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
沒有看到和瑾,她到底去哪了?她沒有按照他的指示一路想前跑嗎?
如果和瑾沒有按照他的囑托直線往前跑,他倒真希望會是如此。這麽安慰自己的時候,一個紅色的影子赫然間映入眼簾,他心念一動,轉步向那紅影而去。
到得近前定睛一看,即恒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那片紅色竟然是和瑾脫下的外服。
兜兜轉轉了這麽長時間,他居然又回到了原處!
此時鬓狗仍然在沒命地往前跑,當頭的那一只早已經沒入在夜霧裏,找不到蹤跡了。即恒默然看着它們一只只消失在視野裏,發覺一切事物籠罩在霧中都是那麽不真實。
這前方究竟通往哪裏,前方到底有什麽,前方的路……又在哪裏?
從這裏向前,真的可以找到出口嗎?又或者,他們沿着這條路一直向前,一直向前,一直走到盡頭才發現,原來他們一直在向着蝕心藤的巨口前進,一直向着死亡前進。
前所未有的無力與絕望爬上即恒的肩膀,他從未像此刻這般後悔,如果當時他沒有扔下和瑾,沒有自作聰明讓她朝着錯誤的方向走,也許她不會有事……
如果他肯多信任她一點,如果他不介意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也許她真的不會有事……
絲綢上冰涼的觸感讓即恒感到一陣發顫,好像這冰涼能一直冷到心底,上面早已沒有了她的體溫,就連衣服本身都已被鬓狗的齒爪蹂躏得破破爛爛。眼眶漸漸泛起酸澀,他不明白這份心情究竟為何會如此強烈。
生與死,他早已經麻木了。
就算今日在這裏死去,他也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
可是為什麽胸口會感到這麽痛,痛得他難以承受,甚至難以呼吸……?從落英谷逃脫以來,從父親的死亡裏逃脫以來,他再也沒有這麽痛過,無數次被欺騙,被出賣,被傷害,他都沒有這麽痛過……
“即恒,是你嗎?”
一個極細小的聲音混雜在混亂不堪的獵殺聲裏,雖然微弱,可即恒仍然捕捉到了聲音的存在。他匆忙站起身,在幽暗的林中盲目地尋找:
“公主,你在哪裏?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我在這裏……在這裏……”和瑾虛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自林中傳來,即恒幾乎把這一片地盡數翻遍才在一個坑洞裏發現了和瑾。
她受傷了,劍不知道被甩在了哪裏,肩膀上一道深深的齒痕血流不止。但她依然活着,在即恒找到她的時候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喃喃道:“你終于追上來了……”
即恒咬住唇忍住沖口而出的情緒,将她一把擁進懷裏,好像稍一松手她就會像霧氣一樣随風飄逝。和瑾幾乎要透不過氣來,少年的雙臂像兩根鐵鉗将她牢牢鎖在胸前,她甚至可以無比清晰地聽到他胸膛裏劇烈如鼓的心跳聲。
這份心跳聲讓她明白自己不是在夢裏,她真的死裏逃生,活着再見到他了……
和瑾照計劃離開以後遇到十幾只鬓狗的追趕,她的身體早已快到極限,在十幾只妖魔的圍獵中拼着最後的意志殺死了大半後,身體終于支撐不住了。當先一只鬓狗借機撲向她的脖頸準備給她致命一擊,她情急之下去拔腦後的銀簪,這個動作讓鬓狗心有餘悸,便是她放松的這一刻身後突然遭到偷襲,饒是她及時發覺避開了要害,卻仍然讓對方得手咬住了肩膀。
之後的記憶就像噩夢裏最恐怖的一段一樣,她連回憶都不敢再去回憶。只依稀記得自己在與鬓狗的纏鬥中被什麽東西卷住拖行了好遠的路,也記得自己匍匐在地上拼命地爬,手指嵌進泥地幾乎要折斷,血流進眼睛裏,整個世界都被染成一片殷紅……至于自己怎麽滾落到這個坑洞裏的,她已經想不起來了。
劫後餘生的欣慰卻沒有持續多久,蝕心藤與鬓狗的捕殺漸漸有了平息的趨勢。想來蝕心藤自沉眠中醒來,此時吃飽了便又要進入沉眠。這是他們逃走的好機會,但也是暗藏了許多不确定的危險。
此時一旦鬓狗折返回來,只怕他們已經沒有招架之力。而鬓狗疲于奔命,同時急于渴求食物,也斷然不會輕易放過他們。
陷入持久戰的話将會對他們很不利。
和瑾的傷勢需要治療,即恒撕下和瑾丢棄的破衣裳給她做了包紮,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手臂上也有幾個黑洞洞的齒痕。鬓狗的厲害他不是第一次遇見,然而這麽多數量的鬓狗他倒還是第一次見。
而鬓狗明明數量勝券在握,卻對蝕心藤保持着由衷的恐懼,可以想見,這座山頭原本的鬓狗絕非只有幾百只而已。
它們被困在了這裏,走不出去,連食物都找不到,只能眼睜睜成為別人的食物還無力反抗。如此說來,這裏的的确确是蝕心藤的地盤,是它獨屬的地盤。
可蝕心藤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還能站起來嗎?”讓和瑾休息了片刻,他們必須要趕路了。沒有食物,沒有水,也不能休息,面臨這般絕境,誰也沒有抱怨一聲。
和瑾平日裏嬌生慣養,一點水都碰不得,可是即恒現在才發現這個少女的意志力超乎尋常的強大,她的力量雖然受制于身體的限制,但卻仿佛是一股怎麽也用不完的源泉。每每到他覺得已經不行了的時候,她仍然能堅持下去,帶着傷痛、忍受着痛苦,不停地堅持下去。
三生為王,三世為煞。
這句箴言仿佛預示了和瑾命運的另一個側面,不論她遇到多少困難,多少痛苦,她也無法去逃避,甚至無法去躲避——只能堅持下去,正面去迎擊。
“不行的話就再休息一會兒吧。”即恒忽然感到心軟,手裏纖弱的手臂一直在打顫,她幾乎已經站不起來,身體無限接近于崩潰,然而她的精神卻始終清醒着,支撐着最後的體力。
“不。”和瑾搖搖頭,“快走吧,我不想……留在這裏。”
☆、我不要
她曾經在最絕望的時候想過就此長眠在此地,然而現在終于坦言不想留在這裏。這才是和瑾的心裏話。
一個人在最無助的時候往往會做出出乎意料的舉動,那是潛藏在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但卻不一定就是他真正想要的結果。
和瑾被困在籠中無處逃脫,然而真正困住她的其實是她自己的內心,當她無法在感情與渴望中做出抉擇,令自己深陷痛苦中時,她只好選擇了逃避的第三條路——輕生。
恐懼死亡是天性,恐懼生存卻是無解的痛苦。然而死很容易,生卻需要更多勇氣。
逆境中的傷痛讓少女真切感受到了活着的感覺,不僅是因為肩膀上鑽心的痛楚,還有少年擁緊的懷抱,熾烈的心跳。只有活着才能擁有的溫暖,讓她舍不得放手,哪怕前方依舊黑暗,道路繼續崎岖,她也舍不得沿路上那一份微不足道的溫柔。
“不用擔心我,我會跟緊你的。”她綻開一抹略帶疲憊的笑容,眸裏卻亮起明亮的光芒,恍若行在黑暗的人終于找到了明燈,璀璨奪目,熠熠生輝。
她的笑容像一股暖流湧上即恒的胸口,他不禁松了口氣,就連手臂上的傷痛都好像減弱了幾分。實話說來,這一路上他并不擔心他們是否能走這片迷宮,他只擔心和瑾會撐不下去。
一直都很要強的人突然卸下僞裝陷入絕望,比任何人都難以重新振作。已經破碎的自尊心是世上最脆弱的東西,連修補都無從下手。可是這個少女卻又一次讓他看到了奇跡。
“公主,你不擔心出去以後還要再去面對的事,面對的人嗎?”他想确定和瑾是否真的從心灰意冷中振作起來,哪怕再揭她的傷疤也要問清楚。
和瑾聽到他的話,眼裏的光芒頓時暗了幾分。她盯了他好一會兒才悶聲不語地別過頭,從即恒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她微微顫抖的眼捷,她……果然還是不行。
少年悄悄嘆了口氣,算了,她能打起精神來已經很努力了,不該再去逼她。誰知和瑾突然轉過頭,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一雙眼眸裏燃起一股火焰,十分明亮耀眼。她咬了咬唇,用了最大的勇氣對即恒說:“如果能出去,我要向皇兄挑明一切。”
“挑明一切?”即恒怔愣,她要挑明什麽,向陛下直言她不想嫁給暮成雪,還是其他什麽……
和瑾微微笑了起來,這一笑讓她整個人都釋然起來,喃喃道:“以前我總是不想讓他失望,不想讓他生氣,我總覺得他給我的實在太多了,所以我遷就他是必須要做到的。可是現在我想明白了,我不是他飼養的金絲雀,可以任由他的心意去擺布。我有我的底線,所以這一次我要明确地告訴他——我不要!”
我不要!說到最後的三個字時她擡起頭抓着即恒的手臂,好像在尋求某種力量給她更多的勇氣。她從不曾對兄長的指令有過任何違抗,僅有一次賞花會時她動了怒當衆與他翻臉,可是就算那一次她幾乎氣到內傷,最終也沒有說出一個“不”字。
一直以來,她都對那個人的指示奉若神旨。即便是罪,也都替他扛了。
可是現在她不想再去勉強自己,那個人已經不再是她記憶裏懷念的人,她早該接受這個現實。
“即恒,如果全世界都與我為敵,你會站在我身邊嗎?”她又一次問了這個問題。
即恒始終覺得和瑾對自己的身世一定察覺到了什麽,如果全世界都與她為敵,那一天當真到來的時候,那一定不會是他能插手的局面了。他張了張口,說:“會。”
和瑾的眼睛亮了起來。
他凝着那雙水瞳,發現自己真的沒有辦法去拒絕她。也許這個女子注定了會是他這一生裏少有的克星,讓他牽腸挂肚,又肝腦塗地。
“我會記得你今日說的話。”和瑾輕聲道。
霧氣不知何時又一次淡去,稀稀疏疏的星光散布在夜幕裏,在廣闊無垠的夜空中顯得分外寂寥。和瑾的心情在深沉的夜色裏沉澱,忽然失聲叫了起來:“雲羅星!”
即恒聞言順着她的目光仰起頭,光芒奪目的雲羅星淡定自如地挂在頭頂的幕布裏,像一位掌控全局的王者,任世間沉浮,唯它鎮定如初。
和瑾幾乎從驚喜轉變成為激動,指着雲羅星欣喜若狂地喊道:“雲羅星在皇城的北方,沁春園也皇城北邊,我們只要向着雲羅星的方向走是不是就能找到沁春園了?”
她一語中的,即恒馬上明白了過來。不錯,林中受制于陣法幹擾才會使人迷失方向,而迷霧遮蔽了天空,更加形同一張巨網将闖入者困在陣中,永遠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可是百密終有一疏,這個陣法并不完善,迷霧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自行散去露出天空的一角,而他們此刻這個位置恰恰能看到雲羅星。
難道雲羅星真的應了天照在保佑和瑾?
即恒來不及想太多,不出意料的話迷霧馬上又會聚攏而來,他必須在迷霧聚攏之前找準正确的方向……“我們走上面吧。”和瑾忽然指着周圍的樹木說,“上次迷路了,不是從上面走就出來了嗎?”
即恒猛然間怔住,一個先前就産生過的疑念此時更加清晰地浮上了腦海。數日以前,他們曾在皇城的深處遇到魂盞花布下的迷宮,而現在他們又在遠離皇城百之外的深山裏遇到了相似的迷陣,難道這兩個地方存在着某種關聯?
他忽然想到,莫非這個迷霧根本不是法陣導致,而是像魂盞一樣是因為妖魔釋放出的妖氣才會形成?
迷宮,妖魔,殉葬場……這三個關鍵點奇跡般的完全吻合,原來這裏竟然是安雀的遺址。
安雀國盛行詭秘莫測的巫術,曾經靠着巫術統一了中原大陸,爾後又因為慘無人道的巫術而被民衆被推翻。雖然如今的南蠻與美濃兩國都是安雀遺留下來的分支,但沒有哪一個完全繼承了安雀的精髓與傳統,這個昙花一現的國度自皇城被攻破的那一天起就已淪為了歷史的枯骨。
但諷刺的是,在往後的數百年裏,安雀國的遺址卻被一代又一代的新王朝保留了下來。
傳說安雀術士輩出,精通陰陽秘術,搜尋了中原大陸所有龍脈聚集的風水寶穴建立起祭祀臺。包括皇城的選址,整片中原大陸再也找不出比安雀看中的土地更好的風水寶地了。盡管安雀給後人留下的記載充滿了黑暗與殘虐,但有關它的一切都轉變成另一種方式繼續控制着中原大陸。
就像幽靈一樣,雖已白骨成灰,卻世世代代魂魄不滅。
即恒在見到後山裏盤踞的妖魔以後,曾經猜測甄玉棠會否是為了困住某種強大的妖魔才設下這個陣法。可現在想來這個猜測也許根本就是相反的。
甄玉棠在安雀的遺址上布下林木之陣,她的目的絕不是為了困住強大的妖魔蝕心藤。
相反的,蝕心藤是為了陣法才被困在這裏——因為它是林木之陣的陣眼。
林中的惡戰已經正式宣告結束,鬓狗大敗而逃。與其說是蝕心藤與鬓狗的戰鬥,不如說是蝕心藤單方面的獵殺。
它是這個山頭的龍頭老大,也是林木之陣的陣眼,林中所有異動都會通過遍布各地的藤蔓傳達到本體,縱橫交錯的藤蔓俨然已形成了一張密集的羅網,讓不慎落入網中的獵物逃無可逃。
他們想要在它的眼皮子底下逃脫出去,只怕比預料的還要難。
和瑾見即恒沒有答話,眉心卻緊皺起來,心裏便沉了七八分。她遙遙望着遠在天邊的雲羅星,眼看濃霧即将再次籠罩過來,不禁失望地低聲呢喃:“難道真的出不去了嗎……”
“不,我們試試。”即恒忽然說。
和瑾轉頭看向他,月色下少年的側顏堅毅,眼裏不知何時燃起了異常明亮的火焰。他牽起和瑾的手,鄭重地叮囑道:“跟着我,絕對不能落下。”
和瑾打起精神點點頭,應道:“嗯。”
她相信他一定能做到,就像以往那樣化險為夷,扭轉乾坤。
可是即恒自己心裏卻清楚,這一次當真是以命相搏,之前對抗鬓狗時他已經輸了一個賭局,然而現在他卻不得不繼續在蝕心藤身上下賭注。
如果蝕心藤真的是林木之陣的陣眼,那它一定能認出繼承了甄玉棠力量的和瑾,認出施術者的血脈。
妖魔對人類的認知僅有氣,和瑾回憶中被鬓狗咬住肩膀命懸一線時,依稀記得什麽東西卷住了她拖行,将她自鬓狗群中救了出來。
放眼整片後山能做到在鬓狗嘴裏救人的除了山頭老大蝕心藤,別無其他。所以即恒又一次冒險将賭注壓在了蝕心藤身上,他賭它會放過他們,會放過和瑾。
他攬住和瑾的腰身,讓和瑾整個人的重心都傾靠在他身上。霧氣已經開始自四面八方籠罩了過來,不論這個賭局的結果如何,他們都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公主,抓緊了嗎?”
和瑾伸出雙臂勾住即恒的後頸,點點頭應道:“……好了。”
濃霧像潮水般覆蓋了過來,頭頂所能看到的天空僅有方寸般大小,他們仿佛身處一口枯井,而井蓋正被一點點合攏。即恒知道這一次将會很勉強,可是他們沒有再猶豫的時間,只要能突破這片迷霧他就能不再受到幹擾,平安走出後山。
定了定神後他換了一口氣,足下猛一發力,兩人的身影便如離弦的箭矢向着逐漸合攏的星空疾馳而去。
幾乎在同時身後響起一陣破空之聲,一根藤蔓破開濃霧赫然襲向即恒受了傷的右臂,劇烈的痛苦令即恒牙關一緊,眼前頓時一片黑暗。便在這時,一聲短促的驚叫聲驟然響在耳際,當他還未自痛苦中緩過氣來時和瑾已經從他懷中掉了下去,數十根碧綠的枝條争先恐後卷裹住了她的身體,不過眨眼之間便連人一起消失在了身後幽深的密林裏。
“和瑾!!!”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有點晚了,大家新年快樂!晉江貌似又出了新功能,紅包什麽的真是好貼心!(喂)很驚喜拖拖拉拉這麽久姑娘們居然還記得我,某菲好慚愧,把這坑挖得這麽深……→_→
話說新的一年,某菲從遙遠的大西北遷居到了南方的故鄉小鎮。雖然回到家鄉,但卻沒有多少落葉歸根的感覺呢,因為家裏的人都離開老房子去更好的城市了。家鄉這個東西,其實更多的還是指親人吧,沒有親人的家鄉,再回味也是一具空殼……呃,突然就傷感起來了,這一年裏就算獨自一人也要努力,才不會輸呢!這文也要完結,才不會坑呢!嗯!>_<
☆、蝕心藤
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個日夜在頭頂聚了又散,黑暗的水域裏潮濕陰冷,深水浸沒過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在逐漸下沉的惬意裏,微光透過水面,在眼前亮起些許微弱的光芒。
記憶中每一天都如那一日同樣平淡無奇,然而那個女子卻再也不曾出現。
——乖孩子,守在這裏,總有一天我會回來。
她溫柔地笑着,将劍尖刺入手臂粗的藤條裏,任由它的血洶湧流出,一汩汩沒入土中。劇痛蠶食着它的意識,它揮舞起千條觸手宣洩痛楚,然而身體卻被不知名的力量牢牢縛住,連一只觸手都動彈不得。
她漠然觀看它的掙紮,一點柔柔的笑意始終挂在眼角,浮在唇邊,仿若天仙。素手擰動劍柄,刀刃在藤蔓的血肉中驀地撕扯,劇烈的痛苦瞬間吞沒它最後的怒火。所以躁動的碧綠色藤條都在剎那間顫抖起來,強烈的殺意不得不偃旗息鼓,它張開口腹,艱難地吐息着。
女子含笑的眉眼突然蹙起,她捂住小腹,臉上浮起痛苦的神色,渾身失去力氣似的倚憑在長劍上。蝕心藤感到禁锢它的力量在同時減弱,千萬條觸手登時輕而易舉就掙脫了束縛。女子失去控制,跌倒在地,藤蔓将她團團纏縛起來,連日來受到的欺騙和折磨,終于可以得報了。
本該殺了她的。
不該再手下留情的。
她騙了它,将它騙到這座深山裏,又将它捆縛起來,只要它反抗就毫不留情地折磨它。這一身的傷與痛,淚與血都該拿她的命來償還,讓她知道區區人類愚弄妖魔的下場!
在衆多的同伴們當中,它總覺得自己是個異類,因為它比其他同伴多了一樣東西。曾經它非常驕傲自己淩駕于同伴之上,現在它卻醒悟這樣東西帶給它的是危險和毀滅。
——殺吧,我不恨。
被捏到近乎窒息的女子卻沒有露出恐懼,冷汗自她額邊滾滾落下,她正在承受着雙份的痛苦,一份來自愛她的心,一份來自她愛的心。
雌性繁衍期,它懂。雖然它的同伴們都不懂。
這個時候殺她是最容易的。它也懂。
可是它卻做了最錯誤的決定,拜那樣多餘的東西所賜……蝕心藤充血的雙目紅得好像要燒起來,觸手纏上女子的脖頸,只需再纏緊一些,即便沒有扭斷她纖細的脖子,她也要因窒息而送命。可是身體好像不聽命令,它盯着她充滿痛楚卻依舊平靜的眼眸,望着那雙如水如霧的黑瞳裏靜靜流淌的哀傷與溫柔,身體深處有一樣不該有的東西觸動了起來,好像它的觸手瞄錯了方向,将自己勒緊了似的,讓它喘不過氣來。
下腹突然傳來一片冰涼,它怔愣了一會兒才感覺到冰涼之後緊接着湧出汩汩溫熱的液體。那柄長劍插在它柔軟的肚腹上,劍的另一頭是她纖白的手。猩紅的瞳粒驟然縮緊,目光所見滿眼都是那雙染上涼意的溫柔。
直到此刻它終于再一次醒悟,它不該有的那樣東西,她沒有。
——在這裏等我,為了我的孩子。終有一天我會回來的。
“我”會回來的……
但願這一次,她沒有再騙它。
樹葉在陰風中沙沙作響,霧霭彌漫的林中沉浸着森然的鬼氣。即恒在林中奔波,叢叢樹木自身邊快速掠過,仿佛一個個紗網,将他的驚惶逐次過濾,吞沒在寂靜無聲的鬼域中。
他停下來,周遭在白霧中辨不清南北,哪裏還有和瑾的身影,就連蝕心藤的動靜都已經察覺不到。豎耳細細聽去,隐隐能聽到一些野獸低喘的聲音自遠處飄來。
夜已經越來越深,寒露透過肌膚,帶來一陣難以抵抗的冷意滲入骨髓,寂靜的林子更加深了這份透骨的冰寒。也許正因為此,他越發感到頭腦冷靜了下來。以往無數次歷經生死一線的關頭他總能冷靜下來,這一次雖然有些失了方寸,但總算及時懸崖勒馬。
蝕心藤是沒有智慧的妖魔,它的大腦就是它的胃,胃部因饑餓而産生的萎縮能直接控制身體的行動。換言之,除了吃,它們什麽都不知道。
可是這只蝕心藤卻有些出人意料的舉動,它并沒有攻擊他們,甚至救過和瑾一命。可是為什麽它會突然翻臉了呢?
蝕心藤雖然不是什麽高級的妖魔,但要捕獲它作為陣眼也絕非易事。十六年前,甄玉棠被甄一門推選嫁入皇家,以甄一門的家規而言,進入皇家輔佐君主的女子等同于貢品,是甄一門獻上的禮物,除了信使随嫁以外,斷然不會有其他人員一起随同。一個普通意義上的弱女子孤身一人又有身孕,究竟是用什麽方法将蝕心藤這樣危險的妖魔降服,聽其號令呢?
以武不行,定是智取。她定然用了某種方法取得了妖魔的信任,再将其強行捆縛在此地。
莫非這只蝕心藤竟然有智慧,懂人心?
自神話時代以來,中原大陸上就存在着數以萬計的妖魔在這片土地上共存,誰也不曾得知妖魔由何而生,從最早的記錄開始,從神創造了人類開始,妖魔就已經存在。在天地劃分四大卷伊始,妖之卷就是一個獨立的族群,甚至比人之卷還要古老。
它們與神對立,多數以人為食,種類繁多,不一而足。但是比起人類血統的不斷混雜,妖魔的血統則十分純粹,然而世世代代繁衍至今,出現一兩個異種倒也在情理之中。
今日這只蝕心藤如若當真懂得人心,對即恒來說反倒是好事。
一個講道理的對手,遠遠比一只見人就咬的瘋獸要好應付。
甄玉棠用某種方法将蝕心藤禁锢在這裏,以蝕心藤的力量布下整個林木之陣,然而不知什麽原因法陣遭到一部分破壞,被束縛的蝕心藤得以重獲自由。但法陣雖然被破壞,卻沒有全部毀掉,蝕心藤并沒有得到完全的自由。
它的本體依舊被困在陣中。
如此一來,只要找到陣眼,就能找到和瑾了。
想通了這一點後即恒感覺眼前這片迷霧也清晰了很多,他開始回憶這一路走來的路徑,腦海中逐漸繪制出一份模糊的地圖。
一只懂人心的蝕心藤……也許擁有不該有的心恰恰是它致命的大禍。它懷着恨在此地苦守了十六年,卻對仇人之女再三留情。妖魔的感情是很簡單直接的,正如它們的生存守則就是弱肉強食一樣簡單明了。
一旦遭到背叛,往往便只有兩種結局:吃掉對方,或者殺掉自己。
***
幽林深處響起潺潺的流水聲,有水浪拍打石岩的輕響,猶如充滿節奏感的樂律。即恒登上最後一塊山岩,發現自己到達了一處地勢居高的高壇。這裏不同于底下的陰暗與潮濕,周遭沒有繁雜的林木,視野頓時開闊,仰起臉甚至就能看到天空。彌漫的霧氣此刻就在腳底,向下看去,一片白茫茫,什麽也看不分明。
他走了許多可能是陣眼的地方,這裏已經是推測中的第九處。
不受地勢與地形的約束,僅憑法陣位置得出來的結論,就連他自己都無法估計準确度有多少。然而他必須快,在蝕心藤下決定之前找到和瑾。
眼前平坦開闊,猶如一座獨立在絕境的山崖,腳下白霧缭繞,置身頂端更如仙境一般。高壇上只有一座簡陋的石臺,上面覆滿了幾層厚的葉藤,周遭再無其他建築,所以事物放眼望去均一覽無餘。
他縱觀高壇片刻,并沒有發現和瑾。
難道又錯了?
地上的野草已然沒過腳踝,他小心地走過去,只是覺得不遠處的那座石臺頗為眼熟。不料剛走幾步,深槽叢中就無風自動,似有藤蔓拖行而過,一直延伸到石臺之上。即恒這才看清石臺上覆蓋的葉藤正是蝕心藤的觸手。
數百根觸手包裹住石臺,就像一張鋪滿綠葉的床,另一端就是懸崖,水聲就是從懸崖的另一頭傳來的。
他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過來,原來這裏竟是他們一開始摔落下來後尋到的水源。
兜兜轉轉了這麽久,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不知到底是迷陣使然,還是天意。
他最初的擔憂沒有錯,有水源的地方往往最危險,這一處水源竟然就是陣眼,是蝕心藤被困縛的地方。
這樣想來即恒多少明白了,為什麽蝕心藤被囚禁這麽多年還生長得如此壯碩。根須紮在賴以生存的水源裏,觸手還能捕獲獵物打牙祭,簡直就是天堂。
所有的東西應有盡有,除了自由。
那個少女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穩步向前走去,蝕心藤的觸手就像躲避着他似的不斷地向後退縮。和瑾在蝕心藤手上,即恒不敢貿然出手,他只是慶幸這只懂人心的蝕心藤也懂得什麽叫做恐懼。
“她不是甄玉棠,就算殺了她,你也不能得到自由。”即恒看着草叢中滑行的藤條,淡淡地說道。
草木中的藤條盡數收歸到石臺,将整座石臺包裹得密不透風。當即恒再次靠近時,藤蔓卻不再繼續放手,反而将石臺包裹得愈加緊密,就好像在拼命保護着什麽似的。
即恒察覺到這一現象立刻止住腳步。
蝕心藤躲在石臺之後,藤蔓緊緊包裹住石臺。原來即恒以為它是因為恐懼才會躲避他的腳步,現在看來卻并非如此。
它在保護和瑾,就像一只在危險面前拼命保護幼崽的獸。
“你一直在跟蹤我,在觀察我?”即恒有些意外。
他突然發覺也許對于蝕心藤的舉動,他的猜測全部都錯了。
作者有話要說: 過年期間存了一些稿子,所以今日起會持續日更,每天中午11點準時更新。
(沒想到我也有存稿的一天啊,欣慰……)
☆、石臺中的人影
即恒發覺自己的猜測也許全部都錯了。這只蝕心藤有智慧,它養尊處優,沒有被餓昏頭。當它發現自己的地盤裏出現了一只上古時代的河鹿血族時,它做了一個生物面對恐懼最本能的反應——呆住了。
和瑾第一次看到它趴在水邊一動不動,即恒還以為它正要準備進入睡眠。
之後的一路藤蔓時而沉寂,時而躁動,一如人類遇到棘手的事情會躁動不安。蝕心藤在盤算該如何應對河鹿,直到嗅出和瑾掌心的血味,它才赫然下了決心。
即恒遺憾地發現原來在這個低級的妖魔眼裏,自己才是大惡人。
面對蝕心藤,他不會将它當做普通的妖魔來對待。在真正的蝕心藤面前,該恐懼的人是他才對。當你一直害怕的對象被發現一直在害怕你,這種感覺相當怪異。
即恒凝着石臺上密布的藤條,腳下輕微挪動一步,蝕心藤立即警覺,藤條愈發收攏緊密。石臺被纏得密不透風,一根根綠藤就像粗長的麻繩裹住整座石臺,碧綠色的拱形籠宛若一座遮天蔽日的囚牢,将少女囚禁在裏面。
再這樣下去和瑾會窒息死的。
妖魔的感情簡單又暴力,越低級的妖魔表達感情的方式就越簡單明了,它們無法顧慮得那麽周全,也許當它拼盡全力度過危機以後就會發現,自己保護的人竟死在了自己手上。
單細胞生物,可悲又可怖。
“我沒有飼養獵物的興趣,不會傷害她的。”即恒凝着石臺上厚實的藤被,冷靜下來沉聲道。他不能保證蝕心藤能明白他的意思,但面對一只護崽的妖魔,能做的便只有先安撫對方的情緒,“比起你的同類,你非常聰明;甚至比起大部分的低級妖魔,你都很聰明——你應該能明白,如果你不放手,她會死的。”
他的話音落下,蝕心藤卷住石臺的動作凝頓了一下。即恒看到言語溝通産生了作用,不禁松了口氣。只要是講理的對手,一切都好說。
“我不知道甄玉棠跟你約定了什麽,但是她不能留下來陪你。你等的那個人已經死了,不會再來了,但她的屍骨就埋在此地,十六年來一直陪在你身邊,難道你沒有發現?”他緩步堅定地向石臺靠近,藤蔓仍舊随着他的腳步而不斷向後退縮,只是石臺之上不再越纏越緊,一根根綠藤猶如退潮的海浪般緩緩向懸崖散去,放開了囚縛中的少女。
她昏厥在石臺上,一眼望去遍身都是血跡斑斑的擦傷,蒼白的臉覆蓋在烏發之下,毫無血色。即恒有一瞬間心中掠過恐慌,他不等蝕心藤完全退去便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