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亦許亦佳(二)
許伽第一次見到許亦佳,是在初二那年孟夏。
江城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城市,一年分兩季,夏季,和別的季節。
炎暑将臨,烈日當空。
慶北初中部那片被草木遮擋的圍牆下,聚集了四五個青蔥少年,有兩個學生身上還穿着校服外套。
是,高中部的外套。
“伽爺,難道我們穿了他們高中部的衣服,死法海追究起來就會把分往高中部扣嗎?”青少年版吳志豪挪動着他那副占地面積依舊寬廣的身軀,亦步亦趨地跟在為首那名高瘦少年身後:“死法海又不是不認識我們,他可是專業查翹課的,我們已經被他逮過很多次了。”
他口中的法海是初中部的年紀組長趙衙志,諧音“趙雅芝”,性別男,名字聽着像白娘子,卻未老先禿,常年靠假發撐門面,且行事作風鐵面無私,抓學生如麻,請學生家長就跟嗑瓜子一樣平常。因而江湖人稱死法海。
高瘦少年聞言停下了腳步,回眸淡淡瞥了他一眼,揚眉輕笑:“怎麽?怕了?”
“當然不怕,死法海有什麽好考的,大不了就是再多請幾次家長。”吳志豪梗着脖子,粗聲粗氣說:“他要是能從秘書手裏聯系上我爸,我就敬他是個真禿驢。”
“嚴格來說,他還沒禿,只是地中海。”許伽走到圍牆前停下,手插進校服口袋,說:“讓你們穿兩件高中校服,是免得有人跑初中部找人。”
吳志豪東張西望:“啥?哪有人?”
“伽爺說的是網吧裏的妹子。”謝彬“噗嗤”笑出了聲:“上次不是有幾個先鋒的妹子跑咱們初中部挨個班找伽爺,還是法海把人趕出去的。”
“笑屁啊笑!老子就是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吳志豪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接着說:“我還是不甘心新來的那個轉學生,又要搶伽爺的位子。上學期來了個季時序,成績好,打架厲害,兄弟們也就認了。這次這個新來的,明明連臉都沒露,憑什麽考試座位就能排伽爺前面?姚菊香是見不得咱們伽爺好嗎?”
吳志豪有些憤憤不平。
這個月月底是初中的生物、地理學業水平考試。
考試之前,慶北初中部先安排了一次模拟考,就在三天後舉行。
今天上午,初二(一)班的班主任姚菊香把模拟考的考室座位安排表貼上宣傳欄,愛湊熱鬧的同學蜂擁上去看的時候,都看出來一些不對勁來。
慶北中學雖然是所私立中學,對學業卻極為看中,所有的考試座位都是按成績排名,開家長會時的家長坐席也都是照子女成績安排。借以鼓勵家長監督學生學業,同時刺激學生奮發學習。
初二(一)班在季時序轉過來之前,一直是許伽第一位,同時也是年級第一。季時序轉來之後,每每以幾分之差險勝許伽,因而許伽便落在了第二位。
許伽本來就無所謂輸贏,更不在乎成績好壞,對這些自然也不看中。他拿第一,家裏的兩個家長忙自己的事業,無從關心;他拿倒數第一,他們還是在忙自己的,無從得知。知道了也不過是淡淡地“哦”一聲,然後重新陷入忙碌。
然而手裏頭的這群小弟們,卻相當看不慣“伽爺被人壓一頭”。
他們頗有幾分不滿新來的季時序的意思,背着許伽聚在一起商量着要給沉默不語、從不跟哥幾個打招呼的轉學生一個下馬威。
一群人翹了自習課,将季時序約去體育器材室,肩扛木棍嘴上冷哼,說是要告訴這位轉學生誰才是初中部的老大。
他們想得簡單粗暴又直接,意思意思給季時序兩棍,讓他知道怕了,跪下叫爸爸就成。
只不過,低估了對方的實力,動手之前,就先被季時序反手打趴下了,反而被他絞了兩條胳膊,一個勁地哎喲哎喲喊疼告饒。
還是許伽發現班上少了這麽一批人,意識到他們可能會作大死,想也不想跑來器材室,跟季時序過了幾招,不分上下,才算不打不相識,初步達成統一戰線,可以三不五時去操場約個球。
也因此,初二(一)班除了“伽爺”之外,還有“時哥”。
但是這次的考試座位表上,除了已經在(一)班站穩腳跟、回回第一的季時序之外,第二名的許伽前面,還有一個名字——許亦佳。
衆人目瞪口呆,紛紛讨論起新冒出來的人物。
班長王薇語被推出來,磕磕巴巴地跟大夥兒解釋:“我知……知道的也不多啊,班主任只是讓我把座位表貼牆上。這、這個許亦佳要過兩天才會來咱們班,應該是直接參加模拟考。座位不是我排的,你們別問我,問班主任。我就知道這些,別的什麽都不知道了。”
吳志豪幾人氣憤不已:“什麽叫‘別的什麽都不知道’?時哥成績第一就罷了,這個許亦佳又是什麽來頭?憑什麽壓我伽爺頭上?”
許伽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問了聲自己的同桌季時序,要不要趁着下午的自習課去網吧打游戲。被對方拒絕後,聳了聳肩,示意幾個小弟問對面高中部教學樓借幾件校服外套,到時候穿着翻牆。
吳志豪他們摸着腦袋、一頭霧水地穿着借來的高中部校服,跟在許伽後面往常翻的那片牆走,心裏頭對座位表安排的不滿還沒消散。
許伽已經輕輕巧巧地攀着邊上小窗的雕花圍欄上了牆,翩翩然跳去了牆外。
“這次新來的是個妹子,我們又不好對她動手。”吳志豪站在牆內,還有些糾結:“但是不對她做點什麽吧,我心裏這關過不去。她壓咱們伽爺頭上,不也就是壓咱們哥幾個頭上了嗎?這不就等于以後每一個轉學生都能騎在咱們頭上作威作福了?”
“妹子都還沒到,你想這茬沒用。”謝彬拍拍他的肩膀,說:“如果她長得合我胃口,我很樂意她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
說完,他也跟着蹿上牆,跳了下去。
另外兩個男生排隊拍了吳志豪的肩,接二連三上了牆。
吳志豪回過神來時,只看見最後一個兄弟縱身一跳的背影。
他大喊:“喂!你們不留在後面推我,我怎麽上去啊?”
以他的體重,并不能勝任翻牆這種技術活。一般情況下,都是一個兄弟在牆上拉,另一個兄弟在下面拼命怼他屁股,才能把他連拉帶推地弄上去。
牆外傳來回音:“你自己慢慢爬,喊你半天都不動,懶得理你,我們要去買煙。”
吳志豪愣住了,“喂喂喂”了半天,沒聽到回音,認命地開始自己磨蹭,拖着沉重的胖腳找地方塞……
一牆之外,許伽斜斜地坐靠在唯一一棵鵝掌楸樹幹上,一雙長腿随意支着,借着樹蔭遮擋炎炎熱氣。
牆內還隐隐傳來吳志豪痛罵謝彬幾人不講義氣的聲音。
許伽低嗤一聲,點燃最後一根煙,放嘴裏吸了一口,悠悠然吐出煙圈,看着它漸漸擴大、消散。
他選的這處翻牆地點是學校的監控死角之一,很少會有老師或學生往這走,所以抽煙、翻牆都無所顧忌。
“恩,我知道的,您放心吧,我現在已經到學校了,我不會跟他說的,我就說是我自己想要轉過來,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拐角忽然傳來一陣微弱的女聲。
聲音越來越近。
聽起來,還有點悅耳。
比起別的那些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的女音可是舒心了不少。
許伽夾着煙懶懶散散地抖煙灰,接着緩緩立起身,帶着探究的神情慢悠悠地朝聲音的來源方向走去。
“日啊!老子也終于爬上來了!”
吳志豪站在牆上仰天狂嚎一聲,看見許伽正朝自己走來,連聲道:“伽爺你別動,我要跳下來了,別砸你身上!”
許伽聞言一頓,擡眸朝他看了一眼。
還不及說話。
拐角處,女生低着頭講着電話,慢慢地一步一步挪過來:“嗯,我都知道的,你別擔心,我沒事的。考試也沒關系,我會好好考的,先鋒和慶北的學習進度其實沒什麽差別,我能适應……”
她的正上方,是伫立在牆頭,做好心理準備,深吸一口氣,閉着眼睛往下跳的吳志豪。
“小心!”
想也不想,身體先大腦一步做出反應,長腿跨步過去,将還毫無所察的女生拉進了懷裏,借着那股沖力将兩人撞得貼去牆根站着。
背部經受紅磚牆撞擊的反作用力,疼痛自那一片擴散開來,傳達到大腦。
大腦也開始奇怪:出聲提醒女生避開就行,為什麽要上去拉她?
懷裏女生還沒從剛才的沖擊中回神過來,腦袋正對着他的下巴,埋在他的頸側,手機在被他拉過去的時候已經摔在了地上。
大地傳來一陣顫抖,接着是重物落地的聲音,以及一道屏幕被壓碎的“呲啦”聲。
“艹!誰他媽手機亂扔啊!”吳志豪一下跳起來,先看了眼自己的腳底板,發現沒事才放下心來,又踢了踢被自己踩得散成好幾塊的手機屏:“幸虧是屏幕朝下,不然碎屏戳進老子腳心,老子跟它拼命!”
許伽冷聲道:“都已經被你踩碎了,你怎麽找它拼命?”
“我找它的主人啊。”吳志豪直愣愣地回,循聲扭頭看向牆根。
然後,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喉結滾動,吞咽了一大口口水,問:“伽爺,這誰啊?”
許亦佳這時也終于反應過來,擡頭,望見一條淩厲緊繃的下颚線。
她頓了頓,先是張着一雙氤氲着迷蒙水汽的眼睛望着許伽,發現自己還在對方懷裏後,連忙後退一步:“對不起。”
接着,她看看發愣的吳志豪和他腳下的手機殘骸,又看看擁有完美下颚線的許伽,大致回憶了方才的情況,再次沖牆角的那人微微颔首:“謝謝……學長。”
吳志豪鹦鹉學舌:“謝謝……學長?”
許伽倒是沒什麽震驚的,心安理得地低應了一聲,問:“你是新轉來的?初二?”
許亦佳點點頭:“嗯。”
許伽視線下移至她的胸口,白色短袖校服上別着胸牌,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初二(七)班許亦佳”的字樣。
他挑了挑眉:“你叫許亦佳?”
“嗯。”許亦佳遲疑了兩秒,終究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說:“學長,我還要去老師那裏報到,謝謝學長剛才拉我。”
說完,她頭也不回往前面跑走了。
“許亦佳……”許伽望着她漸漸跑遠的背影,輕笑一聲,低語:“名字挺好聽的。”
“許亦佳?這不是壓咱們頭上那轉學生的名字嗎?”吳志豪驚訝出聲:“原來就是她啊,得,等會找她聊聊去。”
“聊什麽?”
“讓她把位子換了,讓伽爺你坐她前面啊。”
“不換,”許伽拍拍肩上剛從牆角沾染的灰塵,笑着說:“我就喜歡被她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