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藏英樓
? 長安城裏人人都知道,要論古玩字畫各類珍寶,沒有哪一家比得上藏英樓。二十年前,藏英樓主莫汲月因着臨川王造反的大案被斬了頭,凡是有了些年紀的百姓都見過,少不得惋惜一陣。莫汲月乃是女中豪傑,家中父兄陸續離世之時是她以一弱女子之軀,擔起了藏英樓的生意,力挽狂瀾,才沒使得家道就此中落。她做事八面玲珑,人又生得漂亮,當年的長安城,只怕煙花巷裏的花魁風頭也趕不上這位莫老板。不知多少王孫公子,可勁兒的往藏英樓砸錢,以為如此便能贏得美人芳心,哪知最後美人被砍了腦袋,誰也沒得着。傳聞說,莫汲月是臨川王的情人,臨川王準備起兵的糧饷,不少還得倚仗着藏英樓的雄厚財力。
莫汲月一朝喪命,藏英樓的財富充了國庫,次年太子登基為帝的大典都比先帝那時風光了幾分。現在的藏英樓,是近幾年新崛起的,樓主神神秘秘,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曾有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不過藏英樓重新開業之際,樓主豪擲萬金的氣派,不免叫人懷疑是某位達官貴人的産業。
三天前,将軍府的程益懷拖着沈青瓷去如意閣喝花酒,點了當紅的清倌人沁娘,琵琶聲叮叮咚咚,掩住了房內三人的說話聲。
“禀公子,藏英樓主是莫成玉,背後是太子爺撐腰。跟醉和春一樣,也是彙集八方消息的地方。莫成玉平日不在那裏,事情大都交給下面人做。金銮殿上,狀元郎不過是授了個翰林院修撰,日後可要升得快呢。”沁娘巧笑嫣然,眉目間都是風情,“公子新作的《清平樂》,沁娘譜好了曲,可願一聽麽?”
“等等,”程益懷徐徐搖着扇子,“莫成玉同莫汲月有什麽關系沒?”
沈青瓷自斟了一杯梨花白,故意斜眼睨他:“都說程兄風流,不曾想如此不解風情。沁娘向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要是知道,方才便一并說了,何用再問?”
“知我者,沈郎也。”沁娘一笑,幽幽唱起來,平淡之中更有如泣如訴之感,“秋雲濃淡,漏向眉頭黯。荒園舊館灰猶川,落盡相思泰半……”
程益懷苦笑着喝酒:“沈兄何時又填了這詞,倒是清閑,不比我這無事忙。他日定要勞薛大小姐跟緊了你,休放你把姑娘們的芳心都勾了走。”
“程兄真會說笑。”沈青瓷唇邊漾開一個溫和有禮的笑。
沁娘低垂了頭,繼續唱道:“琴起故人無影,夢裏笑添殘燈。将心碎成檐雨,愈聽愈切是疼。”佳人雙頰緋紅,大約也不盡是胭脂色。
如今,薛枕水要同莫成玉碰面,人來人往的藏英樓自是再好不過。
三月的風吹面不寒,微微帶着花香,煞是怡人。沈青瓷悠悠晃至藏英樓下,挑了個不紮眼的角落站着,不巧面前正正是個賣糖葫蘆的大爺。等了好一會兒,人不見來,大爺慈眉善目的臉還是一樣的慈眉善目:“這位公子爺,看您盯了我這麽久,想吃就買一根吧,別不好意思嘛,一文錢一串,不好吃不要錢。”
在大爺如炬的一雙慧眼下,沈青瓷覺着自己一張早已脫離了“童真”的一張臉不由得紅了一紅。跟他熟識的人大都知道,沈公子的身體裏隐藏着一顆比孩子還要熱愛甜食的心。醉和春的後廚常年給他備着白糖糕豆沙糕棗泥糕還有釀圓子,就是喝酒,他也偏好花雕和梨花白。為此,他曾被自家師父無情嘲笑:“娘兒們才喝梨花白!老子平時咋言傳身教的?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全然不顧自己灌一個七歲孩子喝酒的事實。
沈青瓷抿抿唇,提醒自己即便是偷窺也要維持形象,辦完了偷窺的正事再遣阿拎來買個十串八串回去慢慢吃。
遠遠地那頂雪青軟轎來了,薛小姐下了轎子,還是那身嫩綠長裙。這柳樹抽芽似的綠,正是現下長安城流行的顏色,談不上多出挑,只是格外襯她。明月簪又是素淨雅致的東西,配這一身剛好,賞心悅目。
“公子買一串吧,長安城就數我老王頭的糖葫蘆最好吃!個兒大不說還賊甜……”那位和藹的大爺不屈不撓地推銷,沈青瓷生怕他嗓門兒太大把自己給暴露了,掏出一把銅子兒塞給他,拔了根賣相最好的。
大爺嘟囔:“你個後生仔,連數都不會數……”
視線越過大爺滄桑而不失天真的臉,沈青瓷注意到薛枕水的丫鬟觀琴懷中抱着一個略有些眼熟的卷軸,看來準備的禮物是書畫了?那她進藏英樓做什麽?莫成玉藏英樓主的身份向來是保密的……沒聽說過藏英樓有雅間啊。
該死的,手上抓着根糖葫蘆,實在沒法大搖大擺地跟進去瞧瞧。
這時另一個丫鬟聽棋匆匆跑進去,順手還拉上了觀琴。
這是哪一出?沈青瓷一拍腦門,莫成玉一定是在偏門等她,聽棋這是來通報的……正想着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跟過去呢,又被王大爺一驚:“公子哎,再不吃糖稀可化了!”
囫囵吃下一顆山楂,直酸得他牙疼。
做男人要有胸懷……沈青瓷自我安慰着,強迫自己的腳掉轉方向往醉和春去。走到半路上,沈公子突然記起一件事,難過得不慎掉了半個山楂,心情愈加低落。
此事便是,那眼熟的卷軸,似乎是從前自己随手送她的《采蓮圖》啊……
于是,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都看到了這樣奇怪的一幕,一個相貌清俊的年輕公子,陰沉着一張臉,惡狠狠地,啃糖葫蘆。
奈何這糖葫蘆着實太酸,到了醉和春還剩下一顆沒吃完。沈青瓷不茍言笑,順手将它連着簽子一并插在一株墨蘭的花盆裏,正正插在中央。
“呦,不到半天工夫,又來啦?”趙掌櫃笑笑,“你在這兒的時辰只怕比在府上要多。”
“上菜上酒!”沈青瓷認認真真玩起了手指,語氣忿忿,“西湖醋魚不放醋多加糖,文思豆腐要比上次切得細,清蒸獅子頭做小點,蝦籽馄饨要把蔥花濾掉,再來只叫花雞。”
到底是個孩子,一有不開心的事就喜歡暴飲暴食外加折騰廚子……趙掌櫃問:“酒呢?還是梨花白?”
沈青瓷略一思忖,一字一句:“燒、刀、子!”
“呵,沈兄這是想不開了麽?”伴着一聲輕笑,一襲藏藍衫子映入眼簾。來人一雙鳳目笑得彎彎,鐵骨描金扇一下下輕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見沈青瓷望過來,扇面兒“嚯”地打開,正是李後主一句“同醉與閑平”。字寫得極好,有瘦金的風骨嶙峋,又有鐘王的潇灑自如。一方小印,沈青瓷不看也知,那四個字是“不忘花農”。
此人便是将軍府的程先生程益懷,字永念。因為喜歡搗騰花木草藥,故而號為“不忘花農”。初遇之時,沈青瓷得知此人亦好梨花白與花雕,立刻引為平生知己。程益懷為人風流灑脫,只怕在這遍地銷金窟的長安城裏也數得上號。每每請他喝酒,沈青瓷總要多留出幾壇子,給他帶去與那些個紅顏知己共飲。
如意閣的花魁娘子說,程公子是真正的多情人。
但卻不只是多情人。
“掌櫃的,溫一壺陳年花雕來。”
程益懷同他毫不見外,一人一杯斟得快要漫出來,也不管沈青瓷心不在焉,徑自同他面前無人持握的酒杯碰了碰。酒滴濺出,沿着杯身滑下,像一行清淚。程益懷食指一挑接住了它,放入口中舔淨,壓低了聲音說得意味深長:“再香再醇的花雕,總比眼淚辛辣。問世間情為何物?到頭來,還不如好酒半壺。”
沈青瓷擡頭看了一眼,沒搭理他,複又埋頭吃菜。程益懷哈哈大笑,又自斟自飲了滿滿一杯。
有個人,身子進了醉和春,心思還落在藏英樓。現在他滿腦子都是某兩個人的樣子。完全可以想象,那個刁蠻任性的瘋丫頭,只會沖着他張牙舞爪。對着莫成玉,絕對是一派溫柔和悅知書達禮大家閨秀。
不得不說沈青瓷的想象根本就是事實。
換句話說,也許薛姑娘不是不溫柔,只是她的溫柔很有限,得攢起來留着關鍵時候用。譬如說,見莫成玉的時候。
她不安地想要去扯自己的衣角,可又怕這副忸怩的作态叫他看不起,兩只纖纖玉手愈發僵硬:“呃,成玉哥哥,聽聞你,高中狀元,所以我……”
一旁的觀琴倒是機靈的,幫着自家小姐說明:“狀元郎,我家小姐特備了份禮,知你未必看得上那些個俗物,挑了幅清雅的畫兒。外人非議小姐無才,奴婢以為都是對小姐的嫉妒。要我說,至少小姐選的這份禮,是頗有眼力的,您一看便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