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紫檀匣

? 三月正是春寒料峭的天氣,然而長安城的大街上依舊是一副熙熙攘攘的景象,倒是生生把寒氣逼退了三分。賣煎餅的老妪、擡袖擦汗的挑夫、出游的公子小姐,還有哭天搶地要賣身葬父的小姑娘,騙子、乞兒、雜耍班子、說書的、看相的,三教九流都像是一下子全從冬眠裏醒了過來,一時間熱熱鬧鬧,一片繁華景象。脂粉鋪、成衣鋪、糕點鋪以及大大小小的酒樓賭坊勾欄院也早已開門迎客,生意做得叫一個紅火。

街角是這條街上生意最好的酒樓“醉和春”,正取自白樂天的“玉樓宴罷醉和春”,也算是個雅名兒。此時雖不是飯點,來的客人卻也不少,店小二忙裏忙外,腳底生了風一般跑得飛快,獨獨不見趙掌櫃和氣生財的一張圓臉。

二樓臨窗的雅間內,一位青衣公子手握青花茶盞,将街上的熱鬧景象盡收眼底。這人面容生的白淨斯文,不如北方人那樣棱角分明,一雙眼睛清亮清亮,眉形秀氣而眉色卻濃,恰多了一分英氣,而這英氣又收斂在溫和的神情裏。他看着窗外,眼裏沒有悲喜似的不起波瀾,只是口中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握着茶盞的手微微加了力道,指節更顯出幾分病态的蒼白。一旁垂首侍立的,正是醉和春的趙掌櫃。

“莫不是茶不合口味?西湖的明前龍井,特讓杭州的夥計捎的,只怕貢品也比不上。我素知公子是喝慣了碧螺春的,可也得換換不是?”趙掌櫃猶豫片刻,又道,“何況這碧螺春喝多了,難免又引得人傷心。”

“茶自然是好茶,只是趙叔如此客氣,倒叫我傷心。”青衣公子微微一笑,擱下茶盞,将雙手靠近桌上一只黃銅暖爐,手指才稍稍紅潤了些,“何不坐下來共飲?”轉眸卻瞥見樓下一頂雪青軟轎,笑意更甚,像三月的陽光一樣。趙掌櫃見了他這副模樣,就知道有個惹不起的小祖宗要大駕光臨,頓時感到頭痛的老毛病又要發作。

果不其然,随着“咚咚咚”急促的登樓聲,機靈的店小二已出現在雅間門外,氣喘籲籲地向門內二人通報:“薛、薛小姐到了!”話音未落,門便被一把推開,那位薛小姐徑直走了過去,一條腿踩上凳子,拎起桌上的茶壺直接對嘴灌了下去,接着把茶壺重重一擱,咬牙切齒:“沈青瓷!”

趙掌櫃也是個識情識趣的妙人,瞧見這架勢,立馬起身告退,順帶着掩好了門。

被喚作“沈青瓷”的正是那位青衣公子,他挑了挑眉,不怒反笑:“薛枕水、薛姑娘、薛大小姐,你能有點相府千金的體統不能?日後嫁不出去可莫來求我。”

“求你?求你個鬼!”方才怒氣沖天的樣子再也繃不住,薛枕水只得坐下來,坐得正是自己踩過的那一個。她的衣裙是濃淡不一的嫩綠,像是柳枝剛抽出的芽那種嫩綠,幾重軟煙羅層疊垂地,如一阕婉約詞裏的山水。只是人麽……豪放了些。“我問你,幹嘛躲我?去你府上也尋不見。托你辦的事兒如何了?”

“薛姑娘吩咐的事,在下自然是時時放在心上的。”正說着,沈青瓷突然眉頭略皺了皺,“你去過我那兒了?嗚呼哀哉!我新漆的大門豈不是要多了幾個鞋印子?”

“不止如此,殿試過了,皇榜已放,加上殿試時皇上贊了你幾句,不少人趕着去你府上巴結巴結,正巧被我碰上,”薛枕水得意洋洋,故作陰險一笑,壓低了聲音道,“我同他們說,你少年風流,這會子染上了花柳病,現下正治着,不好意思見人。”

沈青瓷盯着那青花茶壺,似乎想用目光細細描摹它的花紋,神色有些哀痛:“薛大小姐,若我得了那見不得人的病,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又是如何知道的?”

薛枕水一陣亂咳:“咱們談正事、正事。”

沈青瓷自懷中取出一個精致的小木匣子,匣子上一個奇形怪狀的鎖孔:“你要知道的事全在裏頭,拿你爹的禦賜犀角杯才能開鎖。結帳吧,五百兩。”

“你個奸商!說好的五十兩!”薛枕水一下子站了起來,被沈青瓷按了回去。

“為了防止你半路開下來看,我特意做了這個匣子,不巧用的是小葉紫檀。另外,我家的大門又要重漆。你剛剛灌下去的,是明前龍井的上上品。”這人慢條斯理,“治花柳病也要錢吶。收你五百兩已是相當客氣。”

“沒錢!”

沈青瓷輕笑一聲:“你頭上這支明月簪是羊脂白玉鑲銀的好貨色,做工精湛,構思也巧,可以拿來抵債。”

“不行!”薛枕水脫口而出,同時還捂住自己的腦袋,生怕某奸商把簪子給奪了去,“本小姐想起來了,出門帶了幾張銀票,五百兩還給得起!”

送走了千金大小姐,沈青瓷又沏了一壺新茶,卻垂下眼眸遲遲不飲。

他怎麽會不知道呢?金銮殿上,皇帝老爺欽點莫成玉為新科狀元,天子門生,何等的榮耀。高頭大馬,豔紅衣衫,長安城內誇官三日,他都一一看在眼裏。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正當如此。那張溢滿喜氣的登科榜,縱然他懶得湊上前去看一眼,自有人來逐字通報,自有街頭巷尾無數豔羨的聲音。

薛枕水是當朝丞相的獨女,自幼嬌慣得很,心思也剔透,沒什麽城府。她自以為掩藏得很好,卻不知自己每每提到“莫成玉”這三個字時眼裏都有不易察覺的光芒,那是專屬于女兒家的小心思。這樣的光芒落在他眼中,不過是白紙上一個墨團子那麽顯眼。

這番帶了五百兩出門,于她不是個小數,想必薛相限制了她出門的次數,沒奈何打算走一趟醉和春、置辦賀禮、會莫成玉幾件事兒一齊辦了。剛剛她先說是“沒錢”,可見所帶銀兩的數額,比五百兩多不了多少,剩下的不夠置辦禮品;又承認有銀票,必然是想着匣子要回家打開,可以回家再支點銀子。具體過程他也能猜到,看完了裏頭的東西,要犀角杯才能打開的匣子當然沒什麽用,薛姑娘一定會把它贈給自己的丞相爹,她那丞相爹是個識貨的,又向來寵自家姑娘,必然以超過市面上的價錢給銀子,這數目,可不止五百兩。

枕水頭上的明月簪,還是莫成玉賀她及笄的私禮。幾年過去了,長安城流行的簪式換了不知多少波,她仍然把那明月簪當個寶。那簪子固然玉料上乘,比一般的簪子值錢的多,但體量不大,一百兩已是天價,如何都抵不了五百兩銀子。呵,扯上莫成玉,那丫頭便開不得半點玩笑,平時那股聰明樣兒半點都不剩。

沈青瓷給自己斟上一杯茶,分明是剛采下來的嫩芽尖兒,到了嘴裏卻不知怎的冒出一股子陳味兒。

看來這茶,是沒法好好喝了。

意識到這一點,他施施然起身整了整衣服,準備去做一件不那麽道德的事——跟蹤。但他沈青瓷是什麽人?出了名的風雅人兒,就算這名它的确是個虛名,面上功夫總要做足。于是,他把那件不那麽道德的事做得相當光明正大,衆目睽睽之下從相府正門進了,身後還有點頭哈腰的門子,看得門外一手握名帖一手握銀子的新科進士目瞪口呆。

“相爺近日忙着呢吧?現下可是在霁月堂會客?”

“回沈公子,正是。”

“我不請自來多有攪擾,小兄弟不用通傳,我自去勤墨齋候着便是。”沈青瓷笑得客氣,“說來也沒甚要緊事,興許坐會兒就走了。”

相府內處處是好景致,疊石曲水,桃杏芬芳,端的是一派和煦春光。放在平時,沈青瓷定要生出萬端感慨,嘆這長安城裏的園子,比不上江南的精致秀氣。如今卻是沒這閑情,他踱至勤墨齋,不出所料地聽見薛枕水在裏頭跳腳罵人的聲音,心情頓時舒暢了很多。

前些日子,薛大小姐一臉憂心忡忡地來尋他:“沈青瓷,我覺着我爹怕是要紅杏出牆。”

當時沈青瓷表現了泰山崩于前而面癱不改的好涵養,盡管事後他清楚這是一時沒反應過來,不得不由衷贊嘆薛姑娘的文學修養,竟能用四個字準确概括發生的事情和丞相府的家庭內部結構。

“你別不信,這幾日他總跟靖遠将軍府的程先生神神叨叨的。我常聽觀琴說,桃容夫人是個十足的狐媚子,我爹莫不是看上了她?我可不要她做我小媽……”

沈青瓷領了大小姐的吩咐,忙活了幾日,查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然而那紫檀匣子裏,只有兩張薄薄的紙。

第一張寫的是:別瞎想,有空多學學琴棋書畫。

第二張寫的是:你怎麽不懷疑丞相看上的是程先生?

方才那動靜,定是大小姐看了第一張紙。不出所料,過了片刻人便安靜下來,只有書房內來回踱步的聲音。現在她一定是皺着眉頭,神情更加憂心忡忡。

沈青瓷很滿意,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出了相府還帶着令人如沐春風的親和笑容同諸進士寒暄了幾句,他更加确定花柳病一說只是薛姑娘随口編的瞎話,心情愈發愉悅,随手從相府石獅子的腳趾裏折了根狗尾巴草,在小姑娘賣身葬的那位“父”鼻子前撓了撓。小姑娘還沒反應過來,面前的“屍體”便是一個響亮的噴嚏,噴了她一臉唾沫星子,而始作俑者早已潇灑走人,翩翩向着藏英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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