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2)
成雪的怒意,那是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怒氣,更冰冷,更有攻擊性。
“你們心意相通,公主是這個意思?”即恒拔着草簡單明了地總結,不知是否錯覺,他的表情有些悶。
和瑾愣怔,連連搖頭,竭力要撇清關系:“絕對不是!與其說心意相通,不如說知根知底比較貼切,他就是知道我的想法,我也能看清他的想法,可是我們如水火般相互不容。這不是上輩子有仇,還能是什麽。”
知根知底,卻水火不容……即恒玩弄着手裏的草葉,忽然想起記憶中似乎也有這麽一個人的存在,令他痛苦不堪,卻又擺脫不掉。不論過去多少年,那個人的影子都存在于他的腦海裏,如烙印一樣刻下。
上輩子有仇啊……他喃喃玩味着這句話,苦笑了一聲。和瑾不知他在笑什麽,生怕他自行聯想誤會越深,急忙澄清:“你不要亂想,我的意思是就像兵家裏說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絕對不是什麽心有靈犀一點通……”
即恒微微一笑,走過去擡手撫上她的頭,迎着她的眼睛柔聲寬慰道:“嗯,我懂的,很痛苦。”
和瑾凝着他的眼,安靜下來,忽然什麽話都說不出了。是的,很痛苦。怎麽也擺脫不掉,卻又難以接近,如果那是另一個自己,怎會如此相斥。
如果他們之間沒有緣分,又怎會如此糾纏不清……
作者有話要說: 回憶什麽的,雖然有拖戲的嫌疑,但也是推理的關鍵 = =+
(等等,這不是推理小說)
☆、海市蜃樓
遇到蝕心藤的話,不要嫌丢臉,能跑則跑吧。
顯然沒有腦子的生物自然不懂得情調。正當兩人都在為自己難解而複雜的感情糾結時,幽靜的林子裏藤條拖動的聲響越來越響亮,蝕心藤動了起來。
即恒避開腳邊的藤蔓,躍上和瑾休息的碎石,兩人好似立于孤島,緊張地盯着地面上一條條綠藤如蛇一般在草叢中游走。
這裏的蝕心藤不知有多大,它的藤蔓仿佛沒有盡頭般一直延伸到霧的深處。即恒定睛向四周看去,越來越多的藤蔓漸漸往他們身後收攏,即恒料想這是蝕心藤要入眠的前兆,萬不可在此刻驚動它。
他們所在的位置太危險了,他放眼搜尋一圈,當機立斷攔腰抱住和瑾便向不遠處的巨木攀去,待身形一定,又借力翻身去往更前方。仿佛在激流中逆流而上,數萬條藤蔓自前方源源不斷地游來,在地面上爬行,耳邊已滿是藤條在草叢中拖行的沙沙聲,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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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已經盡數被藤蔓覆蓋,根本沒有落腳的地方。即恒小心地避開活動中的藤蔓,盡可能借着樹身與巨岩不斷閃躲,避過收攏的藤草。
和瑾窩在他懷裏,面對如此詭異的場景只能竭力克制自己不發出聲音,以免驚動到林中深處的怪物。她遙遙向來路望去,只見濃霧不知何時已開始散去,藤條歸宗的方向也漸漸清晰起來。
在那片籠罩着奇異的銀白色光芒的深處,她甚至能隐隐看到粼粼的水光反射在岩壁上,有什麽東西自水裏爬了出來,黑乎乎的,漸漸攀上了岸。而那些藤條則像嗷嗷待哺的幼崽似的,盡數鑽入它肚腹之下。
猩紅色的眼珠冒出精光,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即恒……”和瑾感到害怕,即便他們已經離水邊有很長一段距離,可和瑾卻能肯定,那東西在看着她,看着他們在它伸手可及的地方掙紮,逃脫……
“別看。”即恒低聲道,“它想睡了,你越是看它,越能激起它的怒氣,說不定它就想起來肚子還餓。”
和瑾一聽連忙別開視線,卻聽到即恒低低的笑聲自耳邊傳來。讨厭,又被騙了。
耳邊均勻的呼吸綿長而舒緩,胸膛裏的心跳沉穩而有力,和瑾靜靜窩在他頸窩裏聽着,那些惹人煩躁的沙沙聲仿佛也漸漸跟着遠去。
不知過了多久,即恒攀住一枝樹幹後不再往前,卻開始順着巨木往上攀爬,一直爬到遠離地面足有三丈高的地方才停下來,擇了一處結實的樹幹将和瑾放下。
“你可以往下看,但不可以被吓到,不然我就救不了你了。”他如此囑咐和瑾,和瑾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抓住粗壯的樹身,和瑾往四周極目遠眺,地面上的場景着實令她驚愕不已。
數以萬計的藤條自四面八方圍湧而來,密密麻麻爬滿了整個地面,和瑾只覺得自己眼前一片暈眩,幾乎腿軟要掉下去。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我們還能出去嗎?”這是她此刻唯一想知道的。
“這種妖魔叫做蝕心藤,整片後山都是它的獵場,不過它的活動範圍大部分在下面。”他指了指遠處那處斷層,斷層以上便是他們最初來的地方,而斷層以下,則仿佛形成了另一個更加陰暗潮濕的世界——蝕心藤的巢穴。
霧已經漸漸散去,和瑾能清晰地看到這片後山的景觀,她甚至能看到沁春園貼滿紅瓦的殿宇,離他們也不過幾許山路,仿佛觸手可及。
原來他們之前一直在同一個地方兜圈子,山霧誤導了他們,奪去了他們的方向感。
“即恒,我看到沁春園了,就在那裏,離這裏不遠。”和瑾興奮地說,可是轉念又感到奇怪,“為什麽沁春園看起來這麽高,我記得皇兄說過沁春園的地勢四周環山,為什麽我們在山裏卻只能仰視沁春園?”
“那是海市蜃樓。”即恒看了一眼幾乎漂浮在半空的殿宇,語氣平淡。
然而和瑾靜不下來了,她睜大眼睛不可置信,滿目都是失望之色:“蜃樓?你的意思是那裏根本不是沁春園,我們離沁春園依舊很遠?怎麽會這樣……”
即恒擔心和瑾會失手掉下去,便扶住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身上,耐心地給她解釋:“我們既然能在這裏看到沁春園的蜃景,真正的沁春園應當是在幻象下面,我們越過這一段山路就能出去了。”
“真的嗎?”和瑾眼裏重新燃起了光,揪住即恒的衣服問。
“應該是這樣,如果他不是騙我的話……”即恒望着那座蜃樓喃喃道。
“他?”
和瑾仰起頭剛好能看到即恒緊抿的唇角,她依稀記得即恒對她說起過自己的經歷,“你的父親?”
即恒低下頭,和瑾在逆光中看不清他眼裏的情緒,唯有一片深黑的瞳仁靜靜凝視着她。
“你們父子關系不好?”她察覺到了即恒每每在提及父親時異樣的神色,然而他又曾經十分坦然地告訴她,他所了解的大千世界都是他父親講與他聽的。
父子倆一起并肩而坐,仰望夜空談天說地,這是和瑾當先浮現在腦海裏的畫面。然而也許事實并非如此。
我懂的,很痛苦……為什麽他會突然這樣說,為什麽他會理解她的苦惱與糾結,難道他也跟她一樣,有這麽一個好像上輩子有仇似的人在他生命裏折磨他?
“走吧。”即恒沒有回答她的疑問,他送開環住她的手,向地面遙遙望了一眼,“蝕心藤已經開始入眠,我們趁這個機會盡快離開這裏。”
和瑾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方才還被一片密集藤條占領的草面不知何時已經徹得幹淨,若不是叢草被壓成整齊的平面,只怕和瑾會以為那壯觀的一幕只是個夢。
即恒帶着她躍下樹梢,輕輕落在地面上,他仔細觀察着四周,确定一切穩妥後仍不忘叮咛和瑾:“有些藤蔓沒有收完,你要注意腳下。”
和瑾點點頭,跟在即恒身後亦步亦趨,每一步都走得分外小心。
然而她心裏卻始終難以平靜。她盯着在她前面開路的少年,有很多話想問,卻又問不出口。她知道眼前這個少年身負着許多秘密,他的見識,他的身手,他的身世,不論哪一樣都令人疑窦叢生。
他所擁有的力量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年紀所能做到的,而他卻展現得那麽自然熟稔,仿佛歷經過無數劫難,不論什麽危險再降臨都能從容應對,臨危不亂。
以往從未産生過的念頭忽然湧了上來,也許是因為此刻所見到的各種不可思議之景,也許是因為此時的她已經能泰然去接受這些超出她常識的認知……她突然想,眼前的這個少年,是人嗎?
他……是人嗎?
“妖怪也有家人,也跟人一樣?”和瑾喃喃地問,神思卻早已不在。
“當然有。”即恒并沒有察覺到她的視線,他淡然地笑了笑,語調甚至有些輕快,輕柔悅耳,“每一個生物都不是憑空而來,他們有生命,就有家人。不過對智商低下的生命而言,有沒有家人都一個樣。”
“啊,原來妖怪還分智商差別?”第一次聽說這種轶聞,讓和瑾漸漸拉回了思緒。
即恒又笑了,他經常笑得莫名其妙,好像給人感覺很高深。而這次他卻真的嚴肅起來,回答道:“公主,妖怪跟妖魔是不一樣的。天地間有四大卷,所有萬物生靈的名字都被記錄在四大卷裏,而在妖之卷中有名有姓的才被稱作妖魔。妖怪則是人類所給的蔑稱。”
和瑾不明白為什麽妖怪就是蔑稱,但即恒的語氣很嚴肅,她想對于妖魔來說,也許這一個字的差別真的很重要。
她心中所惑自然被即恒看在眼裏,他便簡潔地解釋道:“‘魔’有位居其上與畏懼之意,‘怪’則是低下與蔑視。就如你們皇家人最講究名聲與稱謂,都是一樣的道理。”
“那你是妖魔嗎?”
突然就問出了口,連和瑾自己都沒有想到,心髒在話出口的那一瞬驟停。即恒驀然停下腳步,深邃的幽林在頃刻間沒了聲息,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和瑾凝着他們相握的手,感到周邊空氣都漸漸冷了下來,時間仿佛頃刻間過了很久很久。
即恒轉過頭望着她滿是倉惶的眼睛,緩慢而堅定地答道:“不是。”
☆、花與相
濃霧籠罩在一眼望不盡的山路裏,周遭白茫茫一片,仿佛鬼域般飄渺寂靜,沒有一絲生氣。暮成雪以劍刃劃開霧幕,白霧瞬時又重新凝聚在劍鋒邊緣,無聲地嘲笑着他的徒勞無功。
和瑾究竟去哪兒了……?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路?”歡兒和沁兒提心吊膽地跟在他身後,見他時不時持劍直砍,好像在與一個看不到的妖怪搏鬥似的,在這種詭異的氣氛裏別提有多恐怖。
暮成雪對她們的話視若無睹,只自顧自走着自己的路。歡兒沁兒不敢落下,忙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歡兒,我走不動了。”沁兒一張小臉發白,連嘴唇都開始泛出青白之色。她們已經一天滴水未進,又一路疲于奔命,連受驚吓,此刻早已筋疲力盡。
“沁兒撐着點,那個壞家夥不會等我們的,萬一被甩下就死定了。”歡兒拉起雙胞胎妹妹,不想自己的腿也一軟,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兩個小姑娘一起摔在了陰冷的泥地上。
真的走不動了……被甩下的話會被怪物叼走,她們都明白,可是身體已經支撐不住,再怎麽心有力,力卻遠遠不足。
“暮成雪!”歡兒用盡最後的力氣朝那個毫無體恤之情的背影喊道,“如果我們出事,姑姑一定會讨厭你的!”
白霧漸漸遮蔽了視線,也吞沒了前行一步離去的人。歡兒眼睜睜看着暮成雪的背影消失在濃霧中,心底湧起一股難以言表的悲傷與恐懼,比悲傷更悲傷,比恐懼更恐懼。
她們還不明白,這就是絕望。到了毫無希望的時刻,只剩下了無盡的悲傷與恐懼。
“歡兒我不想死,我要父皇……”沁兒哭了起來,但就連哭聲都是斷斷續續的,氣息十分微弱。
歡兒沒有力氣再哭泣,甚至沒有力氣去生氣,她直愣愣地望着暮成雪消失的方向,仿佛她們的命運就是斷送在那裏。
一個白色的影子自白霧間慢慢靠近了過來,歡兒眨了眨眼,一時間以為出現了幻覺。當她仰起頭看着那影子緩緩踱步到她身前,她才醒覺過來。
“不想死的話就跟上。”暮成雪居高臨下俯視着兩個虛脫的少女,聲音比山霧還要冰冷。
歡兒急忙扶起沁兒,一步一挪緊追着暮成雪的腳步。沉默彌漫在空氣中,與白霧混合在一起,更加令人窒息。
“撲通”,沁兒一個踉跄,連歡兒一起摔在了地上。她真的已經到極限,再也起不來了。
“暮成雪……”歡兒無助地呼喚着暮成雪的名字,明知沒有用,她卻只能徒勞地向暮成雪求助。
白影站在朦胧得看不清面容的距離,似是停了下來,看了她一眼丢下兩個字:“等着。”
歡兒沒能明白過來,暮成雪又一次消失了。
抱住已經昏厥的妹妹,眼淚終于克制不住大顆大顆滾出眼眶,歡兒望着空無人煙的前方不可遏制地大哭了起來。
“父皇,快來救我們啊……”
杯盞中的茶水突然蕩起一圈細細的波紋,此時并沒有風,亭中花香袅袅,沁人心脾。陛下執着棋子,望着杯中漣漪不知為何有些心神不寧。
“執子不落,猶豫不決,這可不是陛下的作風。”身旁女子一聲淺笑,語聲清朗,恣意動人。
另一個威嚴的聲音立刻制止了她:“絮兒,不得無禮。”
柳絮撇撇嘴,乖順地垂下頭依道:“是,父親。”
陛下難掩笑意望向柳絮,将心中疑慮壓下,悠然笑道:“皇叔,無妨,朕就喜歡柳絮妹妹的直爽。只是不知今日吹了什麽風,皇妹竟然肯賞光相陪來看棋,倒教朕受寵若驚。”
柳絮不理睬陛下的調侃,兀自摘下一枚果子咬了一口,淡淡道:“我又不是陪你,是陪我父親。”
陛下聞言不由一聲輕嘆,惋惜地搖了搖頭:“唉,朕喜歡你的直爽,但也常被你的直爽所傷……看來今日又是朕自作多情了。”
柳絮抿唇一笑,眸中波光流轉,嬉笑道:“陛下身邊美女如雲,又怎會稀罕我。我父親身邊就我一個女兒,今後能相陪的時日已然不多,我這個做女兒的多花點時間孝敬老人家是應該的。”
她話音方落,陛下早已按捺不住哈哈笑了起來。柳絮不明所以,就聽南王頗有些埋怨的語氣幽幽傳來:“真是女大不中留,還沒嫁就想着走了。”
柳絮愣了愣,反應過來後粉頰一瞬間通紅,陛下止住笑意揶揄道:“得此良妻,看來盛青今後的日子是不好過了。”
柳絮羞愧難當,咬着嘴唇目光哀怨,方才保持的淑女形象蕩然無存:“你們就知道欺負我,我不陪了,自己慢慢下吧!”
說完急急退席,陛下連忙對着她的背影吩咐:“給郡主讓路,撞着磕着朕要你們好看。”
聽到這句話柳絮跑得更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無蹤。
涼亭裏漸漸冷寂下來,唯有茶盞之中水波輕蕩,一縷清風徐徐拂過耳際。南王端起杯盞淺啜,自棋盤開局起他便一言不發,此時放下杯盞慢慢開了口:“陛下請老夫來,想必不單單是為了下棋吧。”
陛下撚起随風飄入茶中的海棠花瓣,臉上笑意已經褪去。呈倒鈴狀的花骨朵色澤粉嫩,嬌豔欲滴,仿佛待字閨中的少女含羞待放。
南王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繼而又道:“你到沁春園來,想必也不單單是為了給瑾兒慶生吧。你想做什麽?”
陛下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他将花骨朵擺放在棋盤正中,請南王觀賞:“皇叔雖不參與紛争,但天下局勢看得比誰都清楚,您認為此時此刻朕該如何是好,才能顧全大局?”
南王的目光沉下來,他早知這般興師動衆的盛宴必定有所目的,是福是禍均躲不過。“陛下年輕有為,比起先皇更有謀略,心裏自然已有主張,又何必多次一問。”
陛下聞言露出一絲苦笑,他執起一枚“相”棋擺在海棠花邊,又将三五枚“兵”棋一一擺放在“相”與花的周圍,形成合圍之勢:“叛軍□□餘燼未滅,內臣野心昭然若揭,盟友居心否側,又有美濃滋擾邊境……如此內憂外患,饒是朕也很是舉棋不定,所以才借此機向皇叔讨教。”
南王望着棋局,許多過往的思緒都記憶猶新,他盯住棋盤上的花骨朵許久,才伸手指了指守在花邊的“相”:“陛下雖稱自己舉棋不定,可棋盤卻清晰明了。如此內憂外患之下,陛下眼裏最在乎的只有這一個,孰輕孰重想來已不需要老夫來參謀了。”
陛下并不急着放南王離開,他指住衆軍簇擁之下的海棠花朵,向南王追問:“那皇叔可贊成朕的決斷?”
南王靜靜望着後輩,心頭湧起許多舊年的記憶。十六年前他也曾面臨這般為難的境地,同是手足兄弟,同是血脈同根,卻要為了權勢以命搏殺。他性情寡淡,面對兄弟的鮮血也只能選擇閉目不見,獨自退居到西方邊境過着自己安靜的生活。
爾後成王敗寇他亦無欲參與,于奉陽獨守一城,安妻教女。
眼前這個後輩比起他的父親更加冷靜莫測,也更喜怒無常,南王深知他不過是出于情面才來讨教。名為讨教,實為相告——告之這天下又要大亂,十六年前的一幕又将重演,他又被推在刀前,被逼去選擇砍向誰。
“老夫已經老了。”南王阖上雙目,蒼老的眼皮耷下,将那雙眼眸中的神采盡數掩去。南王嘆息道,“老夫年輕時就喜安不喜亂,如今年老昏花更是無心無力,只求歲歲能夠長久,手足還能夠共聚一堂。”
陛下并不意外南王的回答,他勾起嘴角冷冷笑了一聲:“皇叔獨善其身,自是落得清靜。可你是否想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亂世一旦開始,又有哪一寸土地能夠幸免?奉陽雖遠在西邊,但終歸是天羅領地,您置身事外,但終歸是天羅皇室……保護天羅的安寧,皇叔你同樣有這份職責。”
南王聞言一語不發,杯中茶早已冷卻了熱氣,他淺啜一口,直涼到腹底。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陛下凝着南王蒼老的眼:“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一把利刃帶着淩厲的氣勢紮進“相”棋,白刃的寒光劃過南王眼前,不禁森寒入骨。
陛下扔了利刃,拂開周遭雜亂的“兵”,将圍守之中的紅花拈入掌心,唇邊卻漸漸掃去先前的寒意,浮起一絲溫柔的笑容來。他将紅花輕輕握起,像在對南王說,又像在自言自語,輕聲呢喃道:“朕若如皇叔所想中那般冷酷,又怎會如此躊躇不定……也許正如柳絮所言,如此猶豫不決,的确不是朕的作風。”
他擡起頭,笑容已恢複平日裏的悠然與諱莫如深,起身親自為南王斟茶賠禮道:“侄兒此番的确是想借機與皇叔讨教,但因近日煩心事很多,多有得罪之處還望皇叔體諒。”
南王凝着杯中蕩漾的水紋和縷縷升起的熱氣,這熱氣中仿佛連人的臉也變得模糊不清起來。陛下的喜怒轉變之快他着實無法理解,也無意去理解。
陛下為南王倒了茶,口中雖陪着不是,然而并不在意南王是否接受。他負手踱到涼亭邊遙望遠方,透過層層林木之上是一片絢爛的海棠花林,花海猶如空中海浪般在風中搖曳,送來縷縷的幽香撲入鼻中,陛下眺望着花海忽然喃喃問道:“皇叔,你看今年的海棠花能開到什麽時候?”
南王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道:“和往年并無分別。”
陛下聞言笑了起來,他目光一轉,在層層疊疊的花海之下有一幢破舊的木屋藏在杳無人煙的林中深處,木屋裏的囚靈帶着她的秘密在這裏熬過十六年終于被徹底埋葬。而越過那座山頭,還有無數逃亡的叛軍躲藏在黑暗的最深處,時時刻刻都在伺機而動。
“皇叔,朕不會勉強你。既然你選擇置身事外,但願你能像當年一樣信守諾言。”陛下斂去笑意,擡首遙望山頭深處肅然道,“朕自會保你奉陽平安,包括你的女兒和準女婿。”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又拖了一天,因為某菲養精蓄銳地去醞釀這一章陰謀戲去了……╮( ̄▽ ̄)╭ (你敢想個好一點的理由麽)
雖然陛下他兜兜轉轉了這麽久,其實核心思想一句話就能概括:朕有大事要做,擋路者死。
(你敢別拆自己的臺麽)
☆、失蹤
明月初上枝頭,周遭響起片片蟲鳴之聲,映着夜色愈發祥和寧靜。南王啜着杯中早已涼掉的冷茶,只覺一股難言的不安積郁在胸口,教人不得釋懷。
“十六年前的紛争皇叔未曾參與,有些事,有些人,皇叔所知道的也許還不如朕清楚。您既已再度選擇置身事外,實不相瞞,其實朕也正有此意。”陛下負手立于庭邊,遙遙望着遠處不知名的某處,微微上揚的嘴角帶着些許恣意冷酷的笑意。
這份笑意讓南王想起十六年前的那個男人,意氣風發,不擇手段,然而今時今日卻留下了“仁君”的美名。
“你知道些什麽?”他不由問,一種從未有過的不祥預感油然而生。
陛下轉過頭,笑容中掠過幾分道不清的渾濁。他微垂下眸,斂去了眼中的幾縷寒光,這時卻見高公公自長廊另一頭急匆匆走來,蒼老的容顏上滿面急色,低聲嚷道:“陛下,陛下!不好了!”
陛下微蹙起眉,高公公在宮中幾十年,接連侍奉兩代君主,若非不得了的大事鮮少見他會如此方寸大亂。便問:“發生什麽事了?”
高公公一路小跑,到得近前已是氣喘籲籲,連腰都直不起來。好半晌才緩過勁來,斷斷續續地禀告:“回陛下……公主……公主她已經失蹤一天了!”
“又不見了?”陛下頓感頭痛,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勁,“小瑾有成雪跟着,理應不會出事。到底什麽事這般大驚小怪?”
高公公擦拭着滿頭的汗,深呼吸了一大口才将話說完:“不止六公主,兩位小公主也失蹤了!”
陛下的臉色人立即就變了,心中始終凝結的不安終于找到了根由。“皇叔,天色已晚就不打擾您老休息,咱們改日再敘舊。”他當即走下涼亭,喚來皇家護衛軍就要去搜山。誰知又一個人影穿過長廊,只眨眼的功夫就已到了跟前,竟是成盛青。
“陛下。”成盛青一貫舒朗的眉目此刻陰雲密布,他已最快的速度到得陛下跟前,急急說道,“藍月山傳來緊急軍情,美濃再度來犯,邊關告急!”
這個消息令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震驚不已,陛下不敢相信地确認一遍:“不過短短十數日,美濃居然有膽再犯,甚至直逼我天羅邊境?豈有此理!”
成盛青的神情除了緊張竟還帶了些古怪,他躊躇了一瞬道:“臣也覺得此事蹊跷,據軍報所傳,美濃軍此次來犯毫無預兆,就像一夜之間十萬兵馬就已越過了紅月山,而且悄無聲息,如幽靈似的……”
“荒謬,守軍玩忽職守竟用鬼神來推脫,罪不可恕!”陛下怒而喝止,成盛青立時不再出言,陛下沉下聲音抑制着怒氣,對成盛青道,“盛青,朕命你即刻啓程前往藍月山,再破美濃,讓他們站不起來為止!”
“是,臣遵命。”成盛青不敢怠慢,當即領命而去。
他轉身方要離開,卻迎面撞見柳絮正端着熱茶施施然而來。他心中一緊,然時間緊迫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緊張的氛圍和成盛青的神色已經讓柳絮察覺到了七八。她一時有些無措,成盛青已大步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雙手,千萬種囑托最終只吐出兩個字:“等我。”
說罷便轉身而去,連頭都沒有回。
“喂……”柳絮眼看着成盛青的背影消失在長廊盡頭,張着嘴呆呆站在原地,許久都沒有從這個突如其來的現實中回過神。
又要打仗了……她清楚打仗意味着什麽。雖然他被譽為最年輕的不敗将軍,可對她而言,每一次打仗都有可能是永遠的別離。而這次他們居然連話都沒有來得及說,唯有他匆匆留下的兩個字:等我……
***
霧氣忽聚忽散,難以捉摸。随着夜色開始降臨,山裏的溫度也在急劇下降。沁兒蜷在歡兒懷裏,細聲細氣地呢喃:“歡兒,我冷……”
歡兒便把她抱得更緊了一些,一邊安慰道:“還冷嗎?”
沁兒委屈地點點頭,哽咽着問:“我們會不會死在這裏啊?”
歡兒摸摸她的頭,堅定地說:“不會,父皇一定會來救我們,他現在肯定帶着人往我們這邊來,一定會找到我們的。”
“可是父皇還沒有來……他什麽時候才來……”
沁兒的哭聲讓歡兒本就不安的心更加慌亂,她今年也才八歲而已,妹妹的不安讓她幼小的身體抖得更加厲害,但她依舊咬着牙将妹妹抱在懷裏,強裝鎮定安撫沁兒的情緒:“別、別怕,父皇還沒來,姐姐保護你!”
她的堅定和溫暖的懷抱多少讓沁兒冷靜了一些,見懷裏的小腦袋不再發出哭泣聲,歡兒小小地松了口氣。
之前姑姑在的時候,她就發現其實姑姑也害怕,但姑姑依然會擋在她們身前保護她們。現在姑姑不在,她是姐姐,只能她來保護妹妹。
“沁兒,那個暮成雪太壞了,等我們見到父皇一定要告他的狀,讓姑姑不要嫁給他!”歡兒望着濃霧恨恨地說道。
提起暮成雪沁兒的精神也恢複了一些,點點頭應和姐姐:“嗯嗯,讓姑姑讨厭他。”
歡兒聽到沁兒的附和聲,見她精神好轉便趁熱打鐵提議道:“我們絕不能死在這裏,不然父皇和姑姑都不知道他有多壞,所以我們要活着出去,活着才能去向父皇告狀,你說好不好?”
沁兒顯然十分同意這個決定,用力點點頭:“好。”
“那我們自己找找出路吧。”歡兒将沁兒輕輕從懷裏推開,鼓勵她,“父皇常說我們是天之驕子,有神明在保佑,我們一定不會出事,一定會比暮成雪更快找到回家的路!你說對不對?”
沁兒望着姐姐烏黑的大眼睛裏熠熠生輝,又想起父皇平日裏的教誨,頓時覺得的确很有道理:“對,對啊。神明在保佑我們!”
歡兒見得到了妹妹的贊同,非常開心,便以身作則當先站了起來,拍掉身上的泥土後又将手遞給妹妹,将沁兒也拉了起來。
“小心,沁兒,我們就沿着這條路走下去。”歡兒指着暮成雪消失的方向提議。她想那個木頭臉雖然冷酷無情,但據說好歹也是個很厲害的人,跟着他走的方向應該是不會錯的。
沁兒懵懂無知,一切都聽姐姐的。于是,兩個八歲的雙胞胎少女一起相互攙扶着走在霧色之中,靠着相互的體溫與鼓勵,艱難地向前走。
然而神明似乎并不怎麽眷顧她們,不知道走了多久,能見到的路形變了又變,等霧氣散開一些後,她們發現已經置身在一片茫茫叢草之中。遠處叢林密布,樹影重重,一動不動如鬼影一般,這回不僅是沁兒,連歡兒也開始膽怯起來。
“歡兒,我們是不是迷路了?”沁兒怯怯地問。
“傻瓜,我們本來就在迷路。”歡兒縮着脖子環顧四周,弱弱地說。
“那我們是不是越來越迷路了啊?”沁兒漸漸又帶上了哭腔。
“迷路就是迷路,哪有迷多少的區別。我們之前迷路,現在也是迷路,所以從頭到尾都是在迷路。”歡兒為了緩解沁兒的緊張,開始語無倫次。
她本來想安慰沁兒,誰知道起了反效果。沁兒一聽突然哇的一聲就大哭了起來,吓了歡兒一大跳。
林中本就幽靜,響亮的哭聲回蕩在鬼竹林裏,驚醒了一些悉悉索索的詭異聲響,使得這籠罩在迷霧裏的夜色更加詭谲可怖。歡兒連忙掩住沁兒的嘴,驚得眼睛都要瞪出來。她拼命讓沁兒冷靜下來,對沁兒使勁搖頭打眼色。
漸漸地沁兒也聽到了林中發出的某種聲音,好像麻繩拖動地面的聲音,又像蛇游過草叢,正以極快的速度向這裏逼近。兩個雙胞胎少女對視一眼,幾乎在同時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聲,拔開腿就開始沒命地往前跑。
身邊追來的究竟是什麽,蛇,還是吃人的妖怪?就像那只兔子一樣,忽然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就能将她們生吞?
“救命啊!!!”歡兒和沁兒邊哭邊跑,濃霧蒙住了視線,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了哪裏。可她們誰都不敢停下來往後看,因為那個聲音已經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仿佛就在自己身後,涼風已經襲到了後頸……
歡兒一個踉跄跌在地上,她下意識撐起身回頭往後看去,就見一只巨大的黑影已經追到了她們身後,僅一步之遙!
“沁兒,小心!”她本能地呼喊妹妹的名字,黑影已經橫掃而來,直直掠過了她的身體。
歡兒只覺得像被重物狠狠自身上碾過,全身的每一根骨頭都遭受到沉重的碾壓,劇痛在頃刻之間就襲遍全身,幾乎令她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