裝不在意地移開視線,清咳兩聲表示同意後,緩步走向門口,淡定地推開了門。

“啊呀!”如若不是最後一刻被門檻絆到,她的淑娴形象還是能勉強保留那麽一絲絲的。

已經是深夜了,今夜的月光卻亮得有些吓人。滿天滿地的白華之光将大地披上了一層銀色的紗衣,所有的物事都在這片銀白中失去了原本的色彩,被強加上不屬于自己的炫白。

和瑾揉着摔疼的膝蓋,躲在花叢中充滿怨念地對即恒說:“你要是能快一點,我至于摔壞腿嗎?”

即恒沒有吭聲,心裏卻想你摔不摔跟我快不快哪有什麽必然關系,可是他明智地選擇了閉嘴。

直到現在即恒都不能明白和瑾的心思,她對前幾天的事情閉口不談,包括今天在香林苑裏發生的沖突,當時她快要崩潰的表情仍然歷歷在目,可是現在他窺視着她的側顏,除了眉宇間的憔悴之外,卻看不出一絲異樣的情緒。

聽說女人比男人更善于掩藏悲痛,這是真的嗎?他默默地想。

“別發呆,我們要走了。”和瑾回頭見即恒出神地盯着自己,臉上有點燒,想起先前丢臉的樣子,便沒好氣地出聲掩飾自己的尴尬。

即恒收回思緒點點頭,扶起和瑾的胳臂,探頭自花叢中瞧見護衛軍走遠了,才将她一瘸一拐地從花叢裏攙出來,兩人匆匆越過了長廊。

雖然和瑾受了點傷,但并不妨礙他們在護衛軍眼皮子底下趕路。不如說,在和瑾的指揮下,即恒親身體驗到了捉鬼那一夜裏所見到的,神乎其神的躲避技術。

“公主,你這一招是從哪學來的?”當他們從容避開第五支護衛軍時,即恒終于忍不住贊嘆道。

和瑾輕輕笑了笑,驕傲地揚起下巴說:“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只不過本公主這幾年來勤于鑽研,無師自通罷了,你學不來的。”

即恒随即賠笑兩聲,高贊公主天資聰穎,無人能及,心裏卻已經明白。原來是和瑾摸透了護衛軍的巡夜規律,怪不得有恃無恐。可是另一邊他又想到什麽,看着和瑾玩味地嘆息道:“原來公主有夜游的習慣啊……”

“嗯?”和瑾不解地回過頭問道,“你說什麽?”

即恒笑而不語,卻忽又問道:“難道公主一點都不擔心自己被抓到嗎?”

和瑾瞥了他一眼,一句話就打消了即恒的疑慮,不屑道:“誰敢抓我,本公主就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即恒頓住失語,忽而又聽和瑾皺眉說:“倒是碰上衛冕會麻煩一點,不過我也不怕。”

看來衛隊長果真是皇城中唯一的良心,不畏強權秉公職守,他一直都看輕他了。可是和瑾的後半句又提了即恒的好奇心:“為什麽?讓衛隊長抓到的話,他不是要把你扭送到陛下那裏去嗎?”

記得還有前車之鑒來着。

和瑾卻陰險地笑道:“我就說,我要告訴他老婆,他保證放我。”

“告訴他老婆?”即恒更加驚訝。

“對。”和瑾回眸,收起不懷好意的笑容,一臉正經道,“我會告訴衛大嫂,衛隊長在任職期間,對端莊娴雅的凝妃娘娘不帶男女之欲的欽慕之情。”

即恒啞然失笑,想來衛隊長啞巴吃黃連的表情定然很有趣。

不知不覺間,兩人先前的尴尬已經逐漸淡去,即恒雖然心裏很疑惑,但是見到和瑾近日來難得開心的表情,他也就不那麽介意了。也許這是和瑾主動抛出的橄榄枝,就算他再不識趣,也不該連這個都看不出來。

東躲西藏的刺激游戲并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很快他們就走到了越來越偏僻的角落。兩邊到處是樹影叢叢,舉目望去連個人影都沒有。即恒一路留心觀察着路況,暗自計算着這裏應該離清和殿很遠很遠了,真不知道和瑾當初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和瑾膝蓋的疼痛減緩,便自己當先走在前面帶路,昂首挺胸,步态怡然,即使在這片遮蔽明月的茂密樹林中亦絲毫不見懼意。

她的膽子真的很大,一個女孩子敢于在半夜獨自出門不說,而且還是在這麽悚人的荒僻之地。即恒在後面緊步跟着,常常想上前将她護在身邊,可是轉念又顧及到她的自尊心,還是罷了。

這裏的樹木十分茂盛,滿月的盛華自林葉的縫隙間漏下來,只打下一些星星點點的銀光,在和瑾的烏發上留下斑駁的影子。

也許是為了行動方便,她只在亵衣外套了一件單薄的衣裙,走過草地時輕輕提着裙擺,耐心而急促地向着明确的方向走去。即恒默默跟在她身後,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影上,真想不出這具嬌小纖薄的身軀怎麽盛裝得下她源源不斷的生命力與活躍的探究心。

就像感應到即恒的視線,和瑾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怪道:“快跟上來,別走丢了。”

即恒一怔,忽地笑了起來。

和瑾撇了撇嘴,不滿道:“你笑什麽?別說你又在想一些下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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