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呀。”即恒丢給她一個“那還用說”的眼神。
買的?和瑾詫異:“什麽時候買的?”
“跑路的時候。”即恒想也沒想答道,“太懷念了就冒險去買,用光了最後的四個銅板,又跟那幫瘋狗多周旋了一會兒,真不容易。”
他輕描淡寫的話語讓和瑾大吃一驚,難以想象在那種危機時刻中他怎麽還有心思去懷舊?
她不可思議地端詳着即恒神色不變的側顏,萬千心緒在他面前仿佛都化成了平淡舒爽的惬意,正如他唇邊那一絲不變的閑閑的笑容。
和瑾無法在他臉上看出更多的端倪,只得含恨作罷。低頭望着手裏熱騰騰的芙蓉包,再想到如今已經脫險,前後就像經歷了一場夢般不真實,唯有一絲後怕餘留在心間。
“你肯定沒吃過芙蓉包,這個可有意思了,我教你。”即恒不管她內心的感慨,興致勃勃地拿起自己手裏那只,示意她認真看着。
只見他先用指甲挑起一層厚度中等的外皮,剝橘子似的一瓣一瓣剝下來,裏外錯開一共三層,都只剝離一半,留着另一半連在根底。當中心猶如花蕊般細嫩的糖包露出時,整只芙蓉包便像極了一朵濯清漣綻放的芙蓉花,造型十分獨特。
和瑾從沒見過食物也可以這麽玩的,頓感新奇。她學着即恒的樣子剝開最外一層表皮,哪想到看着容易,實際操作起來卻很困難。這種面粉做的表皮相互粘在一起,厚度要自己來控制,一不小心就撕薄了,或者将內裏一層也跟着剝下來,成花的形狀就會很難看。
她試着剝了一圈便洩了氣,好好的食物被糟蹋得坑坑窪窪,不成樣子。即恒見狀哈哈大笑起來。
和瑾面上挂不住,不耐地嘟囔道:“一個糖包而已搞那麽多花樣,能吃不就行了?”
即恒啧啧搖頭道:“芙蓉包的樂趣就在這裏,你不懂得欣賞。它可比一般的糖包貴一文呢,這就是價值。來來來,大爺我教你。”
說着,他将自己的那只叼在嘴裏,手把手教起來。
和瑾哪有心思去學這些,但是看到即恒叼着糖包,低着頭的模樣,卻莫名很是喜感。
……真像某種毛茸茸的動物。
和瑾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不料手一抖,糖包差點脫手而出。即恒心裏驀地一顫,口牙一松,竟把自己那只給掉了出去。他反應何其之快,當即便一口咬住,結果可想而知——慘遭腰斬後,半只咬進了嘴裏,剩下半只無奈滾入濃濃黑夜,連影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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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僵硬了一瞬,誰都沒有動。
即恒仰起頭囫囵咬着口中的半只,吞咽下去,溢出的糖露有不少灑在衣領上,粘在臉頰上,害他狼狽極了。
他皺起眉埋怨道:“你也太笨了,連吃都不會!”
“我不是故意的……”和瑾低下頭認錯,心知他錯失家鄉小食很是遺憾,便急忙将手中的那只推給他,充滿歉意道,“我的給你。”
即恒舔舔嘴唇,将粘在唇邊的糖露舔盡,別過頭悶悶道:“算了,反正我也不餓。”
和瑾觑着他的側臉,小聲問道:“真的不要?”
“不要。”即恒堅決地說。
既是如此的話,和瑾吐了吐舌頭便自己吃了起來。
真心說來其實也沒什麽好吃的,真不知即恒為什麽吃得這麽開心。
他說這是西國的特色小食,莫非是想家了?
和瑾偷偷觑着他,不知怎的,她更多的卻是想到那個叫綠芙的女孩子。據說她做飯很好吃,她是不是也親自給他做過芙蓉包?然後他們兩個人一起比賽誰剝的好看……之類的……
腦海中突然湧出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停都停不下來。和瑾甩甩頭,努力想把這些庸人自擾的東西甩出去,但卻徒勞無功。她只好郁悶地問即恒:“我是不是真的很沒用?”
即恒愣了一下,回頭詫異地看她:“你要我說實話嗎?”
和瑾嘴角抽了抽,認命地點點頭道:“說吧,說實話。”
即恒上下打量她一眼,忽地唇邊扯起一絲狡黠的笑意,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嘛,吃都不會,何止沒用?将你一個人放在宮外,保管三天就餓死。”
——這番評價未免也太直白,太不留情面了!
和瑾如遭雷擊,半晌回不過神。
耳邊忽聽即恒小聲地偷笑,再望過去眼裏滿是戲谑。和瑾意識到自己被耍了,但又無法出言去反駁,只得撇撇嘴認栽。
周圍安靜下來,涼風習習拂面。明月悄悄移過樹影,将白淨的月輝盡數灑在兩人身上。和瑾借着月光發現一滴晶瑩的糖露正粘在即恒的唇角,在月光下流動着暗沉的光澤。
不知怎的,心裏忽然湧起一股沖動。也許是被近在咫尺的溫柔眉眼迷暈了頭,也許是某種下意識反應,她不由自主就湊過身,輕吻了上去。
絲絲涼風輕拂過面,溫熱的軟舌細吮唇角,芬芳的呼吸吐在面上,直鑽入即恒每一處敏感的角落。柔軟的丁香小舌拭去他臉頰上殘留的甘露,繼而自嘴角一直流連到唇間,仿佛在汲取他齒間殘餘的甜美……
他轉目凝望着和瑾半阖的雙目,深眸中卻看不出一絲興起的波瀾。
和瑾惶惶不定地望着他,直到此刻才開始緊張。即恒紋絲不動的神情像一柄巨錘落在她心上,直将她鼓動的心沉入深底。她垂目掩飾着眸中的驚慌與狼狽,忍住鼻尖湧起的酸意,轉身就想要逃。
不料腰間忽然被攬住,只略一用力就将她帶了回來。和瑾身子向後仰去,以為自己要掉下去時,不期然卻躺在了即恒的雙膝之上。
樹梢與明月在頃刻間被盡數覆蓋,即恒的指尖沒入她的長發,将她托起來,在她正自驚疑中,一雙柔軟的唇便覆蓋了下來。
她睜着眼,只能看到明月在即恒耳邊探出頭,凝滞着一片清冷的光,而那個不由分說撬進她齒間的軟物卻帶着炙熱的溫度,肆無忌憚地席卷她的檀口。
唇齒間交融的是滿滿的甜香味。即恒的舌頭很是靈巧地侵略着她口中每一處細小的角落,纏綿地卷住她的舌尖吮吻,一次一次,一遍一遍,直将她最後的防線都沖毀,将她的理智燃燒殆盡。
和瑾阖上雙目,伸手勾住他的後頸,将自己更緊密地與他貼合在一起,連呼吸也跟着交纏,每一絲嘤咛都被吞沒。
在即恒的引導下,和瑾生澀而努力去迎合他的吻,輕咬他的唇,依戀而流連地舔舐着他的唇齒。只是在她的嫩舌被即恒卷住要拖入他的口中時,和瑾忽然退縮,躲回了自己的領地。不料即恒追擊而來,一口就咬在了她的嘴唇上。
“嗚……”先前的傷口又一次裂開,一絲淡淡的血味便突兀地融入在香甜的吻中,給這份激昂增添了幾分不合時宜的血腥與甜蜜。
和瑾撐住即恒的胸口将他推開,氣息微喘。耳邊傳來即恒低低的笑聲,輕喃道:“你好笨……”
和瑾抿着唇嗚咽了一聲,說不出話來。她想自己的臉頰一定紅透了,在月光下卻無處遁形。相反,即恒的表情她卻看不清楚,唯有一雙眸子閃着些許亮澤,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不禁伸手撫上他的臉頰,在黑夜中溫柔撫摸着他臉容上的每一處細節。眉眼,鼻梁,嘴唇……冰涼的手指停在他唇邊,留戀地來回輕撫。
和瑾眼睫輕顫,凝視着即恒,問道:“你說過即便是你不喜歡的女孩你也會吻她。”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似要将他看穿,“……那你喜歡我嗎?”
出乎意料的,即恒沒有回答。他的沉默給和瑾心頭驀然罩上一層灰暗,心突然又砰砰跳了起來,可是卻與方才的緊張與羞怯全然不同。和瑾眸中閃爍着慌亂,咬了咬唇,失聲問道:“你……還是讨厭我?”
“不。”這一次,即恒卻很快就給了她答案,“不讨厭。”
月色照不穿和瑾心頭的迷霧,也照不亮即恒此時沉在暗影裏的表情。和瑾感到心頭揪住一般難受,她正想要開口再次相問,然而身子卻即恒抱起來,緊緊擁入了懷裏。
即恒将臉埋在她的頸窩,溫熱的呼吸噴吐在她脖頸上,又癢又麻。她能感到即恒按在她背上的手非常用力,生怕她會掙脫離開似的,像個孩子埋進母親的懷抱,貪戀着她身上的溫暖。
和瑾無法弄懂他此時的心情,但她意識到即恒需要她,需要她的擁抱。她便伸手緊緊環住他,撫着他脖頸上的每一寸肌膚,同樣貪戀他的溫暖。
可她真的很想知道,他說過會幫她鏟平一切阻礙,那麽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感情了嗎……
夜涼如水,微風肆意掠奪着身體的溫度。和瑾發現即恒在輕微地顫抖,便安撫地輕拍他的背,給予力所能及的關懷。
不多時,懷裏的人果真慢慢鎮定了下來,他捧着和瑾的臉頰,星眸中沉澱着一絲暗沉的光澤。唇齒微動中說了句什麽,和瑾沒有明白,然而下一刻她就被攬入懷中,覆唇糾纏起來。彼此間的氣息水乳_交融般難舍難分,即恒深吻着她,手指插入她的發間,愛撫地來回摩挲,比之前的一次更接近情動。
至于他呢喃的那句話,和瑾始終不解其意。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裏,每當她回想起來以為這就是他的真心話時,總會有更多的疑問冒出來推翻這個猜測。
她唯一肯定的,是即恒第二次吻她時的熱烈與纏綿,仿佛要将她整個人都燃燒起來……
他是喜歡她的。她有這個感覺。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寫的是青春蛋X小說吧我去……怎麽修都擺脫不了這種感覺 -________-
于是又爆字數了,話說一章字太多姑娘們看着會不會太累?我下次注意一下,字數是個難題
☆、啓程前夕
臨近四月的天氣逐漸熱了起來,陽光直鋪在地面已有些許刺目。朝陽宮前風和日麗,鳥語花香,正是萬物欣欣向榮的好時節。
然而,一道淩厲的破空聲驟然割裂這副人間美景。
藤鞭甩過半空,毫不留情地抽打在曝曬于盛陽下的肌膚上,在一陣繃緊的震顫中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霎時間,枝頭的鳥兒受驚振翅飛起,惹得枝葉嘩啦直響。
衛隊長直起腰,擡手抹了一把額頭上沁出的汗珠,對着懸于頭頂的日頭有些暈眩。整整一個上午,連他都感到疲憊了,更別提受刑的人。
他甩甩手中拇指粗的鞭繩,望着赤_裸的背上道道可怖的血痕,幾乎找不出一塊完好的皮膚。他不禁停下來,皺眉嘆道:“疼你就叫一聲,不用勉強。”
少年緊咬牙關,置于膝上的雙拳關節泛白,青筋暴起。他始終沒有出聲,在聽到衛隊長的話後才謹慎地緩了口氣,擠出一絲倔強的笑容輕嗤道:“拿自己的痛苦取悅于人,當我犯賤嗎。”
他說話的聲音裏有着顯而易見的顫抖,可那雙深瞳卻目不轉睛地盯視着朝陽宮緊閉的殿門,身體緊繃一如磐石。
衛隊長嘆了口氣,繞到他身前阻住他的視線,蹲身下來盯住他的眼睛道:“你膽敢誘拐公主,陛下沒有把你腦袋擰下來已是天大的恩賜,你就別嘴硬了!”
少年眼眸幽深,不為所動,聞言只勾起嘴角扯出一個冷淡的笑容。一滴汗珠順着他的臉龐滑落,滴在緊攥的手背上。
“殺了我,他能對公主用刑嗎?”
衛隊長啞然,悶聲不語。
陛下對六公主徹夜不歸之事勃然大怒,罰即恒隊長鞭刑以示懲戒。百鞭絕不算少,但以即恒的身體素質來說,咬咬牙也就挺過去了。可陛下卻勒令衛隊長無需逞快,免得他一介少年郎挺不住就咽了氣。
但是明眼人哪個不知道,早死都能早超生,受刑哪有貪慢的?陛下這一招雪上加霜,用心昭然若揭。此時不過四十鞭,尚未過半數,即恒的背已經皮開肉綻,血水混着汗水一起流淌在傷口上,其鑽心的痛楚絲毫不亞于鞭笞,比之更甚。
衛隊長在宮內當差的十多年來鮮少遇到這種情形,一時也有些于心不忍。這小子的行事作風的确很欠抽很讨人嫌,但他畢竟還是個剛成年的小鬼,從外表上看甚至更年幼,陛下何必對一個孩子下這般狠手?
不給他痛快,只為了折磨他。難不成真如即恒所說,陛下是在以折磨他取樂?
衛隊長不禁打了個寒噤,真龍天子的心思和樂趣一向不是他們所能妄自揣測的,多想無益。
正自為難間,忽然從殿門傳來一個尖細的嗓音慢悠悠道:“衛隊長,老奴奉陛下旨意前來監察,相信衛隊長秉公職守,斷不會因為私情視陛下之命為兒戲。”
高公公一臉良善地微笑緩步而來,一面說一面假意同情地望着即恒,搖頭嘆息着。
“是。”衛隊長換上一副嚴肅的神情,躬身應道。
即恒吃力地擡起頭,冷汗涔涔自額邊流下,從高公公花白的眉毛下他仿佛看到“咿呀沒想到你是這種人”的狗血戲碼,咬牙分出些力氣扔給他一記白眼。不料,藤鞭毫無預兆地當即劈下,他終是沒忍住慘嚎了一聲,在不斷升溫的盛陽下,汗水如雨般浸透了全身。
他在心裏低罵了一聲,又挨下另一鞭,穩住氣息後擡眼不安地望着緊閉的朝陽宮,心頭不免焦躁起來。
從清晨開始朝陽宮裏就異常的寧靜,一股沉默的威壓萦繞在殿內,卻又遲遲興不起爆發的苗頭。
和瑾垂首跪在冰涼的地面上,從最初的忐忑到麻木,最後歸于冷寂,大有魚死網破之勢。然而這份僵硬的對峙并沒有持續多久,終因門外一聲慘叫打破了平衡。
高公公離去時只順手掩了門,一聲聲怵人的鞭聲自門縫間透進來,清晰地傳入耳際,好似直抽在和瑾的心上一樣痛楚。她終于受不住壓力,低頭叩首道:“臣妹知錯,求陛下責罰!”
她咬住唇,淚水直在眼眶中打轉,鼻尖的酸意讓她感到更為難忍的苦楚。
她寧可皇兄對她大發雷霆,甚至上刑懲罰她!可是這算什麽?讓她聽着即恒受罰,聽着藤鞭抽打在他身上,聽着他強忍痛苦的呻_吟……一次次折磨她的神經,摧毀最薄弱的意志!
如果他想用這樣的方式來證實自己的權威,那麽她認輸,她願意接受一切懲戒,只求給她一個痛快吧!
“昨夜是臣妹獨斷專行,即恒隊長只是依命行事。臣妹願意承擔一切責任,求陛下開恩,饒他一命!”和瑾深深伏首在地,嘶啞着嗓音喊道。
陛下冷漠地聽着她生疏的言辭,将手中的奏折丢到一邊後,擡起頭細聽着門外的聲響,唇邊勾起一絲愉悅的笑意。他轉而看向跪于案桌之下的和瑾,哼聲道:“你的護衛隊隊長很厲害啊,連朕的侍衛團也不放在眼裏。”
“臣妹願擔一切責任……”和瑾低伏于地,貼于額前的手掌微微隴起,似在抑制着情緒。
陛下臉上的笑容卻收了起來,他盯住和瑾冷言道:“小瑾,朕是答應過你不過問護衛隊之事,但是這一次,你擔當不起!”他豁然自案桌前起身,信步踱到和瑾身邊,凜然的氣息宛如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和瑾的喉嚨,“堂堂公主,竟和一個護衛徹夜不歸。這等醜聞若是傳了出去,你以為你現在還能跪在這裏求朕嗎?”
厲喝聲響徹整個大殿,滿載怒氣的腳步駐足在和瑾面前,随之而來的是一道居高臨下的視線俯視着她深深埋下不敢擡起的頭,似能将她的頭顱洞穿,窺得她掩飾的心思。且聽他換了口氣才抑制住心頭之火,提高了聲音轉言冷諷道:“別以為朕不知道你那點小聰明。明日就要動身去往沁春園,朕在這個節骨眼上确實不能拿你怎麽樣,不過這罪總是有人要受的……”
陛下向門外瞟了一眼,勾起一絲冷酷的笑意,他俯身扶起和瑾深埋的臉頰,不曾想竟發現一滴晶瑩的淚珠自她臉龐滾落下來,教他猝不及防。接下去的叱責便滞在喉嚨裏,說不出來了。
陛下愕然凝視着那滴淚珠落在自己的虎口之上,尚存着溫熱悄悄自掌心劃過。他冷峻的眉眼自驚愕中回過神,凝住和瑾,微怒道:“他只是一個下人,本就該為主子的過錯而擔下懲罰,你這是做什麽?”
和瑾沒有出聲,低垂的眼眸不敢與他對視,尚有星點淚花如露水般沾在眼睫上,懸而未落。陛下眯起眼,心頭忽然湧起一股無明業火,言辭中亦透出幾分狠厲。他壓低聲音控制自己的情緒,低喝道:“不準哭。你該牢記你的身份,今後能為之流淚的,只有你的丈夫!”
和瑾驀然擡眼道:“我不會為了那種人哭!”
“那你就永遠別哭!”陛下怒吼,一雙淩厲的雙目直看入和瑾心裏去,她在他面前仿佛置身在青天白日下無處遁形。
和瑾睜大眼睛微喘着氣,胸口似是被棉絮堵住難以呼吸。她深吸口氣,強忍着肆虐于心的壓迫與悲苦,絕望地閉上眼睛,冰涼的淚珠複又劃過光潔的面龐。她張開水霧朦胧的淚眼,張了張口,聲音因酸楚而扭曲變調,沙啞地問道:“……你到底要我做什麽?”
她擡起眼,口中溢滿苦澀,出聲道:“你執意要我嫁給暮成雪,到底要我做什麽?”
事到如今,她已經不再天真地相信什麽身份之差了。從一開始,她就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什麽擇身份相配之人統統都是敷衍她的假話。她終于明白,不論她變成什麽樣,甚至不論死活,她都無法擺脫這個婚約的束縛。
此刻這只覆在自己臉龐上手心有多麽溫暖,可這溫暖之下又掩蓋着怎樣涼薄的心思?
和瑾不願去想,然而現實猶如一把利刃擊破了僞善的面具,教她不得不認清:盡管父皇給她鋪了一條她不喜歡的路,尚且給她留了另一條小道;而她的兄長不但将小道堵死,甚至封住了她的退路,讓她別無選擇地被所謂命運推入一片迷霧裏,連隐藏在迷霧中的是何方鬼怪都分辨不清。
——他從來不做沒有意義的事。那麽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她,真正的目的又是為何?
面對和瑾悲痛欲絕的诘問,陛下有些意外。一段短暫的沉默過後,他伸手輕拭去和瑾眼角的淚珠,沉下聲音道:“朕要你拴住暮成雪!”
和瑾一時無法理解他話語中的深意,就這麽癡呆呆地怔在那裏。
望着她錯愕的神情,陛下不覺有些好笑。然轉念卻想到,如果早些就将真相告知與她,會不會根本不需要自己這般操心了?……不,只怕善後都來不及。
他太了解她了。
可如今她已經察覺,再瞞下去恐怕弊大于利。思及此處,陛下定下決心,凝住和瑾沉聲道:“朕以前說過,身為公主,你的婚姻并不能為你自己左右。這話并非單指父皇的指婚,而是你一國公主的婚姻足以影響朝堂政局之意。”
和瑾聞言一愣,眸中掠過一絲詫異。這點微小的變化沒有逃過陛下的眼睛,他笑了笑,不無嘲諷道:“怎麽,難道你以為父皇将你許配給暮成雪當真是因為他少年英才,良木可栽嗎?”
他揚起頭露出一貫蔑視的笑容,在和瑾惶然的目光下繼續說道:“你錯了,父皇是要靠你來牽制成家!”
出乎意料的真相讓和瑾驀地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陛下,喃喃道:“牽制……成家?盛青?”
“不錯。”陛下颌首,起身向着朝陽宮內掃視一圈,負手淡然說道,“朝堂乃這世間最黑暗的名利争奪場,但凡落入其中的人不是踩踏別人,就是受人踩踏。想要在朝堂中争得一席立足之地,光靠自己勢必勢單力薄,難以站穩腳跟,于是便有了結黨營私,一家攬權獨大。”
他踱步向置滿奏折的案桌而去,随手翻起一本奏折,瞟過滿紙黑字上的權力相争,司空見怪道:“這種情形并不罕見,也并不可怕。一個能擔大任的君主所做的事不是杜絕這種現象,而是要利用它,讓這些狼子野心的家夥們自己形成相互抗衡之勢,制約野心的膨脹。在這方面,先皇便是個英明的君主。”
十六年前先皇榮登寶殿,遭逢瑞王叛亂,朝堂局勢紊亂。便是在這個時候,成臨顯老将軍力擁新君,攻伐叛黨,立下了汗馬功勞。三代為臣的成家自此在天羅穩穩地紮下了根。這其中,少不了新君對成家的庇佑。
可是時過境遷,人心否側。不過短短六年,成家的勢力已經壯大到能在天羅只手遮天,俨然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勢。這種兇猛的勢頭終于令君王也為之膽寒,不得不考慮出手打壓。
而提拔一個新家族最直接的方法,莫過于聯姻。
“先皇為你和暮成雪指婚,目的就是在于提拔暮家,抗衡成家。”陛下丢下奏折,重又踱步來到和瑾跟前,凝視她蒼白的臉龐,笑意越發濃厚,“當你因為朕意圖幹擾盛青和柳絮的姻緣大發雷霆時,你可曾想過,你自己也是壓迫成家的一份子?”
這句明顯帶着惡意嘲諷的話語深深刺進和瑾心裏,背後不禁升起一股寒意,只覺得心都涼了下來。
陛下欣賞着她發白的面容,這才話鋒一轉,繼而道:“只要能跟成家抗衡,并不是一定要暮家不可,所以父皇才特許給你一個悔婚的機會。但這個機會也并非是你理解的那層意思,不過就目前來說都無關緊要了——因為你沒得選擇,必須嫁給暮成雪。”
“為什麽?”和瑾擡頭問道。
繞來繞去,最終又繞回了死結。朝堂中外人不可觑的隐秘盡管駭人聽聞,但畢竟離她太過遙遠,她并不關心。她唯一關心只有這個,她為什麽一定要嫁暮成雪不可呢?
她死死盯住陛下,陛下卻仿若有意吊她一般,答非所問道:“你該知道暮成雪十年來鎮守在西境,西境毗鄰西國,而西國地饒物豐,國主又是個軟柿子,難保他不會要挾西國,占據疆土自立為王。這也是朕這些年一直不肯放暮惟出京都的原因,暮惟便是朕手中的人質。”
和瑾不知他為何說起這個,按捺着心焦,矢口質疑道:“暮成雪若真有野心,你便是把刀架在他爹的脖子上又能怎麽樣?”
“能怎麽樣,你說呢?”陛下挑眉,看着和瑾茫然的眼睛,略微無奈地搖了搖頭後嘆息道,“小瑾啊,朕總讓你多了解暮成雪,你是全然沒有放在心上。對于這個你未來的夫婿,你是一無所知。”
陛下的神情讓和瑾心頭一驚,她打從心底裏厭惡暮成雪,又怎麽會刻意去了解他的事……暮成雪是個怎樣的人,她根本就不知道。
凝目望着和瑾一臉的迷茫與不解,陛下不由嘆了口氣。這些個算不得複雜的緣由解釋起來卻出乎他意料的繞口,心裏頭不禁有些惱火,叱責道:“朕平日裏對你是太好了,讓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給朕增加麻煩。”
也不管和瑾倉皇驚愕的目光,他起身不去看她,冷靜頭腦後思忖着言辭,不再拐彎抹角地直言道:“有野心的不是暮成雪,而是暮惟!”
暮成雪的生父暮惟乃一介儒生,但為人陰狠狡詐,野心勃勃。在如今基本是成家天下的朝堂裏,他并不急于以自身之力在朝堂中攬權,卻暗暗效仿成家,将所有的籌碼都壓在了獨子暮成雪身上,意從軍權入手。
陛下想起那只老狐貍陰暗的嘴臉便是一陣厭煩,可轉念想到另一點又感到一絲悚然,吐出一口濁氣悶聲道:“暮惟不像成臨顯身經百戰奪得高位,當得一身好榜樣,但他卻以十分獨特的方法教導出了暮成雪這樣的英才,不僅少年有成,更是建樹頗豐,絲毫不亞于盛青。而最重要的,是暮成雪對他言聽計從!”
和瑾聽到這裏頓時猶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她吃驚地睜大了眼,記憶中依稀回憶起十年前那個挑戰她武狀元寶座、素顏冷然的少年,持劍而立的時候渾身散發着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勢——這樣的少年竟會是一個受生父擺布、形同傀儡之人?
她有些難以相信,但陛下肅然的神情容不得她不去相信。手心裏不知何時冒出許多冷汗,和瑾平緩着心跳嘟囔道:“所以你要我牽制暮成雪?”可下一刻她就搖頭自我否定道,“既是如此,我又能做什麽?他又不會聽我的……”
雙肩突然被按住,和瑾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擡起眼便對上陛下暗沉不明的雙眸,隐隐透出灼灼的光芒。
“不用裝傻,你知道你能做什麽。”陛下唇邊浮起一絲高深的笑意,凝視着和瑾道,“暮成雪是暮惟奪權的兵器,但他畢竟不是冰冷的鐵塊,而是活生生的人……朕知道,你也知道,他對你情有獨鐘,甚至有着超乎尋常的關切不是嗎?”
和瑾垂落視線,深埋下頭。陛下卻有意貼近她的耳邊,低聲道:“女人收服男人的手段,從來都是最簡單也最有效的,你會明白的。”
和瑾怎麽不明白他的意思,原來他是要自己像個卑賤的女人一樣用身體去讨暮成雪歡心,從而吹吹枕邊風?頓時一種被羞辱的怒火竄上心頭,她瞪住陛下冷聲道:“我在你眼裏就只有這種價值?”
陛下卻笑了笑道:“如果暮成雪是一只忠犬,朕要你當拴住他的繩索;如果暮成雪是一柄鋒利的兵刃,朕要你成為收住他的鞘!為朕所用。”男人伸手溫柔地撫上和瑾的臉頰,笑意盎然道,“——這才是你的價值。”
和瑾怔怔地望着陛下不帶絲毫溫度的笑容,心底裏卻産生一絲莫名的寒意,直教她惶然不安。然而不待她思及緣由,撫在她臉頰上的手倏然扼住脖頸,一把就将她拖了過去!
陛下目中醞釀着冰寒徹骨的殺意,低聲問道:“昨天晚上,你們去了哪裏?”
和瑾愕然凝視着他冷峻的面容,一時間驚懼到了極點。
她不是沒有見過皇兄翻臉如翻書的時候,可是此時皇兄冷凝的眼神卻仿佛一把冰刀直切入心髒。她猛然醒悟過來,艱難地吐出聲道:“沒有……我們什麽都沒做……真的……”
扼于喉間的力道越收越緊,陛下眯起眼,似乎并不相信。但他沒有說什麽,松手放開和瑾後起身便向殿門走去,和瑾顧不得自己,忙撲上去抓住他的腳,連聲哀求道:“皇兄,求求你放過他!他是無辜的!”
陛下回眸冷冷地說道:“沒有自是最好,即便是有……朕也讓它變成沒有!”
說完擡腳踢開和瑾的手,徑直走向殿門。和瑾急忙跪爬過去死死抱住他的腿,凄厲地喊道:“皇兄我知錯了,我不該犯下這種不知廉恥的罪行抹黑皇室的顏面,都是我錯了……”
眼淚無止境地滾落下來,她原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為了某個人落淚,卻不曾想原來自己也這般脆弱可笑,然而心頭的懼意與恐慌一齊襲擊堅守的意志,她再也忍不住,泣不成聲道:“我不會花心思搞什麽幺蛾子,今後也都不會再提任何抗婚的事……皇兄,求你放過他,他真的是無辜的,什麽都沒做……”
淚如泉湧般洶湧,陛下凝眸看着她哭花的一張臉,心情極為複雜。最後,他終是按捺下心頭源源不斷湧上的惡氣,沉重地吐了口氣道:“小瑾,你知不知道朕很擔心你?”
他只說了這一句話,再無其他。
和瑾仰起頭,視野被淚水模糊看不清陛下此刻的面容,只聞得一聲長嘆飄入耳際,透着三分無奈七分無力。一雙長臂忽然将她攬入懷中,輕撫着她的長發,在她耳邊輕聲道:“聽大哥一句話,不論那個适合你的人是不是暮成雪,都不會是他……”
和瑾讷讷地聽到這番話,突然感到不知所措,她擡起頭向兄長投去詫異的目光,卻赫然發現他冰冷的視線正透過門縫望向屋外。
而在她看不到的方向,同樣射來一個寒氣逼人的視線,以分庭抗禮之态對峙着。
當藤鞭再次揮下時,一星血花濺起,飄舞在暖陽中,映襯着少年扭曲的容顏分外可怖,然而他眼眸中醞釀的憎惡與憤怒,卻絲毫沒有因為刑罰的痛楚而減弱。
呵,有意思……
陛下微蹙起眉,凝眸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
***
“啊——”
一聲慘烈的哀嚎響徹在通鋪裏,驚起窗外的鳥兒三兩只叽叽喳喳地振翅飛走,只餘下房間裏手忙腳亂的兩人。
寧瑞忍着頭暈目眩将染成一片血紅色的水盆端到角落,俯身将地上到處散落的浸滿血的紗布盡數拾起丟往一處,一邊不住埋怨道:“衛冕下手也太狠了,這不是把人往死裏打嗎?”
渾身無力趴在床上的少年身上纏滿了白紗,遠遠看去就像一只雪白皮毛的大型貓科動物正伸展着四肢伏在地上,懶洋洋地曬着太陽。
可惜兩者的心态實乃兩個極端。
“幸好……他沒想殺我……”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