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樊川縣

? 別看喜公公今年才四十出頭,卻是跟了皇上二十多年快三十年的老人了,一看昭帝這模樣,連忙道:“皇上許是昨日看折子太晚,今兒眼睛發酸,要不要奴才叫安太醫開副清心明目的方子來?皇上千萬保重龍體呀。”

“大約昨晚被燈的煙氣熏得厲害。回頭叫順和去,給朕煮些藥膳。”昭帝拿出帕子擦了擦眼睛,“畫倒真是好畫,你瞧瞧這禦書房裏可有你中意的?朕來跟你換。”

“皇上是懂畫之人,若是佳作有靈,必然會因為真龍天子所青睐而感到榮幸。不過,”莫成玉笑笑,“此畫乃是微臣摯友所贈,那日微臣可是磨破了嘴皮子才讨來,答應好好珍藏。如此轉手了,倒顯得臣喜新厭舊,為着自個兒的前程不顧昔日承諾。若不是這層牽扯,就是送給陛下也未為不可。”

莫成玉不知道他那句“為着自個兒的前程不顧昔日承諾”在昭帝耳中別有深意,使得昭帝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揣測。

“你那位友人,就是沈青瓷吧。他問起來,你說是朕非跟你讨的便是。”

“可是……”莫成玉一臉難色。

“長安城下頭有個樊川縣,原來的知縣準備告老還鄉。朕正需要一個得力之人補上這個缺,這幾天的折子,不少都是在盯着這個位子。唉,朕是日也愁夜也愁,難得今天輕松一番,只可惜莫愛卿不肯割愛,朕不好強人所難……”

“莫大人既然同沈公子交好,改日再讨一幅也不難。依老奴看啊,不如就和皇上換了。皇上總不能占大人的這點便宜不是?”喜公公循循善誘。

“這……便依皇上的意思吧。”

次日,昭帝一番話說得正氣凜然:“諸位愛卿的折子朕已看過了,樊川知縣這個缺,你們可真會提攜後進,人人都來舉薦自己的親戚、門生!知縣雖小,卻是一方的父母官,怎可如此任人唯親?諸位愛卿心裏有數,下不為例!官場上結黨營私的那一套,別以為朕不知道。這個樊川知縣的位子,必然得要一個潔身自好、嚴于律己的人來坐。朕以為,年紀最好不要太大。人年紀大了,難免有些滑頭,辦事也懈怠。何有舒,你來說說,朝中誰堪此任?”

“回皇上,臣以為,新科狀元、翰林院修撰莫成玉莫大人有愛民之心、報國之志,是最為合适的人選。”

“嗯……何愛卿言之有理。那麽此事便定下了。”

明知道是皇上和禮部侍郎一唱一和的戲碼,偏就是誰也沒法反駁,一出聲便有“結黨營私”的帽子扣上來,這可是為人臣子最為忌諱的。

翰林院修撰是個從六品官,樊川知縣是六品。品級雖然相近,權力卻相差甚遠。翰林院可算得上是個清水衙門,莫成玉在裏頭不過是修國史,手上沒什麽實權,如果不調到其他部門,要升遷只能慢慢熬。知縣卻不同,幹出了政績就能竄上去。更何況樊川縣就在長安,天子腳下,不比窮山惡水偏遠苦寒之地,天大的功勞傳到長安也就輕飄飄的一行字。

莫成玉即日啓程,雇了輛便宜的馬車去樊川縣,不消一日工夫便能到。

阿拎向沈青瓷彙報時,那人正裹着條毯子舒舒服服地倚在樹根處看書,手邊一包白糖糕,看一會兒拈一塊,書頁上都粘着白糖,陽光一照亮閃閃的,像是落下的雪。

“禀公子,莫成玉果然調任了樊川知縣。”

跟着來的阿臨很是驚奇:“公子,你情敵升官了你怎麽這麽淡定?”

沈青瓷繼續吃東西:“當我認出薛枕水送給他的禮物是老子的《采蓮圖》時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了。還別說,莫成玉的表現真是可圈可點,不入梨園真可惜。既可惜了他渾然天成的精湛演技,又可惜了他那麽張小白臉——阿臨,再買一包白糖糕來,不要醉和春的,去城東董記鋪子買。”

阿拎用同情的眼光看着還沒來得及坐下歇口氣的阿臨。什麽叫一失口成千古恨,這便是了。

“只有一點,”沈青瓷翻過一頁,纖長的手指拂去書頁上殘留的白糖屑,“莫成玉太聰明,比那自以為是的太子殿下更聰明——阿拎,我聽說樊川的灌湯包很好吃?還有刀削面也是一絕……你想不想去嘗嘗?”

公子,我發誓樊川的夥食絕對沒有醉和春的好!阿拎忿忿地想着,嘴上卻說:“想,簡直想得要命。”

“那麽你回來的時候,記得把樊川的佳肴每樣帶一份給我。面和面湯分開放。”

“好的。”阿拎留給沈青瓷一個悲壯的背影,可他的眼裏只有白糖糕。

好在這人并不是時時刻刻眼裏都只有白糖糕。

西山寄梅別館抱山亭中,他就曉得要把目光落在眼前的美婦人身上。從抱山亭的匾額下看去,每兩根亭柱之間都恰好是一座山峰。西山不高,也談不上多麽美,只有這亭子布置得極巧妙,有些化腐朽為神奇的韻味。名字也起得大氣,一座小小的亭子,卻要懷抱四周的山峰,志氣不小。匾額上那題字灑脫不羁,一看就是程益懷的手筆。這寄梅別館整體雖稱得上精心雅致,頗有情致,但比不上抱山亭的就在一個“妙”字。造景與借景之間,程益懷的心境便可窺見了。“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他并不是個只會流連風月的人。

“常聽程先生說起,公子最喜碧螺春。桃容特備了些許粗茶,以茶代酒……”桃容年過三十,容貌卻如二八少女一般,一看之下甚至有幾分天真。然而舉手投足之間卻有一股屬于成熟少婦的妩媚風姿,顧盼之間,儀态風流,可你又不能說她多麽逾矩。有一些時刻,你會願意相信面前的只是一個涉世未深的本分孩子。這種矛盾的感覺使得桃容擁有着尋常美人不具有的吸引力。世人都道桃容狐媚,她的确有這個資本。

“勞夫人費心了。”沈青瓷摸着茶杯的杯沿,卻不急着喝,慢慢悠悠地開口,“衛将軍手握兵權最易招來猜忌,人又常常遠赴邊關。鎮國公一脈漸趨衰落,朝堂上沒有能說話的人。夫人找我,大抵為了此事。但宮裏的成淑妃是夫人的親姐姐,夫人是逸國公之女,現在的吏部尚書柳知其柳大人是夫人的叔父。如此看來,未免叫人生疑。”

“不瞞公子,我出嫁前同娘家生了些嫌隙,平日雖有走動,不過禮節上的往來而已呀。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既被柳家潑了出來,哪有回去求娘家幫襯的道理,實在拉不下臉來麽。”桃容的語氣帶仿若嗔怪的嬌俏。

“當今太子是成淑妃所生,他日承繼大統,夫人同将軍自然是無限風光。畢竟血脈至親,到底強過外人。”沈青瓷說到這裏不禁垂眸笑起來,“這些年夫人四處走動,不惜污了名節,為的究竟是什麽呢?”

桃容有那麽一剎那的失神,随即恢複了常态,揚起一個明豔不可方物的笑來,似欲作答。沈青瓷淺啜一口茶,不等她開口便道:“大概是因為恨吧。”

莫成玉是太子的人,這事旁人不知道桃容必然知道。長安城裏不缺那些愛嚼舌頭的,都說靖遠将軍衛起望不在時,他那狐媚夫人同風流幕僚不清不楚。不管他二人之間有沒有這麽層關系,至少風言風語中的這層關系是個不錯的掩護。程益懷向來沒什麽事瞞着桃容。

莫成玉右遷樊川知縣,于太子而言在朝中的勢力便擴大了一分,身為姨母的桃容夫人理應過得順心順意,卻在此時約他相見,于情于理不合。何況在如意閣,他同沁娘之間的關系,也不瞞着程益懷。不難看出,他同太子雖然暫時都沒有大動作,但二人站在對立面是無可更改的事實。如果靖遠将軍府真的站在太子這一邊,程益懷有太多的機會對他下手。可以說,如意閣之事不過是一場試探。

桃容和成淑妃是同日出嫁的。成淑妃在立儲後成為四妃之一,她的父親柳知然不過被封了個有名無實的“逸國公”,但她卻被封為一品诰命夫人,封號“桃容”。尋常人看來,她是因為夫君靖遠将軍衛起望獲封天策上将而富貴。實際上,衛起望是被遠遠調開了,征戰沙場時刻都有喪命的危險,實在談不上什麽美差。一直以來,成淑妃對桃容的賞賜可謂源源不斷,帶着讨好的意味。皇上的态度也很奇怪,對成淑妃很是冷淡,架空了逸國公,調開了衛将軍,卻不吝啬封賞名聲不佳的桃容。這些人之間,必然有不為人知的事情。這件事使得桃容有恨,恨到寧可不要名節苦心經營也不向家族尋求幫助。

“程先生說得不錯,公子果然有洞察人心的本事。”桃容端起茶杯,每一片指甲都用花朵精心染出了淡淡的粉色。她似是輕笑似是嘆息,“許久沒喝過家鄉的茶,都快忘記是個什麽味道了。”

“在下喝這碧螺春,也不過是要自己時刻記着家鄉的味道罷了。”

“原來公子也是蘇州府人。”桃容微微歪着頭笑了,“算起來,公子降生的時候,蘇州知府正是家父呢。可真是有緣得很。那麽,公子願意幫幫我這個有緣人麽?”

“衛将軍不久就快回來了吧。”沈青瓷望着遠處的山峰,修長的手指輕輕刮過白瓷茶杯,“談什麽幫不幫呢,一場交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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