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8)
。”
南紗擡頭盯着青旗:“師兄回去助師父一臂之力麽?”
青旗笑了笑:“在師父眼中,他的弟子裏,只有我和他理念最為相近,他想要實現的理想,自然也是我的理想,你認為,師兄會去幫忙嗎?”
南紗愣了愣,随即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安心了……京師,并不适合老人家。”
青旗看向南紗:“師妹的意思是,京師适合我這樣的中年嗎?”
南紗又是一愣,躊躇道:“雲夢宮也是一個好去處,何況師兄大好年華,無論在何處都會有一番作為。”
青旗扯了扯嘴角,突然嘆了口氣,道:“世事易變,入京不易。”
南紗不語。
青旗轉頭看向南紗,道:“但我定會入京,不能讓師父在如此險境獨身一人,也不會枉費師妹千裏迢迢請我相助師父。”
南紗眨了眨眼睛,這才道:“師父曾道,禦史大人會為師兄推薦。”
青旗颔首,不語。
南紗沉默片刻,問:“師兄如此,可是因為紫檀香?”
青旗轉頭看向南紗,頓了一會兒,方道:“并非因為紫檀香,而是為了刺客堂,如今的刺客堂大部分勢力已經與紫檀香融為一體,國師在背後統籌,兩年前,常夢宮主曾遣我為聖上送一封信,信中提及國師仙軀,難理俗事,正是由于此事,國師對雲夢宮有恨,連帶着,恨起了送信人。”
南紗訝異,看着青旗:“可我不曾聽到着墨提及此事。”
青旗轉頭看向南紗:“興許是宮主忘了将此事告知着墨先生,畢竟,這封信,在宮主與我心中,皆是不值一提的,卻難為國師牢記了。”
南紗握緊雙手:“着墨先生知道,國師會對雲夢宮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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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旗斂起被角,道:“如今着墨先生管事,雲夢宮可定。”
南紗颔首,低頭用手帕擦了擦鼻子。
青旗看向南紗,突然道:“若是彩兒還在,二六年華,也會如你這般聰明罷……”
似感慨,似嘆息,藏着濃重的想念與愧疚。
南紗擡頭看向青旗,青旗正低頭看着被面,臉色凝重,隐匿着哀傷。
彩兒是師兄的女兒,三歲那年夭折,疾病來勢洶洶,師兄還未來得及趕往家中,彩兒就去了,師嫂因此傷懷,哀愁重重,同年也離世了,師兄卻一直未續弦。
這些事情,偶爾聽到師娘提起,在竹林中,風吹得竹葉嘩然,師娘柔和的聲音,訴說着一些關于他人苦難的過往,風與竹葉随之唏噓。
那時年幼,還未懂得話語裏的惆悵哀痛,只知道,那是值得難過的事情。
是值得難過的事情,縱使過了多年,依舊有人念念不忘。
為之傷懷。
南紗伸手,拍在青旗手上。
青旗擡頭看向南紗,倏忽輕輕一笑:“年紀大了,總會回想這些事情,你不必介懷。”
南紗又拍了拍青旗的手,才縮回手:“并非年紀大了方會回想,是因為,這些事情在心中從未走遠,從來都不會……”
青旗手握成拳,不語。
藥汁熬好了,書童站在外間等待了好一會兒,直看到藥碗上方飄着的煙逐漸消散時方下定決定進入房內,看到書童如此猶豫不前,王羅與孤霞雖然詫異,卻也不動聲色地悄悄觀察着。
看得書童心生不滿。
書童深呼吸,端着黑如墨汁的藥進房,遞到青旗手中,南紗看着青旗喝下,歇息後方退出房間。
書童端着空碗往外走,南紗跟在他身後。
要出門了,南紗喚住了書童。
書童端着碗詫異回頭:“姑娘有何吩咐?”
南紗看一眼青旗房間,再看向書童:“師兄身體,大夫可曾說了什麽?”
書童歪頭努力回想,片刻方道:“外傷內憂,要長久治療。”
南紗皺眉。
書童又道:“先生修養了十多日,已經好許多了。”
南紗颔首,書童端着藥碗出門了。
王羅與孤霞站在桌前看向南紗,南紗回頭看向兩人,均從兩人眼中看到了擔憂,這才想起剛才落淚,眼眶許是紅的。
南紗慚愧低頭,往桌邊挪去:“他鄉遇故知,心情難免波動。”
孤霞理解地點點頭。
王羅一臉惘然。
南紗坐在桌旁,王羅忙給南紗斟茶。
孤霞看向南紗,問道:“姑娘可要在這裏住下?”
南紗仰頭看向孤霞,孤霞一臉詢問。
南紗颔首:“正是要住下。”
孤霞點頭:“那我去找店家。”
話畢,轉身就走。
南紗扯了扯嘴角:“有勞姑娘了。”
孤霞腳步一頓,停了一會兒,随即走出房間。
王羅看着南紗端着茶杯沉思,突然想到了什麽,語氣中帶着猜測問:“南沙姑娘,可是青旗先生不好了?”
南紗轉頭看了王羅一眼。
眼神頗為不悅。
王羅郁悶皺眉。
南紗低頭喝茶,片刻,方道:“你剛才沒聽到書童的話語嗎?”
王羅皺眉:“他說的是他說的,世上庸醫終究不少。”
南紗放下茶杯:“師兄無礙。”
王羅放下心來,一臉釋然,在原地躊躇片刻,欲言又止,可惜南紗正看着桌面,沒注意到他糾結的表情。
王羅遲疑片刻,終究不語,總覺得,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
南紗莫名地嘆了一口氣,将手放在桌上,擱到了袖子裏的東西,突然想起進門時店家給自己的信件,忙拿出來看。
信是可析寄來的,字跡清秀,直覺和她的琴聲一樣。
信中大意是雲夢宮現無事,聽聞姑蘇夫人身體抱恙,千裏迢迢趕來還需幾日,若南紗到了崇明城,希望前往代為探望,姑蘇夫人的府邸正是在崇明城城郊的百尺山下。
南紗折信,将信塞回信封內。
桌上的茶水已經有些涼了。
房內,青旗呼吸漸穩,南紗回頭看向王羅,王羅已經恢複一臉漠然。
察覺到南紗在注視自己,王羅眼含疑問地看向南紗。
南紗揮了揮手中的信:“我想知道姑蘇夫人的府邸怎麽走。”
王羅訝異,想了想,方道:“我去問問店家。”
南紗颔首,王羅往外走,南紗尾随王羅出門。
書童端着茶水回來。
身後跟着拿着房牌的孤霞。
南紗朝書童點點頭,擦肩而過,跟着孤霞往自己房間走。
閑雲懶散,天,卻有些涼了。
☆、南北相聚(三)
? 南紗房間在二樓,與青旗同一棟小樓,卻住不同的樓層。
孤霞與王羅則住在南紗隔壁房間。
房間不大,分隔為兩隔間,珠簾被分開,用玉扣系在兩旁,打開窗戶,就能見到外面的道路。
那只是一條小巷,兩旁房屋都緊閉大門,南紗坐在窗前呆了一個下午,也只是見到寥寥幾人經過。
傍晚,青旗差書童請南紗上樓吃飯。
四菜一湯,清淡無比,兩人卻都吃得津津有味。
飯畢,南紗告退,青旗坐在書桌前寫字。
書童站在青旗身側,待青旗放下筆,連忙遞上茶水。
青旗詫異地看向書童:“你還在?”
書童盯着青旗書桌面前的紙張,詢問道:“先生當真要上京為官?”
青旗皺眉。
書童頓了一會兒,壯着膽子繼續道:“幾年前,聖上多次相請,先生尚且不出山,如今聖上退了此意,先生卻要貿然進京嗎?是範太傅的邀請比聖上的邀請來得更誠懇麽?”
青旗端着茶杯,篤定道:“聖上不會如你這般想。”
書童後退一步,不滿道:“若是有心人如此诋毀,先生又該如何應對?”
青旗低頭喝了一口茶:“不止聖上不會如此想,大臣也不會針鋒相對,這江山飄搖,無論誰進京,都将不會被輕易擠兌。”
書童嘆氣:“尚枕大人如此忠臣,最後卻得如此結局,聖上竟連幾句慰問都沒有,将江山放在這樣的人手裏,先生不會感到不舒服嗎?”
青旗回頭看向書童:“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但,這并不是聖上一人的江山,我為百姓做一些努力,也不枉讀了那麽多年的聖賢書。”
書童皺眉,不語。
青旗合上茶杯蓋:“其軒,你知道太子麽?”
書童其軒擡頭看向青旗:“當今太子?”
青旗扯了扯嘴角:“要不,你認為是哪位太子?”
其軒沉默。
青旗放下茶杯,問:“你認為,将江山放在太子手中,你放心嗎?”
其軒低頭:“那是聖上該考慮的事情。”
青旗再次拿起筆:“家事家事,連家事都處理不當,又如何處理天下事。”
其軒扯了扯嘴角,很快便恢複一臉肅容。
青旗嘆息:“兵禍不平,政令嚴苛,苦的,只會是百姓,何其無辜。”
其軒慚愧低頭,似是想到了自己的狹隘。
青旗放下筆,扯了扯披風,回房間休息了。
其軒低頭收拾書桌,突然擡頭看向緊閉的窗戶,随即低頭嘆了一口氣。
樓下,南紗在房中來回踱步。
孤霞詫異地看着南紗,不知南紗在晚飯時又遇上了什麽事情,竟至于如此浮躁。
南紗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突然回頭看向孤霞:“師兄的書童,究竟是何人?”
孤霞眼角一抽,肅容道:“不知。”
南紗皺眉,又來回走了好幾圈,喃喃道:“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似是在什麽地方見過。”
孤霞眼皮一跳:“莫非,姑娘的緣分又來了?”
南紗頓住腳步,看向孤霞:“你也覺得,師兄的書童不是一般的人物?”
孤霞詫異,連連搖頭:“我不知。”
南紗雙手合攏,嘆氣道:“必定在什麽地方見過,但我當時并不在意,因此想不起來。”
孤霞訝異:“姑娘不是心系連先生嗎?”
南紗轉頭看向孤霞:“你說什麽?”
孤霞遲疑:“姑娘……不是心系連先生嗎?”
南紗皺眉,繼續問:“為何突然提到此事?”
孤霞轉念一想,方明白過來,剛才的對話中,自己的話語根本就沒進入面前這位南紗姑娘的耳中,自己只是在說自己的,她也在自說自話,但提到連先生後,南紗姑娘這才聽到自己的話語。
和三王子一樣的喃喃自語,目中無人。
孤霞表現出一臉狐疑,道:“姑娘剛才不是肯定了,那位書童興許就是姑娘的緣分?”
南紗嘴角抽搐,臉色轉換不停,一口咬定道:“我絕無此意。”
孤霞颔首:“我也認為姑娘不是。”
南紗定定地看向孤霞。
孤霞心驚,往後退了兩步,不安問:“莫非,我臉上有什麽東西?”
南紗這才移開視線:“捉弄心思不好。”
孤霞一臉郁悶,若非剛才以為你在對我說話,我也不會驚訝至此!
南紗繼續踱步,但經此一茬,便将那位書童抛卻腦後,想起了姑蘇夫人來了。
王羅精神奕奕地推門進來。
孤霞瞪向王羅,将對剛才之事的不滿悉數砸到王羅頭上:“姑娘家的房間,你不該敲門麽?”
王羅卻不理會孤霞,直直地走向南紗:“我雇到一位車夫了,可以帶我們到姑蘇夫人的宅邸。”
孤霞更加郁悶了,愣在當地。
南紗颔首。
王羅繼續興奮道:“我打聽清楚了,姑蘇夫人只有兩位得意弟子,一位是雲夢宮的可析姑娘,一位是百裏城的古葉姑娘,兩位弟子皆是名動天下的琴師,可惜可析姑娘入了雲夢宮,古葉姑娘外出,久未回到百裏城,現也不知身在何處。”
南紗轉頭看向王羅。
王羅繼續道:“一提起姑蘇夫人,崇明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車夫還告訴我,城中大部分青年學子,都是慕姑蘇夫人的琴聲而來,雲夢宮難入,古葉姑娘不知所蹤,好琴音之人只能來拜見姑蘇夫人了,可惜姑蘇夫人不見來客,慕名而來的才俊只能在城郊踏春,運氣好的才能聽到姑蘇夫人的琴音從宅邸內飄出來,聽聞是曲音婉轉妙極……”
王羅一臉向往。
南紗不語。
孤霞看着王羅那一臉向往的神情,皺眉道:“你當真無聊。”
王羅瞪向孤霞:“你在罵我?”
眼眸淩厲,大胡子似乎都豎了起來。
無關實力,只是相貌吓人。
孤霞卻被這表象吓到了,慌忙搖頭,解釋道:“只是……你與車夫談了那麽多……”
當真不知該如何解釋了。
孤霞低頭,避免直視那張臉。
王羅不滿,看向南紗。
南紗慢悠悠道:“小樓外的院子,應該可以比試一番吧……”
王羅嘴角一咧,挑釁地看向孤霞。
孤霞也扯扯嘴角,水袖倏忽而出。
王羅擡手擋,手被纏住了,憤恨道:“你不講道義!”
孤霞水袖一揮,收了回來,往房門而去,房門大開,孤霞出,跳下外面稍為寬曠的院子。
王羅不甘落後,也一并跳了出去。
一言不合,暴力相向。
南紗聳聳肩,出門,合上房門,往樓下走去。
繞過兩個正在比試的随從,往大堂而去。
店家斯年還是坐在原位看書,連南紗出門都沒有發覺。
王羅雇來的車夫就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等着,南紗朝車夫走去。
兩人談了個大概,大意是王羅已經給了錢了,車夫不願退錢,但願意明日再帶南紗前往姑蘇夫人的宅邸。
南紗同意,站在南北聚門口。
車夫趕着馬車走了,融入了人群中。
人聚聚散散,走着走着,便流向了不同的街道小巷。
幾位書生模樣的青年正要走進南北聚,見南紗站在門口張望着,也順着南紗的視線張望片刻,沒見到什麽新奇的事物,不知腹诽幾句什麽就進了客店。
一陣涼風而來,南紗攥緊了手袖紗衣。
街道漸漸安靜下來,夜來臨了,南紗往前走了幾步,又退了回來。
正要走進南北聚大門時,斯年站在門口,一臉好奇地看着南紗。
南紗皺眉。
斯年笑道:“見到好幾位客人均站在門口張望,還以為門外出了什麽我不曾見過的風景,沒想到,風景竟是姑娘。”
南紗扯了扯嘴角,往旁邊一退,站在斯年身側。
斯年搖了搖手中的書本:“姑娘正在看什麽?”
南紗盯着對面街道:“寧城。”
斯年詫異:“莫非,姑娘有千裏眼不是?”
南紗回頭看向斯年:“掌櫃身在在南北聚,自然比千裏眼有用。”
斯年呵呵一笑,不語。
南紗靜默站在原地。
斯年緩緩道:“姑娘不是從寧城而來麽?對于寧城近況,定必比我知道得多。”
南紗低頭:“三天內,可發生很多事。”
斯年颔首,道:“我只聽聞,國師正在寧城,并且在昏迷期間出竅,到六王爺軍中一鬧,六王爺圍寧城的軍隊果然就退了。”
南紗嘴角一咧:“果然仙人行事。”
斯年轉頭看向南紗:“不知聖上,是否就信了呢。”
南紗皺眉,嗤笑道:“聖上定然相信,只是朝堂未必信。”
斯年搖搖頭:“都說朝堂難以理解……”
南紗低頭想了想,突然擡頭,冷笑道:“果然,滑天下之大稽!”
斯年不語。
南紗轉身進了客店。
斯年手握着書本,頓了片刻,終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
坐在堂中的客人詫異,看到店家斯年正笑得難以自抑。
衆人紛紛低語。
店家是瘋了麽?
斯年笑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平緩下來,小二站在斯年身後,一臉不安。
斯年回過頭來,喃喃道:“世事滑稽。”
小二更加不安了。
斯年想要拍拍小二的肩膀,手剛伸上前,小二駭得退了幾步,斯年不甘寂寞地上前幾步,終于拍上了小二的肩膀,斯年滿足地收回手,搖搖頭。
小二詫異地看着斯年拿着書坐回櫃臺後面,一臉平靜地翻書。
剛才那人不像店家啊……
小二猛地甩頭,将這些奇怪的念頭一并甩掉。
正好一位客人要一壺茗香,小二忙碌去了。
涼風旋進客店,被店內的溫暖熏暖了,就從窗旋出去。
☆、南北相聚(四)
? 棋子在棋盤中移動,下棋的手頓了一下,停了下來。
南紗擡頭看向青旗:“師兄,我想去拜訪姑蘇夫人。”
青旗颔首,将棋子放進棋罐裏。
南紗頓了頓,方道:“師兄今日氣色不錯。”
青旗笑道:“去吧去吧,若你這句話放在剛才那句話之前,興許我就信了。”
南紗皺眉,認真道:“那并非謊言。”
青旗颔首,笑了笑,道:“早去早回。”
南紗猛地點頭,站起來朝青旗一拜,理了理衣服,就往樓下走。
青旗看向棋盤,其軒端着茶水進門,正好見到青旗一臉凝重地看着棋盤,不由得問:“先生發現何端倪了?”
青旗搖頭,伸手取出棋子,突然擡頭看向其軒:“下一局?”
其軒将茶水放在桌面,朝青旗走來:“好。”
話畢,斂袍正要在南紗剛才的位置上坐下,見到棋盤上的棋子布局,突然一愣。
青旗擡頭:“怎麽了?”
其軒坐下來:“這就是你與你的小師妹的棋局?”
青旗颔首,笑道:“師父棋藝超臭,沒想到,她卻遠勝于藍。”
其軒看着棋盤:“如此說來,你師父着實浪費了一棵好苗子。”
青旗伸手收拾棋盤:“聽聞她要去江南黑白居,倒也适合她。”
其軒扯了扯嘴角:“才下個開頭,便知你落敗的結局,你倒是承襲了範太傅的棋藝。”
青旗不語。
其軒轉頭看向門外,悵然道:“京城不适合我這樣的書童。”
青旗擡頭看向其軒:“你要離開?”
其軒默默地點頭。
青旗手一頓,道:“也罷,他日回來,書童之位還是要留給你的。”
其軒似笑非笑:“那我正要多謝你了。”
青旗颔首:“正是。”
其軒眼皮一翻,沒好氣都甩了甩袖子,率先拿起黑子放下。
樓下,昨日的車夫已經在門外等着。
斯年依舊坐在原位看書,大堂中坐了幾位素衣書生,談論天下大勢。
見南紗出門,斯年擡頭看了一眼,又低頭。
南紗假裝沒見到斯年,徑直走出門外。
斯年合起書本,南紗停在門口,回頭往斯年看去。
斯年也正望過來。
南紗颔首:“寧城。”
斯年搖頭:“雲夢宮。”
南紗不語,轉身就走。
斯年聳聳肩,低頭繼續看書。
馬車外,王羅正扯着車夫家長裏短,孤霞在一旁聽得直翻白眼。
南紗剛出門,孤霞便遞過一食盒,南紗接下,孤霞掀開車簾,南紗抱着盒子翻上馬車。
盒子裏裝的是崇明城中糕點鋪紫雲齋的糕點,可析信中提及這是姑蘇夫人的最愛,托南紗帶去一盒。
南紗将食盒放在車廂角落,孤霞也坐進了車廂內。
王羅與車夫坐在外面,沒完沒了地扯着各個城鎮的風俗人情,地方特色,作為一個呆在寧城不足一月的過路人,南紗竟從王羅的話語中聽出了“我已深切領悟了解了寧城”之意。
南紗合攏雙手,扯了扯嘴角。
孤霞坐在車廂靠門位置,低頭看着車廂中央,不知在思考着什麽。
南紗聽了好一會兒車外王羅與車夫的對話,車突然颠簸一下,孤霞動了動身子。
南紗看向孤霞,淡然道:“不知雙星先生現在是否有消息傳來了?”
孤霞猛地擡頭看向南紗,眼中滿是掩飾不掉的詫異,頓了一下,才黯然道:“不曾聽聞先生的消息。”
車廂外有外人,孤霞從未在外人面前提起過雙星身份,南紗也不曾提起。
終是敏感身份。
南紗撩起車窗窗簾,看向外面。
馬車已經出城了,走在官道上。
草木已經泛黃,矮小樹叢零零落落地分布點綴在大地上。
南紗放下窗簾:“沒有消息,興許就是好消息。”
孤霞颔首:“我也正是如此想的。”
兩人不語。
南紗閉目休息,孤霞擡頭看了看南紗,又低頭。
馬車就這麽晃悠悠地到了姑蘇夫人的宅邸。
吳府,兩只石獅子威嚴地站在門兩旁。
王羅與孤霞敲門,南紗抱着食盒站在兩人身後,車夫牽着馬站在府門臺階下等候着,王羅出了雙倍價錢,讓車夫來回接送。
府門開了,吳管家開門,詫異地看向門外幾人。
王羅孤霞往旁邊一退,南紗上前一步,躬身行禮道:“聽聞姑蘇夫人身體抱恙,雲夢宮的可析姑娘托我前來探望姑蘇夫人。”
吳管家回禮,将人讓進門內。
繞過門前石屏,一條寬闊的路通往主廳,旁邊修着回廊,似是繞向後院。
南紗跟着吳管家往前走。
吳管家邊走邊道:“夫人收到可析姑娘的信了,早就吩咐下來,若是可析姑娘的朋友前來,要好生招待着。”
南紗看向吳管家:“可析姑娘聽到夫人身體不适,內心已經十分不安,無奈雲夢宮與崇明城路途遙遠,不能馬上抵達,讓我先來探望夫人。”
吳管家颔首,一臉慈愛道:“可析姑娘一向孝順。”
邊說着,邊領南紗在主廳坐下,朝在廳內擦花瓶的丫鬟揮手,丫鬟退下去端茶了。
吳管家彎腰朝南紗作揖:“夫人這會兒正在小憩,我先去通報一聲。”
南紗抱着食盒颔首。
吳管家退下去。
王羅與孤霞一臉肅穆地站在南紗背後,南紗仰頭看向主廳上的懸梁木,似乎比尋常人家的懸梁木要粗大得多。
半晌,丫鬟端上茶水點心,站在一旁守候着。
南紗低頭喝茶。
吳管家匆匆進門:“夫人已經醒了,請姑娘随我到後院。”
南紗放下茶杯,抱着食盒跟上吳管家。
回廊雕刻的花朵不算罕見,南紗看了一會兒,轉頭看向吳管家,道:“我那車夫還在門外……”
吳管家揮揮手:“我方才差人請他進門歇息了。”
南紗一臉感激,吳管家照顧得如此周全,竟讓南紗生出幾分感動。
後院,花草叢生。
一張藤椅擺在院中,一位婦人躺在椅中,膝蓋上蓋着一張淡紫色的毯子,毯子上紅花開放得比院中的花朵還要豔上幾分。
陽光懶散散地照在那人身上。
吳管家上前,低聲喚了幾聲。
姑蘇夫人緩緩地睜開眼睛,看到南紗後輕輕笑道:“近日嗜睡,只消片刻,就能睡着了。”
聲音溫柔輕緩,如風拂耳。
南紗慌忙拱手行禮,姑蘇夫人擺擺手:“這些虛禮就不必了……”
南紗颔首,丫鬟搬來椅子放在南紗旁邊。
姑蘇夫人在丫鬟的攙扶下坐直身子,讓南紗坐下,這才定定地看向南紗:“幾日前便收到可析的信了,那孩子終究是擔心我……”
南紗斟酌字句:“夫人是可析師父,自然是她最為敬重的長輩。”
姑蘇夫人看向南紗手中的食盒。
南紗這才反應過來,将食盒遞上前去:“這是可析托我給夫人帶來的。”
姑蘇夫人接過食盒,打開後,笑意染上眼底,撫摸着盒子邊緣,道:“這是紫雲齋的糕點,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家糕點。”
話未盡,姑蘇夫人似是想起了過往,神色黯然。
南紗不解,卻也不敢多言。
姑蘇夫人笑了笑,合上蓋子:“崇明城中,這家紫雲齋的糕點是最好的,他日姑娘定要嘗試……”
南紗了然,點頭道:“既然夫人如此推崇,我回去後定然也會去品嘗一番。”
姑蘇夫人颔首,看着手中的盒子道:“這是可析托你帶來的,我也就不借花獻佛了。”
南紗啞然,本就沒指望吃回自家帶來的東西啊……
姑蘇夫人看向院子的花草:“可析不善與人交流,很多事情都悶在心中,這些年來,甚少聽到她提起自己的朋友,除了雲夢宮內的先生外,幾乎就不曾提起他人。”
南紗連忙附和道:“可析心中戒備比他人多了些許。”
姑蘇夫人低頭,沉聲道:“經過那些過往,自然也不能如何開朗起來。”
南紗不語。
姑蘇夫人看向南紗,笑了笑,道:“今日興致突起,不知姑娘可想要聽上一曲?”
南紗擡頭,眼底是掩飾不掉的詫異之意,頓了好一會兒方道:“榮幸之至。”
姑蘇夫人回頭看向身後的丫鬟:“帶我的琴過來。”
丫鬟遲疑:“可是夫人……”
姑蘇夫人皺眉。
丫鬟只得恭敬退下去取琴。
大夫曾說過,夫人不宜有憂慮,但這些年來,夫人每次碰到琴都是一臉憂戚,因此大夫提過不要讓夫人碰琴了。
如今夫人卻要彈……
丫鬟黯然,往房間走去的途中,見到人少,忍不住偷偷拭去眼角的淚。
姑蘇夫人雙手放在膝蓋上,一臉平靜地看向南紗,道:“已經很久未碰過琴了,只怕會生疏。”
南紗搖頭:“夫人縱使手法生疏,天下琴師彈出的琴音,還是不及夫人琴音的萬分之一。”
姑蘇夫人笑了笑,并不接話,卻問:“你可知,姑蘇夫人為何名為姑蘇夫人?”
南紗皺眉,默默地搖了搖頭。
姑蘇夫人嘆氣,轉頭看向花草道:“吳王困于姑蘇之上,而求哀請命于勾踐,勾踐不許,執意斬草除根。”
南紗不解,只是看着姑蘇夫人。
姑蘇夫人看向南紗,眼中掩飾不掉的憂戚:“曾經,吳王放走了勾踐,留下後患,後來,勾踐永除後患,世事正是如此,總會讓人不知該如何評價。”
南紗默然。
姑蘇夫人嘆氣:“我慕吳王的不殺之恩,不喜勾踐的忘恩負義。”
南紗也随着嘆氣,良久,方道:“但是,勾踐卻做得不錯,他的家國,不能留下這些禍端。”
姑蘇夫人看向南紗:“連姑娘也是如此想……”
南紗低頭:“有所得,定然要背棄另一些東西。”
姑蘇夫人扯了扯嘴角,語氣頗為無奈道:“着實如此。”
丫鬟将琴取來了,呈琴于姑蘇夫人面前。
姑蘇夫人看着琴。
不知名的香煙點起來了,煙霧悠然起。
夫人淨手,擦幹手指,才試探地在琴上彈出幾個音。
須臾,一段動聽的音樂從琴中流出來,緩緩地盤繞身側。
與可析的琴音不同,姑蘇夫人的琴音中,是掩飾不掉的愁緒,萦繞在院子上方。
歲月流長,人在歲月中漸漸的老去。
緩緩地消逝,無跡可尋。
南紗眉頭稍皺,低頭,只見一滴水珠落下琴中,彈起小小的水花。
南紗連忙擡頭,姑蘇夫人低頭看着琴,又是一滴水珠在琴中彈開,伴着琴音,無限哀思。
南紗悵然,身後的王羅與孤霞忍不住低頭擦了擦眼角。
姑蘇夫人身後的丫鬟更是低聲哭泣着。
南紗揉了揉有些發酸的鼻子。
一層霧水漸漸地在眼前彙聚。
遠遠地,似乎看到了南山,小竹樓上,南面房間陽光很盛,夏日風大時,窗戶會吹進風沙,除卻窗戶上固定的窗紗外,師娘還在窗前挂上了簾子,紗簾在眼前飛舞着,師娘掀開紗簾,用繩子固定在一旁,回頭對小小的南紗笑道:“盯得那麽入神,也不怕風沙迷了眼睛……”
水霧彙聚,似乎稍不小心,便要變成水珠而下。
幸好,曲音就此戛然而止。
姑蘇夫人神色凄切,目光緊緊地鎖住了琴。
手指慢慢地收攏,雙手握成拳。
似乎忍着巨大的疼痛。
丫鬟大驚,慌忙扶起姑蘇夫人,吳管家慌慌張張地帶着大夫前來。
南紗看着衆人忙成一團,慌忙站起,卻手足無措。
☆、南北相聚(五)
? 大夫滿臉擔憂不滿而來,又滿臉擔憂不滿而去。
南紗坐在姑蘇夫人床前,看着姑蘇夫人喝藥。
這情景與初次見到青旗師兄時的情景一致。
南紗不安地動了動手指。
姑蘇夫人喝完藥後,丫鬟端着碗退下。
姑蘇夫人看向南紗,一臉歉意道:“抱歉,吓到你了吧?”
南紗點點頭,随即又搖搖頭:“夫人身體要緊,可析想必十分擔憂。”
姑蘇夫人移開視線,淡然道:“人,都是要死的。”
南紗不語,一臉擔憂。
姑蘇夫人随即又笑道:“離去之前,又為着各種事情擔憂,不敢輕易睡過去。”
南紗看向姑蘇夫人:“夫人要保重方是。”
姑蘇夫人颔首:“自當如此,年輕時不曾想過年老後的身體,而年老後,卻又要責怪年輕時的不小心了。”
南紗連忙點頭。
姑蘇夫人伸手,南紗遲疑地也伸出手。
姑蘇夫人握住南紗的手,遺憾道:“可析在這裏求學時,常問我年輕時的事情,我一直退避着不願告訴她,如今想與她說,她又不在。”
南紗反手握住了姑蘇夫人的手:“她從雲夢宮趕回來,大概還需兩三日便到了。”
姑蘇夫人颔首,笑道:“也是……其實,我年輕時,也是一個大美人。”
南紗也扯了扯嘴角:“夫人如今也是一個大美人。”
姑蘇夫人笑着搖搖頭:“老了,當年崇明城中,求娶葉琴姑娘的人絡繹不絕,先夫是紫雲齋的齋主,城中人們皆道,是先夫憑着那紫雲糕,贏得了葉琴姑娘的芳心,殊不知,相公憑的是放在糕點旁的琴譜。”
見南紗一臉不解,姑蘇夫人解釋道:“葉琴正是我年輕時的閨名,如今也沒多少人知道了……”
南紗看向姑蘇夫人。
姑蘇夫人嘴角含笑道:“那琴譜是相如的鳳求凰,文君曾為此曲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