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Eduardo覺得自己在做一個醒不過來的夢。

剛開始時,他的意識偶爾出現,一縷思維很輕地陷入在靜谧的、模糊的迷霧中,但很快,這縷輕飄飄的思維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死寂的黑暗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意識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多,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久。但Eduardo既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他只是很茫然地停留在某個地方,任由時間安靜流逝。

極少數的幾次,混沌的迷霧散開,他可以看到模糊的影子,但無論多少回——可能是四次或五次,眼前始終是亮着日光燈的房間,還有牆上的挂鐘,但他沒法聚焦的視線看不清到底現在幾點了。

時間走得很慢很慢,他漸漸開始聽見一些聲音。

比如儀器的電子音,還有姑娘極輕的聊天。

“好像穩定些了,應該不會再進手術室了吧……都進三回了……”

……

“近看Saverin先生長得可真英俊……怎麽遇上這樣的事情,太可憐了……”

……

“他的哥哥們也很英俊啊……還有Zuckerberg先生,他每天都來……”

……

“他們到底什麽關系呀?不是破裂的合夥人嗎……”

……

“媒體說的你也信啊?Dr.Chen最怕跟Zuckerberg先生交代病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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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麽?那位先生看上去并沒有新聞上說的那麽可怕啊……”

……

“他問得太仔細了,提的問題又尖銳,什麽都要知道得明明白白……應付他比應付其他家屬費勁多了……”

……

……

Mark?

Mark來了?

可他們9月才有空見面啊,現在還只是8月吧,Eduardo模模糊糊地想,但他沒來得及再想,又陷入了昏睡中。

再次有意識的時候,Eduardo終于感覺到無力和痛苦。

知覺和觸覺都在緩慢回歸,Eduardo忽然意識到自己雙手都被什麽東西捆在床上,嘴裏也有東西:一根可怕的、冰冷的東西通過他的喉嚨進入他的身體裏。

Eduardo呼吸不了,也說不了話,強烈的恐慌把他攫住,腦子裏全是扯掉那根讓他非常痛苦的管子的念頭。

他掙紮着用盡全身力氣動了動手,可是費了十幾秒的時間,只動了一根手指頭。

眼皮很沉重,Eduardo無聲地嗚咽着,他越是呼吸不了,越是絕望地用力地抽氣,可每抽一下就扯得腹部劇痛。

“Saverin先生、Saverin先生,你聽到我說話嗎?”

有人在他耳邊說話:

“你現在在重症室,別怕……Saverin先生,你現在不能說話……跟着呼吸機的節奏……對……它會幫助你呼吸的。”

“你的手是被栓着的,那是為了讓你不會因為覺得痛苦而去拔掉你身上的管子……我知道你很難受,但沒事的,很快你就可以離開重症室了。”

重症室?

Eduardo遲緩的大腦在重複了幾次這個詞語後,才真正明白到“重症室”這個詞指的是什麽。

為什麽我在重症室?強烈的疑惑讓Eduardo開始竭力思考。

“嘭——”

一聲轟鳴在他腦海裏炸開,斷斷續續的記憶片段開始爆發般争先恐後湧現,塞滿了Eduardo劇烈疼痛的腦袋。

他只記得那天深夜自己開車駛過十字路口時,突如其來的猛烈撞擊帶來一聲巨響。

再睜開眼時,他被安全帶固定在座位上,雙腿被卡在變形的車頭裏,整個世界都颠倒了,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帶着血液的鐵鏽味。

有濕冷的液體沿着他的臉頰慢慢蜿蜒爬下。

他努力夠到屏幕已經被撞裂了的手機,顫抖着解鎖屏幕,開啓地點定位,然後按下“995”的急救。

接着,他努力維持意識打了個電話給Donna,才剛說了句“我出事了”,腥甜濃稠的血湧出來,滑膩膩地嗆在喉嚨裏。

Eduardo想交代Donna組織公關封鎖消息,聯系律師,但是張口就是止不住地用力咳血,握着的手機掉到滿是碎玻璃的車底,血滴在手機屏幕上。

一滴、兩滴、三滴……

Donna焦急的聲音不斷從電話那邊傳來:“Mr.Saverin?Mr.Saverin?!上帝啊!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情了!”

Eduardo強撐着還是沒法阻止合上的眼睛。他得給Donna交代好,找律師……Mark的股份……

對,Mark……不,不行,Mark在美國,他趕不過來了……

我會死嗎?

Mark怎麽辦?沒關系,他是Mark Zuckerberg,他并不一定需要誰……

Mark……

Mark……

I need you,Mark,I need you……

Mark,Mark,Mark,Mark。

然後是喧鬧的人聲,吆喝、尖叫,伴随着救護車刺耳急促的鳴警,可Eduardo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不知道了。

他遭遇了非常嚴重的車禍,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他感覺不到自己大部分的身體,它們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他癱瘓了嗎,還是截肢了?

一旦這個念頭産生,Eduardo的腦海裏就不受控制地開始瘋狂閃現自己被截掉雙腿留下的畸形斷肢,或是癱瘓後萎縮的下半身。

Eduardo無法接受腦海裏冒出的所有畫面。

他想尖叫,可是發不出聲音。高度躁動讓他忘記呼吸,所有念頭都消失了,僅剩下一個,就是抽出手,扯掉身上所有管子,親自用雙手确認自己到底怎麽回事。

可是他的雙手都被栓得死緊,Eduardo開始竭盡全力掙紮着要調動現在能感知到的身體的每一個部分,急切地想證明自己還是完整的,并且擁有對自己身體的自主支配能力。

身邊一陣忙亂,剛才安撫他的聲音又開始對他說話。

但Eduardo只能聽見聲音,卻無法分辨聲音裏每一個詞語是什麽意思,它們就像雜亂無章的噪音一樣,不停刺激着他緊繃的神經。

這種情況沒維持多久,Eduardo再次陷入沉重黑暗的睡眠中。

第三次醒來後,Eduardo就能睜開眼睛了。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讓視線對焦。

亮着日光燈的房間,純白色的天花板。

11:08分。那是牆壁上的挂鐘顯示的時間,秒針無聲地走着,他的腦海裏卻反射性地出現嘀嗒、嘀嗒、嘀嗒的聲音。

可能是藥物的關系,他沒有躁動不安了,心緒像沒有流動的死水一樣凝滞靜止着。

這次的情況比上一回好多了,盡管身體又痛又重,但他起碼能感覺到他的手和腿,因為所有地方無一例外都在不同程度的疼痛。

Eduardo意識到自己插滿了粗細不一的管子,嘴裏、鼻子裏、手上、腰側好像也有,但他不太确定那是不是幻覺……

睜眼也耗費了Eduardo幾乎全部的力氣,他力氣耗盡,又閉上眼睛。

但是Eduardo沒有睡着,他意識一直游離在半夢半醒之間。迷糊點的時候,感覺就好受些,飄飄然的;清醒點的時候,那些劇痛,還有插進身體的各種管子帶來的異物感,就無休止地折磨着他。

“我弟弟醒過了?”

Eduardo模糊中聽見Alex的聲音。

“是的,他現在又昏睡過去了。不過Saverin先生已經穩定,我們正逐漸減少鎮靜藥物。”

一把陌生的聲音說:“但他現在還不能自主呼吸,如果情況一直以這個速度持續好轉的話,最早後天就可以脫呼吸機了。”

“好的,我明白了。謝謝你們。”大哥的聲音有點輕微的顫抖。

“Dudu,”片刻,Alex的聲音在Eduardo的耳邊響起:“我來了。”

大哥熟悉的聲音和溫柔的話,讓Eduardo忽然就湧起一股委屈。

他雖然閉着眼睛,但意識還是比較清晰的。

Eduardo清醒了這麽多次,卻依然說不出話也動不了,身邊全是陌生人,自己像砧板上的魚一樣,被他們擺弄着身體,而一直到現在,才見到熟悉的大哥。

而且他和Alex已經大半年沒見了。

“你說你去什麽新加坡。”Alex梳了梳Eduardo的頭發,柔聲說:“擔心死我和爸爸媽媽了,Michele要留在邁阿密,都快急瘋了,拼命想把我換回去。”

他停了停,聲音有點哽咽:“我們差點失去你了,你知道嗎?”

Eduardo委屈難過得心都酸了。

他睜不開眼睛,可是眼淚卻從流了下來。

Alex沒想到弟弟能聽見自己的話,他輕輕用手揩掉Eduardo的淚,心痛得難以名狀,那兩滴淚簡直滴穿了他的心。

Eduardo七八歲前在聖保羅也是體弱多病,常常要住在醫院。二哥Michele還小,所以總是Alex在醫院陪着他,和他說話、讀書,還教他下國際象棋打發時間。

他像小時候那樣哄幺弟:“別哭啊,過幾天離開重症室,大哥天天陪着你。”

Alex出來的時候,看到Mark抱着筆記本電腦,在陪護室的角落坐着,正敲鍵盤。

短短十來天,Alex跟Mark都瘦了一圈。

特別是Mark,這些年堅持規律鍛煉出來的結實身體,好像一下子都消耗得幹幹淨淨,又回到當年哈佛時代那個瘦削的geek的模樣,整個人被罩在寬大的帽衫裏。

這段日子Alex每天都必須來醫院,因為很多救治手段沒有家人的簽名,醫院不敢貿然動Eduardo。

Mark也是每天都來。雖然他在這裏沒什麽能做的,Saverin家也不允許他插手Eduardo的事情。但即使見不到Eduardo,他也想盡可能地呆在離Eduardo更近些的地方。

Mark真是恨透了加州和新加坡半個地球的距離,他竟然得花上整整24小時,才能到Eduardo身邊。

Alex漸漸地開始放心在休息的時候讓Mark替他在這裏守着弟弟。後來有兩回Eduardo又被緊急推進手術室,也是Mark及時電話把Alex叫回醫院簽字的。

Alex不喜歡Mark,也沒法原諒他當年對Eduardo做的事情,但至少他也明白了Mark确實是愛着自己弟弟。

看在他們同樣深愛一個人的份上,Alex現在并不排斥他以伴侶的身份留在醫院。

“Dudu有意識了。”Alex走到Mark身邊。

Mark猛地擡起頭。

“情況穩定了,醫生開始減少鎮定藥物,Dudu已經在逐漸恢複意識。”Alex說。

“我知道。”Mark說。

他每天都會跟主治醫師溝通Eduardo的情況,這兩天主治醫師對Mark提到Eduardo狀況好轉,所以他們決定讓他慢慢醒來。

“今天他對我的話有反應了。”Alex繼續道。

Mark似乎花了好一會兒才把這簡單的句子消化掉,他合上筆記本,然後卻只是輕輕動了動手指頭。

十一天,四次搶救手術,第一次長達八小時,之後三次在三至五小時不等,Eduardo今天終于開始恢複意識。

Mark有點茫然。

他懷疑自己在做夢,因為這樣的夢他這十多天裏已經做過太多了。有一次他被電話吵醒,那天他剛剛做着的一個夢就是Alex打電話給他,說Eduardo醒過來了。Mark以為那個夢是預兆,于是滿懷期待接起電話。

“Dudu又進手術室了。”可是Alex在電話那邊這麽說。

Mark一下就受不了了,差點崩潰。

可現在Eduardo情況穩定了,他醒了。

一個他以為醒不過來的噩夢忽然清醒,那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幸運美好得好像不是真實的。

“你想見Dudu嗎?”Alex問Mark。

Mark不敢置信地看向Alex。

Eduardo那天之後盡管還是陷入半昏睡之中,但清醒的次數顯然越來越多。

然而每當他睜開眼,永遠都是一成不變的亮着白晝燈的房間。

只有牆壁上的挂鐘指向的時間不一樣,但僅僅是數字的話,Eduardo還是無法判斷是白天還是黑夜。

他并不想清醒太多的時間,因為他需要依靠呼吸機才能呼吸,說不出話,身體也動不了,當他清醒的時候,完全就是一種折磨。

Eduardo還知道他腹部應該是受了傷,有時候呼吸用力了,會牽動腹部産生疼痛的感覺,醫院給他挂了不少的止痛藥,可即使這樣他還會有痛覺的話,Eduardo判斷自己應該傷得很嚴重。

第二天Paula和Roberto進重症室的時候,終于看到他們最小的兒子,睜開了那雙棕色的、甜蜜的眼睛。

他已經滴水未進十多天了,一直靠挂營養液,瘦得沒了形,臉上的輪廓都瘦深了,襯得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更大得驚心動魄。

Eduardo說不出話,也沒什麽精神,迷迷糊糊的,Paula看到他,眼圈就紅了,連向來嚴厲的Roberto都忍不住露出心痛的表情。

Alex進來的時候看到Eduardo醒了也是又驚喜又難過。

他放慢語速,輕聲跟Eduardo說了說他的傷勢,又保證Eduardo的公司和投資沒有因為他的事故而産生問題,一切都在良好運轉中,要弟弟不要想太多,只要好好養傷就行了。

Eduardo說不了話,只能睜着眼睛,軟軟地看着Alex,把他看得心都碎了。

因為Eduardo沒什麽反應,只是看着Alex,因此Alex也不知道小弟現在能不能聽懂他的話。

他還想多陪陪Eduardo,可探視時間只有五六分鐘,轉眼就到了。

Alex摸摸Eduardo的手,安撫他:“Dudu,我得走了,明天再來。”

這時,Eduardo的手忽然動了動,勾住大哥的手指。

他的手沒有什麽力氣,只能松松地圈起Alex的一根手指,Alex随意輕輕一甩就能抽出手。

可他哪裏甩得了,Eduardo一拉着他,Alex就邁不動腿,走不了了。

他能看出弟弟不想他走。

Eduardo雖然小時候常生病,但長大一些,特別是到了美國後一直很健康,哪裏遭過這樣的罪啊?

現在一個人在重症室裏,Alex可想而知他有多難受。

他用自己溫熱的手反握Eduardo,把小弟綿軟的指頭包裹在手心裏。

Alex不知道說什麽,就只是這樣默默地握着他,想把他的手暖起來。

半晌,眼看實在超出了探望時間,Alex只好說:“再睡會兒,Dudu,我明天來看你。”

“我愛你。”他低聲安慰Eduardo,“快點好起來。”

Eduardo眨了眨眼睛,聽話地慢慢放開Alex的手。

Alex想了想,又問弟弟:“Zuckerberg來了,你想不想見見他?”

Eduardo垂下眼睛。

他想起車禍後,自己在車裏瀕死一樣的絕望,血流下,糊了他的視線,整個世界都是鐵鏽一樣的紅,每一口呼吸都帶着死亡的氣息。

Mark、Mark……I love you,Mark……

Alex耐心地等待着他,可Eduardo始終沒有什麽表示,但就在Alex以為他又要昏睡過去時,Eduardo用手指碰了碰Alex。

Alex跟他是兄弟,心有靈犀,便把手心放開。Eduardo擡起手指,在Alex的手心裏,慢慢寫了回答:

No

Alex出來後,看到Mark站在走廊那裏焦急地看着重症室的門。Alex一打開重症室的門,Mark臉上竟然難得地露出一種期待的渴望。

Alex知道他在等什麽。

“Dudu不想見你。”他說。

Mark聽Alex這麽說,愣了。

他的渴望甚至還沒來得及隐去,就被Alex那句“Dudu不想見你”給硬生生僵在臉上。

“為什麽?”他問Alex。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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