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麥穗莫名其妙地回望着他。半晌,即恒抓了抓頭,終于理清疑惑,選擇了一個切入點問了出來:“麥穗,你知不知道公主有夜游的習慣?”

“什麽是夜游?”麥穗不明所以。

“夜游就是在夜裏出去找樂子。”即恒遲疑地解釋道,貌似也沒什麽錯,“公主允許你住在寝殿,難道你一點都沒察覺?”

昨天晚上她就偷偷溜出來了呀。

麥穗為難地回答道:“我真的不知道。公主讓我陪着她,我就陪着她;她不讓我陪着她,我就回這裏睡……”

即恒盯着她一雙亮而有神的雙眸,真不知她腦袋裏都裝的什麽?和瑾不讓她陪的時候,不就是她偷偷外出的時候嘛!他頓感無力地垂下頭。

但這時,麥穗卻說了一句讓他意外的話:“不論公主做什麽,都有人看着她的。”

他心中一怔,驀地盯住麥穗。寧瑞說過清和殿的宮人很有問題,好像終日都有人在監視她們,難道麥穗也知道?

“你怎麽知道的?”即恒忙問。

“我看到了呀。”麥穗說,“我看到有一天晚上公主偷偷出去,有人看着呢,就是沒有跟上去。只有那一次讓我撞到了,那個人也發現了我,但第二天卻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我也就沒往心裏去。”

即恒皺眉,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怔怔地望着麥穗。

麥穗許是會錯意了,忽然有點得意起來,繼而道:“其實清和殿裏有許多地方連寧瑞都不能随意來往,但我就可以!”

“為什麽?”即恒收回下颌,詫異地問道。

“因為我是隐形人。”麥穗有些驕傲地揚起下巴,“他們都看不見我!”

即恒嘴角抽了抽,半晌無語。

“我可以随時進他們的房間,哪怕我在他們面前換衣服,都不會有人看我的。”麥穗喜滋滋地說,真不知她這份自信是否來源于實踐。

即恒打量着麥穗,不無複雜地感慨道:“不,如果你在他們面前換衣服,我想一定會有人看你的。”他頭疼地甩甩頭,只覺得事情突然越來越詭異,也越來越複雜了,忍不住拔高了聲音問,“既然你看到了,那你告訴公主了嗎?”

麥穗眨巴着眼睛,搖了搖頭:“公主又沒問……”

一瞬間,即恒突然有種要撞牆的沖動,他斜眼睨着麥穗,真不能相信世上還有這麽蠢的人類……哦不,是僞人類。

他一臉的苦惱終于讓麥穗發覺出不對勁了,她小心地探頭問道:“怎麽了,公主受人監視了嗎?”

——姑娘,你現在才發現不覺得太晚了嗎?

即恒着實沒有心情陪她鍛煉智商,想起寧瑞對他的哭訴,頓時感同身受。放她一個人在宮裏,只怕不消片刻就被吞得連渣都不剩了。

将無力感抛到一邊,麥穗的話語卻讓原先的迷惑隐隐顯露出詭秘的一角。

今日在大殿中,陛下對他和寧瑞大發雷霆,可他卻沒有從這個男人身上感受到真正的怒意,就像那一晚與他刀劍相向時所發出的威壓與殺意。

陛下只是在做做樣子。對無辜的宮人杖責百棍,只怕是在給他們施加壓力……也許,是在給寧瑞施加壓力才對。

如果陛下當真怒不可遏,首當其沖該懲罰的,不該是他這個護衛和貼身婢女寧瑞嗎?

可獨獨他們兩個被放了過去,莫非是因為留着還有用?

這個暫且不說,陛下在清和殿安插耳目已經是鐵打的事實,且照麥穗所言,和瑾的每一次出行都被人監視,都已經傳到了陛下的耳朵裏。若真是如此,陛下明知道有食人鬼在皇城出沒,和瑾是目标,為什麽不阻止她?

關于六公主的禁足令,當真是為了約束她,而非在誘導她嗎?

即恒忽然産生一個駭人的猜想。

難不成陛下……想殺了和瑾?

***

袅袅的熏香彌漫在寝殿中,令人昏昏欲睡。寧瑞來到公主床榻邊時,發現陛下正握着公主的手,對着她昏迷的容顏若有所思。高公公垂首立于身後,亦是滿面沉重。

寧瑞想到即恒的囑托,不由加快了腳步。

“藥煎好了?”陛下聞聲回頭道,俊朗的容顏看不出一點思緒。

寧瑞立時上前跪伏于地,将藥碗呈于陛下。陛下接過藥碗,湊于鼻尖嗅了嗅,不由蹙眉問道:“這是什麽藥,怎麽怪怪的?”

寧瑞叩首于地,竭力掩飾驚慌,戰戰兢兢道:“是……是華太醫親自……親自熬制的……”

陛下神情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什麽。

寧瑞不禁微松了口氣。這時,陛下對高公公吩咐了幾句,高公公便帶領一幹宮人盡數退去了。

偌大的寝殿裏,便只剩下了他們。寧瑞驀地全身僵硬起來,不知會有什麽在等着自己。

然而陛下卻是沒有再理她,将藥碗還給寧瑞後,便伸手将和瑾抱了起來,任她無力的頭枕在自己臂彎。

寧瑞悄然擡眼,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陛下方才握過的手,她不禁打了個寒戰。那只手蒼白得簡直不似活人,粉嫩的指甲盡數發青,垂落在床榻上。她鼓起勇氣擡起頭,在看到公主的那一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真的是公主嗎……

昔日裏神氣活現的妙人兒此刻竟猶如一具死去多時的僵屍,俏麗的容顏浮上一片可怖的青紫之色,紅潤的嘴唇恍若長年浸泡在冰水中一般毫無血色。她渾身散發着冰冷的死氣,仰起的脖頸之上,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浮起的青黑色血管,一條條密布在她尚且年輕的身體上。

“吓到了?”陛下突地出聲道。

寧瑞渾身一顫,差點錯手打翻藥碗。她深深垂下頭,頓時泣不成聲。

“如果你看好她,她就不會變成這樣。”陛下冷冰冰的話語傳入耳中,沒有絲毫的溫度,“藥拿來。”

寧瑞咽下喉頭的哽咽,膝行上前,待陛下接過仍自冒着熱氣的藥碗,複又膝行而退,重重叩首于地,請罪道:“寧瑞有失所職,望陛下責罰!”

陛下舀起藥汁吹涼,小心地喂入和瑾微張的口中,有不少藥汁順着她唇角留下,沾濕了衣襟與被褥,他也不管,徑直将碗中的湯藥給她灌進去。聽聞寧瑞的話,他冷冷一笑,問道:“寧瑞,你的職責是什麽?”

寧瑞吸了口氣,伏于地上,壓抑着哭腔道:“大姑姑教導寧瑞,要照料公主的起居,保護公主的安全……将公主的一切都放置在性命之前!”

陛下嘲諷地笑了一聲,聲音卻冰寒入骨:“你有哪一條做到了?”

寧瑞滿臉都是淚水,忍下心中的悲痛道:“寧瑞願意代公主一死,只求公主貴體安康……”

“放肆!”陛下冷冷地打斷她,一道利刃般的目光淩厲地掃向寧瑞,厲言道:“你的命能跟公主相比嗎?”

她渾身一凜,再也說不出話來。蒼白的雙唇緊抿着,仍由眼淚打濕地面,身體抽搐般發寒。

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僵持了片刻後才開始緩和,陛下輕輕吹着碗裏濃黑的藥湯,忽然間換了一個讓寧瑞措手不及的話題:“聽說你在京都還有一位患病的母親,可有此事?”

寧瑞驀然一怔,讷讷地擡起頭,對上陛下深邃的眼眸,心懷不安地點了點頭。

陛下斂目,唇邊勾起一絲莫名的笑意,倏爾道:“寧瑞,待公主出宮後,朕特許你回去孝敬你的娘親,擇夫出嫁,如何?”

寧瑞在陛下泛起一點笑意的眼眸下不由渾身發寒,她凝頓了許久,才以近乎聽不到的聲音呢喃道:“……謝陛下恩典……”

陛下滿不在意地笑了起來,勾了勾唇角道:“這是先皇當年的恩準,朕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罷了。只要你認真做好分內事,朕絕不會食言。”

滿滿一碗湯藥已經空了,不知有多少灌進了和瑾口中,多少浸潤在衣被中,灑落在錦緞上的汁液出奇的黑,黑得就像濃到極致的血。

陛下懶腰抱起和瑾,對寧瑞吩咐道:“去,給公主沐浴更衣。”

***

日頭逐漸揮散了熱度,将樹竿投射在地面的影子拉得老長。

陛下一整天都逗留在清和殿裏,一步都沒有離去。

即恒心懷忐忑地駐守在寝殿外整整一天,恨不能自己有一雙千裏目,或者天眼也好,讓他能看到寝殿中究竟是什麽狀況。

而同樣守在門外的人自然是高公公。他年老體邁,此時正搬了張椅子靠在上面,擦着額頭的虛汗。

“唉……”高公公已是第二十三次嘆氣,嘆得即恒頭皮都要炸了,他抖了抖花白的眉毛,有話沒話地刺激即恒道,“陛下吩咐給公主沐浴更衣,怎麽老奴這心頭不安得很呢。”

不安你就閉嘴!

即恒很想罵出來,硬是克制了自己,對高公公的任何言語都堅決不搭理。然而心裏還是被他說得一抽一抽的。

哪有給重病人沐浴更衣的道理。若非是病情好轉,另外的可能只怕是……

他無法再想下去,也不敢想下去。

十幾個時辰以前,和瑾還好好地對他又打又罵,還一語點破了糾結他那麽多年的心結,他還沒來得及感謝她,還沒來得及補償她,她怎麽能就這樣死了呢……還是受了他的連累!

他剛剛從一個女孩的死亡中走出來,又将為另一個女孩的死而愧疚一生嗎?

別開玩笑了,放了一碗的血啊,怎麽着也會有點效果吧?!

心裏猶如炸開的鍋,沉沉浮浮的沒有一刻安寧。即恒目不轉睛地盯着巋然不動的大門,滿心希望它快點開,快點開……

此時,寝殿之中。隔着層層的簾幔,寧瑞将和瑾慘不忍睹的僵死身軀放入熱水之中。

激起的水花拍打在寧瑞的臉頰上,她不由眯了眯眼。濃稠的藥湯味撲鼻而來,寧瑞怔忪地望着清澈的水面,無法窺探這其中究竟隐藏着怎樣的玄機。

午膳時分,露妃娘娘送來了一張方子,陛下匆匆掃過後便全權交給了華太醫操辦。從陛下蹙緊的眉間,寧瑞可以猜到定是陛下許諾了露妃什麽。

但是這些她都不關心,只要公主能醒來,哪怕放幹她的血做血浴她也願意。

和瑾的身體上到處都是死氣彌漫的青紫之色,一塊一塊像淤血一般聚積在慘白的皮膚之下。寧瑞簡直不敢碰她,仿佛生怕一用力就會讓她徹底斷了氣。

她掬起湯水清洗和瑾的臉龐,脖頸,身軀,包括指尖。小心而仔細地按摩着她冰冷的皮膚。

公主平日裏體寒,手心都是涼的,可卻從不曾像現在這般,涼得透頂,好似這層皮膚之下的血液已經不再流動。霧氣蒸騰在眼前,令她不禁迷糊了眼,眼淚頃刻間又掉了下來。

她止不住。公主不喜歡看人哭,更不喜歡聽到哭聲,她可以忍住不哭出聲音,卻忍不住洶湧而出的淚水。

同樣的二八年華,公主遇到挫折能愈戰愈勇,而她卻只能無助地哭泣。

同人不同命,她早已安命了。

“寧瑞,怎麽樣了?”陛下凝重的聲音自簾幔之外傳來,寧瑞連忙擡手擦幹,穩住心緒答道:“好像,好像退了一點……”

“好,你不要停下。盡快将陰毒逼出來。”男人如是說道。

寧瑞依言領命,繼續捧起湯藥,讓它順着自己的指縫流到少女輪廓姣好的容顏上,将一身的晦氣洗淨。

一直到小半個時辰過去,熱水涼了加,涼了又加。整個寝殿仿佛都要被蒸熟似的,每一口空氣裏都是熱的。

寧瑞熟稔地敲打着和瑾的肩膀時,不知是不是眼花,她驀然看到原本清澈見底的湯水竟漸漸變得濃黑。與此同時,公主身上的青紫之色開始慢慢褪去,簡直就像顏料般從身上化散到水裏。

她驚得停住了動作,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不過幾次眨眼間的功夫,浴桶內水面已經渾濁到看不清公主沒入水下的身體。而公主的臉龐和脖頸間亦逐漸恢複了粉白動人的生機,臉頰上甚至浮起了些許紅暈之色。

寧瑞頓時喜極而泣,沖上前喚道:“公主,你醒了嗎?公主?”

簾幔外的男人聽聞動靜不禁站了起來,高聲問道:“寧瑞,怎麽樣了?”

寧瑞正要回答,不料和瑾忽然全身痙攣,脖子一歪就吐了一口黑血,直把寧瑞吓呆了。

緊接着,一口又一口烏黑的血源源不斷吐出。陛下聞聲便在外說道:“讓她吐,把陰物全吐出來,一點都別留下。”

寧瑞連忙取來銅盆接住,扶在她肩膀為她順着背。和瑾雙目緊閉,扒在桶邊吐得昏天暗地,直吐到連胃液都要吐出來才慢慢停息下來,身子一軟就滑入水中,虧得寧瑞扶持才沒有淹進去。

寧瑞将她抱出浴桶,麻利地拭幹她的身體,換上幹淨的衣物。

當看到和瑾面頰紅潤,呼吸平穩地沉睡時,寧瑞如決堤般哭了起來。

那天下午,六公主脫險的消息傳出來後,清和殿裏僵硬冷寂的氛圍才開始緩和。即恒長長松了口氣,摸向額間才發現自己已出了一身虛汗。

晃眼間,仿佛天地都煥然一新,晚霞格外明豔。

他眯眼迎着豔紅的夕照,莫名其妙就笑了起來,心情格外地順暢。這種因為他人而感染到的快樂,他已經許久許久沒有體會過了。

直到夜幕四合,天邊已收了霞光,大地漸漸沉入黑暗,和瑾才自昏迷中醒了過來。

她醒來的時候,身邊只有陛下陪伴着她,正緊緊握着她的手,用自己的掌心摩挲着給她取暖。

“餓嗎?”陛下撥開她粘在額上的碎發,柔聲問道。

和瑾恍若做了一場夢,可夢的內容怎麽也想不起來。她恍恍惚惚地望着陛下的臉容還有寝殿裏熟悉的擺設,疑心還在夢裏。

“不餓嗎?”陛下又問,眉間隴上一抹憂色。

和瑾這才睜開眼,清醒了過來。水色雙眸中閃爍着燭火明滅的光,她輕輕點了點頭,驚疑不定地望着陛下。

陛下便吩咐寧瑞端了碗粥,看着和瑾一口口喝下去,才微微放了心。

待衆人盡數退下,寝殿中只留下差點陰陽兩隔的兄妹倆,陛下蹙起的眉間才漸漸舒展開,握着她的手,輕輕撫摸着。

男人手掌中的繭子刺激着她柔嫩的肌膚,有些癢。和瑾一語不發,腦海中的記憶尚停留在食人鬼猩紅的眼珠,再往前,便是賞花會的不歡而散。

陛下靜靜凝視着她,眼神中蘊含着少見的柔和之色,他思慮片刻方才問道:“還在生朕的氣?”

和瑾沒有說話,收回目光,對着虛空靜默。

陛下輕嘆了口氣,自嘲地笑了一聲,方道:“朕承認朕有錯,向你道歉,好不好?”

和瑾眼珠回轉,露出一抹訝異,但仍舊沒有說話。

陛下細細端詳着她的臉,不免有些急了。但他謹慎地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不确定和瑾到底是個什麽心思,只好轉移話題道:“哪裏不舒服就說,華太醫還在清和殿,朕沒讓他回去。”

和瑾沉默地望着陛下,精致的眉眼間凝起一縷愁思,許久,她才開口問道:“皇兄,你如實回答我。食人鬼真的死了嗎?”

陛下似是對她的這番疑問并不意外,他只略作停頓,便摸摸她的頭,似是柔聲安慰,道:“死了,已經死了。”

和瑾怔怔地看他,他也安靜地注視着她。在燭火的掩映下,她看不清他此時的容顏,只約摸看到一雙波瀾不興的眸子散發着暗沉幽然的光,直教她怎麽也看不清楚。

她阖上眼,扭過頭,不願再去看他。

陛下并不在意,他輕撫着她柔順的發絲,忽然道:“你知道嗎?南王接納了盛青,今日已經同意了将柳絮許配給他,他們不日就将完婚。”

這個消息讓和瑾吃了一驚,她睜開眸子,眼中滿是探尋之意。

陛下輕笑着繼續說道:“他們兩個都老大不小了,既是兩情相悅,朕也贊成早日完婚。不過南王顧于親疏,不願搶了你的風頭。”他說到這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手指撫上和瑾的臉頰,“他老人家說,郡主再風光,也不該在公主即将大婚時趕着成親,所以只好等你先行成婚,再輪到他們。”

和瑾懵懂的表情微滞,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她緊抿着唇,悶悶地扭過頭。

燭火在她光潔的臉龐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柔光,陛下俯身在她耳畔,親吻着她的臉頰,柔聲道:“你早些休息吧,後天就要動身去往沁春園,又将是三日的車馬勞頓,朕要你好好養身體,聽到了嗎?”

和瑾沒有吭聲,陛下見她正自賭氣,不理會自己的模樣,便不再多言,起身準備離去。

這時,和瑾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躊躇了一下開口說道:“皇兄,我能在最後請你答應我一件事嗎?”

陛下臉上閃過一絲訝異,他稍作沉吟,勾起唇角道:“說來聽聽。”

“你先答應我。”和瑾堅持道,目中跳躍着沉靜的光芒。

陛下凝目片刻,嘆了口氣颌首道:“好,朕答應你。”

和瑾這才松開他的衣袖,面上略有緩和,淡淡笑了一笑,道:“我想出宮。”

燭花爆出一聲細小的聲響,又靜靜湮滅在寧靜的夜色中。

陛下失笑道:“就這個?”

“就這個。”和瑾有些惶然,點點頭道。

陛下淡然笑道:“去往沁春園的路上途徑百裏,宮外的風景應有盡有,何愁沒有機會……”

“不,不一樣的。”和瑾搖頭,“走馬觀花與切身體驗,又怎麽會一樣?”

陛下眉心重又隴了起來,和瑾連忙繼續說道:“我在天羅京都生活了十六年,卻從沒見過京都真正的模樣。我只有這一個請求,不求其他。”和瑾撐起虛弱的身體,抓住陛下的衣袖哀求道,“答應我好不好?大哥。”

烏黑的發絲垂落下來,襯托得她臉上的膚色愈發的白,白得慘淡,白得令人心疼。那一聲兒時的稱呼令陛下眉目一動,他冷淡的笑容裏慢慢浮起一絲解讀不清的悵然。

他轉回身握住和瑾的手,命令她乖乖躺好,将她的手塞回被中。重新坐在她床邊的時候,他倏爾感到全身都沉重了幾分。

和瑾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然而又不敢貿然去催促。她這副小鹿般惶惶不安的心情卻讓陛下不由地發笑。

最後,陛下無奈應道:“好吧,只許一天,明日日落之前必須回宮,不然……有你好看。”他點了點她的鼻尖,語氣中滿是寵溺,“今夜好生休養,明天才玩得動。”

和瑾露出一絲笑容,順從地點了點頭。心口仍在砰砰跳個不停,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出宮。待陛下離開後,她轉過身,側身向內,不由龇牙咧嘴地歡笑起來。

明月升起的時候,陛下走出公主寝殿,不期然與守在門口的幾人碰個正着。他目光冷淡地掃過一衆奴役,對其中一個同樣冷淡的人下令道:“即恒隊長,明日由你護衛公主出宮,日落前必須回宮。”

他微揚起下颌,狹長的雙目眯起,不太情願地說道:“聽明白了?”

即恒眼中掠過一絲訝異,讷讷地點頭道:“是,卑職明白……”

陛下扔給他一記白眼,揮了揮手,高公公便帶領一衆宮人左右上前開道,提着一排明亮的宮燈浩浩蕩蕩離開了清和殿。

即恒目送着陛下離去,不禁摸不着頭腦。如果陛下真的想對和瑾不利,又怎麽會想盡辦法去救她?如果陛下并不曾對和瑾動過殺念,又為什麽要坐視她去涉險?

這個男人的深沉心思已經讓他望而生畏,怎麽也猜摸不到一絲半點。

不過……明日護衛公主出宮?這是什麽狀況?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碧姑娘扔的一排雷,好壯觀……謝謝乃~~~

下章出宮去游玩 O(∩_∩)O

☆、鬧市游

即恒真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陪同和瑾一起出宮,他們站在鬧市的街頭相顧無言,不知所措。

和瑾顯然比即恒還要緊張,十六年來她都沒有走出過皇宮半步,對這個她從小到大生活的都城一無所知。望着街上來來往往順流不息的人群,她忽然有點害怕,不敢踏出艱難的第一步。

“公主,你還好嗎?”即恒見她臉色微白,不禁有些擔心。昨日九死一生的危機才剛剛過去,和瑾卻執意要出宮,他很是擔心她的身體。

和瑾怔了怔,讷讷地望了望即恒,然後搖搖頭說:“沒事……我們要去哪?”

不知為何她驚惶不定的神情讓即恒不由一陣發笑,第一次見她這麽乖巧,像只收了利爪的小貓,在未知的廣闊世界面前畏縮着不敢前進。

即恒猶豫了一下,便伸手拉起和瑾的手。小小的手掌落在手心裏軟綿綿的,一點也不像習武人,真不知她時不時爆發的蠻力都是從哪來的。他對有些驚慌的和瑾微微一笑道:“你想去哪,就去哪。”頓了頓,他倏爾改口道,“大小姐。”

這個稱呼讓和瑾慢慢醒悟了過來。在宮外無人知曉她是公主,也無人得知她往日裏種種不光彩的事跡,她與他們都是一樣普普通通的人,不會再有人肆意嬌慣她,順從她。

但也同樣不會再有人嫌惡她,約束她。

往來不息的人群喧嘩又熱鬧,沒有人會去在意兩個路邊的少年少女,最多是經過他們身邊時瞥來好奇的目光。

和瑾定了定神,擠出一絲略帶緊張的笑容,她心想已做好準備,便回頭對即恒示意。

不料即恒忽然怔住,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和瑾心裏一跳,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然而不等她回過神,即恒扭過頭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當她看不見似的,嘴巴都要咧到耳根了。

和瑾瞪着眼,羞赧地紅了臉。好在即恒識趣,忍住笑拉了她一把道:“又不是去刑場,別緊張。走吧!”

和瑾身子不由向前沖去,那生根在地上的腳步便跟着跨了出去。

意外下的第一步比她預料的要容易得多,不等和瑾反應,她已經被即恒拉着走入了人群裏。一片熙熙攘攘的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天羅的繁華第一次如此真實在圍繞在和瑾身邊。

這是她從未體會過的事。

除了琳琅滿目的商品之外,和瑾對京都人口之多也有了真切的認識。人群裏擦肩接踵,好不熱鬧。如果不是即恒拉着她,只怕一不小心他們就會被人群沖散。

即恒時時得注意和瑾,不讓她像柳絮一樣亂走,回頭就不見人影。幸而和瑾沒有柳絮那麽熟稔好動,她對京都一無所知,自不敢離他太遠。也正因為此,和瑾不似柳絮那般逍遙自在,茫然無措地跟在他身邊,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又充滿了戒備。

一只在金絲籠中長大的鳥兒,即使給了它自由,它也不知該如何用翅膀飛翔。

即恒心中有些苦澀,不知和瑾此刻心情又會如何。然而事實殘酷地告訴他,他想多了。

和瑾拽了拽他的衣袖,忽然問道:“即恒,你看他們為什麽給我讓路?”

即恒一怔,移目向周身看去。果然,他們走到的地方,人群都會不約而同地劈開一條道路,紛紛繞行而過,然而目光卻時不時瞟來,有意無意地打量着他們。這種詭異的氛圍無意中便将他們兩人如同異類一般隔離了出來。

人們好奇地圍觀着這兩個格外矚目的年輕人。少女一身錦衣華服與金玉珠翠,将秀美精致的容顏點綴得愈加光彩照人,若水般的明眸顧盼流波間,一颦一笑都牽動人心;而伴在她身邊的少年雖衣着樸素,但身姿挺拔,眉目清秀,透着幾分清朗之色,挂着幾絲閑閑的笑容。

兩人親密地挽手相行,真乃一對無雙璧人。

面對四方而來的視線,即恒不動聲色地握緊和瑾的手,暗自掃視一圈确定沒有異常後,眨了眨眼笑道:“在外面,只有容貌出衆的姑娘才能得到這種待遇,他們是在向小姐您致敬呢。”

盛青跟柳絮時常會跟她講述外面的世界,可和瑾從沒聽過這種習俗。不過既然是誇贊自己的話,有哪個女孩子不喜歡呢?她本就對種種各異的目光習以為常,而這種純粹的仰慕和豔羨,倒讓她找回了幾分驕縱出的自信。

慢慢地,連最初的怯意也跟着散去了。

水波般的目光在人群中橫掃一圈後,和瑾微揚起下巴,輕輕勾起唇角,重新找回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本色。

她回眸一笑,水眸中流動着道不盡的得意,忽對即恒道:“那你呢?你有什麽表示?”

即恒将她表情的一系列變化都盡數都收于眼底,良久無語,默默斜她一眼後失笑道:“送你一句話如何?”

“什麽話?”和瑾眼波一挑,不免有些失望。

即恒露出詭秘的笑容,擡手握于唇邊,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慢條斯理地說:“遠方有一只鳥兒,翅膀長硬它就想飛了……”

他還沒說完就慘遭毒手,後半句就夭折在嗚咽中。和瑾負氣要甩掉他,手卻怎麽都抽不出,只得氣鼓鼓地扭過頭,兀自快步向前走,不願搭理他。

即恒牢牢抓着她的手在後面跟着,笑得幾乎岔了氣。

和瑾終于忍無可忍,回頭怒道:“不準笑,再笑把你牙撬掉!”

即恒連忙閉了嘴,但仍然掩不住一臉笑意,最後他只好用另一手捂住。

和瑾雙眼一翻,近乎抓狂。

她冷下臉,面無表情地看着即恒笑,足足等了半盞茶的功夫,即恒顫抖的雙肩才逐漸有停止的趨勢。

“笑夠了嗎?”和瑾冷冷地問。

“嗯嗯……”即恒含糊地應道,一排整齊的牙齒間左右兩顆小虎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和瑾得用足夠的意志力才能按捺住撲上去撬掉它的沖動。

末了,日影推移,和瑾駐留在一個小攤前,對攤主正在舒展的功夫出神,喃喃問道:“這是什麽東西?”

揉着發疼的腮幫子,即恒适時湊上來将功補過,熱心地解釋道:“這叫糖畫,是将糖加熱後放在……”

“這是什麽,老伯?”

他被斷然決然地無視……

攤主老伯呵呵笑道:“小哥說的沒錯,這叫糖畫。姑娘想要什麽,我就給你畫什麽。一文錢一個。”

和瑾看着做好的成品活靈活現的,在陽光下散發着溫暖的蜜色,就像麥穗的肌膚一樣好看,不免有些心動。

即恒觑着和瑾的側顏,心念一轉,便自告奮勇地拿出一個銅板遞給老伯說:“來一個吧。”

他身上只有進宮前留下來的一點銀子。在宮裏當差沒有薪俸,出行時也忘了向陛下要一點,如今身上只有可憐巴巴的幾兩銀子和幾個銅板,不過買個糖畫倒是綽綽有餘。

“好嘞。”老伯接過生意,麻利地開始鼓搗糖罐,一邊問道,“姑娘想要個什麽圖畫?”

和瑾好奇地踮起腳觀看,聞言問道:“什麽都可以嗎?”

老伯笑道:“這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只要是老頭子會畫的都行。”

和瑾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她順手指着即恒說:“畫個像他一樣的。”

即恒一愣,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和瑾回眸看着他妍妍笑道:“我可以一口咬掉它!”

……這接近四月的溫熱天氣裏,即恒身處盛陽之下,背後卻突然爬上一股寒意。

老伯來回看着他們,對和瑾的要求笑而不語,他埋首就開始大展神功,胸有成竹的神情讓即恒也跟着好奇起來。

像自己一樣的糖畫……到底會是什麽樣子?

不出片刻,答案就新鮮出爐了。

即恒愣愣地看着和瑾接過薄如蟬翼的糖畫,當先問了出來:“……這不是貓嗎?”

老伯捋須笑道:“畫人難度太高,也不值得。姑娘若是不滿意那便算了,我把銅板還給你……”

“不。”和瑾打斷他,舉起手中的竹簽端詳了一番,眼裏滿是戲谑,樂道,“老人家好眼光,這個形象不是跟你很像嗎?”

她瞥着即恒啞口無言的表情,幸災樂禍地笑起來。

即恒讪讪地扯了扯嘴角,讨好地說:“大小姐喜歡就好……”

和瑾心滿意足地接受了即恒的降辭,對凝結在竹簽上的小花貓愛不釋手。突然,另一件事引起了她的好奇,她問即恒:“你還有銅板嗎?”

“有啊。”即恒點點頭,自懷中取出一枚遞給她。

和瑾伸手接過,放在掌心裏細細地看。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天羅的錢幣,原來銅板是長這個樣子的,外圓內方,還刻着年號,像玉扳指一樣可以套在手指頭上。

她仔細研究過一番後,拈起那枚錢幣,鄭重其事地遞給老伯說道:“再來一個。”

“好嘞。”老伯樂呵呵地接過銅板,連連應道,“姑娘想要什麽?”

以錢換物,一來一往,買賣就此達成——竟是如此簡單。

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和瑾綻起笑顏,眼裏燃起一絲雀躍的光。她開口正要回答,身邊的人卻搶先說道:“畫個像她一樣的。”

和瑾突地噎住,恨恨地瞪着他。

即恒聳聳肩,裝沒看到,若無其事地囑咐老伯:“畫得像一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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