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4)
,便将白子擊潰,一子補下,整盤棋勝敗已分明。
白衣青年握着白子看着棋盤,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老頭子,你又贏了。”
黑衣老者捋着長長的花白胡須,笑得春風得意:“時鳴,再過兩年,你依舊是我手下敗将。”
時鳴正看着棋盤,聞言擡頭掃了老頭子一眼:“老頭子,下棋該有的風度都被這次的勝利摧毀了吧?”
老頭子依舊笑得好不得意:“敗者才要時時刻刻地提醒自己保持風度呢。”
時鳴擡頭,看着老頭子,笑道:“兩年後,還不知道你能不能活得下去,言贏尚早。”
老頭子臉色僵了僵,冷聲道:“老子能活到九十九。”
時鳴颔首:“但願如此。”
老頭子揮揮手:“年輕人,都五年了,你還是老人家的手下敗将,這棋,我也不想和你下了,一點新意都沒有。”
時鳴臉色剎那黑了下來。
圍觀的觀衆都專注地看着棋盤,似乎在盤算着究竟是哪一步開始,老頭子的布陣開始被盤活的,待到自以為看得七七八八了,觀衆紛紛要離場,找了一位對手興沖沖地進了旁邊的棋室邀戰起來,至于兩位下棋者的口水戰,大家紛紛以行動表示絲毫不感興趣。
人漸漸散了,山明依舊護着南紗不讓旁人蹭到,孤霞上前一步,拱手恭敬喚道:“時鳴先生。”
時鳴沒好氣地擡頭,見到孤霞時眼睛倏忽就亮了:“姑娘……這……姑娘,是雙星先生回來了麽?”
時鳴記不起孤霞的名字,只因孤霞曾出現在雙星先生身邊,因此對孤霞略感熟悉。
孤霞搖頭,時鳴頓時倍感無趣地低頭。
老頭子樂呵呵地看着時鳴:“難不成還要找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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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鳴一臉不願多言的表情,掃了老頭子一眼:“你三年前尚且不敵雙星先生,若是雙星先生回來了,你依舊是他的手下敗将。”
老頭子掃興搖頭:“罷了罷了,與你屁小孩争辯些什麽,我回去了。”
時鳴擺手:“好走不送……”
老頭子站起來,看了看還站在原地圍觀的南紗三人,雖有些好奇,但回頭見到時鳴那讓人恨得牙癢癢的表情,不由得甩袖子走了。
時鳴見孤霞還站在原地,另有兩個陌生臉孔闖進了黑白居,皺了皺眉,朝孤霞問道:“姑娘還有何事?”
孤霞拱手一拜,道:“雙星先生有一友人,對對弈十分感興趣,先生認為時鳴公子的黑白居是天下最好的下棋去處,因此推薦此友人到黑白居歷練,差我陪同。”
天下最好的下棋去處……這句話取悅了時鳴,但突然塞一人到黑白居,時鳴也頗感不悅,不耐煩的視線瞟過山明與南紗,山明悄然上前一步,攔住了時鳴的大部分視線,時鳴目光定在山明身上,越看眉頭就皺得越緊,自我感覺打量得差不多了,這才悠悠地收回視線,看向孤霞,語氣十分嫌棄道:“這位先生似乎不是風雅之人……”
山明皺眉,南紗扯了扯山明的袖子,山明緩緩地松開眉頭。
孤霞颔首,看向南紗:“是這位姑娘。”
時鳴怔了怔,更加嫌棄道:“在黑白居裏的棋師侍從都是男子,雙星先生要将自己的小情人塞進這裏,似乎不妥吧?”
山明霎時惱了,怒瞪時鳴,劍半出劍鞘,光線在房中閃了一下。
時鳴不悅地看向孤霞:“這人又是誰?”
孤霞默默地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水:“他日雙星先生回來,定會為公子今日舉動做出相應反應,這姑娘是好棋之人,好棋,又何必在乎身份性別,雙星先生聽聞公子的黑白居欠缺棋師,推薦友人有囊助之意,能成為雙星先生棋友的,自然有其本事,公子大可一試。”
時鳴看了看南紗按住山明手臂的手,頓了頓,才道:“既然雙星先生如此說了,我也不好拂了先生的面子,這位姑娘,可否與我下一盤棋?”
南紗颔首,轉頭看向山明。
兩人靜靜對視片刻,山明收斂情緒,默默地将劍推回劍鞘。
孤霞連忙上前收拾棋盤,在一旁伺候的黑白居的小厮們也紛紛上前,搶着收拾棋盤。
時鳴坐回剛才的位置,拈着黑子看向南紗。
南紗拍了拍山明的手,這才上前,坐在時鳴對面。
山明抱着劍站在南紗身後,狠狠地瞪着時鳴。
南紗揉了揉雙手,淡然道:“黑子先行。”
時鳴颔首,棋子落盤,聲音脆響。
南紗拈起白子,放在與時鳴棋子遙遙相對的位置。
兩人慢慢地放子。
無論何時,時鳴都保持着警惕之意,與南紗先前第一次對弈的對手都不同,曾經遇到的人第一次與南紗下棋,都将輕敵之意表現得淋漓盡致,而時鳴則不然,他的每一步棋,都認真細致,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對手。
南紗在時鳴黑子旁邊放下白子,開始進攻。
時鳴擡頭看了南紗一眼,面無表情地低頭。
孤霞站在山明身後,悄聲道:“時鳴公子就是這樣的性子,先生勿怪。”
山明回頭看了孤霞一眼,不語。
孤霞忍不住又補上一句:“公子只有在下棋的時候才會收斂性子,隐忍有加,平時都是一開口說話就毫不客氣,不會考慮旁人感受,因此黑白居雖然為棋師向往,但來了的棋師呆上一年半載後就會離開,都是因為受不了時鳴公子的刀子言語。”
山明皺眉:“你是如何得知?”
孤霞默默地後退一步:“在我離開之前,雙星先生便與我說起時鳴公子,提醒我要慎言慎行,我也曾經見過時鳴公子一面,與雙星先生的評價一道聯想,便得知了。”
山明回頭又看了孤霞一眼:“那你可曾提醒了南紗?”
孤霞又後退一步,悶聲道:“姑娘為人獨立有主見,我多次想提醒也不知該從何說起,姑娘無論遇到何種情況,都胸有成竹,不容他人置喙。”
山明看向南紗,淡然道:“她只是比常人多一些掩飾而已。”
孤霞詫異,低頭。
這掩飾簡直就是信手拈來,絲毫看不出掩飾的影子,就算見過無數面孔的人的孤霞也看不出端倪,因此,孤霞對山明的話語保持着相當大的懷疑。
山明看着棋盤上的棋子越來越多,對弈的兩人氣勢也越來越強,不再言語,只是默默地看着兩人似乎在比着下子的速度一般,放子速度越來越快,竟至後來,噼裏啪啦地一通亂響,棋子就砸在棋盤上了。
聽到聲響,孤霞悄然擡頭看了一眼棋盤,這兩人比的是急智嗎?
旁邊圍觀的小厮們也驚訝得口瞪目呆,第一次見到老板有這種快速下子的場面,莫非是,被逼急了?
真相不明,庸人自擾。
☆、風細柳斜(三)
? 頹勢一出,後續難繼,只能死得不得再死了。
時鳴扔下白子,擡頭看了南紗一眼:“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南紗收拾棋盤,将黑子一一撿進棋罐裏:“南紗,南朝舊夢,曉夢窗紗。”
時鳴坐直身體,狀若不經意地回頭看向窗外:“黑白居的棋師一月一兩銀子,樓上有客房,樓下是棋室。”
南紗收完黑子,随即收起白子:“我不能日日留在這裏……”
時鳴颔首:“閑暇時間留在這裏便可。”話罷,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小厮:“小牙,帶他們去客房。”
南紗将最後一顆白子扔進棋罐裏,朝時鳴行禮,跟着小牙上樓。
三樓有幾間房間正空着,南紗占了一間,山明一間,孤霞看了看房間,終是搖頭,待小厮離開了,孤霞躊躇片刻,方對南紗道:“南紗姑娘,既然山明先生已經回到你身邊,我想北上……”
山明與南紗回頭看向孤霞,孤霞一臉堅決。
南紗微怔,頓了頓,勸道:“邊境未平,雙星先生忙于應付北狄……你此去,前路艱險。”
孤霞颔首:“正是知道艱險,我才不能留在後方看着,我護送姑娘前往黑白居的任務已經完成,如今正是離開的好時機。”
南紗低頭:“若雙星先生知道,也會覺得,你在江南等他是最好的決定。”
孤霞搖頭,嘆氣道:“我不能如此。”
見孤霞心意已決,南紗不再多勸,想了片刻,道:“那你明日再出發,可好?”
孤霞頓了頓,點頭。
南紗伸手拍了拍孤霞的肩膀:“明日我們吃過早飯再出發,我為你備出行物品。”
孤霞連忙擺手:“此事不必麻煩姑娘,我自己便可……”
南紗搖頭:“你今日好好休息,明日,就要開始舟車勞頓了,前途未蔔,總讓我為你做一些小事吧。”
孤霞為難地低頭,終是答應了。
南紗扯了扯嘴角,莫名地有些難過,轉頭看向房內。
房間小巧,分為內外間,內間床榻書桌,外間長榻茶幾,房內挂着幾重厚重的紗幔,風從八角形的雕花窗戶吹進來,帶着一股涼意吹在紗幔上,紗幔微微搖動。
忍別離,在一人身上投放了了感情,難免會為分離而哀傷。
遠走的人,漸漸遠去,連背影都看得不再真切,當年當日當時情景,已被時間打上了過去的烙印
雲夢宮、王羅、異居、孤霞、居院……
南紗皺眉。
山明走近南紗,伸手摸摸南紗的頭發:“又想什麽呢?”
南紗茫然回頭,看了看山明,再轉頭看向孤霞,微搖頭:“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
山明颔首:“那我們就不想了。”
南紗低頭,孤霞見南紗難過的表情,莫名地也有些傷感,只得告退,扭捏片刻,還是回頭找小厮要了一個房間。
時鳴站在樓下天井處,仰頭看着那被切成方塊的天空。
連幾許閑雲都沒有。
時鳴皺眉。
孤霞剛與黑白居的侍從談好房間的事情,從走廊繞出走向樓梯,見到時鳴,腳步停了一下,正準備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時,時鳴已經回頭了,靜靜地看着孤霞。
孤霞只得颔首,打招呼道:“時鳴公子。”
時鳴颔首,沉默。
孤霞在時鳴身後停了片刻,對方一直沉默着,孤霞拱手,正想說話,時鳴卻背對着孤霞問:“不見雙星三年了,他去哪裏了?”
孤霞低頭看着地板:“北境。”
時鳴皺眉,回頭看向孤霞:“哪個北境?”
孤霞解釋道:“帝辛北方邊境,臨北狄之地。”
時鳴眯了咪眼睛:“他去幹嘛?難不成是去抛頭顱灑熱血?”
諷刺之意濃如墨汁,朝孤霞潑了一臉。
孤霞抹了一把臉,僵硬地笑道:“雙星先生之意是,圍棋在戰場中生出,自然也該應用回戰場上。”
時鳴扯了扯嘴角:“那一方棋盤尚且難以獲勝,居然還妄圖要以江山為棋盤。”
孤霞不語。
時鳴不滿地看向孤霞:“怎麽,不對嗎?”
孤霞頓了頓,輕聲道:“先生在黑白居近乎無敵手,去了雲夢宮依舊難以突破,心中郁悶,自然要尋找纾解之法。”
時鳴聳聳肩:“他的纾解之法倒好,求死而去了。”
孤霞擡頭看向時鳴:“難不成不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時鳴搖頭:“雙星在棋盤上勝了我,已經耗盡了他畢生的運氣了,以後也只能浴血而亡罷……”
孤霞眼角抽搐,無奈道:“雙星先生好歹是公子友人,公子為何不信先生?”
時鳴看向角落的綠色植物:“我也希望相信他,然而,我卻太了解他了。”
孤霞繼續低頭看着地板。
時鳴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他的友人,那位小姑娘,我原意是不願收下的。”
孤霞擡頭,對上時鳴的視線:“那公子為何又收下了?”
時鳴笑眯眯地看着孤霞:“你是在想,她那盤棋讓我改變了主意,是嗎?”
孤霞微微錯愕,默默地點了點頭。
時鳴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女子很麻煩的……黑白居從來不留女子。”
孤霞懷疑地審視時鳴:“雙星先生道,時鳴公子紅顏知己甚多啊……”
時鳴得意一笑:“他那是吃醋了。”
孤霞眼角抽搐:“……”
時鳴斂起笑容,定睛看向角落處:“黑白居收到不少範太傅學生的信件,我曾讓小牙全都扔掉了,後來收到了雙星信件,讓我留下這位友人,我回信罵了雙星一通,便與雙星斷了聯系,是他單方面突然就沒了消息,這雖是常事,我也不曾放在心上,十日前,黑白居又收到了那位姑娘的信件,提到了北狄之事,以及京中朝堂之争,這位姑娘,并不是為棋而來的。”
孤霞皺眉:“兩者兼得,許是有些心思,但南紗姑娘确實對對弈頗感興趣。”
時鳴回頭看向孤霞,表情嚴肅:“她的對弈,與我們黑白居的對弈不同……卻接近于雙星。”
孤霞不解:“此話怎解?”
時鳴搖頭:“我依舊是不願意收下她。”
孤霞仰頭看向時鳴:“但是時鳴公子既然已經看了南紗姑娘的信件,自然要為她做些補償,那該是生意人的思維。”
時鳴繼續搖頭:“生意人只要利,沒有補償一說。”
孤霞手攥着手袖:“我陪南紗姑娘一路走來,姑娘是重情義之人。”
時鳴嘆氣:“她與我的道不同,留下她,于我無很大好處,衡量再三,我方要想要拒絕。”
孤霞:“因此,你在連先生面前的那番舉動,只是想要挑起南紗姑娘的厭惡感?”
時鳴回頭看向孤霞:“你連我思維也跟不上,又如何留在雙星先生身邊?”
孤霞一臉惘然:“……”
時鳴一臉施舍的表情道:“我試探那位先生,是因為,我對那位先生有企圖,那位姑娘,只是附帶的贈品。”
孤霞嫌惡地看向時鳴:“我會向雙星先生糾正,你的紅顏知己其實全都是藍顏知己。”
時鳴嫌棄地掃了孤霞一眼:“我是生意人,而且,我對紅粉佳人的興趣大得不可逆轉……”
孤霞腦袋不夠用地看向時鳴:“那公子為何要留下連先生?”
時鳴嫌棄地揮手,想驅趕蒼蠅般:“去,去,見你是雙星身邊的人,以為有幾分伶俐,沒想到也是一個蠢人。”
“蠢人”的孤霞:“……”
時鳴仰頭看向四四方方的天空,一臉高深莫測。
孤霞搖搖頭,轉身往樓梯走去。
都被嫌棄了,也不好繼續招人厭惡。
天空藍得深切,走在街上的行人卻一直注意着腳下,不曾擡頭仰望一下。
南紗走在山明身邊,一邊走着一邊擡頭看着天空。
山明無奈,只得認真看着路況,并時不時地扯上南紗一把,以免她被行人沖撞了。
路旁有幾家糕點鋪,還有客店。
山明停在一家糕點鋪前,伸手拉住地仰頭看天繼續前行的南紗:“這裏就是了。”
南紗回頭,山明仰頭看着店鋪牌匾。
“糕點”兩個大字懸挂門上方,端的是直切要點,樸實無華。
南紗進門,老板在低頭算賬,店員在一旁守候的。
南紗選了幾樣糕點,待店員将紙袋遞給南紗後,山明遞過碎銀。
出門右轉,就是一家客店。
南紗要了一些幹糧,随後和山明繼續在大街上晃蕩着。
斜陽懶洋洋地挂在街角,南紗回頭:“山明,北方的冬天是不是已經來了?”
山明看了一眼斜陽:“快了。”
南紗低頭:“這樣的日子,為什麽要出門呢。”
山明笑了笑:“那你又為什麽要離開南山?離開雲夢宮呢?”
南紗回頭看着山明,頓了頓,方道:“或許,我也不清楚是為了什麽,只知道我必須前行而已。”
山明拍了拍南紗的肩膀:“想必孤霞也是如此想的。”
南紗颔首,又道:“黑白居的老板之所有收留我,意在你。”
山明詫異:“為何?”
南紗搖頭:“不清楚,大概是一些棘手的事情。”
山明笑了笑:“放心,不會有事的。”
南紗低頭,一路看着地板,不語。
☆、風細柳斜(四)
? 黑夜被驅逐盡了,窗外的光線慢慢地聚集起來。
門外有了動靜,一個輕柔的腳步聲漸漸走近,停在門前。
南紗擁着被子坐在床上,靜靜地看向房門。
終于,房門響起了幾聲,聲音漸歇,沉寂無聲。
南紗不動聲色,良久,門外躊躇的人終于放下心,轉身離開。
南紗将臉埋在被子裏,雙手緊緊地攥緊被子,慢慢地将一切情緒壓抑下去。
雙星将孤霞放在自己身邊,雖說有監視之嫌疑,但其實最真實的理由應是讓孤霞遠離那些戰場紛争,遠離那些猝不及防的傷害,然而,孤霞終于還是要回到那個地方了。
昨晚将整理好的包袱交給孤霞時,孤霞依舊一臉堅決,沒什麽能阻擋她執行自己的決定,無論如何勸阻,總不能使她停下腳步。
大概是,辜負了雙星所托……心懷憂慮,怕是不能再見了……
情緒如此複雜多變,一時無法理清。
樓下傳來馬的嘶鳴聲,南紗擡頭看向窗戶,突然,南紗猛地站起來,朝窗戶走去,然後“吱呀”一聲推開了窗戶。
孤霞牽着馬擡頭,正好對上南紗擔憂的視線。
孤霞笑着揮揮手,牽着馬頭也不回地走了。
南紗剛擡起手,那人已經快馬加鞭離開,清晨潮霧的濕意還未被驅散,黏黏糊糊地糾結成一團,同時也将過往凝成一團。
離開南山後遇上山明,兜兜轉轉了幾個月,現在身邊也只剩下山明。
興許有一天,是要恢複孑然一身的狀态,然後回去南山,會否,以後能躺在師娘身邊,在那個虛幻的世界裏,享受着她溫和的安慰呢?這世界,淩亂得多麽可怕,官不像官,民不像民,期間的人只能拼盡一切努力使一切恢複往常的秩序。
多麽可怕……
南紗手按着窗框,指甲似乎要嵌進木質窗框裏,還好黑白居的房子選材精良,南紗努力了這麽久連一個手指印都沒能留下來。
南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松開了手,終于開始強迫自己釋懷了。
曾經告訴師父,心有戒律,不懼時事變遷,如今見到這混亂的局面,竟是要害怕起來了,南紗笑了笑,然後關窗回到床上繼續補眠。
這一覺,直接睡到黑白居飯時過去。
醒來,就着冷水梳洗完畢下樓,時鳴正無聊地倚在樓梯旁的柱子上,見到南紗後,賤兮兮地扯了一個笑臉:“姑娘啊,黑白居不留飯,早飯飯時過後你只能等午飯了。”
南紗站在樓梯上,面無表情,微點頭。
時鳴自覺無趣,站直身子看向南紗:“有人想要向我們新來的棋師挑戰。”
南紗皺眉,卻還是點點頭,眼神示意時鳴帶路。
時鳴晃着腦袋轉身帶路,晃蕩的腦子晃過無數個念頭,最為主要的念頭還是:這姑娘真是無趣。
分隔的棋室內,一男子正盤腿坐在茶幾上,時鳴掀開簾布,那男子盯着南紗看了良久,才笑着看向時鳴:“先前聽你所言還以為你是在說謊,沒想到你真的收下了一個女棋師啊!”
時鳴伸手指向男子對面的位置,南紗微點頭,走過去坐在男子對面。
時鳴微笑:“雖然棋師為女子,但你也不可輕戰啊,若是輸了就自覺滾出去,店裏不提供擦眼淚的手帕。”
男子一怔,随即“哼”一聲,開始布子。
時鳴搬了一把椅子歪坐在旁邊看着,歪着身子的時鳴看起來比直直站着的時鳴看起來更加讓人厭惡。
黑白子相互追擊,兩人均是抓住機會就展開攻擊,使得氣氛異常激烈。
棋走到一半時,山明掀簾而入,看到對弈的人及旁觀者,微微皺眉,随即走到南紗旁邊站着。
時鳴剛見到山明的那一霎那,就坐直了身子,眼巴巴地看向山明。
山明眉頭皺得越發緊了。
南紗對面男子好奇地随着時鳴的視線轉向山明,南紗落子,收網。
乘對手分心之際,南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結束了這盤棋。
男子看着棋盤,嘆氣:“時鳴,難怪你會留下女棋師。”
時鳴掃了男子一眼:“陽關,你輸了,這次我不收欠條。”
陽關不滿:“我們多年兄弟情義,難道就要被這些銅臭之物玷污嗎?”
時鳴死瞪着陽關:“我們之間壓根就沒這玩意兒!我告訴你,要不給現銀子,要不你滾出黑白居,以後都不許再出現在黑白居!”
陽關看向正在收棋子的南紗:“姑娘,你看吧,這黑白居的當家就是這麽混,你留在這裏還不如去我府裏,我兄長長子正在學習棋藝,正在覓一良師,我看你就不錯,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南紗停住收拾棋子的手,擡頭看向陽關。
陽關繼續慫恿道:“我們陽家可是江南一大族,在這江岚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兄長在京中為官,兄長長子回來探親,若是你能成為他的棋藝師父,興許他還會帶你上京,京師視野開闊,相比對姑娘自身發展也是大大有益。”
南紗搖搖頭,低頭,繼續收拾棋子。
時鳴樂了,回頭對着門簾招呼小牙:“小牙,将陽二公子請出黑白居,江南大家族次公子居然沒能還清在黑白居的欠條,這次公子,不當也罷!”
陽關咬牙切齒地瞪向時鳴:“你!你是勢利眼的小人!要不是我爹最近限制我的用度,我絕對不會欠黑白居的一分一毫!”
時鳴挑眉,不語。
小牙惴惴地掀開了門簾。
時鳴朝陽關方向側幾下頭,示意小牙帶人離場。
小牙低頭恭敬地朝陽關行禮:“陽公子,請。”
陽關氣得甩袖子離開。
門簾在他大力揮拍下,在空中搖晃了好一會兒,這才堅強地繼續守衛着這個房間。
房中只剩下三人,時鳴、山明、南紗。
南紗将最後一顆棋子放入棋罐裏,擡頭看向時鳴:“時當家,不知道給我轉寄過來的信件現今如何了?”
時鳴一臉不願談及的神情搖了搖頭。
一旁的山明忍不住了,推了推南紗:“你還未用早飯吧?”
南紗一愣,随即點頭。
時鳴站起來:“既然姑娘急着去用飯,我就不打擾了。”
南紗手指敲着棋盤:“難道時當家不願意告訴我信件的下落嗎?”
時鳴走到門簾前的腳步停下來,為難地回頭看向南紗:“我不知道那些信件是姑娘的,也不知道姑娘當真會成為我黑白居的棋師,為了節省黑白居的空間,優化管理,我将那些信件……都燒毀了。”
南紗雙手成拳,死死盯着時鳴:“那,時當家可曾看過那些信件?”
時鳴搖頭:“不曾,一個姑娘家的信件有什麽好看的?”
南紗:“你!”
南紗手指都在顫抖着,果真氣得不輕。
山明皺眉地看看兩人,随即轉頭看向南紗:“要宰了他嗎?”
時鳴倏忽睜大眼睛。
南紗低頭,沉沉地嘆氣,微搖頭。
時鳴一咧嘴角,身心都放松了下來,看着南紗:“不知姑娘還有何事?”
南紗手指劃着棋盤表面,暗中嘆了一口氣,又搖搖頭。
時鳴邁着歡快的腳步走了。
山明推了推南紗:“走,吃飯去。”
南紗惆悵地站起來,看了一眼棋盤:“我剛才想叫他滾的,突然又意識到,他現在是我的衣食父母。”
山明皺眉:“你可以不留在黑白居。”
南紗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扯了扯嘴角:“是的,我本可以離開的。”
山明奇怪地看了南紗一眼。
兩人都不再說話,一前一後地出了棋室,直往大門方向走去,出門,往客棧店家而去。
兩碗白飯,一壺酒,幾碟小菜。
白釉青花的碗碟很是精巧,小小的盤碟裝着分量很少的菜肴,與曾經南紗經過之城裝菜的大碗碟形成鮮明的對比,但勝為精巧,就像你吃的不是飯,而是一種生活意趣。
雕花窗,紅木桌凳,窗前紅色的燈籠,美麗的燈籠畫。
飽了肚子,也飽了心神。
南紗仰頭看着牆上挂着的風俗畫,流水人家,熙熙攘攘的趕集者。
山明端起的酒杯停在半空,擡頭看向南紗:“怎麽,看飽了就不用吃了?”
南紗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搖搖頭,拿起筷子低頭看着桌面的幾碟小菜。
山明将酒杯中的酒水一喝而盡,伸手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不要吃太多,午飯飯時也快到了。”
南紗點頭。
山明放下酒杯,通過窗戶看向窗外。
街上一如既往的風景。
南紗吹着一塊豆腐,好一會兒才将豆腐送進嘴裏,擡頭看了山明一眼:“酒也不宜太多。”
山明轉頭看向南紗,笑了笑,突然問:“為什麽非要留在黑白居。”
南紗手中筷子停頓一下,随即又伸向了那碟冬菇肉絲蝦米豆腐,轉頭看了一眼窗外:“因為棋,因為雙星推薦,也因為,師父所托。”
山明皺眉:“師父?”
南紗停下筷箸,笑了笑:“師父認為,這裏是最好安置我的地方。”
山明眉頭皺得更緊了:“那麽你呢?你是怎麽認為的?”
南紗搖搖頭:“如師父所想,有時候,當真是旁觀者清,在時鳴的黑白居裏看着明/槍來往,總能看到江岚縣不同的風景。”
山明不語,算是默認了南紗這個解釋。
然而,這種解釋,還不如不解釋,南紗依舊沒有透露最為關鍵的信息。
☆、風細柳斜(五)
? 孤霞離開兩日後,王羅書信至。
那個大胡子王羅,從南山一路随南紗前往雲夢宮,再伴南紗從雲夢宮趕至寧城,從寧城出發往崇明城,再從崇明城南下,入博德城,路途艱難颠簸,患難之時更容易建立情誼,那份相伴的情意,無論最初是出于什麽目的,他最終都陪自己走了那麽遠的路……
那人終于回到了南山,多多少少讓南紗感到安慰。
以後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游,一切的一切,雖不複當初原貌,但了卻了一樁心願,完成了一段漫長的旅途,感覺終歸是舒心的。
南紗站在黑白居四四方方的天井下,仰頭呆呆地看着天空。
今日又出門在江岚縣的四周晃蕩起來了,小小的縣鎮,裏面藏着細細小小的巷陌街道,彎彎曲曲的道路沒完沒了,轉角就能看到拱橋石板橋,橋下流水潺潺,沒完沒了地流淌着。
江岚縣是富庶之縣,近淮陽之地,陽家就是這淮陽之地的一大家族,守着江岚縣,使得江岚縣的名聲廣為傳播,當然,也是因為黑白居就是這裏,那些不要錢的稱謂一旦被人們認可,就會如燎原之勢的大火一樣,席卷大江南北,黑白居如此,雲夢宮……興許也是如此。
南紗皺眉。
幾片白雲慢悠悠地從天空上方飄過。
一白衣男子從門外走入,見到暗紫綢服的南紗站在天井下,腳步頓了好一會兒,後退兩步看了一眼黑白居的牌匾,這才又走進門。
南紗聽到聲音從那無邊無際的天空收回視線,投到進門人身上。
黑發飛揚,膚若白玉無暇,眼睛圓弧彎度甚為好看,挺鼻子,嘴角磕着一絲疑惑,身材颀長,幾條紅線纏着白色衣袍翻飛,顯得人更加白了。
白衣公子,氣韻俱佳。
南紗頓了頓,颔首:“在下南紗,不知公子有何貴幹?”
白衣公子皺眉好看的眉:“幸會,在下蕭暮,黑白居的棋師,姑娘是?”
尾音的疑惑之意掐得恰到好處。
南紗怔了怔,随即笑道:“黑白居的蕭暮公子,久仰久仰,在南山之時就聽過公子大名,未料公子竟如此年輕。”
蕭暮尴尬地擺擺手。
南紗一拜:“請容我再次自我介紹,我名南紗,京師範太傅不成器的學生,現在黑白居任棋師,時大當家看我勞頓,善心大發為我提供一職,今日見公子,挺挺然,有松柏之風。”
蕭暮紅着臉拱手:“姑娘謬贊,我今日回來,現該向大當家述職了。”
南紗颔首:“正是,公子随意。”
蕭暮行禮,從南紗身側走過。
南紗回頭看向樓梯,山明站在樓梯陰影位置,不知站了多久。
南紗朝山明走去。
山明抱着劍笑了笑:“挺挺然,有松柏之風。”
南紗颔首:“确實。”
山明随之颔首。
兩人一時無語。
南紗頗為尴尬,轉頭看向四周:“你知道黑白居有多少個棋師嗎?”
山明搖頭。
南紗也搖頭:“江湖上盛傳的棋師,幾乎全都出自黑白居,無人得知其數量。”
山明狐疑:“總會有具體數字吧?”
南紗:“盛名和不負盛名的,這個數字我們只能求問時鳴先生了。”
山明颔首:“那就看在職的。”
南紗仰頭看向山明,點頭。
兩人對話上了,尴尬自然消除。
山明轉身往樓上走去,南紗随之上樓。
樓梯腳步聲一高一低,甚是和諧。
突然,山明轉頭看向南紗:“你還記得胡不經嗎?玉霄城的富商,曾經迎風客棧的競争者。”
南紗詫異地看着山明:“知道。”
山明:“胡不經之子,胡小山,他的書法在江南書畫店裏價值千金。”
南紗猛地睜大眼睛:“當真?”
山明皺眉:“你在質疑?”
南紗搖頭:“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