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牢房裏昏暗,一股陰冷潮濕味道撲面。牢犯們常年困在大獄裏不見天日,自昨兒個送進來個女囚犯後就顯得有些蠢蠢欲動,挨得近的,一雙雙或渾濁或迷糊的眼睛瞪過來,對面的更是扒着鐵門眯瞪着眼上上下下刻意地瞧,眼裏的不懷好意十分明顯。
被關在裏頭的明蘭驚恐至極,縮在角落裏,恨不得将自己整個埋起來。凄清的石床上鋪着一張殘破舊草席,其餘連個喝水的破碗都沒有,陰冷且簡陋不堪,明蘭何時受過這種罪,蜷着膝蓋嘤嘤眼淚不止。
關了一天一夜,因嫌棄牢房狗食似的飯菜,明蘭滴水未進,又因為旁邊牢犯虎視眈眈,還言語調戲,難聽入耳。明蘭整一宿幾乎是心驚肉跳着過的,身心極是疲憊,眼角仍垂挂着淚痕,只默然地撫着自己的小腹,卻沒有一絲要松口招認的意圖。
“這小娘子嘴可夠硬的,審三回了愣是一個字兒不說,瞧那身細皮嫩肉,還打算在牢裏頭熬不成?”獄卒坐在小方桌前瞥了一眼明蘭所在的方向,啧聲道。
“喲黃三哥兒憐香惜玉啊,可惜咯,這女的得罪的可不是一般人,等上頭耐心耗光了,就有得苦難受了。”旁邊的獄卒很是老成道,“可憐那肚子裏的孩子,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了,大的才是犯事的,上頭只說留她的命……要我說真是那位的孩子,依着家世,怎的也該留下小的那個才是。”
兩獄卒說話的聲音不低,明蘭聽得分明,眼角泛起淚意,想到了腹中孩兒的爹……
斑駁的舊鐵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一名伛偻着身子的老婦人手裏提着食盒,走了進來。
“張大娘,今兒個有什麽好菜色?”
“都是兩位爺愛吃的,還帶了您愛喝的酒。”老婦人的聲音顯得略沙啞,将食盒裏的東西取出一一擱在了小方桌上。燭火明明滅滅,襯着婦人年邁的臉,坑窪不平。
“大娘你這嗓子怎麽了?”黃三拿了雙筷子往身上抹了抹,一邊随口問道。
“唔咳咳,天兒涼,受了點小風寒,不礙事的。”老婦人說着話兒的捂嘴轉頭朝另一邊咳嗽了兩聲,餘光裏瞥見兩人斟滿杯子的酒水,嘴角古怪笑意極快隐匿。
老婦人還沒出去,在方桌邊上痛快豪飲的倆獄卒就噗通倒在了桌上,昏了過去。方踏上臺階的婆子瞧着這一幕漸漸直起了身子,伸展開後似是中年人的身形,并不魁梧,卻十分靈活,步履帶風地取了獄卒身上攜帶的鑰匙圈,在牢犯發出動靜前拿了桌上的筷子筒,一揚手,挨着明蘭牢房的十來名牢犯統統倒在了地上,沒了聲息。
縮在角落的明蘭叫這一變故吓得驚呆,待反應過來要喊時,那人已經開了她牢房的門鎖,站在了她面前,一塊黑色巾帕堵住了她的口。
“唔嗚嗚……唔……”明蘭拼命掙紮,卻敵不過那人力氣,不過是徒勞無功地掙動,面色驚恐,嗚咽着臨近死亡深淵。
“要怪就怪你自己蠢,死人才會保守秘密,姑娘,你就安心上路罷。”那人桀桀怪笑了一聲,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明蘭被掐住了脖子,越來越喘不過氣來,腦海裏閃過許多畫面,多是與那人濃情蜜意時……她是府裏的家生子,自小跟着王博文,初次葵水來後就跟了王博文,後因着主仆身份讓王母以耽誤王博文為由趕出了王府,那時兩人感情正濃,自然不舍分開,王博文将她安置在郊區別院,一住幾年,再濃烈的感情也有淡了的時候,何況王博文那樣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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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有了孩子就會不同,也的确,前陣子的王博文待自己就像重新回到最初時,還許諾只要幫他辦成這事,就會帶着她一塊兒回府,屆時生下孩子,母憑子貴,他們就能名正言順的在一起了。
快要窒息的感覺卻喚起了她被關之後不願承認的另一種結果,王博文要撇下她了,殺人滅口,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肯放過,那是他們共同期待過的孩子,他……怎會這般狠心!
不,她不想死,她的孩子會成為王家子孫,榮華富貴,她怎麽能死在這種陰暗潮濕的地方!
灰白的瞳孔裏驀然劃過一抹生機,明蘭不知哪兒來的力氣,長長的指甲朝着掐着自己的人撩去,後者猝不及防被抓了眼睛,松開了鉗制,讓明蘭有了一線生機,猛地喘了口氣,忙朝開着的門跑去,身後有人在追,明蘭自知逃不過,用身子狠狠撞上斑駁鐵門,發出铮的巨大動靜。
獄卒們随即闖入,一眼就看清楚了裏面的情況,和扮作老婆子的中年男子打了起來,明蘭借以逃脫,一陣後怕無力地躲在角落,眼淚不自覺地就流了下來。
前來刺殺的人,一人之力根本應付不了那麽多獄卒,很快被擒住,随後咬破了藏于齒縫中的□□溢血而亡,臨死前還直勾勾地看着明蘭所在的方向,似是對任務的沒完成心有不甘,倒地時露出了王博文常年佩戴的黑金小牌。
至此,明蘭最後一絲僥幸幻想轟然倒塌,那人竟派死士來取自己的命,他難道一點也不顧念舊情麽,況且她肚子裏還有他的孩子……思及于此明蘭身上一陣惡寒,更加受不住的打顫。
兩名獄卒将屍體拖了出去,又推着面色慘白的明蘭回了自己的牢房,事不關己地漠然關門。被重新鎖上的鎖鏈聲陡然驚醒的明蘭驀地扒住了鐵門欄杆,瞪着一雙布着血絲的眸子,口裏念念道,“我要見主事的,我說,我什麽都說,只要你們能保住我們母子的命。”
那獄卒與旁人對視了一眼,撂了一句早想明白就不用受這麽多苦後轉身去請示了,不多時就有官員扶着烏紗帽匆匆而入,連帶着加重了牢房守衛。
……
牢房外,燈火通明,立着十幾名紅馬甲藍衣的官兵,趙元禮一襲玄色鑲狐毛披風長身玉立,有落雪滲過蒼松落在他清雅的臉龐上,輕沾上鳳眸眉間,帶出些許冷意。
被拖出來的屍體在經過時陡然詐了屍,抹了嘴角殷紅血跡,“趙公子,事情已辦妥。”
趙元禮點頭,對于六王爺送上門的人情心安理得地納下了,當作是那荷包的回禮。沒過多久,先前進去的官員便捧着幾張宣紙小心翼翼地呈到了趙元禮跟前,滿滿的三大張,事無巨細,交代地清清楚楚。
“辛苦闵大人了。”
“趙大人莫要跟下官客氣,能為您分憂是小的榮幸,算這小娘子識趣……”闵大人一臉讨好,別說定國公府的名頭,就這位公子拿出來的六王爺令,就讓他不得不恭敬相待,瞧着深寒露重的,便道,“下官派人送趙大人回府罷?”
趙元禮婉拒了闵大人好意,只道還有一事需等上一等,闵大人不解,卻看他沒解釋的意圖,只得擱心裏頭琢磨,倒沒忘了讓人搬了兩把椅子,又拿了暖手爐給那位。
戌時的梆子甫一敲過,就有人端了一碗包子呈了上來,瞧着成色模樣是府衙夥房所出,闵大人認得,是第二天一早給犯人用的朝飯,這時節天兒冷不容易馊,夥房圖個懶,通常晚上那頓後就給備下,犯人吃飯的碗兒有號子,一個碗兩只包子,到第二天直接往裏頭扔就行。
“趙大人這是?”
端上來的那人慣着一張嚴肅臉,“不出大人所料,夥房裏進了耗子,動了這一碗。”
趙元禮挑了底下那只有條縫兒的包子,掰成兩半,就有一卷小紙掉了出來,趙忠撿起後吹了吹灰塵,又給自家主子遞過去了塊帕子。後者倒沒那麽講究,直接打開看了。
——裝啞巴,保你無事。
趙元禮勾了勾嘴角,劃過一抹精光。王博文,你打算怎麽保?
***
燕畿樓內一間別致的雅間,隔了煙紗垂珠,隐約從裏面傳來女子哀婉的聲音,正在清唱新編的小曲兒,唱的是那潦倒書生之前受了種種屈辱,卻不曾磨滅鴻鹄之志,後金榜題名娶了公主,當了驸馬的圓滿人生,配着琵琶獨有的音調,女子以小曲兒的形式娓娓道來,清音繞梁,十分動情,唱到書生得意之時,只道那郎君淡看天下失意人。
“哐當”一只杯盞從案幾上悠悠滾落到鋪了地毯的木板上,發出一聲悶響,王博文繃着臉色黯淡的就如一團低壓的烏雲般,風雨欲來,旁邊坐着的薄紗女子捧着玉壺的胳膊生生愣在了半空中,随即趕緊賠笑的軟語嬌聲道:“王公子,您這是怎麽了?”她又重新換了杯盞斟上美酒,遞到他的嘴邊,“公子,喝酒……”
“別唱了。”他出聲打斷了那曲聲。
王博文有些心煩意亂,帶着幾分怒氣,将酒盞粗暴的奪過,猛地仰頭一飲而盡。
薄紗女子取了帕子柔柔的給他擦拭嘴角的酒液,玉指有意無意的掠過嘴唇,傾身而為,胸前溝壑一覽無餘,若是平時瞧了許會把持不住,可此時正心煩,自當沒了心情,喝酒聽曲不過是在消磨時光等趙元晉的消息,一靜下來就覺甚是無趣心慌。
忽而,門被推開,王博文連忙激動地起身,将那慢慢纏上來的薄衣女子推到一旁,那女子半趴在地上心中暗罵了一聲無能的浪蕩子,只得按着吩咐和琵琶少女退出了雅間。
趙元晉瞧着是一臉喜色,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坐在一旁自行喝了幾口酒回暖,才緩緩笑着說道:“事情我都已經辦妥了,我聽的衙役說她今兒在裏面安靜得很,府尹又提審了兩次,都是毫無結果,想是看到那紙條了。”
王博文一聽終于是松了一口氣,嘴角也逐漸染上笑意,拍了拍趙元晉的肩膀虛禮的客氣道:“此事真是勞煩趙兄了,博文以後定當報答。”
趙元晉擺擺手,“你打算怎麽做?”
“皇上大壽将至,到時必會大赦天下,她應是可以出來的,自是不用擔心。我若是現在動用王家的勢力救她出來,定會讓你大哥抓住把柄,到時候可真是不打自招了,也就只能暫時委屈她了。”他話說的十分輕巧,好似牢裏的女子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趙元晉根本不是問的那件事,牢裏的女子如何他更是毫無興趣,他是覺得萬分不甘的,這回沒讓趙元禮聲譽掃地,打草驚蛇後怕是更不容易了,“我是問趙元禮的事,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王博文哪裏不是身同感受,現在卻只能硬着頭皮道:“這回不成,還有下一回,我就不信他趙元禮沒一點兒弱點。”
“我大哥的弱點就是趙文宛,可是你也知道我長姐她可不是個善茬,油鹽不進,惹不得的。”趙元晉對趙文宛實則內心頗有些懼怕的,母親葉氏因着趙文宛栽了多少跟頭,原本已成廢物的趙元禮亦是在趙文宛的助力下重新走了出來,成了他在國公府裏最大的威脅。
對面之人眯了眯眸子,想到自個可憐的胞妹雪鳶,王博文不由握緊了酒杯氣憤,“趙元禮和趙文宛真是天煞的與我們作對的,待我回去再好好想想,定叫他們兄妹倆沒得好果子吃。”
頓了下,忽而又道:“還勞煩趙兄仔細看着你大哥那頭,要有個什麽動靜的還望相告。”
趙元晉無奈,只能應聲點頭,接着二人悄悄離開雅間,趙元晉又偷偷摸入如煙的房間,與之好一番纏綿,待回家之時眼底一片青灰之色,跟來的貼身小厮瞧着心中暗忖,二少爺再這般縱欲下去怕是病好不了了。
這廂王博文從樓裏出來,上了馬車就迅速回了府邸,剛進了侯府就聽的管事的說王雪鳶送了信給家裏人,已經送至侯爺夫人那裏了,王博文馬不停蹄大步流星的往母親那裏行去。
屋前兩扇雕花大門緊緊閉着,由兩個丫鬟戰戰兢兢的守在外面,王博文蹙了眉頭。丫鬟們見着來人并未阻攔,他甚是頭疼的走進了屋子裏,果然一股子的煙味撲面而來,被嗆的咳嗽了兩聲,終在雲霧缭繞中看見了自個母親,正躺在貴妃軟榻上,叼着一個金黃的長杆子吞吐煙霧,神色萎靡,醉生醉死,旁邊捶腿的丫鬟見狀識規矩的離開了。
“是誰呀?”王母微微擡了擡眼眸,瞧見是王博文毫無起身的意思,吐了一口煙霧,将整個屋子更加熏的烏煙瘴氣。
“母親,若是讓父親見到您這般又該說了。”王博文皺眉不滿道。
王母聽見像是聽到一個笑話一般,冷冷一笑,嘴角劃過一抹凄涼,“你父親寵愛姨娘們,哪裏會想到你我母子,雪鳶又嫁做那樣的人家,沒得盼頭了,你媳婦倒是不錯,接了管家的事,想我無聊,離不了那些東西,常常給我備着。我也知這水煙價格不菲,單靠每月苑裏的月錢不足以供着,怕是貼了不少她的體己錢,你和兒媳算是有心了。”
王博文瞧着她眼底的哀戚,責難的話怎麽都說不出口了,水煙作為最後的依靠,也就由着去了。“少抽點,這玩意兒多了畢竟對身子不好。”
“對了,妹妹來信說的什麽?”王博文想到來這的目的,出聲詢問。
王母一聲嘆氣,“她懷孕剛掉了孩子。”
王博文大吃一驚,可也是無能為力。
……
冬日的清晨,稀薄的日光灑在晶晶亮亮的雪上,折射着點點暈光。
趙宏盛是大殿內臣,天還黑着的時候就已經穿好官服乘坐馬車進了皇宮參加早朝,翰林院相對時辰就寬松一些,不過那些正是意氣風發的芊芊學子各個恨不得頭懸梁錐刺股,夜夜秉燭讀書,趙元禮身子雖日漸好轉,可在趙文宛的嚴苛監控下,還是按正常起居作息,不曾學着那些瘋狂學子們不要命的讀書,該休息的時候便在家裏歇着,頗是自由。
書房的檀木桌上,攤着明蘭親自供認的證詞,句句都指向王博文,趙元禮想到二人少年時的同窗之情,如今看來盡是嘲諷。正走着神的,就聽着小厮來報,讓外頭的探子進了屋。
來人裹着一身寒意,在趙元禮跟前站定,語氣無起伏地禀報道,“小的跟蹤了那人幾日,只發現那人雖是家仆,出手卻是闊綽,是個仗勢淩人欺軟怕硬的主兒。直到昨日跟他去了賭坊,一把未賭反而跟賭坊的二把手周隆上了二樓密談,兩柱香的時辰後又鬼鬼祟祟去了銀莊,存了一大筆錢在一個名叫王進的戶頭上。”
“王進?”趙元禮挑眉,是個陌生名兒。“去查查這王進是何許人也,和王家有什麽關系。”
“是。”
那人和來時一樣匆匆離去,在門口與急忙忙闖進來的趙忠險些撞上,後者靈活避讓,反讓趙忠多看了兩眼,暗暗砸吧了下嘴,自家主子養得能人越來越多,感覺地位岌岌可危了腫麽破?
“杵着作甚,發生什麽事了?”趙元禮擡首瞧見趙忠一臉快被遺棄的可憐表情,失笑道。
趙忠忙是回神,反應過來自己着急忙慌地過來為的事兒,“公子,有個小女孩兒昏倒在我們府門口,我瞧着像是冬至廟會上賣紅薯老頭家的小孫女,就趕緊進來通知公子您了。”
“人呢?”趙元禮眼眸一沉,想到了那天讨債人兇惡的态度,“讓人擡進來,找元大夫看看。”
“嗳!”趙忠應下後,行動力極快地去了。
原本鬧鬧騰騰的國公府門口,趙忠打發了人,就抱着小女孩兒直接送到了元大夫那兒,路上遇着寶蟬,後者瞥了一眼就認出了小孩兒,詫異片刻就機靈地往湘竹苑去了。
元大夫住的小偏院裏,趙元禮已經候在那兒,瞧見趙忠懷裏的小女娃臉上挂着傷口,耷拉的纖瘦手腕露被繩子捆綁的痕跡,挂着血絲,斷斷續續的呓語叫人聽不清楚,然驚慌神色表露無遺。
顯是遭了極大的罪。
另一廂聽寶蟬說完的趙文宛眸色染上一絲不同尋常的敏銳,披了外袍,亦是趕去了元大夫那處。
推門而入的時候就瞧見大哥拿着熱巾帕替床上的小人兒揩去臉上髒污,後者昏迷中仍不安穩,直喊着不要賣她,一會兒喊爹一會兒喊娘的,淚珠子不斷,頗是可憐。
大夫說小女娃驚吓過度,身上有被人打過的痕跡,一時半會兒地難以醒過來,要是發燒就更麻煩了,趙元禮和趙文宛對這個有一面之緣的小女娃都頗有好感,便一道守着人醒來。卻沒想小女娃先一步驚醒了過來,睜着眼不一會兒就蓄滿了淚水,嗚咽着一頭紮進了離得最近的趙文宛懷裏,瘦小的身子止不住發顫。
“恩公救救我娘,我娘讓壞人抓走了,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