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采蓮圖

? 莫成玉徐徐打開觀琴遞來的卷軸,木軸通體镂空,雕出層層疊疊的整好九十九朵蓮花。光這木軸便精致已極,是沈青瓷專為《采蓮圖》而刻,取名百蓮木。一旁遞刻刀的阿臨問過:“真有一百朵?”沈青瓷用指腹輕輕摩挲着木軸,抹去碎屑:“差一朵,因為最好的一朵已經不在了。”阿拎敲了阿臨的頭:“多學着點,采蓮采蓮麽,這不采走了一朵?沒腦子。”

畫卷展開,接天蓮葉中夾雜着數朵殘荷,雪白的花瓣有些無力垂落,有些漂在水面。畫中并無采蓮女,獨有一道小船行過的漣漪,蕩開綠油油的一片浮萍。細細一看還會發現,靠近這道漣漪的荷花,蓮子都已不見。

空落落的,如同漣漪的那片留白,留得好生寂寞。蜿蜒的痕跡,曲曲折折像是某種隐晦的心意。夏是熱鬧的季節,畫中卻仿佛萦繞着秋日将近的凄涼。莫成玉看了一會兒,始終覺得這種感覺古怪而別扭,卻又找不到原因,無奈之下轉眼去看題詩。

昔容零落日,恰是采蓮時。蓮子心中苦,妾知君不知。

署名沈青瓷,時間向寧十七年冬至。

那個“沈”字最後一筆,繞出一朵含苞的初荷,這是真跡,獨一無二的“沈”,沈青瓷的沈。

莫成玉眉間微蹙,想象着有一個人,在最寒冷的時令描繪一個最熾熱的季節。冬至,長安城年年都有盛大的廟會,熱鬧得像是提前過了個年。有一個人,在這熱鬧的時辰,去畫一個熱鬧的仲夏,畫出來卻透着冬至的寒氣,叫人心涼。

莫成玉自己也是個文人,都說文人相輕,他并不待見沈青瓷,卻有些理解他。這幅畫用心用情,不是一般的應酬之作。那句“蓮子心中苦,妾知君不知”自然是別有深意。薛大小姐送這幅畫,也是別有深意。

他好像有點好奇起來了。

金銮殿上,當今聖上無意間一句“可惜青瓷無心科舉,不然倒可以瞧瞧你二人在文才上的高下”讓衆臣并諸生都聽了個清楚。先前拜會過的禮部侍郎何有舒一出朝堂就滿臉喜色地請他到府中赴宴,席上說什麽“皇上這麽說看來是很欣賞你,日後狀元公必然有一番大作為,介時互相幫襯幫襯,共同為朝廷效力”。然而背後無數聲音在議論:“誰不知道沈公子無一不精,新科狀元不過作了幾篇文章罷了,如何比得來?”更有好事者排出什麽“長安三大才子”,莫成玉最末,自覺是屈居了。

第一第二正是正在醉和春喝酒的那二位。

當時阿凜樂颠颠地告訴了沈青瓷他拔得頭籌的消息,沈青瓷正在逗趙掌櫃養的八哥,聽後就回了兩個字“無聊”。阿凜認真地進行了自我反省,認識到做人要像公子一樣清高,不能為浮名所動搖的道理,然後和阿拎分享了自己的心得,結果是被阿拎敲頭。

阿拎說:“你是第一天認識公子麽?他說無聊是你想的這個意思?公子一定是覺得,拿這個頭名又沒有獎金,所以很沒有意義,懂了?”阿凜表示受教,路過的阿臨百感交集。一感老子原來不是唯一一個被阿拎敲頭的,二感老子現在也算是前輩了,三感公子爺的心思真難猜猜來猜去也沒有阿拎猜得明白,四感不能用阿凜一般的君子之心度公子一般的小人之腹……正巧趙掌櫃的八哥飛出了籠子,撲扇着翅膀叫得歡快:“笨蛋!笨蛋!無聊!無聊!”

再說回來,就因為這些事,莫成玉相當不待見沈青瓷,盡管他并沒有什麽機會來實質性地不待見。

薛枕水沒聽過那些閑話,她其實不喜歡文人的那股子酸腐氣,最佩服的是沙場征戰的大英雄。但是有兩個例外,準确來講只有一個,就是莫成玉。那個可算可不算的例外叫沈青瓷,理由是薛姑娘沒把他當文人,至少沒有哪個文人會給自己的小厮起拎臨凜藺這樣難聽的名字。

“我記得你的貼身丫鬟叫琴棋書畫?”當時沈青瓷如是回應。

現在唯一的例外莫成玉沉默不語,薛枕水有些緊張,攥着自己的衣角問得小心翼翼:“成玉哥哥是不是不喜歡?其實我剛剛本想在藏英樓另買一件的……我就知道畫得不好……”

“不,畫很好,我也很喜歡。”這話确是發自內心。莫成玉現任翰林院修撰,常聽同僚們說起,聖上眼裏最看重的,莫過于沈青瓷。有些仿得好的贗品,皇上都當寶貝似的珍惜。誰若能獻上真跡,龍心大悅之下,什麽賞賜都有可能。雖說皇上不是個昏君,不會為了一件物什就加官進爵,但對于莫成玉這樣品階不高的官員而言,多引起一些注意,便是官場上一股無形而強大的助力。

這幅畫,毫無疑問将是他莫成玉的一塊鋪路石。

“如此厚禮,在下實在受之有愧……偶得了一副朱雀釵,還望小姐不要嫌棄。”莫成玉稍斟酌了一番,收起《采蓮圖》客客氣氣地開口。

若是沈青瓷在,少不得要說莫成玉送禮太沒創意。薛大小姐就那麽一個腦袋,戴個明月簪還不夠,又來什麽朱雀釵。再說你經營着偌大一個藏英樓,送這些未免沒有用心,對于藏英樓主而言,也不算什麽頂頂貴重的東西。關鍵是,憑什麽拿一副破釵子換《采蓮圖》啊。

當然沈青瓷後來還是知道了這事,因為薛枕水把頭上的明月簪換成了朱雀釵。他用腳趾頭都想得出這是為什麽,心裏難免有些唏噓,薛姑娘這樣的經濟頭腦,誰娶了她都是注定敗家啊。想想又有些欣慰,好在他沈青瓷有頭腦,也有銀子給她随便敗。再想想還是郁悶起來,那個莫什麽成什麽玉的似乎也是有頭腦有銀子的主兒啊。

不過沈青瓷眼裏的破釵子放在任何一個正常的長安人民眼裏都是個寶。比起素淨淡雅的明月簪,朱雀釵要華貴不少。對于薛枕水這個年紀的千金小姐來說,戴着它出入一些正式隆重的場合再合适不過,既不太搶風頭,又不會低了自個兒的身份。它的造型是傳統的朱雀銜珠式,但靈動得多。雀頭轉過一個漂亮的角度,黑曜石的眼睛很有生氣,尾羽上鑲着各色波斯寶石,疏密有致,仿佛在随風飛揚一樣神氣。口中所銜的是一顆圓潤飽滿的珍珠,貨真價實的南海“鲛人淚”。

莫成玉展開一個溫柔的笑,左手扶在薛枕水鬓邊,右手将朱雀釵徐徐插入她的發髻,少女臉上的緋雲恰恰收入眼底。枕水低着頭,緊緊咬着唇,莫成玉的氣息将她額前的碎發輕輕吹動,她微不可察地動了動身子,下意識地想回避這親密的動作。

“別動,這釵子不輕。”莫成玉的聲音在她耳畔咫尺之處響起,“嗯,好了,果然很漂亮。”

一旁的黛瓦上,一雙燕子叽叽喳喳地鬧着,追逐嬉戲,漸飛漸近,紛亂如她的心跳。在她頭頂上的天空轉了一陣子,又吵着飛遠了。

你們,也看到那副漂亮的釵子了嗎?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羞得一向驕傲的薛大小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相府的了。

收了薛小姐的這份禮,莫成玉可沒閑着,有意無意地透露出自己有沈青瓷真跡的消息,一次佯裝醉酒,他故意迷迷糊糊道:“常有人說我不甘屈于沈公子之下,這是沒有的事。到了長安我專程拜會過他,很是聊得來,要不他也不會送……”話說了半截,便一副不勝酒力倒頭欲睡的模樣。不消幾日,消息果然傳到了皇上的耳朵裏。皇帝正欲邀莫愛卿進宮一同“品鑒品鑒”,不料國之棟梁莫大人偶感風寒,幾日都沒有上朝。昭帝差小太監送了好幾帖藥,待莫大人病一好便急急邀進宮去,特特暗示要帶上那幅畫。哪知莫大人裝得一派天真,空着手去了,對皇上的收藏熱烈而又不流于谄媚地贊美了一番,臉上卻帶着一絲“這些都不如我家那幅”的意味,吊足了人胃口。

第二次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喜公公親自來請,莫成玉才帶着畫進了宮。

禦書房裏,皇上展開那幅圖,臉上明顯一怔,手指輕輕撫上那個獨一無二的“沈”字。只這一個字蘸墨最濃,摸起來微微突起。錯不了了。

“昔容零落日,恰是采蓮時。蓮子心中苦,妾知君不知。”低低念出聲音,昭帝的表情有些叫人捉摸不透,“蓮子心中苦,妾知君不知……”

尋常人讀這句,只能讀出兩層含義。

第一層是字面上的意思,蓮心是苦的,采蓮女知道,可是她思慕的那個人,必然是不事農桑的達官貴人或是王孫公子,竟不知道蓮心是苦的。

第二層則是“蓮子”這個意象的固定內涵。“蓮子”音同“憐子”。憐,愛也。采蓮女思慕對方,然而身份懸殊,兩人之間沒有可能,因此內心苦澀,可是對方卻不能體會到她的苦澀。

而對于昭帝而言,這句詩還有第三層意思。而看似平常的前一句,對他而言也并不平常。他不得不深信,沈青瓷同莫大人交情深厚,這幅畫不過是借莫大人之手提醒自己罷了。不過為什麽要選擇莫成玉,大概是要給朋友做個人情。

“沈青瓷啊沈青瓷……”昭帝喃喃自語,臉上還是平靜如昔,眼裏卻泛起了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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