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9)
相如而去,我也忍不住,為了此曲追随相公,相公不僅糕點做得出色,也寫得一手好琴譜,崇明城中人提到琴瑟和鳴,定會想到紫雲齋那一對璧人。”
南紗疑惑,問道:“紫雲齋難道是夫人的産業?”
姑蘇夫人斂起笑容,道:“曾經是,後來不是了,但廚子還是當初的廚子,糕點,卻永遠都不及相公親手做的。”
南紗肅容。
姑蘇夫人拍了拍南紗的手背,道:“相公曾經救了一位乞丐,後來,那家店轉到了那人手下,正是崇明城的富商蔣富彬,那時候,他連名字都沒有呢,如今确是崇明城的大富商了。”
語氣頗為悠長,似乎隐匿着無盡傷懷情緒,壓抑着不甘與憤怒。
南紗詫異,擡頭看向姑蘇夫人,姑蘇夫人卻依舊神色寡然,似乎看透了這些勾心鬥角、忘恩負義。
姑蘇夫人想了想,又道:“相公轉讓那家店後,我們在郊外百尺山下買了一座宅子,搬出了崇明城,幾年前,相公去世了,我偶爾還會想起紫雲齋的糕點,就是那時可析來探望我,知道我喜歡這些糕點,便每次都會為我帶來幾盒……廚子手藝不變,和相公做出來的近乎一致。”
南紗握緊的姑蘇夫人的手。
姑蘇夫人轉頭看向南紗,笑道:“我與你這小姑娘說這些做什麽呢……但,若是可析問起,你便可以告訴她這些事情了,告訴她,無論遇到何事,若是不開心,也不必勉強。”
南紗颔首。
姑蘇夫人又道:“樂秋的事情,我已聽聞,希望可析不要再想起從前不如意之事,過去的,只能成為過去。”
南紗只得颔首。
姑蘇夫人又拍了拍南紗的手道:“你是一個好姑娘,也不必總是如此拘謹理智,任性一些,也不盡是壞事。”
南紗詫異。
姑蘇夫人颔首,松開南紗的手,道:“我年紀大了,見識比你們多,自然看得比你們清楚些許……紫檀香的執香夫人,心态也如我差不多吧。”
Advertisement
南紗猛地看向姑蘇夫人:“難道夫人認識執香夫人?”
姑蘇夫人笑了笑:“當年江南雪香堂的胭脂水粉名動天下,其繼承人執香夫人也是江南一大美人,與江南書香世家的文少爺成就一段才子美人的佳話。”
南紗皺眉:“紫檀香後來發生何事了?”
姑蘇夫人卻搖搖頭:“後來的事,只能襯托出當日之事的美好。”
南紗還想再問,姑蘇夫人卻擺手道:“我有些累了,想聽你說。”
南紗颔首,陪着姑蘇夫人說了一些雲夢宮的事情。
當日的事情後來回想起來,也只是走遠了的舊事。
姑蘇夫人陪着南紗唏噓了一番,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神情安詳,呼吸平緩。
侍候在旁邊的丫鬟慌忙上前,斂了斂被子。
南紗看了看姑蘇夫人那平靜的睡臉,拜了一拜,随即蹑手蹑腳地退下。
王羅與孤霞在房外等着。
南紗走出房門,兩人也随着南紗一同走。
吳管家繞過回廊,前來送南紗。
南紗轉頭看向吳管家:“不知夫人身體如何?”
吳管家搖搖頭,滿臉哀傷道:“這些年來,夫人身體本就不大好,又因常常憂心忡忡,身體更是虛弱了,只希望,可析姑娘能回來得早些,夫人膝下無子女,也只有一個徒弟罷了。”
南紗皺眉,臉色詫異地看向吳管家:“不是還有百裏城的古葉姑娘麽?”
吳管家搖頭,不語。
南紗心下驚異,不由得問道:“難道古葉姑娘也不在了?”
吳管家這才無奈道:“古葉姑娘并非夫人徒弟。”
南紗還想再問,但見得吳管家一臉不願多言的表情,只得壓下所有情緒,讪讪地和吳管家一同走出門。
大宅門外,車夫坐在馬車上,抱着手,靠着車廂閉目養神着,聽到聲音睜開眼睛,慌忙跳下車,等待南紗上車。
南紗拜別吳管家,和孤霞一同走進了車廂。
王羅面色沉郁地坐在車夫身側,車夫詫異,卻也不好多言。
怎麽只是進去了一趟姑蘇夫人的府邸,大家都面有憂色?
莫非……
隐隐約約地,一個模糊念頭襲來,車夫也不想猜測,搖了搖頭,一揮馬鞭,馬朝着官道而去。
進城後,日已黃昏。
南北聚內,客人寥寥。
斯年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保持着原來的動作,似乎是萬年不變地捧着一本書。
南紗三人進門時,眼皮也不曾擡起半分,完全醉死書中。
後院小樓,好幾位書生在小道上走着。
南紗繞過廊下的柱子,順着樓梯上樓。
三樓客房。
南紗敲了敲門。
其軒開門,見到是南紗,往旁邊退了一步,南紗進門,王羅與孤霞站在門口朝裏看了看,與其軒剛對視上就移開視線,随即拱手,王羅轉身走了,孤霞朝其軒颔首,跟在王羅身後往樓下走去。
房間窗戶半掩,斜陽從半開的窗戶悄悄地擠進來,在地上撒下一小片金光。
青旗正坐在書桌前寫字。
南紗放輕腳步,悄悄地靠近青旗。
剛走到書桌旁,青旗擡頭,淡然笑道:“吃過晚飯了嗎?”
南紗一愣,回頭看了一眼其軒,其軒聳聳肩,扭頭。
南紗搖頭:“還不曾。”
青旗颔首:“那便一起吧。”
南紗笑了笑:“也好。”
其軒轉身往房門外走,端飯菜去了。
南紗搬來一張椅子,坐在書桌對面,低頭看着桌上的筆筒。
青旗放下手中的筆:“姑蘇夫人身體無恙吧?”
南紗皺眉,黯然道:“不太好。”
青旗一愣,不語。
南紗端起筆筒細細打量:“這筆筒不錯。”
青旗扯了扯嘴角:“這是其軒買的,崇明城賣筆墨紙硯的店鋪不少,他順手一挑,便選中了這個。”
南紗擡頭看向青旗:“其軒,那位小書童?”
青旗颔首,随即笑道:“不小了,比你還大幾年,怎麽還稱他‘小’書童?”
南紗放下筆筒,搖了搖頭,道:“大概是與師兄相對比,便顯得小了罷。”
青旗大笑。
其軒端菜進門時忍不住看了兩人幾眼,十分順溜地翻了兩個白眼。
不知青旗又抽什麽風了……
南紗回頭看向其軒,其軒将飯菜一一擺在桌面。
青旗站起來,朝南紗點頭,南紗随着他坐在飯桌前。
擺好碗筷,其軒極其自然地坐在一側。
青旗也不在意,提起筷子,就夾了一個雞腿,放到了南紗的碗中。
南紗默然,靜靜地吃着。
飯菜頗為清淡,除了那盤葷菜外,其餘都是素菜,除了給南紗夾菜,青旗幾乎不再碰過那盤雞肉。
只有南紗與其軒的筷箸不時地落在唯一的葷菜上。
食不言,三人靜靜地吃完了飯。
直到其軒将剩菜碟盤撤走時,青旗才端起茶杯悠然問道:“南紗打算何時下江南?”
南紗一愣,低頭看向茶杯:“再過兩日,來到崇明城也不容易。”
青旗笑了笑,道:“正好,斯年一直想知道雲夢宮的情況,我嫌他煩,一直沒與他交談,你這幾日正好與他交流交流。”
南紗一臉惘然。
青旗端着茶杯道:“這城中,仰慕雲夢宮的學子衆多,但不會去雲夢宮的人也多。”
南紗颔首:“嗯,我想要逛逛這座城,也正好邀他陪同。”
青旗點頭,不再言語。
南紗陪着青旗再坐了一會兒,直到斜陽已經滑下了山頭,方告辭。
其軒站在房門外的廊道處,靜靜地看向遠方。
南紗腳步一頓,其軒回頭,南紗方走出房間,朝其軒颔首,這才轉身輕輕地拉上房門。
再轉過身來時,其軒已經背着南紗繼續看着遠方了。
天光還亮着,天空上飄着絲縷紅霞,扯成絲綢長線,在藍得深沉的天空飄揚着。
南紗停了一會兒,覺得無話可說,便準備朝樓梯方向走去。
其軒突然回頭,看着南紗道:“姑娘介意與我說幾句話麽?”
南紗訝異,上前幾步。
其軒卻繼續看着那幾縷紅霞。
直到南紗快要站不住了,其軒方道:“北狄已經起兵了,兩日內攻下了三座城池,聖上大怒,下令要這三座城池太守的首級。”
南紗大驚,轉頭看向其軒。
其軒卻淡然道:“邊境亂,京師也必定不穩,青旗先生此時進京,不知是福是禍。”
南紗皺眉,好一會兒方問:“你害怕嗎?”
其軒搖頭,笑了笑道:“我要去會一會北狄的大軍。”
南紗駭然,低頭沉思片刻,方遲疑問:“你究竟是誰?”
其軒聳聳肩,道:“江湖人士。”
南紗不語。
其軒又道:“這江山本就千瘡百孔,無藥可救,卻還是有那麽多人要以身去彌補這些瘡孔。”
南紗頓了頓,方問:“你可認識高亭?”
其軒詫異,回頭看了一眼南紗,南紗平靜地看着其軒。
其軒這才低頭,輕聲道:“他是我師兄。”
嗯,又是一個身懷武功的高手,終于想起為何熟悉了……南紗在雲夢宮的畫樓上曾見過其軒的畫像,正在高亭畫像旁邊。
那棟畫樓,正是是宮主、文靈與悠永三人的手筆。
南紗擡頭看向天空。
其軒嘆氣,道:“京師并非安全之地。”
南紗雙手扶着回廊的橫欄,道:“趙安是在京師。”
其軒扯了扯嘴角,嗤笑道:“一個趙安是,連保護範太傅都不夠。”
南紗皺眉,看向其軒:“其實,京師并非如此蠻橫。”
其軒皺眉,終是不語。
南紗放開雙手,對着其軒道:“天下本無安全之地,師兄在京師,也比在不知名的地方被暗算來得好。”
其軒沉默,崇明城青旗突然失蹤一事,足以讓人心驚。
南紗低頭一拜,往樓梯走去。
下樓聲音傳來。
其軒擡頭看向那深藍的天空,那幾絲紅霞已經消失殆盡,天空就如此藍着藍着,就慢慢地黑了下來。
☆、南北相聚(六)
? 崇明城不如想象中那樣大,但也不小。
斯年好脾氣地陪着南紗、王羅、孤霞一同在大街上溜達了一整個上午,不厭其煩地為三人介紹着崇明城的風俗人情。
午後的陽光盡可能地撒在地上。
紫雲齋。
店中北牆上挂着各種糕點名稱的小牌子。
大堂的一個角落處,南紗正仰頭看向北牆。
斯年慢悠悠地倒茶,将茶杯推給三人。
王羅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然後眼巴巴地看着斯年手裏的茶壺,斯年眼角一抖,端起茶杯給王羅倒茶了。
王羅又是一飲而盡,然後盯着斯年手中的茶壺。
斯年幹脆将茶杯往王羅的方向推了推,看向南紗:“姑娘可看好了,這裏的每一種糕點都不會讓你失望。”
南紗颔首,與身旁的小二說了幾種糕點名稱,再看向王羅與孤霞,兩人卻都搖了搖頭。
南紗看先斯年。
斯年笑了笑,轉頭看向小二:“既然都到了紫雲齋,自然要吃紫雲糕。”
小二點頭,退下了。
南紗端起茶杯。
斯年手按着茶杯,卻并不端起,只是來回地挪移着茶杯的位置,待南紗放下茶杯後,方道:“我陪姑娘走了這大半日的崇明城,禮尚往來,姑娘是否該與我提一下雲夢宮了?”
南紗看着茶杯,道:“寧城最近有何消息?”
斯年還未回答,孤霞就詫異地看看南紗,再看看斯年,很快低頭。
斯年狀若不知,晃着茶杯道:“寧城,也就只是那麽點事,六王爺不樂意了,就圍一下寧城,樂意了,也圍一下寧城,沈将軍興起了,就出戰,興盡,就晾着六王爺。”
南紗詫異地看向斯年。
斯年低頭看着茶杯:“前幾日寧城解困,不消兩日,寧城又恢複了往日平靜,倒是西涼境,幾位行商提起六王爺最近喜歡上了圍獵,也無甚大事。”
“哦?”南紗将手放在桌上。
斯年擡頭看向南紗:“我感興趣的是雲夢宮,年前聽聞宮主遇上刺客,生死不明,不知現在情況如何了?”
南紗雙手抱着茶杯,看着桌面:“也不如何,青旗先生安好,雲夢宮也不會出甚大事。”
“哼!”斯年冷冷一笑,卻不說話。
南紗皺眉看向斯年:“先生有何高見?”
斯年手指一用力,茶杯晃動起來了,茶水濺起,又全部落回茶杯內,斯年道:“幾月前,青旗先生本在店中住了兩日,後來莫名失蹤,他的書童尋了好久,方帶着一身是血的青旗先生回來,你如今告訴我,青旗先生安好,雲夢宮不會出大事,我當真相信了。”
南紗一愣,看向斯年。
斯年自覺說漏嘴了,一臉郁悶地低頭。
南紗看向斯年,語氣強硬了幾分,追問道:“師兄一身是血?”
斯年移開視線,看向店中的客人。
南紗雙手握緊,又放開了,低頭看着桌面:“我在雲夢宮留了三月,宮主……倒有幾日神采奕奕的模樣……”
面無表情地扯謊……若照實話說,想必也會引來猜疑,暮春集會中,南紗确以宮主之名出席,若是否認此事,着實不妥……
南紗手指擦過桌面,擡頭看向斯年:“因此雲夢宮安好,無甚大事……冬青先生本來到崇明城尋找青旗先生,卻被引去了寧城,我不知師兄……竟遭受了如此苦難。”
斯年見南紗難過,皺眉,想了想,還是輕聲叮囑道:“青旗先生要求我不将此事告訴他人,我如今告訴了你,有違囑托,還希望你不要讓青旗先生知道此事。”
南紗挑眉,郁悶道:“先生既然無信,又何必裝作有信呢?”
斯年臉色一凜,冷冷地看着南紗。
南紗搖搖頭,變臉如翻書般,帶着歉意道:“我感謝先生知會我此事,自然也不會特意向師兄提及此事。”
斯年臉色和緩少許:“不會特意,莫非會不經意地知會?”
南紗不語,片刻,方勉強笑了笑,道:“如先生這般,無心之過,自然不會有人計較的。”
斯年板起臉,不語。
斯年沉默片刻,相互調控着自己情緒。
小二端上糕點,五個形态各異的碟子上裝着不同的糕點,每種糕點的顏色、花紋都不一致,但每個糕點都毫無疑問地十分巧致。
王羅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塊糕點丢進嘴中。
斯年看向南紗,南紗伸出去的手一頓,詫異地看向斯年。
斯年沉默。
南紗不由得放下手:“雲夢宮來了一位新的先生。”
斯年一臉好奇:“哦?”
南紗看着碟子上的糕點,道:“正是長留城的樂秋先生,精通古籍,對古文字頗有了解。”
斯年雙眼放光地看着南紗:“莫非,當真是只要有一技之長便能進入雲夢宮?”
南紗皺眉,遲疑地看向斯年,道:“莫非,先生是要放棄南北聚?”
斯年一臉掃興地瞪了南紗一眼,随即低頭,道:“南北聚可以請人經營……”
南紗了然,笑道:“那先生有何一技之長?”
斯年擡頭,又低頭,輕聲道:“經營南北聚……”
南紗:“……”
斯年見南紗不搭話,詫異地看向南紗。
只見南紗默默地低頭咬了一口糕點,一時感覺被忽視了,斯年怒瞪南紗。
在那強烈怒意沖擊下,南紗艱難地咽下糕點,喝了一口茶,看向斯年:“正好,你可以寫信向着墨先生自薦,雲夢宮正值用人之際。”
斯年剎那滿意了,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茶。
頗有一種胸有成竹之感。
也不知是從哪而來的自信……
南紗低頭,又拈起一塊糕點,細細看着,壓下聽到“師兄一身是血”之事的難過情緒,緩緩道:“聽聞這家店曾換了主人。”
斯年也取來一塊糕點,卻不吃,只是看着:“姑娘放心,廚子還是當初的廚子,新收的弟子完全繼承了師傅的手藝。”
南紗将糕點放入嘴中,片刻,方道:“我只是聽聞,曾經紫雲齋有一對琴瑟和鳴的璧人而已。”
斯年恍然大悟,翻着手中的糕點,道:“原來姑娘的關注點在這裏……”
南紗擡眸,看向斯年。
斯年一頓,緩緩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有幾十年了吧……我也只是偶爾聽到坊間傳聞,一位琴師與紫雲齋齋主心心相印,後結為夫妻,後來齋主無心經營紫雲齋,便将紫雲齋轉到一位随從手中,陪着夫人游歷山水,多年未曾回到崇明城……這件事過去得太久了,也甚少人提起,姑娘如何得知?”
南紗端起茶水:“原是齋主無心經營,轉讓他人之手……與我聽到的有些不同。”
斯年一臉淡然:“坊間傳聞,大多不可信,傳來傳去,大家聽到的自然不一樣了。”
南紗颔首,看向站在櫃臺後的掌櫃,輕聲道:“我聽到的是,曾經紫雲齋齋主是不得不将紫雲齋交到其随從之手,蔣富彬,只是齋主收留的一個小厮,忘恩負義,借用卑劣手段從齋主手中取得紫雲齋,并從此發家,成為崇明城的大富商。”
斯年詫異,想了想,道:“這些事情,也只有當事人才清楚,姑娘又何必計較?”
南紗放下茶杯,笑道:“只是想知道,三人成虎的威力有多大罷了。”
斯年不解,沉默不語。
南紗又拿起一塊糕點,看了一會兒方放進嘴中。
王羅已經将三碟糕點掃完,正虎視眈眈地看着剩餘的兩碟。
孤霞吃了兩塊,正要取第三塊時被王羅那雙眼放光的眼神吓到了,瞪了王羅一眼,這才取起糕點,慢悠悠地吃着。
南紗将面前的那碟糕點往王羅的方向推了推,王羅高興地回瞪孤霞一眼,吃得不亦樂乎。
南紗看向斯年,除了還在手中把玩的那一塊白色的糕點,其餘的他幾乎沒動,不由得問道:“先生不喜歡糕點?”
斯年正沉思,手指不自覺地翻着手中的糕點,聞言一頓,詫異地擡頭看向南紗,好一會兒方應道:“并非不喜歡,只是,吃得多了,并不如你們這般新奇。”
南紗點頭贊同,看向店門,從南紗的位置看出去,并不能看到門外的情況,南紗收回視線,輕聲道:“聽聞北狄大軍南下,收了幾座城池。”
斯年皺眉,看向南紗:“姑娘如何得知?”
南紗看着茶杯:“友人相告。”
斯年遲疑,片刻方道:“昨日一位從北面而來的書生還說起,北狄有異動,他途中聽聞邊境開戰了,卻不知原是這般危急。”
南紗看向斯年:“先生相信我?”
斯年微微一頓,方搖搖頭,道:“姑娘沒必要騙我。”
南紗低頭:“若我的消息來源錯誤呢?”
斯年笑道:“那也只是消息錯誤而已,于我也沒多大損失,這江山,能堅持到今日已出乎我意料了。”
南紗笑了笑,不語,轉頭看向堂中的其他客人。
一壺茶,幾碟糕點,一個下午。
正是消磨時間的好去處。
桌上的糕點吃完了,還要帶上幾盒。
南紗看向王羅、孤霞,王羅滿足地擦了擦嘴巴,孤霞則提起食盒,回看着南紗。
斯年結賬,陪着三人出門。
太陽偏西,午後的風難得地消去了些微燥熱。
四人走在街上,走走停停。
回到南北聚時,店內的客人更少了。
南紗接過孤霞的食盒走去找青旗。
青旗剛起床,下午吃藥後休息的時間比平常久了許多。
南紗推門,其軒正将一杯茶放在青旗右手邊,見南紗進門,往門外退去,與南紗擦身而過。
南紗将食盒放在青旗書桌上:“紫雲齋的糕點。”
青旗笑着接過食盒,打開盒蓋,清新糯香撲鼻而來,青旗掂起一塊糕點:“聽聞這是崇明城的一絕。”
南紗看向青旗:“莫非師兄還不曾試過?”
青旗搖頭。
南紗想起了斯年的話語,幾月前匆匆而來,又突然失去蹤跡,不由得低頭,暗暗收斂情緒。
青旗察覺南紗情緒波動,詫異地看向南紗,問:“南紗在回來路上遇見什麽了嗎?”
南紗擡頭,晃了晃腦袋,道:“只是想起,幾日後,師兄便要上京師了,一別,不知何年再見。”
青旗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南紗的腦袋:“原是為了這種事情,文靈喜丹青,曾給宮中每一位先生都畫了畫像,你若是想念師兄了,便托他送你畫像。”
南紗皺眉:“我想念的,又不是畫像。”
青旗一愣,随即也皺眉:“那師兄就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了。”
南紗擡頭看向青旗,突然偏頭,笑道:“他日探望師父之時,便能看到師兄了,也不必難過。”
青旗颔首:“你倒是會安慰自己。”
南紗忙不疊地點頭。
青旗溫和地笑笑,又掂起一塊糕點。
其軒站在房門外,莫名其妙地嘆了一口氣。
☆、南北相聚(七)
? 傾盆大雨毫無預兆地來臨,雨砸得人們措手不及,沒完沒了的大雨已經下了一整天,要出門的人只能望着天空嘆氣。
半夜裏,竟起了驚雷。
閃電劃破天空,随即便是炸開的雷聲。
南紗半夜驚醒,一頭汗水,發絲濕噠噠地貼緊了臉龐。
推開被子,南紗緩緩地側身起床。
又是一道閃電,光線透過窗紙而來,隐隐約約地看到了挂在床前架子上的衣服。
黑漆漆的一團。
南紗抓緊被子,努力地控制着驚懼之感,手中用力,似乎要将被子掐出水來。
在黑夜中靜坐了許久,盯着那衣架子也許久,南紗終于動了動身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做起了一個噩夢,心情久久不能平複下來。
後怕如潮水襲來,砸得南紗毫無招架之力。
亂軍陣中,山明揮劍與人厮殺着,剎那間,畫面轉換,人便消失眼前,餘下一地被染紅的土壤。
吓得南紗慌忙上前,卻什麽都抓不住,退軍鼓點傳來,驚雷炸開,人便醒了。
南紗蜷縮着腿,冷意自心底傳來,一陣一陣地讓人發抖。
就這麽睜眼到天亮。
窗戶亮起了灰蒙蒙的光點,南紗看了一眼窗戶,才又放心睡下去。
再醒過來時,天光大亮,日偏離東方很遠了。
南紗開門,孤霞站在門外,轉頭看到南紗便朝南紗點頭,往樓下走去端熱水了。
南紗開着門,坐在正對着門的位置,不停地揉着腦袋。
孤霞端水進門,放到床前的櫃架上。
南紗嘆氣,站起來,一陣眩暈後方朝熱水走去。
洗漱完畢,孤霞方道:“青旗先生過來找姑娘兩次了,見姑娘一直在睡着,便讓我在房門守着。”
南紗放下毛巾,看向孤霞:“我知道了。”
孤霞轉身,出門去端早點。
王羅不知去了哪裏,不見蹤影。
孤霞低頭将飯菜擺在桌面。
南紗看向門外,走廊外的天空灰蒙蒙,看得不甚具體,不由得問孤霞:“外面還在下雨嗎?”
孤霞颔首:“正是,剛才雨勢還很大,現在小了許多,斯年先生道,這場雨過後,天氣會涼許多。”
南紗拿起筷箸,問道:“王羅呢?”
孤霞搖頭:“不知,出門去了,這幾日一有空就往門外跑。”
南紗點頭,突然又看向孤霞:“你吃過早飯了嗎?”
孤霞颔首:“已經吃過了。”
南紗這才伸出筷箸:“那就好。”
孤霞正想轉身出門。
南紗卻停下筷箸,看向孤霞道:“你坐着。”
孤霞詫異,回頭看着南紗,見到南紗眼中的堅持,遲疑着坐下。
南紗夾起菜中的面條,放到自己碗中,端着碗一邊吃着一邊問:“你可有雙星的消息?”
孤霞定定地看向南紗,片刻方回答:“沒有。”
南紗颔首,扒拉起一根面條:“我想要知道雙星的消息網。”
孤霞皺眉,看向南紗:“姑娘想知道什麽消息?”
南紗咽下一口面條,放下碗,問:“北狄的消息,雙星先生既然想去北狄,自然搜集了不少北狄的消息吧?。”
孤霞沉吟片刻,擡頭看向南紗:“姑娘是想要知道連先生的消息嗎?”
南紗颔首。
孤霞皺眉道:“先生布下的消息線不多,他才剛收回暗軍,就往大江南北遣出了人手駐點,但收到的消息大多零散,消息網并不完善,但,雲夢宮的連先生,姑娘可以問着墨先生。”
南紗搖頭:“着墨過遠,你在這裏,我又何必舍近求遠。”
孤霞低頭沉默。
南紗伸出筷箸夾菜,淡然道:“我不為難你,雙星先生定然與雲夢宮有聯系,你與雙星先生提起此事,讓先生決定不是更好嗎?”
孤霞咬了咬嘴唇,悶聲道:“到崇明城後,我不曾收到先生的消息。”
南紗皺眉,不再言語。
孤霞沉吟片刻,下定決心道:“我會探查連先生的消息,為姑娘。”
南紗擡頭看向孤霞,見孤霞一臉嚴肅,不由得笑了笑,道:“孤霞姑娘不必勉強,我也只是略微一提罷了。”
孤霞依舊板着臉,莊重道:“我會查到連先生的消息。”
南紗一愣。
孤霞卻站起來,往外走了。
南紗的筷箸頓在飯菜半空,見孤霞出門了,才慢慢收回筷子,皺眉。
眉頭越皺越緊,自從到了崇明城後,自我感覺竟是困守空城。
南紗放下筷箸,背着手站起來,朝回廊外走去。
雨又下大了,水珠順着屋檐漏下來。
南紗看着迷迷蒙蒙的水幕,頓了好一會兒,方轉身回房,将那碗白粥灌完,這才收拾桌面,端起剩餘飯菜出門,往樓下廚房走去。
廚房中廚子都在忙碌着。
為午飯而忙碌。
好幾位住店的客人拿着傘出門,從樓梯、回廊、過道慢悠悠地朝前面大堂走去。
南紗洗完手,回身走上樓梯,往三樓而去。
房間門開着,其軒不在房中,倒是青旗正背着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水。
聽到腳步聲,青旗回頭。
南紗微微一笑。
青旗盯着南紗的眼睛:“昨夜睡不好?”
南紗皺眉,上前幾步:“做了一個噩夢。”
青旗也皺眉:“什麽噩夢?”
南紗一頓,沉聲道:“不想回憶。”
青旗也不勉強,依舊背着手看向窗外,道:“那就不必勉強了。”
南紗不語,站在青旗身旁,細微的水珠濺入房中,濺在臉上,微涼。
青旗語氣沉重道:“待這雨停了,我便前往京師。”
南紗轉頭看向青旗:“可是師兄身體……”
青旗笑了笑,道:“無礙,已經休養多日,已經養好了。”
南紗依舊皺眉。
青旗看着窗外道:“此去路途遙遠,北狄動,京師也不安穩,聖上擔憂邊境,內部憂患卻還是無法解決,怕是要累壞師父了。”
南紗扯了扯嘴角,沉默了一會兒,方道:“我夢到,北狄勢不可擋,京師哀鴻遍野,很多人,在戰中……”
後面的話語終究是說不下去,只怕一語成谶。
青旗回頭,見南紗一臉悲戚,眸中竟有水光潋滟。
青旗伸手拍了拍南紗的肩膀:“人總會為一些事情奮鬥至死,你過于傷懷也于事無補。”
南紗哽咽,回頭看向青旗:“師兄意思是,只要是為奮鬥目标而死,便是圓滿了?”
青旗對着南紗點頭,随即看向窗外:“只可惜,有一些人,連活着的意義都不曾找到,就永遠地離去了……”
南紗低頭,正如那位小小的彩兒。
經此對比,又何必傷懷呢?
南紗握緊手,轉頭看向青旗,問道:“師兄,若是……若是再也守不住這天下了,你和師父,會如何?”
青旗沉默片刻,氣氛凝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南紗靜靜地看着青旗。
青旗扯了扯嘴角,氣氛一下子就輕松下來了,青旗回頭看向南紗:“不成功,便成仁。”
南紗剎那心涼,如被窗外的雨水淋個透徹。
青旗卻笑了笑:“情況不會如此糟糕。”
南紗賭氣地瞪着青旗:“你們成就了自己,卻連累一幹人等為你們難過!”
青旗斂起笑容,嚴肅地看向南紗:“南紗,你有你自己的判斷,卻不能以此作為衡量他人正确是否的标準,你不是師父,也不是我,不能用自己的标準來要求我們。”
南紗扭頭,更多水珠濺在臉上,竟有種哭泣的錯覺。
青旗想了想,覺得自己話語重了,看了看南紗,伸手從袖中取出一塊手帕遞給南紗,輕聲道:“我曾對你師嫂說過,不能用感情扯住我前進的腳步,那日,她十分難過。”
南紗詫異回頭,似乎有些難以置信,看起來如此溫和的師兄竟然有此冷酷的一面。
青旗又将手中的手帕往南紗方向遞了遞,南紗接過手帕,青旗看向窗外:“我後來也十分難過,當日對她過于苛刻了,以至于以後,她對我也別無所求……只是祈求,平安二字。”
南紗低頭,難過地擦了擦臉。
青旗嘆氣:“是我不好……我有太多要完成的事情,對自我有太多的要求,以至于,常常忽略了她,彩兒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意想不到的欣喜,她病重時,我在蜀地考察當地風土人情,接到信趕回家中時,她已經離開多日,竟連最後一面都見不上……”
南紗肩膀微微顫抖,手中緊拽着帕子。
青旗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