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07】
Mark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和Eduardo又說了一會兒的話。
Eduardo體力有點不支,很快就昏昏欲睡了。他無法集中精神,卻還是竭力睜大那雙褐色的眼睛,想要認真聽Mark說話。
Mark一直注意着他的狀态,說話的聲音不着痕跡地放緩,語速也沒有平時那麽快。當談到新加坡最近發生的一些狀況時,他技巧性地把事情說得更冗長無趣一些。
沒過多久,Eduardo終于睡着了。
Glenn看到他睡着了,站起來走到窗邊想要把窗簾拉上,Mark阻止了他。
“不,別拉上。”Mark說。
“為什麽?”Glenn問,“現在的光線可能會讓他睡得不太安穩。”
“他睡得還不夠多嗎?”Mark反問。
他的手指梳理着Eduardo剛洗過的細軟的棕發。
“他醒來會想看看窗外。”Mark說。
午後的天氣真的很好,微風和曦,從窗外徐徐而入,窗簾被拂起輕輕飄蕩。
暴君坐在床邊,一邊看着入睡的Eduardo,一邊以不會弄醒他的力度,輕輕地把玩着Eduardo的手指,好像在百無聊賴地打發時間。
“Zuckerberg先生。”
Mark放開Eduardo的手,他回過頭,看到Saverin夫人——Eduardo的母親站在他身後。
Paula已經五十多歲了,但看上去還像四十出頭一樣年輕,連眼角微笑時的幾條細紋也是優雅的點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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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Mark,彎起的手臂上挽着一件襟口繡着金絲暗紋的素白色小外套。
Mark沒想到Paula會主動來找他說話,畢竟因為當年Facebook的事情,還有那場訴訟,Saverin家的長輩大概沒有一個喜歡他的。
在這一點上,Mark尚算有自知之明。
或許在Eduardo的父母看來,Mark Zuckerberg這個人可能還不如不出現的好。
Eduardo還在ICU的時候,Saverin夫婦心裏都是他們的幺子,不會有多餘的心思去理會Mark,Mark當然也沒有餘力去想Eduardo家人的問題。
“聽Eduardo說,你有他家的鑰匙?”Paula問。
Mark點點頭,“是,我有。”
“Zuckerberg先生,是否能請你跟我去一趟他家,我想給他做點吃的,再帶些他熟悉的東西讓他打發時間,畢竟接下來好一段日子他都要在這裏度過。”
說完,她笑意盈盈地看着Mark。
Mark當然不可能拒絕,這畢竟是Eduardo的母親,那雙跟Eduardo一樣的粽褐色眼睛帶着笑意看着Mark,他完全找不到使她失望的理由。
“可以。”Mark沒有猶豫多久,站起來答應了。
“那麻煩你了。”Paula笑着說。
Paula還帶着一位康複營養師,年齡與Paula差不多。
Mark知道這位女士,Alex給他看的Michele的那份名單,她就在上面。
這位姓林的女士原本是巴西籍華裔,祖父那一代以契約勞工的形式前往巴西,後來契約華工的制度被廢除,索性就定居下來了,沒想到在異國他鄉發了跡。
第一代華人非常注重落葉歸根,對子女的教育也沒有落下鄉土的部分,所以這位女士盡管出生在巴西,但耶魯畢業後,既沒有選擇美國,也沒有回巴西,而是折中選擇了華族為主又比較開放的新加坡作為定居地。
新加坡現在的納稅政策非常好,最近幾十年吸引了很多富豪入籍,她一直以私人營養顧問的身份在為這些富豪服務,在新加坡的上流圈子裏是非常著名的營養師。
林女士顯然跟Paula有比較親密的私人關系。兩人坐在一起有說有笑,Paula挽着她的手臂,神态親昵。
Mark來新加坡後,為了出行方便,在這邊租了一臺車代步,這回正好派上用場,Mark就權當給Eduardo的媽媽做一回司機。
Eduardo的家離醫院有一段将近一小時的路程,走到一半時,Paula提議說要先去一趟超市,Mark想了想,打個彎繞上旁邊的路,轉去最近的大超市。
Paula注意到他連導航都沒開,顯然對目的地心中有數。
“Zuckerberg先生,看起來你很熟悉新加坡?”她問。
Mark一邊留意着路況,一邊回答,“來新加坡的時候,會和Eduardo去超市購物。”
Mark在新加坡的知名度沒有在美國那麽厲害,加上Eduardo在這裏非常低調,所以他跟Eduardo外出相當自由。
Paula沒有再說話了,Mark不着痕跡地從倒後鏡看了看Eduardo的母親,她嘴角始終含着一點笑意。
到了超市,Mark把車停好,Paula笑着邀請他:“Zuckerberg先生,一起進去嗎?”
Mark本來想留在車裏用這些零碎的時間,處理Facebook一些必須通過他确認的工作,但是既然Paula這麽說了,他也就不好留在車裏等着。
Mark下了車,跟在Paula和林女士身邊,走進電梯。
“Zuckerberg先生,你小時候和你媽媽一起來過超市嗎?”Paula問他。
“沒有。”Mark說,“那都是姐姐和妹妹的事情。”
Mark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電腦前和書籍裏度過,生活自理能力可以說是相當“感人”了。這導致他離開媽媽和姐妹們去哈佛後,金槍魚罐頭能當飯吃,紅牛當水喝。
不過這種日子沒持續多久,Eduardo就走進了他的生活。
“我們家每周都有一天是family day,”Paula笑着說,“這天沒有管家,沒有仆人,家裏的事情都要他們三兄弟和我們一起完成。”
“他在哈佛時就比大部分的同學都要會打理自己的生活。”Mark說。
“Michele和Alex小時候最喜歡在那天負責到超市采購,因為可以買一些平時我們不允許他們吃的零食,可是Dudu小時候經常生病,只有他看着哥哥們的東西有點不高興。”
“他沒有跟我說過小時候的事情。”Mark回答,但他現在知道Eduardo的自理能力從哪裏來了。
“是嗎?”Paula笑了,“Eduardo從小就是個很有自律性的孩子,糖分過高的,熱量過高的東西,哪怕Alex看他很向往的模樣,想偷偷給他吃一些,他都不會去拿。”
“他有一種原則性的自律。”Mark贊同這一點。
“是的。”Paula說。
走進超市時,Mark自動自覺地推了一輛小車,準備放采購的食材。
Paula問Mark知不知道Eduardo的廚房裏都有什麽,Mark回憶了一下,逐一對Paula說了。
Mark記憶力出類拔萃,小時候開始看書就是過目不忘了,更別提身邊的一些事情。
最近大半年,他一兩個月就來新加坡一趟,兩個人在一起,要麽做做飯,要麽做做愛,所以一來二去的,Mark即使不怎麽下廚,卻對Eduardo的廚房了如指掌,比他自己家裏那個還要熟悉些。
這下Paula也忍不住露出吃驚的表情,“你似乎經常來新加坡找他?”
“大概一兩個月一次的頻率,算不上太多。”Mark回答。
Paula不這麽認為,“對你這樣的大忙人而言,算是很高的頻率了。”
Mark抿了抿嘴。
“這麽說,Eduardo現在除了做巴西菜外,還學會做中國菜了?”Paula問。
“是的。”Mark回答。
“做得怎樣?”Paula問。
“很好吃,但不常做。”Mark說,“他要是自己下廚,最愛做的還是巴西菜。”
關于Eduardo的話題在他們來到食品架前就暫時止住了。
林女士開始針對Eduardo的傷勢,跟Paula解釋一些有利于他複原的食物和做法,偶爾她們也會閑聊兩句。
Mark盡職地當好安靜的“小跟班”的角色,卻豎起耳朵認真地聽林女士的話。
她說得很詳細和專業,語句中夾雜了大量的專業名詞,不過對Mark而言,不算太難理解,他把很多東西都一一默默記在心裏。
Paula和林女士在超市裏整整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才把一位媽媽覺得自己兒子家裏“可能會”缺的東西都買全了。
作為在場唯一一位年輕男士,Mark最基本的紳士風度在他母親Karen的強制教養下,還是踩在了合格線上。
他左手抱着一紙袋,手臂還挂着兩個購物袋,只露出那頭棕色的小卷毛。到了車上後,Mark把它們塞到了車尾箱,并沒有讓兩位女士動手。
回去的途中,他繞了點遠路,把林女士送回了家,到Eduardo的獨棟公寓時,已經将近傍晚了。
Eduardo很注意隐私,獨棟別墅所在的小區相當安靜。
除此外,他在靠近公司的市中心還有一處常住的高層公寓,以備平時工作太晚時落腳歇息,那天他出車禍,就是在回高層公寓的住處路上。
Eduardo的獨棟別墅除了鑰匙外,還有兩道密碼鎖。
Mark曾經有一次來新加坡,恰好Eduardo有事被絆住了,等他回到家已經是三小時後了。Eduardo一進小區就去接Mark,他看到Mark在園區保安處,抱着筆記本噼裏啪啦地在敲鍵盤。
卷毛暴君那個身形龐大、滿身腱子肉,身形是他兩倍壯的保镖在旁邊正襟危坐。
Mark合上筆記本,吩咐了保镖幾句,才站起來走出安保處拉開Eduardo那輛Bentley的門坐上副駕駛。
“等很久了?”Eduardo問。
“三小時十八分。”Mark看了看表。
“抱歉抱歉,”Eduardo非常內疚,“下次不會了。”
“哦,沒關系。”Mark拉好安全帶:“你準備一塊白板就好了。”
“什麽?”Eduardo不解,扭頭看他。
“M.Z 7,you asshole。”Mark面無表情地說着冷笑話,“你一回家就能看到我坐在旁邊舉着它。”
Eduardo有那麽一會兒摸不着頭腦,正想問Mark,忽然靈光一現,竟然明白Mark說的是很多年前柯克蘭H33門前那塊小白板。
在哈佛的時候,每次Mark跟他約好十次裏總有八次都會遲到的。
Eduardo也是有脾氣的,後來買了塊白板挂在H33門口,有時候等Mark等得不耐煩了,就在上面随手塗抹幾句抱怨的話。
他最後一次在白板上抱怨Mark的話,就是Facebook上線的那天寫的那句“E.S 9!You asshole”。
那塊白板在H33門口挂了很久,直到Eduardo跟Mark鬧翻,他把自己在H33的東西全都拿回來了,剩下不要的讓Mark的室友——當時唯一還常住在H33的Billy給扔掉。
Billy扔掉了Eduardo請他幫忙扔掉的東西,唯獨留下了那塊白板,一直挂在門口,直到Mark從帕羅奧圖回到哈佛辦理休學手續。
Mark看到了那句“you asshole”,有一瞬間覺得好像Eduardo還在他身邊,他們還沒有鬧翻。
後來Mark把白板帶走了。
他搬了幾次家都沒扔掉那塊上面寫着asshole的白板,直到幾年後有一天,家政工人不小心把白板上面的字擦掉了,Mark大發雷霆,怒罵辭退了那個可憐的中年女人。
Eduardo當然不知道這些事情,他想了想,腦海裏浮現出Mark穿着GAP的衛衣,抱着筆記本坐在自己門口專心致志地敲鍵盤,旁邊豎着一塊小白板,上面寫着非常顯眼的抱怨:
M.Z 7!You asshole。
腦子裏的畫面讓他不由得大笑起來。
“天啊,你怎麽這麽記仇?都多少年了?嗯?你遲到還有道理了,我不過抱怨你幾句。”
Eduardo在Mark臉頰上親了一下,他問Mark,“你要白板還是要鑰匙?”
“你給我哪個我就要哪個。”Mark說。
“那我給你白板吧。”Eduardo逗他。
“随你。”Mark無所謂地說。
Eduardo笑得停不下來,車子一直開進小區,直到停在車庫裏,他臉上的笑意才稍微收斂了點。
Eduardo停好車,拉開安全帶就給了Mark一個火辣辣的熱吻,兩個人擦槍走火得差點沒直接在車裏做起來。
當然,第二天Eduardo給Mark的是備用的鑰匙和密碼。
Paula并不常來Eduardo新加坡的家。
她到這裏來的次數,可能比Mark這一年多來的次數還要少。
自從Eduardo移民新加坡,Saverin家的聚會大部分時間又回到了聖保羅。畢竟前些年Eduardo的祖父還在世。
盡管來得不多,但作為母親,Paula當然熟悉自己兒子的住處。
Eduardo這棟住宅是聯排別墅,是有地住宅,他将地買下來後重新改建了別墅,折合美金高達千萬。
但是Eduardo這棟別墅的裝潢卻是北歐的極簡風格,冷調的素淨,雖然布局考究,細節極富現代感,與其他聯排別墅的風格大相徑庭,遠遠稱不上奢華。
無論作為母親,還是作為一位心理醫師,Paula都不太喜歡Eduardo新加坡的這個家。
他生在聖保羅,長在邁阿密,無論是巴西還是美國,都給了Eduardo的童年飽滿的、斑斓的、熱情的色彩。
在聖保羅的宅邸——那棟Eduardo成長到十歲的屋子裏,那些精致的擺設、奢華的沙發、米蘭風格的價格不菲的家具、柔軟的羊毛地毯,在新加坡的家中全然沒有一絲一毫的蹤影。
要知道這些南美熱情的氣息和華麗的風格,即使他們舉家遷往邁阿密,也依然保持着。
但今天一踏入家門,Paula就明顯地感覺到這個家有點什麽不一樣了。
Eduardo的家比她印象中多了點東西。
一張白色的羊毛地毯鋪在客廳,三四個沒有任何圖案的藍色方形抱枕随意放在沙發上,鞋櫃裏多了一雙一模一樣的拖鞋,還有吧臺上兩個麥克杯。
落地玻璃窗的窗簾被拉開,夕陽的光落進客廳,一個飛镖耙子挂在客廳牆上,五六只藍色飛镖插在上面;而電視櫃上放了一壘科幻電影的藍光DVD盤,并沒有疊得很整齊,顯然是剛看過;還有沙發前那張小桌上的水果盤——Paula簡直能想象自己兒子是怎麽懶散地坐在沙發上吃着水果看電影的。
盡管房子裏增加的東西并不多,但是它們卻神奇地讓整個家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這種改變之大,令Paula暗自吃了一驚。
她不動聲色地換上Eduardo的拖鞋。
Mark随手将鑰匙放在客廳入口處鞋櫃上的小托盤裏,自然而然地拿了另外一雙穿上,熟悉得像在自己家。
長時間沒有人住過的公寓冷冷清清的,空氣好像被靜止凝固。
Eduardo出事那天是周一,因此家裏還保留着他難得休閑度過周末的痕跡。
抱枕旁邊攤開看了一半的金融雜志,兩盤常綠植物一個月沒有澆水已經耷拉萎靡了,開放式的廚房裏洗好還沒來得及放進消毒櫃的盤子一個個整齊地放在不鏽鋼的架子上……
那個周末,Eduardo還跟Mark打過一通很長的電話。
他靠在沙發的抱枕上赤着腳,跟Mark讨論了好幾部電影,甚至還在電話裏逗了逗趴在Mark身邊的Beast。
Mark在客廳前默默地站了好一會兒,Paula即使是心理學領域的專家,也沒能從這位聲名顯赫的美國現代新标的年輕人臉上看出他的思緒。
她走進客廳,把手裏提着的東西放在開放式的廚房盥洗臺上,紙袋的摩擦聲讓Mark回過神。
今天來得有點匆忙,Paula不打算叫家政服務了,于是親自給Eduardo收拾了一下廚房。
幸好Eduardo做事非常有條理,盡管離開家的前一天剛用過,但是他的廚房除了因為一個月沒有使用而蒙了點塵外,鍋碗瓢盆擺放還是很整齊的,Paula收拾起來并不費勁。
然後她把冰箱裏已經過期的食物拿出來,倒掉喝了一半的牛奶,把垃圾分類好,打算等會兒出去時順便扔掉。
Mark往二樓走去,他先打開Eduardo的卧室。
新加坡濕熱的氣候讓長久沒有人住的房間彌漫着一股濕氣,Mark摸了摸被褥,感覺有點潮。
他正想換掉,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暫時并沒有這樣的必要。
這個想法讓這段日子裏那種熟悉的陰沉郁卒又籠上心頭。
Mark快步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傍晚的微風立刻拂進房間,趕走了一部分潮氣,他這才感覺舒服一些。
然後他拿起Eduardo的平板電腦,轉而打開Eduardo電腦間。
Eduardo專門把卧室旁邊的那個房間做成電腦間。裏面有三臺電腦二十四小時運行,兩臺用作金融行業各項指數,一臺專門監測氣象。
監測氣象的程序還是Mark親自寫給他的。Eduardo原來用的那個是氣象機構提供的用戶版,在實時跟蹤飓風形成上偶爾會有一點延遲,還有數據核算、風速變化記錄上也不夠快。
當然Eduardo也不是時時盯着它看,所以他對此并不太介意,反而是Mark作為程序員的那部分偏執狂先受不了了,索性就給Eduardo重新寫了一個。
他把平板連接進電腦,然後把程序安裝到平板裏,安裝好後,又調試了一陣。
Mark帶走了平板電腦的時候,看到Eduardo的枕邊放着一本看了一半的書。他翻了翻,發現是皮克斯創始人Ed Catmull的《創新公司》,于是Mark也一起把它收進了背包裏。
下樓後,Paula為Eduardo熬的湯已經做好了。Eduardo家是開放式的廚房和吧臺,因此香味溢滿了整個客廳。
Mark放下收拾好的東西,他走到Paula身邊。
“我幫你。”他說。
“謝謝。”Paula對他笑了笑。她小心地将湯倒進保溫杯中。
因為Eduardo的腸胃現在很脆弱,所以湯水裏不怎麽能見到油腥。
“Mrs.Lin告訴我的做法。”Paula笑着說,“他們華裔總有辦法不怎麽下油和香料,就把東西做得很美味。”
“東方人講究食材本身的鮮味。”Mark說。
他有一次來新加坡時,因為加班熬夜了一段時間,口腔潰瘍了,Eduardo還特意讓他吃了兩天的中國菜。
Mark記得那兩天吃的東西非常清淡,跟美國那邊被改得适合美國人口味的中華料理大相徑庭,雖然味道很寡淡,但是Mark覺得還算不錯。
“他決定移民新加坡之前我教他做巴西菜。”Paula一邊擰好保溫壺的蓋子,一邊說
Mark敏銳地察覺到Paula的話中話,正在洗湯鍋的手停了下來。
新加坡無論對于Mark還是對于Saverin家而言,都是一個很敏感的話題,畢竟當年Eduardo之所以移民新加坡的原因,他們都心知肚明。
Paula別有意義地看了Mark一眼,依然還是一種閑聊的随意姿态。
“新加坡不比邁阿密,邁阿密巴西人很多,很容易找到巴西餐館,在新加坡就不行了。”她笑着搖了搖頭,“我就讓他跟我學,剛開始學得太糟糕了,Alex和Michele吃他的‘傑作’臉都是皺的,學了快兩周,他終于掌握竅門。他到新加坡後過了半年,我讓Alex和Michele去看看弟弟過得怎樣,Alex跟我說,‘Dudu的廚房東西一應俱全,很有生活氣息’,我就放心了。畢竟一個人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的生活過好了,就得看他的廚房。”
Eduardo的母親解開圍裙帶子,把那條淺藍色的圍裙摘下來挂回鈎子上,轉身看向Mark。
“Eduardo那時候在紐約,他住的那間公寓,廚房裏什麽都沒有,竈臺纖塵不染。”
水流沖刷進Mark手裏那口小小的湯鍋中。
他和Paula誰都沒有說話,沉默凝固的空氣中只有嘩啦啦的水聲。
幹淨的清水很快裝滿容器,水聲漸漸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水争先恐後汩汩溢出。
過了一會兒,Mark終于伸手把盥洗臺的水龍頭關上。
“所以?”他直視Paula,單刀直入:“你覺得是我造成的?”
“我不會用這種想法來和你交談,Zuckerberg先生。”Paula否定了Mark的質問。
“你應該知道我跟你媽媽一樣,是位心理醫生。”她說。
Mark點點頭。
“那你也應該知道,比起做出評價、貼标簽或下定義。”Paula說:“我更關注動機和理由。”
“語言可以說謊,但是行為不能。”她的語氣還是很溫和:“我能看出來你愛我兒子。我同樣愛他,同時感謝并愛每一個愛他的人。”
當她在獨立病房外,看到Mark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慢慢給Eduardo剃掉下颚的胡渣時;當她走進Eduardo的家,看到那些增加的生活細節時,Paula就知道他們Saverin家必須得接受Mark Zuckerberg這個人了。
“我只是有兩個問題不明白。第一個問題是,你知道當年華爾街的流言嗎?”Paula問。
水珠沿着Mark濕漉漉的手指往下流淌,滴落下來,砸碎在地板上,一滴、兩滴、三滴。
他慢慢握緊手腕。
Mark沒有從Paula的話裏聽到任何指責的語氣,因此她提出的問題很尖銳,并且觸碰到Mark最不想讓人窺探的地方,卻奇異地不會激發Mark敏感的防備性攻擊。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嗎?”Paula問Mark。
“我知道。”Mark說。
但這畢竟并不是他想跟Eduardo以外的人讨論的話題,Mark的聲音沉下來,變得很冷也很硬。
“如果想要和Facebook合作,就絕不能和Eduardo有任何關系。”Mark一字一句回答。
當年他不願意提及Eduardo,一提就要發脾氣,導致整個矽谷都在謠傳,誰想要跟Facebook合作,誰就不能和Eduardo有什麽關系。
這個被戲稱為“Mark Zuckerberg六億美元的憤怒”的謠言,随着Facebook水漲船高的價值,甚至傳到了華爾街。
許多投資者握着鈔票排着隊,拼命想要把自己的錢塞給Mark,好從Facebook裏分一杯羹。
于是變相地,Eduardo也被許多投資公司拒之門外。
沒有人願意為了一個剛出校門的畢業生——哪怕是哈佛的,去放棄一個有巨大前景的投資對象,特別是這位年輕的CEO不按常理出牌,并且性格喜怒無常,連紅杉資本都敢嚣張地挑釁叫板。
盡管Eduardo多次澄清自己定居新加坡和Mark沒有任何關系,但确實就是那個時候,他決定離開美國,移民新加坡。
Paula沒有錯過Mark臉上隐忍的痛苦。
那絲細微的情緒,像一滴水落在平靜的湖面,漣漪無聲地一圈一圈擴散。
Paula很清楚,在這種時候和Mark談論這些是非常不明智的。
Mark對Eduardo而言有特殊的意義,同時他也可以給Eduardo帶來積極的影響,這些都是他們作為家人無法做到的。在這種時候,為了Eduardo,Saverin家應該避免和Mark直接沖突。
但正因為這樣,她才更需要明白Mark的想法,作為一個母親,她很難在這種時候,把自己的兒子毫無防備地交給一個曾經傷害過他的人。
“你知道。”Paula說。
Mark沒有打算向她解釋自己是近兩年才知道這件事,當年Chris和Dustin都瞞住了他,但這并不能成為他辯解的理由。
“所以第二個問題是,你很清楚Eduardo給你帶來過什麽,他當年從你那裏拿到了六億美元,至今還手握Facebook5%的股份,而你也很清楚你曾給他帶來過什麽。”Paula說,“但這麽多年後,你還是選擇了他。”
Paula問他:“你走到今日,聲名顯赫,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選擇、更好的人,卻最終選擇了一段分崩離析的關系?”
“為什麽,Zuckerberg先生?”
Mark回到Eduardo的病房中時,已經是晚上九點了。
Mark把她送回醫院後,沒有和她一起去病房,把時間留給了Eduardo和他的母親獨處。
他漫無目的地在醫院附近散步了一圈。
天已經全黑了,華燈初上,新加坡的繁華在霓虹燈的各種色彩中一覽無遺。
Mark到醫院旁邊的便利店買了一罐冰啤酒,然後一個人坐在醫院草坪的長椅上。
新加坡是個溫暖潮濕的國度,即使入夜了,也并未見多涼快,只是比白天多了絲夜風。
他手裏的冰啤酒很快就解凍,易拉罐上沁出一層水汽,沾濕了Mark的手心。
他喝得很慢。等吃過飯下來散步的病人漸漸都回去了,Mark才站起來,把最後一口啤酒仰頭喝掉。
他把易拉罐像投籃一樣扔進前面的垃圾桶裏,罐子掉進簍裏,發出哐當一聲。
回到病房的時候,Paula已經走了。
Eduardo看到Mark有點吃驚,“Mark,我以為你回去了?”
大概是睡了很久,又吃過東西,Eduardo的精神顯得好多了。
“沒有。”Mark走進來放下背包,把平板和書拿出來,又掏出一副平板電腦的支架。
“你去我家了嗎?”Eduardo看他拿出來的東西問。
“你媽媽說你會悶,”Mark說,“我就把這些拿給你了,我還把監測飓風的程序裝進平板裏了,可是它運行起來有點大,所以運算會有點卡,我可以再修改一下。”
“你碰到我媽媽了?”Eduardo有點訝異,“她今天也去我家了。”
“我送她去的,”Mark說,“她沒有鑰匙。”
“可是我已經把我家的鑰匙給我媽媽了,也把門鎖的密碼告訴她了。”
Mark愣了愣。
“我媽媽對你說什麽了嗎?”Eduardo立刻明白過來。
他知道父親非常不喜歡Mark,當他和Mark複合後,父親勃然大怒,兩個人差點在電話裏吵了起來。
那次談話最後以Roberto狠狠地用力掼下電話結束。後來Eduardo再也沒有跟家人讨論過關于Mark的問題。
不過母親Paula和Roberto不同。她很尊重他們三兄弟的意願,也很少幹涉孩子們的決定和生活。但是Mark太特殊了,Eduardo一時間也猜不到媽媽是怎麽想的。
“你媽媽想了解我。”Mark解釋。
“所以你們談論了什麽?”Eduardo問。
“關于你。”Mark說,“你媽媽告訴我很多你小時候的事。”
“你說我媽媽想了解你,怎麽淨告訴你我的事情?”Eduardo不相信。
“了解一個人也不一定需要通過說什麽關于我的。”Mark說,“別忘了你媽媽是心理醫生。”
Eduardo半信半疑,但是Mark不想說的東西,沒人可以從他嘴裏撬出來。
他看了Mark半晌,Mark神色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